(引子)
厨房闹鬼的说法是由何夕传出来的。
何夕当时才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他们全家都住在檀木街十号的一幢老式房子里。那天他玩得有些晚,所以到半夜里的时候饿醒了。他懵懵懂懂地溜到厨房里打开冰箱想找点吃的东西,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鬼。准确地说是个飘在半空中的忽隐忽现的人形影子,两腿一抬一抬地朝着天花板的角上走去,就像是在上楼梯。何夕当时简直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害怕,而是认为自己在做梦。等他用力咬了咬舌头并很真切地感到了疼痛时那个影子已经如同穿越了墙壁般消失不见了,何夕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发出了惨叫。
家人们开始并不相信何夕的说法,他们认为这个孩子准是在搞什么恶作剧。但后来何夕不断报告说看到了类似的场景,也是那种人形的看不清面目的影子,仿佛厨房里真有一具看不见的楼梯,而那些影子就在那里晃动着,两腿一抬一抬地走,有时是朝上,有时是朝下。有时甚至会有不止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具并不存在的楼梯上,它们盘桓逗留的时间一般都不长,和人们通常在楼梯上停留的时间差不多。家人们无奈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孩子越来越深地陷入到恐惧之中,他整天都用那种惊恐的眼神四处观望,就像是随时准备着应付突如其来的灾难。
尽管别的人从来就看不到何夕描述的怪事,但这样的日子使得家里每个人都感到难受。于是五个月后何夕全家都搬走了,他们一路走一路冒着被罚款的巨大危险燃放古老的鞭炮。几年过去,何夕已经是十四岁的少年,他觉得自己长大了。有一天傍晚他出于某种无法说清的原因又回到檀木街十号,来到他以前的家。但是他只驻足了几分钟便逃也似的离去。
何夕看到在厨房上方的虚空里有一些影子正顺着一具不存在的楼梯上上下下。
(一)
很普通的一天,很凉爽的天气,在这个季节里这是常有的事。
大约在凌晨三点钟的时候何夕就再也睡不着了。他走到窗前打开窗帘,一股清新的空气透了进来。但是何夕的感觉并不像天气这么好,他感到隐隐的头痛,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就像是有人用绳子在使劲地牵扯。
何夕正在努力回忆昨晚的梦境,那具奇怪的隐形楼梯,以及那些两腿一抬一抬地走动的影子。多少年了,也许有二十年了吧,那个梦,还有梦里的影子就时常地伴着他。经过这么多年以后何夕也有些怀疑当初自己看到的东西也许只是幻觉,但他其实也很清楚没有什么幻觉能达到那么真实的程度。只要闭上眼睛何夕就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影子的形态,它们奇怪的步履,以及影子与影子之间相遇时明显地避让,就像人们在楼梯上对面相逢时的情形一样。
一般来说何夕并不是在梦里能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的那种人,但是与影子有关的梦除外。每当这个梦出现的时候何夕就会意识到自己做梦了,并且他就会在梦里焦急地想要醒来。有的时候他很快就能达到目的,但有的时候他不管用了什么方法—比方说拼命大叫或者是用力打自己耳光—都不能从梦魇中挣脱出来。那种时候他只好充满恐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观赏影子们奇异的步态,并且很真切地感受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但是昨天的梦有点不同,何夕看到了别的东西。当然,这肯定来自他当年的目睹,可能由于极度的害怕以及当初只是一瞥而过,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他都没能想起这样东西,只是到了昨夜的梦里他才又重见到了这样东西,如同催眠能唤醒人们失去的记忆一样。当他在梦里重见到它的时候简直要大声叫起来,他立刻想到这个被他遗忘了的东西可能正是整个事件里唯一的线索。那是一个徽记,就像是T恤衫上的标记一样,印在曾经出现过的某个影子身上。徽记看上去是黑色的,内容是一串带有书法意味的中国文字—“枫叶刀市”。这无疑是一个地名,但是何夕想不起有什么地方叫这个名字。
何夕冲动地打开电脑,在几分钟的时间里他对所有华语地区进行了地名检索。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何夕始终处于非常兴奋的状态,想到一个埋藏了多年的秘密有可能马上被揭开,何夕的心里就按捺不住地感到紧张。许多年来由于那个事件,在家人的眼里何夕不是一个很健康的人,尽管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嫌弃他。但是他们显然把他看成与他们不一样的人,何夕至今还记得父亲临去世前看着他时的眼神。父亲已经说不出话,但他对这个自小便与众不同的儿子显然放心不下。何夕读懂了他的这种眼神,如果翻译成语言的话那就是“你什么时候才能和别人一样正常”,正是这一点让何夕至今不能释怀。何夕从来都认为自己是正常的,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才看得到那些影子。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家人都非常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但还是有一些传言从一个街区飘到另一个街区。当何夕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会很真切地感到有一些手指在自己的背脊上爬来爬去,每当这种时候何夕的心里就会升起莫名的伤悲,他甚至会猛地回过头去大声喊道“它们就在那儿,只是你们没看到”。一般来说,他的这个举动要么换回一片沉静,要么换回一片嘲笑。
当然,还有琴,那个眼睛很大额前梳着宽宽的刘海的姑娘。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何夕的心里滚过一阵绞痛。她离开了,何夕想,她说她并不在乎他的那些奇怪的想象,但却无法漠视旁人的那种目光,她是这么说的吧……那天的天气好极了,秋天的树叶漫空飘洒,真是一个适合离别的日子。有一片黄叶落在了琴穿的紫色毛衣上,看上去就像是特意做出来的一件装饰。琴转身离去的背影真是美极了,令人一生难忘。
检索结束了,但是结果令人失望,电脑显示这个地名是不存在的。何夕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往低处沉落。他不死心,重新放宽条件做新的检索。这次的结果让他彻底失望了,不仅没有什么“枫叶刀市”,就连与它名称相似的城市也是不存在的。
何夕点燃一支烟,然后非常急促地把它吸完。他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那个城市,为什么那个城市是不存在的,它应该存在,他明明看到了它的名字。它肯定就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由于海市蜃楼或是别的什么很普通的原因使得何夕看到了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人,一定是的,何夕有些发狠地想,我是正常的,和别人一样正常,我会证明给所有人看。但是,那座城市究竟在什么地方,那座枫叶刀市。
就在这个午夜梦回的晚上,何夕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去寻找一座叫“枫叶刀”的城市。秋虫还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呢喃,月光把女贞树以及盆栽的龟背竹的身影剪裁后贴放在窗帘上,当晚风拂过的时候就会很有韵致地摇曳。何夕那时还不知道,为了这个决定他将经历那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事件,并且付出无比沉重的代价。
(二)
天亮之后,何夕没有到他工作的报社去上班,他打电话请了假。然后何夕便开始在电脑上写一封信,大意是向每一位收到这封信的人询问关于枫叶刀市的任何线索,同时希望他们能够把这封信发给另外一些他们认识的人。信写好之后何夕做了些必要的润饰,以便不显得过于唐突。做完这些之后,何夕便向他能找到的所有电子邮箱发出了这份邮件。本来何夕也想在这封信里简单交代一下自己为何想要去寻找这座城市,甚至包括那些影子的事情,但是他最终没有这么做。同时何夕还在多处电子公告牌上发出了询问信息。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何夕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坚信自己能够达到目的。几天之后这个世界上起码会有好几万人会知道这个枫叶刀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知道的人会越来越多,就像是从山坡上往下滚一个雪球。何夕感到满意的还有另外一点,那就是以前是他一个人为这件事感到苦恼,而现在苦恼的应该不只是他一个人了。
快了,就快有消息了。何夕非常惬意地想,反正这个世界上是有枫叶刀这个地方的,现在通过世界各地的这么多人去打听一定找得到,这样想着的时候何夕觉得自己真是聪明。何夕曾经设想过那封信会招致的各种后果,但他从没有想到那封信竟然会招来警察。
发出信息后的第二天下午二十名武装到牙齿根部的警察冲进了报社,以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带走了他。何夕当时正闲着没事,他看到一群警察进屋来根本没想到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待到人家如临大敌地目标明确地冲上前来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地朝自己身后看去—当然,他的身后没有别的人了。
何夕没料到警察会抓走自己,同时他更想不到警察并没有把自己送往警局。当何夕眼前蒙着的黑布被除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处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装饰风格是那种简练的豪华,这样的品位可以看出此间主人必定不是常人。何夕局促地站了一会儿,一直没见来有什么人进来。从窗户看出去外面山清水秀风光迷人,从高度上判断这是一幢建在山腰上的建筑。
何夕正想仔细探究一番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来人是一位四十出头的男子,衣着样式考究做工精良,目光中显露出只有地位尊贵者才具有的非凡气度,整个人都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下午好,何夕先生。”来人彬彬有礼地点点头,“我是郝南村。”
“是你让人带我来的?”何夕小心地问道。
“虽然显得有点虚伪,但我还是要纠正一个字,不是带你来,是请你来。”郝南村不紧不慢地说,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那种做事不紧不慢的人。
“就算是吧。”何夕含糊地答道,他并不想惹眼前这个人,“可是你们,请—我来有什么事。”
“是为你发布的消息。我们在互联网上的公告牌里看到了那则消息。”郝南村眯着的双眼给人的感觉像是两把锋利的刀,“你在找一座城市。”
何夕来了精神,他甚至忘了自己当前的处境,“难道你有那个地方的线索,快告诉我。说实话,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我很久了。”
郝南村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你还是先说说你为什么会想到去找这个地方。”
何夕犹豫了一下,他在想有无必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给对方。
但是对真相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何夕最终还是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交代了一个彻底。说到兴头上的时候就连那个离他而去的姑娘也抖落了出来,他实在是太想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了。
这回郝南村的眉头明显地皱到了一起,他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他紧盯着何夕的脸,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怀疑。
“从小时候……”郝南村喃喃地说,“也就是说有二十来年了。”
“嗯,”何夕点头,“我看也差不多。那会儿我才七八岁,现在我都快三十了。喏,就因为这事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人家都以为我不正常。”
“你是说只有你能看到那些影像?”郝南村问道,“你确认别人都看不见,我是说在那些影像出现的时候。”
“那些影像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它们一直在那儿,只不过别人看不到而已。”何夕说着话有些出神,“我觉得它们仿佛就生活在那里,那座叫枫叶刀的城市。”
“是吗?”郝南村笑了笑,“可是并没有那样一座城市。”
何夕一愣,他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这不是真话,一定是有那么一个地方的。你带我来也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何夕说道。
“这只是你的想法。”郝南村摇摇头,“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那样一座城市,不信的话你可以去周游世界来求证。你的古怪念头是出于幻觉。忘了告诉你,我是一名医学博士,这里是一所顶级的医院,负责治疗有精神障碍的病人。我是医院的名誉院长,我们愿意为你支付治疗费用。”
“你的意思是……”何夕倒吸一口凉气,“我是个病人。”
“而且病情相当严重。”郝南村点头,“你需要立刻治疗。
我们已经通知了你的家人,他们听说有人愿意出钱给你治疗都很高兴,并且他们也认为这是有必要的。喏,”郝南村抖动着手上的纸页,“这是你家人的签字。”郝南村摁下了桌上的按钮,几秒钟后便进来了四名体形彪悍的、身着白大褂的男人。
“带他到第三病区单独病房。他属于重症病人。”郝南村指着何夕说。
何夕看着这一切,他简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自己转眼间成为了一名精神病人,他感觉像是在做梦。直到那四个男人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朝外面走去时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大叫道:“我没有病,我真的能看到那些影子,它们在上楼梯。它们就住在那里,住在枫叶刀市。我没有病。”
但是何夕越是这样说那四个男人的手就握得越紧。走廊上有另外几名医生探头看着这一幕,一副见惯不惊的模样。郝南村笑着耸耸肩做了一个表示无奈的动作,然后他回身进屋关上了门。几乎与此同时他脸上的笑容便立刻消失了,代之以阴鸷的神色。
(三)
牧野静出门的时候显得很慌张,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到地下停车场的。进到车子里后她立即拨通了可视电话,屏幕上欧文局长的脸色相当紧张。
“第三十六街区一百四十八号,华吉士议员府邸。知道了。”
牧野静大声重复着欧文的话,“我立刻赶过去。还有别的人吗?”
“这件案子暂时由你一个人负责。”欧文强调一句,“根据初步情况判断这件案子可能又与‘自由天堂’有关。”
牧野静悚然一惊。自由天堂,新近崛起的神秘组织。与别的一些组织不同,这个组织出世之初简直就像是警方的盟友。因为它只干一件事情,那就是铲除别的组织。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它接连不断地颠覆了不下十个警方也一直束手无策的老牌社团组织,但是谁也不知道它用的什么办法。总之在这一年里警方的日子真是好过得很,每天都有好消息传来。但是这样的情形没有永远持续下去,警方很快发现这个神秘组织的势力越来越大,那些被颠覆的组织实际上是被它吞并了,而它后来的几次行动更是让警方认识到真正可怕的对手出现了。
应该说这些都只是警方的猜测,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个组织与近来发生的几起恐怖事件有关。警方只是发觉凡是与“自由天堂”作对的人或组织最终都莫名其妙地遭到打击。两个月前的一个雨夜,主张对所有非法组织采取更强硬态度的刘汉威议员突然死于家中。一个月前与刘汉威持相同观点的另一位议员也暴毙街头。而现在轮到了华吉士议员。
“那我原先负责的那些CASE怎么办?”牧野静问道,“尤其是我最关心的那件。”
欧文皱了下眉,“你是说那件热带沙漠发生雪崩的谣传。”
牧野静忍不住插言道:“我不认为那是谣传。我相信那些当地人的说法,他们不像是在编故事。我已经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来调查这件事情了,现在可不想半途而止。”
欧文淡淡一笑,“还有比赤道沙漠雪崩更离奇的故事吗。我老早都想劝劝你了,有些事情就算是还有疑问也没必要去过多地深究,因为这是违背常识的,最终你会发现这只是在早期的某些陷阱让你误入歧途了。”
“可我当初去过现场。”牧野静坚持道,“我见到了冰雪融化后留下的冲击痕迹。”
“谁能保证不是那些企图制造假新闻来促进旅游业的当地人撒上去的。”
“可是气温呢。当时那里的温度明显低于正常值,这肯定是冰雪融化造成的。”牧野静涨红了脸,几乎是在喊叫了,“而且雪崩还死了两个当地人,那可是两条人命。我可不相信这是什么假新闻,除非那些人都疯了。”
欧文面色不豫地说:“我不想争执,你已经在那件事情上耗了太多时间。我们没有太多闲钱来做一些看起来无希望的事情,有些案子必要时只能挂起来。这样吧,你自己选择,要么负责调查眼下这件事情,要么继续调查神奇雪崩。”
牧野静懂事地闭上嘴,露出无奈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点点头说:“那好吧,雪崩的事情以后就算是我的业余爱好。我现在就去三十六街区。”她甩甩头发,竟然有潇洒的味道,“现在这件事听起来也很有趣。”
“不是有趣,是危险。”欧文正色道。
三十六街区是一片环境优美的居住区,有不少知名人士都住在这里。整个街区都笼罩在翠绿的树影里,显得幽静而舒适。但是现在这里不再平静了,因为发生了恐怖事件。在街区的东角正围着一大群人,警车的嘶鸣打破了这里固有的宁静。
“请让我进去。”牧野静一边举起自己的证件一边往里挤。
这时一名体形彪悍的警察走过来非常负责地查看她的证件,他有些迟疑地看着牧野静的脸说:“好吧,你可以进来。不过里面可能有危险。”
“什么情况?”牧野静问道。
“我们接到华吉士议员家人报警,称华吉士议员被劫持了,我们立即赶过来。现在我们正在想办法和对方谈判。”
“是什么人干的?”
“不知道。”警员指着不远处的一扇门说,“那是洗手间,华吉士议员就在里面。我们已经封锁了所有出口。”
牧野静朝门的方向走过去。有几名警员正用枪指着门,大声地朝里面喊话。从门缝里可以看到灯光的闪动,说明里面还有动静。同时可以听到一些沉闷的声响不时从门里传出来,像是有人在挣扎。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有一名身材高大的警员一遍接一遍地喊道,“立即放下武器出来投降,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这时突然从门里传来一阵很大的响动,之后便再没有了丝毫动静。牧野静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糟糕。几乎与此同时,警员们立刻开始了行动。他们开枪打掉锁冲了进去,但立刻便僵立在了当场。
牧野静紧跟上前,她立即明白警员们何以会呆若木鸡了。因为洗手间里面居然只有华吉士议员一个人。窗户紧闭着,其实就算窗户打开也不可能有人能够从那里逃逸,因为窗户上打着钢条。华吉士议员面朝上倒在血泊中,身上只穿着睡衣,一柄样式古怪的小刀贯穿了他的右胸。牧野静冷静地看了眼华吉士议员的伤势,然后摇了摇头。很显然,他的伤已经不治。这时华吉士议员的嘴唇突然翕动了一下,牧野静急忙将头埋下去想听清楚他最后的遗言。
“……那个人……要我撤销提案……我不同意……”
“他人呢?”牧野静急切地追问。
“朝那儿走了……”华吉士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扫过房间,牧野静知道这就是那个人离去时的路线。但是华吉士的目光斜向了房间的上方,最后停在了天花板上左上角。华吉士的目光渐渐迷离,“……他两腿一抬一抬地……走上去了。”
“然后呢?”牧野静大声问道,她感到自己正在止不住地冒汗。
“然后……”华吉士议员的嘴里冒出了带血的浮沫,“然后……不见了。”他的头猛地一低,声音戛然而止。
(四)
“2074,来拿药。”胖乎乎的格林小姐扯着大嗓门叫道,她推着一辆装满药品的小车。躺在床上的男人立时条件反射地弹起,伸出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接过格林小姐手中的小口袋。
格林满意地点点头,在她的印象里2074还算进步得比较快,043刚来时他不仅拒绝吃药,并且和每一位医务人员都像是仇人一样。
第一次给他喂药还是凭着几个壮汉才成功的。
“把药吃了。”格林柔声道。其实格林也并不清楚2074到底吃的是些什么药,感觉上好像和别的病人完全不同,都是些没有见过的奇怪的小丸子。当然,这是院长亲自安排的,格林小姐并不打算弄明白。自从一年多以前2074入院以来她每天都给他送药,但让她心里有些不解的是一般病人的药都会随疗程不同而改换,但2074的药却一直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这药无疑是有效的,因为现在的2074安静得像是一头小绵羊。
2074把药倒进嘴里,然后接过格林手上的水杯。他吞下药丸之后以一种讨好的表情指着自己的腹部对格林小姐露出笑脸。“吃了。”他说,“都在这里了。”
格林小姐心里滚过一阵柔柔的感情,相比之下2074算是那种比较好侍候的病人,用非专业的话来说他是一个“文”疯子。一般说来像这种病人都是住在集体病房的,但2074却一直享受单间。
“乖。”格林很少有地拍拍2074的手说,“吃了就好。”
2074受了表扬之后有些脸红,露出几分害羞的神色憨憨地低下了头,一缕口涎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了被子上,与原先的那些污迹混在了一起。他对口涎拉出的亮线显然有了兴趣,伸手揽住那道悬在空中的黏液,一牵一牵地把玩着,两眼笑得发痴。
格林小姐看到2074一边玩一边在念叨着什么,她注意地听了几秒钟,那好像是一个词。
“楼梯……那儿有个楼梯……”
格林小姐叹口气,楼梯,又是楼梯,从2074入院开始他就不停地在告诉每个人有一个楼梯。格林小姐撑起身,推着小车准备出门到下一个房间去。这时突然有一个男人拿着一页纸冲了进来,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喊:“何夕,谁是何夕?”
格林拦住来人,“马瑞大夫,你找谁?”
来人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四下里搜索着。然后像是有大发现般地叫道:“2074,对啦,就是你。”他冲到床前对着那个干枯瘦削正在玩口水的男人说,“恭喜阁下,你的病全好了,可以出院啦。来,签个字吧。”
何夕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男人,有些害怕地往格林小姐身后躲去。“吃了。”他露出讨好的笑容指着腹部说,“我吃过药了。”
马瑞不耐烦地把一支笔朝何夕手里塞去,“你已经病愈了,该出院了。”他厌恶地皱了下眉,“我就知道免费治疗只会养出你们这些懒东西,好吃好喝又有人侍候,这一年多可真是过的好日子呢。别装蒜了,检验报告可是最公正的。”
何夕不知所措地看着手里的笔和面前这个嗓门粗大的男人,像是急得要哭。过一会儿他突然掉转笔尖朝嘴里塞去。
“这不是药。”格林小姐急忙制止了何夕,她转头对着马瑞说,“你是不是弄错了,虽然我只是一个护士,但我一直负责看护这个病人。我能够确信他还不到出院的时候。”
“那我可不管。”马瑞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反正上面安排这个病人出院。如果是病人自己出钱的话他愿住多久就住多久,不过这可是免费治疗。现在上边让他出院,以后也不会给他拨钱了,你叫我怎么办。”
“可是他的病真的没好。”格林看着何夕,“他这个样子出去只能是一个废物。”
“这不是我管得了的。给他收拾一下吧,病人的家属还等在外边呢,以后自然由他们来管他,可没咱们什么事。”
格林小姐不再有话,马瑞说得对,这不是她管得了的事情。她摇摇头,开始给何夕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马瑞做了个手势,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理发师模样的年轻人。然后他便很娴熟地操着家伙给何夕理发。格林小姐不再有话,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随着何夕乱糟糟的头发逐渐理顺,格林小姐才发觉何夕其实是一个相当英俊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病的话他一定会迷死许多女孩子的。
理完发,格林将何夕的手放到马瑞的手里说:“你跟着他去。”
何夕害怕地想要挣脱马瑞的手,但是格林小姐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他。片刻之后这间狭小的病房里便只剩下了格林小姐一个人。她低头理着床褥,但是却静不下心来。走了,那个病人。格林有些神思恍惚地想,他还是一个病人,谁都能一眼看出来。可我们居然让一个根本没有痊愈的病人出院,谁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五)
牧野静刚刚走进会议室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抑。在这间足以容纳一百人的房间里只坐了不到十个人,但是他们中的每一位都是令人无法轻松面对的人物。在此之前牧野静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可以这样面对面地见到这些大人物。同时她立即意识到自己此来的任务绝不是上司交代的那样简单。此次她受命将华吉士议员遇刺案向国际刑警总部专程前来的高级官员汇报。
牧野静详细地叙述了华吉士议员遇刺案的经过,尤其是他最后那番奇怪的话。牧野静注意到她的听众都很认真,其中大多数是她的同行,只不过他们之中每个人肩上的徽章都令她不敢喘口大气。
另外有几个身着便装的老人看不出他们的身份,但从另外那些人对待他们的态度上看他们的地位似乎极为尊崇。面对他们牧野静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怎么说呢,他们举手投足间都有种令人无法漠视的威严,就像是—法老。法老?牧野静愣了一下,为自己心里突然冒出的这个词。但是这几个人的确让她有这种感觉,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等等。”这时一位头发雪白的老人打断了牧野静的发言,“我是江哲心博士,我想确认一下那个叫华吉士的议员真是那样说的吗?他当时的神情是否清醒?”
牧野静点点头,“他的确是那样说的。至于说他是否清醒我很难判断,因为他当时就快死了。不过,”牧野静停了一下,“从我的感觉出发我认为他的话是可信的,因为当时他简直是拼尽了全身的力量来告诉我那些话。我觉得他正是为了说出这几句话才硬撑着没有立刻死去。所以要是说这只是些濒临死亡的人的幻觉的话我是决不会相信的。”
会议室里的几位老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接受了牧野静的说法,但是他们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凝重了。
另一位表情刻板的老人开口道:“我是崔则元博士,我想知道华吉士议员是否提到那个人的性别。”
牧野静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从他的话里判断不出那个人的性别。”
“看来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江哲心小声地对旁边的几个人说,“可怕的几率数,我们有大麻烦了。”
牧野静迷惑不解地看着这群人脸色严肃地议论,她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不过从直觉上她能感到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她忍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问道:“你们可不可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正在讨论的人们停了下来,注视着牧野静。过了一会儿江哲心说道:“对不起,这件事涉及到政府最高机密,我们不能对你说明。现在你可以走了。”
牧野静不再有话,这里每一个人的级别都能够叫她乖乖闭嘴。
她左右看了一眼,知趣地退出了会议室,不过还是有一些低低的絮语钻进了她的耳孔。
“以前的那个人现在什么地方?”一个嘶哑的声音问道。
“让我查查……唔,就在本市。四十七街区六十一号。”
“能否联系上。”
“这……恐怕没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
“因为当时按照五人委员会的指示已经做了常规处理。”
牧野静只听到了这些,因为当她刚刚退出会议室,门就关上了。但是这几句话已经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个很大的结。她回到办公室,想要稍微整理一下近来这个案子的进展情况。但是电话响了,她拿些听筒,是欧文局长打来的。
“什么?”牧野静大叫,“要我交出这件案子。那怎么行,我一直都负责‘自由天堂’的案子,现在一点眉目都没有就让我交出来可不行。”
“这是命令。”欧文的口气不容商量。
“难道是怀疑我的能力?”牧野静不想退让,“你准备把案子交给谁?”
“你错怪我了。这件案子以后不归我们管了。上边另有安排。
你把卷宗整理一下,准备移交。”
牧野静放下电话,咬住下唇怔怔地站立了半晌。在她五年的职业警官生涯里这已经是第二宗被强行终止的案件,而且这种强迫行为都发生在近几天。更要命的是这件案子又是那么吸引人,这样的案件对于一名尽忠职守并且渴望成功的警官来说其诱惑力简直大得没治。
“这件案子是我先接手的,我不能就这样交出去。”牧野静突然说出了声,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但是她的决心就在这一刻下定了。
(六)
四十七街区在这座城市里算是比较破败的区域,充斥了大量低矮老旧的公寓房子。牧野静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了六十一号在什么地方。那其实是一片行将拆除的老式院落。住着三四户人家。牧野静打听到这里有一个人患有精神疾病,曾经有不明身份的人出资给他治疗过但是没能治好,除此之外这里再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物。牧野静直觉地感到自己要找的也许就是这个叫何夕的人。
牧野静推开没有上锁的门走进院子,地上到处流着脏水,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几盆失于照料的蔫兮兮的花儿在院子的角落里瑟瑟地颤抖着。牧野静看到在院子的左方的墙边坐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他正半眯着眼惬意地晒着太阳,一丝亮晶晶的口涎从他的嘴角直拖到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洗过了的衣领上,在那里濡湿出一团深色的斑块。有一些散乱的硬纸板摆在他面前的地上,旁边还有半桶糨糊和一些糊好的纸盒。
这时一个老妇人突然从一旁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猛地朝那个正在打瞌睡的男人的肩上搡了一拳,“死东西,就知道吃饭睡觉,干一点活就晓得偷懒。”老妇人说着话不觉悲从中来,眼睛红红地用力擤着鼻子,“三十多岁的人了,就像个废物。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老天爷叫你来折磨我。”
那个男人从睡梦里惊醒,万分紧张地看着老妇人挥动的手,一旦她的手靠近自己的身体他就会惊惧地尖叫。过了一会儿他确信老妇人可能不会再打自己了,便慌忙火急地拾起地上的家什开始糊纸盒,但眼睛却一直紧盯着老妇人的手丝毫不敢放松。
“请问……”牧野静小声地开口,“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何夕的人?”
老妇人怔了一下,这才注意到有人走进了这个院子,她露出疑惑的神情看着牧野静,“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牧野静一滞,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找到何夕又能做些什么,她甚至不知道何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天她只是无意中听到了这个地址,并且凭猜测认为那些人提到的“另一个人”就住在这个地方,就连这个人同一名叫何夕的精神病患者之间存在联系也是猜测的结果。除此之外,她根本不知道其中到底有什么奥秘。
“何夕。”老妇人念叨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咀嚼一样年代久远的事物。一些柔软的东西自她眼里泛起,她的目光投向那个被她称作“死东西”的男人,“何夕。”她轻声地呼唤了一声,然后转头看着牧野静说,“他就是何夕,他是我的儿子。他本来是很好的,最多算是有点小毛病……”老妇人悲伤地揉了揉眼睛,“可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
那个男人并不知道旁边的两个人正在谈论他,现在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到了糊纸盒的工作里。蘸着糨糊的刷子在他手里飞快地运动着,只几秒钟便有一只形状整齐的纸盒从他手里诞生。不过当老妇人眼里的泪水滴落在地浸出小块水渍的时候他的动作会不由自主地放慢半拍,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但是这个反应很快就会消失,只一秒钟后他便又沉浸到了那种单调而无休止的工作之中,一丝口涎在他的嘴角与衣领之间牵扯着。
牧野静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听得院外传来一片嘈杂声,像是有大群人在朝这边走来。
“就是这里。”有人高声叫嚷着。过了一会儿院子的门被推开了,不下二十个人一拥而进。牧野静惊奇地发现这些人她居然认得一些,比如说江哲心,还有国际刑警总部的几名高级官员。另外一些人居然是荷枪实弹的士兵。牧野静想不到这些人会突然来到这个地方,而且他们显然也是为了这个叫何夕的精神病人而来。
“你怎么在这儿?”江哲心意外地看着牧野静,“是你们局长派你来的?”
牧野静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知道些什么?”江哲心冲口而出,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样问反而显得事情复杂,“我是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牧野静心念一动,她决心不让对方知晓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她有一种直觉,这件事会跟“自由天堂”的案子有关。牧野静淡淡地笑笑,“我只是在同何夕聊天。”
“聊天……”江哲心狐疑地看着牧野静的脸,目光犀利得绝对不像是一个老人。过了足有几秒钟他才重又开口说,“那我不得不打断你们了。现在我必须带走这个人。”
牧野静紧张地在心里打着主意,“刚才我们正谈到关键地方,这件事情可能会和‘自由天堂’有关。”
江哲心愣了一下,看上去有些无奈,“好吧,看来我们除了带走他以外还必须连你也一块带走。”他做了个手势,然后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围拢过来。站在一旁的老妇人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挡在儿子面前说:“你们不能带走他。”士兵们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着江哲心,等他下命令。
江哲心放低了声音说:“我们只是带他去治疗。”
老妇人警惕地看着那些士兵,眼里是不相信的神情。她的态度影响了何夕,他站起身,不信任地看着每一个人。这时牧野静才发现何夕的身材相当高大,如果要强行带走他肯定会费上一番周折。
江哲心博士想了一下,然后回头拿出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过了几分钟一个胖乎乎的妇人从门口进来,她的目光一下子就盯在了那个仍在糊纸盒的男人身上。
“2074。”她说。
何夕稍微愣了一下,然后便露出讨好的笑容摊开手。
(七)
这是格林小姐见到过的最为漂亮的病房。超过五百平方米的面积,设施齐全应有尽有,豪华程度绝对不亚于五星级饭店的总统套房。而整间病房只住着一个病人,一个月来格林小姐也一直护理这一个病人,相对于她以前的工作这真算是享福了。
何夕正在吃药,品种花色相当复杂。按照格林小姐的经验来看,这些药肯定不是治疗精神病的,因为那种药通常会使服药的人表情越来越淡漠,脾气也会越来越趋于平和。而何夕现在却是越来越变得烦躁,有时却又长时间地沉默着发呆,像是在想什么问题。
江哲心和另外一些格林小姐不认识但显然身份显赫的人每天都会来探望,他们注视着何夕的眼神简直就仿佛何夕是他们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格林看得出他们的这种关心的确不是做作,因为何夕的每一个变化都能够极大地左右他们的情绪。他们的内心似乎正在受着某件事情的煎熬,而何夕可能正与这件事休戚相关。
现在的何夕已经与一个月前判若两人,格林小姐如果不是一直陪着他的话肯定认不出现在这个时时眉头紧锁眼睛里含着深意的男人竟会是当初的那个白痴。也许他的病真的给治好了,格林想。不过有一个念头盘桓在格林小姐的心里挥之不去,她觉得现在的何夕与当初她第一次见到时没多大不同,也就是说何夕当年被送进那所医院时可能是一个正常人。这个念头让格林小姐觉得可怕,因为如果承认这一点的话就意味着正是医院给何夕吃的那些药将他变成了白痴,而格林小姐正是亲手给他喂药的人。这个假定同时也可以解释后来为什么会匆匆忙忙地让何夕出院,因为那正是治疗的目的。
每当格林意识到这一点时背心里就会浸出一层冷汗,然后她会立刻半强迫地甩甩头扔掉这个不该有的念头。
今天何夕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吃完药之后立刻休息,而是点起了一支烟。格林以前从不知道何夕会吸烟,但是在大约十天前何夕突然对香烟发生了兴趣,并且真的燃起了一支烟。当时格林小姐所下的结论就是这决不会是何夕的第一支烟,因为他的姿势及享受的表情都老练至极。
何夕旁若无人地吐着一个个烟圈,仿佛根本不知道格林在一旁注视着自己。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了决心般地对着面前的空气说了句:“叫他们来。”
……
江哲心的内心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镇定,当他听到格林小姐传话说何夕想要见他时,内心的狂跳简直无法自已。尽管他不愿承认,但是这个叫何夕的人对他及所有人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整个世界的未来可能都与这个人息息相关。
“你是说……”江哲心擦拭着额上的薄汗,现在房间里只有他和何夕两个人,他没有让别的人进来,“你完全想起来了。”
何夕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这个老人,“是的,我想起来你们是怎样把我抓走,又是怎样宣布我是一个疯子。”他的声音渐渐变低,“当然,我后来的确成为了疯子和白痴……”
江哲心沉默着坐下,他的腿有些软,“我知道这件事伤害了你,但是你现在必须帮助我们……”
“帮助你们?”何夕打断了他的话,“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们?”他大声吼道,“你们毁掉了我的人生,是你们把我变成了一个废物。我的天……”何夕涨红了脸,“而现在你居然说要我帮助你们。”
江哲心尴尬地笑笑,“我只能说抱歉。我知道没有什么能够弥补你的损失,但是你真的要帮助我们。”
何夕平静了些,他直直地看着江哲心的脸,“这样吧。你先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如果你们对我做的一切能够说出正当的理由的话我会考虑这个问题。”
江哲心的面部肌肉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他像是陷入了一个极难做出决断的问题之中。过了一会儿他迟疑地开口道:“这件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做主的,同时这个地方也不安全。除非‘五人委员会’集体同意,否则我不能告诉你真相。”
“那好吧,我跟你走。”何夕点点头,“还有件事,我希望见到那天比你们早一些找到我的那个女警官。”
“为什么?”
何夕叹口气,“因为我实在不想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士变成白痴。”
(八)
“五人委员会”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机构。它的成员是五名年龄从四十几岁到八十有余的著名专家。它实行的是终身制,如果某一位委员去世了才会由另几名委员推选新的成员。谁也不知道这个机构到底是干什么的,只知道它的级别很高,也许是最高的,因为谁也没有听说这个委员会隶属哪个部门。本来它的成员都各有各的工作,但近来这几个人却是联系频繁,这种情形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何夕一直不肯走进密室,直到他见到了江哲心带来的牧野静。
当天她被带到一个荒僻的处所接受了足有半个多月的询问,这时她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但事情的发展已经不由她控制了。三天前她被带到一所医院,大夫宣布她需要治疗。当时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嘶喊但都无济于事。而就在这个时候江哲心来到医院带走了她。这两天她一直住在酒店里。
何夕之所以让江哲心把牧野静带到今天会议的现场也是为了保护她,何夕想让她真正介入到这件事情中来。对秘密一无所知的人和对秘密了如指掌的人常常是安全的,而对秘密一知半解的人却多半处境危险—何夕自己的遭遇就是一个例证。尽管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但何夕直觉地感到整个事件里隐藏着一件很大的秘密。
密室的门在人们身后缓缓关闭。进入密室的人第一眼便会看到大厅正中那个直径超过十米由三维成像技术制造出来的半透明地球影像,它缓慢而静谧地转动着,如果仔细分辨的话甚至能看到海洋巨浪掀起的小小波纹。淡淡的经纬线标志在球体的表面浮动着。屋子里只剩下七个人—何夕、牧野静以及“五人委员会”。这些人里头何夕认识两个人,江哲心和郝南村。何夕的目光落到郝南村脸上久久都没有移动,令郝南村有些不自在地左右四顾。
“我知道你的感受。”江哲心用规劝的口吻对何夕说,“当年郝南村博士只是尽自己的职守,有些事我们其实也是迫不得已。”
这时坐在左首的一位满头银色卷发的老妇人开口道:“何夕先生,我是‘五人委员会’的凯瑟琳博士。”她又指着坐在她旁边的两位身着黑色西装的瘦高个男子说,“这是蓝江水博士和崔则元博士。我想另外几位就不用介绍了,你都认识。出于安全原则,我们五人以前虽然经常联系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所以,请你一定相信我们的诚意。现在由我来解答你的问题。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向别的委员提问。”
何夕想也没想地就开口说:“我想知道枫叶刀市在什么地方。
你们谁来答都行,喏,”他指着蓝江水说,“就是你吧。”
“何夕先生,你的历史学得怎么样?”蓝江水没有立即回答,并且反过来提问道,“我是说近代史。”
何夕不知道蓝江水为何有此一问,他想起了自己羞于见人的考分,“老实说不太好。我对历史缺乏兴趣。”
蓝江水微微一笑,“你还算诚实,你的回答和我们调查的结果一样。当初你在中学读书时历史成绩没有一次及格。”
“为什么调查这个?这有什么关系。”
“你如果处在我们的境地说不定比我还要小心,我们有必要知道你过去的一切。好了,暂时不说这个。我想问你知不知道‘新蓝星大移民’。”
“是这个呀?”何夕有点小小的得意,因为这事他正好知道,“那是一百五十年前发生的事件,当时人类已经发现了宇宙中有众多适宜生命存在的行星。于是他们挑选了一颗和地球情形差不多的,让许多人接受了冷冻,出发移民到那颗新行星上去了。我记得那颗行星同地球的距离是四十光年,以光子飞船的速度算起来第一批上路的人已经到达很久了。而且我还知道在一百三十年前的时候另外一些人移民到了另外一颗行星。”
蓝江水博士看着侃侃而谈的何夕,不禁摇头苦笑道:“我不得不佩服政府高超的保密手段,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能让人不起一点疑心。天知道我们哪里来的什么光子飞船,而且就算是有什么新蓝星又有谁能保证上面不是已经被其他智慧生物所占据,难道准备去打星球大战吗?”
何夕立时打住,他不明白蓝江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什么,你不会是在告诉我那只是一次骗局吧。这可是载入了史册的伟大事件,正是这件事彻底缓解了地球的生态与发展的危机。”
凯瑟琳插话道:“如果说那是一次骗局的话它也不是出于恶意,最多算是一种手段而已。政府花了大力气把某个蛮荒星球描绘成一片充满生机的新大陆,以此来吸引人们自愿移民。说实话,当时的地球确实已经相当糟糕了,超过两百亿人居住在这颗其实最多只适宜居住一百亿人的星球上。”
“如果这是骗局的话那么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何夕倒吸一口气,“总不会是被消灭了……”何夕脸色发白,“我记得前后加起来超过一百五十亿人。”
江哲心博士在一旁摆摆手说:“你的想象力未免过于丰富了。
‘新蓝星大移民’计划虽然是场骗局但并不至于那么恐怖。至于说那些人……”他的目光投向了面前地球上深黄的一隅,“他们就生活在类似于枫叶刀市的城市里。和我们生活的城市并无什么不同。”
“枫叶刀市。”何夕念叨着这个名字,这个城市已经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改变了他的人生。但是他又的的确确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
“他们生活在许多像枫叶刀市那样的城市里。”蓝江水的语气像是在宣读着什么,“他们一样地呼吸空气,一样地新陈代谢,一样地出生并且死亡。和我们没有任何不同—只除了一点。”蓝江水直视着何夕的脸,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丝情绪变化,“组成他们的世界的砖和我们的不同。”
(九)
何夕觉得自己越听越糊涂,他打断蓝江水的话,“你还是没告诉我枫叶刀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凯瑟琳博士笑了笑,“我来告诉你吧。枫叶刀市是海滨的一座中型城市,人口约九十万,大部分是华人。”
何夕有些恼怒地补充道:“我是问它的地理位置。”
凯瑟琳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它大约位于东经105度北纬30度。”
“等等。”何夕打断她的话,他的目光看着那个三维地球,“这不可能,那个地方是内陆,而且,”他倒吸一口气,“就在我老家附近。”
“不对。”凯瑟琳执着地说,“枫叶刀市位于枫叶半岛南端,面临枫叶海湾。”
何夕有些头晕地看着凯瑟琳博士一张一合的嘴唇,有气无力地说:“我们两个要么是你疯了要么是我疯了。”
“你们都很正常。”是郝南村的声音,“凯瑟琳博士说那里是海滨,这是对的。你说那里是内陆丘陵,这也是对的。你甚至还可以说那里是雪山或是负海拔的盆地,这都是对的,因为那里的确有雪山和盆地。”
“你……你说什么?”何夕扶住自己的额头,他看不出郝南村有开玩笑的意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与他同样吃惊的还有牧野静。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郝南村毫不迟疑地点头,“你们只要听完其中的原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讲了。”
“知道什么是普朗克恒量吗?”凯瑟琳博士轻声问道。
何夕在自己的脑海里搜寻着,那个东西大约位于大学阶段。他点点头,“我以前学过,那大概是一个常数,所有物体具备的能量都是它的整倍数。”
凯瑟琳颔首,“你说得不算离谱。那的确是一个常数,具体数值是6.626乘以10的负34次方,单位是焦耳/秒。按照量子力学的基本观点,世界并不是连续存在的,而是以这个值为间隔断续存在。间隔之间的能量值都是没有意义并且也是不可能存在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物质的能量和质量—你应该知道按照质能方程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都是这个值的整倍数。如果我们把这个常数看成整数1,那么这个世界上任何物体所具备的能量值都是一个很大的整数。比方说是一万五千,或者是九亿四千万零七十六,这些都可以。但是绝没有一件物体会具有诸如八点五四这种能量值。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不妨把普朗克量子数看作一块最基本的砖,整个世界正是由无数这种砖堆砌而成。”
何夕很认真地听着,他的嘴微微翕开,样子有些傻。应该说凯瑟琳讲得很明白,但何夕不明白的是她为何要讲这些,何夕看不出这些高深莫测的理论和自己会扯上什么关系。
“等等。”何夕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凯瑟琳博士的话,“我只想知道枫叶刀市在什么地方。你不用绕那么多圈子,我对无关的事情不感兴趣。”
凯瑟琳博士叹口气,“我说这些正是为了告诉你枫叶刀市在什么地方。”她的目光环视着另外的几名委员,似乎在做最后的确认,“枫叶刀市的确就位于我说的那个位置。”
“这不可能。”何夕与牧野静几乎同时叫出声。
“这是真的。”江哲心博士肯定地答复。
“你是说它是一座建在地底的城市?你们在地底又造了一座城市,甚至—还造出了地下海洋。”何夕有些迟疑地问,也许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推测过于荒谬,他的声音很低。
凯瑟琳摇头:“我说了那么多你应该想得到了。我看得出你的智商不低。”
何夕心中一凛,凯瑟琳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件事。是的,还有一种可能……但那实在是—太疯狂了。
“不可能的。”何夕喃喃道,他的额上沁出了汗水。
凯瑟琳的表情变得有些幽微,她的心思像是已经飞到了很远的地方,银白的头发在她的额头上颤巍巍地飘动。她的目光停在了地球上的某处,那里是一片深黄色,“枫叶刀市就在那里,一座很平常的城市。但是……”凯瑟琳顿了一下,“它是由另一种砖砌成的。”
(十)
“量子力学的基本原理给了我们一个强烈的暗示,那就是我们并不像自己通常认为的那样占满了全部空间。实际上即使这个星球上已经看不到一丝缝隙了,它仍然是极度空旷的,因为在普朗克恒量的间隙里还可以有无数的取值,就好比在‘一’到‘二’之间还有无数的小数一样。”凯瑟琳博士露出神秘的微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枫叶刀市所在的那个世界里普朗克常数有另外的起点。如果把我们的普朗克常数看作整数一的话,枫叶刀市的普朗克常数的起点大约是一点一六。”江哲心语气艰难地开口道,看得出他每说出一个字都费了不少劲,“这就是答案。”
“另外的……值。”何夕仍然如坠迷雾,“这意味着什么?”
“你不妨想象一下一队奇数和一队偶数相遇会发生什么事情。”江哲心像是在启发,他注视着何夕的神情,“你应该想到那其实不会发生任何事情,因为它们都将毫无察觉地穿过对方的队伍。而我们与枫叶刀市之间正好相当于这种关系。”
“也许我的表述会引起误会。”江哲心补充道,“枫叶刀市的物质与能量仍然是按普朗克常量的值呈现出量子化的分布,但却与我们的世界之间有一个确定的偏移量。如果把构成你的身体的物质看作1,2,3,4,5……的一个整数等差数列的话,那么在枫叶刀市生活的某个人的身躯则是由1.16,2.16,3.16,4.16,5.16……
构成的一个非整数等差数列。如果你和这样的一个人相遇了的话……”江哲心停顿了一下,“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情?”
何夕的表情有些发傻,“发生……什么事情。”他用力思索着,“我是不是会看到他身上有很多小洞?”
江哲心博士缓缓摇头,“答案是你根本就感知不到他。他在你面前只是一团虚空。”
“可是他总会反射光线吧。”何夕插话道。
“问题是他所在的世界的所有物质都和他具有同样的普朗克常数偏移量,光也不会例外。”江哲心指指头上的灯光,“我举个例子。红色光的波长大约是0.0000006米。一个光子具有的能量值是:普朗克恒量乘以光速再除以光的波长。在我们的世界里一个红色光光子的能量大约是3.31乘以10的负19次方,由这样的光子组成的光束能够被你的感官所感知,只是因为你的身体处于与之相同的能量序列之内。而来自枫叶刀市的光线则不然,它们具有完全不同的能量序列,同样波长的一个光子的能量将是3.86乘以10的负19次方,而这个能量值对我们这个世界来说根本是不可能存在的。包括光线在内的那个世界的所有物体都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越你的身躯,对它们来说你也只是一团虚空。你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数学里的平行线,永远延伸但却永远不能相交。”
“你的意思是想告诉我就在我身体的周围还生活着另外一些奇怪的东西。”何夕神经质地伸手在空中抓挠着,“它们可以任意穿过我的身体,就像是我并不存在。”何夕突然哈哈大笑,他盯着自己的手,“这太荒唐了,你们不会是在告诉我现在我手里可能正好托着某个妙龄少女的芳心吧。”
“理论上的确有此可能。”江哲心博士严肃地说:“我们现在的这间密室在枫叶刀所在的世界里是另一座中型城市的市区,你的手此时刚好放在某位少女的胸腔里也未可知。”
汗水自何夕的额头上沁出来,他颓然地扶住墙壁,防止自己倒下去。牧野静的情形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何夕吁出一口气,“好吧,我相信你们了。虽然从理智上讲我难以接受这一切。”他转头环视着屋子里的另一些人,“我想你们花这么多工夫告诉我这些不是为了让我长见识吧。说实话,你们要我做什么。”
江哲心博士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自顾自地往下说。
“有件事情我还要告诉你,记得郝南村博士说过在枫叶刀市所在的位置上还有高山和盆地吗?”他停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何夕想了一下,“难道说还有另外的世界存在。”
“在两百多年前的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里,由于人口问题以及对自然的过度开发,我们的地球已经不堪重负。”江哲心的语气变得沉重,“不知道在你心中是怎样看待我们这些以科学为职业的人,不过我倒是觉得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良知的奴隶。当我们目睹人类的苦难时内心里总会感到极大的不安—哪怕这种处境根本就是咎由自取。就在这时候我们的一位伟大的同行出现了,他是一位名叫金夕的华裔物理学家。金夕博士找到了一种他称作‘非法跃迁’方法,可以将物质跃迁到另一层本来不可能的能级上。在他的方程式里总共找到了六个可能的稳定解,我们原有的世界只是其中的一个解罢了。”
“那另外的五个解岂不是对应着五个不同的世界?”何夕插话道。
“可以这样理解。当时的世界已经无法承受人类的重负,金夕博士唯一的选择是立即把所有的解都用上了,尽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的做法到底是福是祸。也许你不明白这一点,但我理解他的心情。作为一位严谨的科学家,当面对这种重大问题的时候总是希望万无一失。但是他没有时间做进一步的验证了,人类的现状迫使他不得不尽快做出决定。政府全力支持了这项计划。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现在的世界其实是由六重世界构成的。”
“六重。”何夕喃喃而语,似乎有所触动。
“的确有点巧合。”江哲心仿佛看透了何夕的心思,他的目光停在虚空中。那个孤独的地球开始闪烁起来。浩瀚的太平洋的腹心突然涌现出深黄的陆地。北美洲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被一场灾难吞没。而北冰洋成为了北极洲,而南极大陆则成为一片汪洋。这是一个全新的地球!但这一幅新的版图并未保持太久,十几秒钟后另一幅完全不同的地球景象出现了……如是循环往复。
(十一)
“众生门”国家实验室位于南太平洋上的一座孤岛。从外表看这只是一座平常的热带岛屿,但是附近的渔民都知道这里是不能随便靠近的。而每天都有一些行踪不定的神秘船只和直升机从岛上驶向外界。
一号实验室位于小岛东侧约二十米深的地底。在他的身后有几十个人正在忙碌着,他们中除了少数几个人外何夕都不认识。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启用过‘众生门’了。”江哲心走到何夕的身后,他的思绪显然已经飞到了往昔的年代,“我的前辈们设置了这个装置,用来将当时过多的人口发送到另外五个新创的世界去。”
“恕我直言。”何夕半开玩笑地说,“从感觉上讲我觉得你们的方法有点像是做‘千层饼’。”他看了眼江哲心博士,“你是华裔,应该知道什么叫‘千层饼’吧。实际上还是那么多面粉,不过是人们凭借高超的手艺把它做成了一层层的。赏心悦目倒是不假,但对于肠胃而言它仍然和‘一层饼’毫无区别。也就是说它骗得了眼睛,可骗不了肚子。”
但何夕没料到的是江哲心竟然发了火,他涨红了脸说:“我不喜欢把严肃的科学研究同一些无关的事物相类比。况且这也不是你应该关心的问题。”
何夕感到意外,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比喻怎么就冒犯了江哲心。从内心讲何夕倒是觉得江哲心是一个可亲近的人,至少何夕对江哲心的印象比对郝南村要好得多。
江哲心平静下来,“请原谅,我不该发火。我可能是有些紧张。”他转头看着不远处高大的“众生门”说,“这套装置还从未有过失败记录。它的原理并不复杂,你应该知道,如果一个电子吸收了光子的话,它就会跃迁到某个新的能级轨道上去。在‘众生门’里有一种具备特殊能级的粒子将会辐射你的躯体,其能级不到普朗克常量的十分之一,在自然界中是不存在这种能级的。通过控制其强度,我们可以让你到达其余五个新创世界去。实际上我们之所以知道另外五个世界上的大概情形也是通过这种粒子传递讯息,比方说我们知道在其中一个世界上存在着一座叫枫叶刀的城市。”
“如果失败会怎样?”何夕急促地问。
江哲心笑了,“我知道你最关心这个。如果失败的话,你会被送往非预期的某个世界,但肯定是另五个世界中的一个。放心吧,我们能够让你回来。”说完话江哲心急匆匆地朝忙碌的人群走去。
牧野静若有所思地看着江哲心的背影,“我觉得有地方不对。”
“你说什么?”何夕吃了一惊。
牧野静小心地看了眼四周,同时压低了声音,“你不觉得这里有些事情不能解释吗?”
“解释?解释什么?”
“你知道我是个警员,我是因为调查‘自由天堂’的案子才牵涉到这件事情里来的。”牧野静说得很认真,“如果把这些事情同那件案子联系起来想的话……”
何夕愣了一下,那件案子他是知道的,这段时间他和牧野静几乎无话不谈,这也难怪,同是天涯沦落人嘛。当牧野静知道自己险些面临当年何夕的命运时吓得直吐舌头。而何夕也是从牧野静口中知道了整个案子的详情。当他听到华吉士议员死前描述的场景时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以前目睹的怪事,但他并未从中悟出什么来。现在牧野静突然提到这一层倒是让他心中一动。
“我甚至还有个更大胆的想法。”牧野静兴奋得满脸发红,“大约在一年前我调查过一件发生在热带沙漠的离奇雪崩事件。你想想看,这里边会不会有联系。”
“你不会是在说……”何夕欲言又止,他觉得这个想法太荒唐了。
牧野静却点头道:“也许那就是真相。”
“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什么。”何夕禁不住笑了。
“这就叫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嘛。”牧野静得意地跟着笑,以何夕的眼光来看她这副自鸣得意的笑靥真是动人极了。“哎哟。”她突然轻叫一声,双颊泛起红晕。
“怎么啦?”何夕问,但他立刻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他想起了牧野静刚才的那句话里可以包含的另一种意思。这样想着,何夕也不禁有些讪讪然,“你别多心嘛,说错了就说错了,我们,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嘛。”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又错了,遇上这种场面只能装糊涂,哪能有意卖弄明白呢。
“谁说错了。”果不其然,牧野静当即白了何夕一眼,“要你多事。”
“还是说正事吧。”何夕换了话题,“如果把雪崩看作是位于另一层世界的物质由于某种原因突然进入了我们这层世界的话也就好解释了。同样的,如果把那个人的突然消失解释为进入了另外一层世界的话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何夕的眼中放着光,“可是那个人根本没有凭借什么‘众生门’之类的装置,难道,”何夕的脸色有些变了,“他能够在六个世界里自由往来?”
牧野静的声音有些发抖,“而这个人居然还是个—杀人凶手。”
何夕倒是很平静,他重复着牧野静的话,他觉得这一切简直令人发疯,“是的,他是个凶手,来无影去无踪执掌六重世界生杀大权的凶手。”
(十二)
江哲心博士颓然坐倒,他本来就是个老人,但现在他看上去又仿佛老了一头。过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幽幽开口,“原来你们叫我过来就是说这个。你们终于还是想到了。不错,这就是我们眼下的处境。”
何夕注视着面前这张苍老的脸庞,他知道这个老人还有许多话要讲。
“我们刚刚听到‘自由天堂’的案子时就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五人委员会’本来就是一个管理层叠空间的组织。”江哲心注意到了他的听众的茫然,“层叠空间就是指包括我们这个世界在内的六层空间。‘五人委员会’成立于两百年前,当时世界刚刚凭借人类智慧的伟大力量分化为六层平行的物质空间,其后又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使得另外五层世界变得适宜人类居住。我想强调一点,我们说到空间分层的时候其实是指物质与能量分层。站在我的观点上看,空间和时间都是并不存在的抽象概念,空间只是对应着物质的存在,而时间则对应着物质的运动。当物质世界分层的时候,空间和时间也就自然分层了。我们现在这个世界看上去并无变化,而另外五个世界则是全新的。整个空间范围以地球为中心,包容进地球以及大气层。如果区域之外的物质进入该区域的话也将被分层,比如说太阳光照射进这个区域时将被分为六层,并分别被每一层世界所感知。在这个空间范围内的原有物质元素都被分出了新的五层。新的物质元素层次在新的空间里组合出另一层世界。从理论上讲在那一刻它们甚至可以组成生命,但是这种几率实在太小。那些世界和我们这层世界相当类似,它们在初创之时拥有除生命之外的一切,比如水和空气,适宜的温度,以及土壤—虽然相当贫瘠。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因为它们是行星,是和地球同样规模的气势磅礴的超巨系统。对于一颗行星级别的系统来说,这些条件已经足以承载宇宙间无与伦比的奇迹,那便是生命。由于出自同一原始物质,所以这六层世界在位置上始终是大致重合的。但效果上却是我们仿佛有了六个地球。”
“那五人委员会又是做什么的?”何夕插入一句。
“当时成立‘五人委员会’是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
应该说在两百年来这个组织虽然地位崇高但却是无事可干,因为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情况。不过金夕博士倒是预言,由于按照量子力学的观点这个世界本质上是按几率存在的,故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不过是几率大小不同。所以不排除可能存在某些可以穿梭于不同能级空间的特殊物体,比如说某一个质子,或是某一个光子,其几率按方程式解出的值都小于千亿分之一。”
何夕心念一动:“如果是一个大的物体呢,比如是某个人?”
江哲心的身躯颤抖了一下:“以人这样大小的物体来说,出现某个可以自由穿梭层叠空间的人的几率数不到百万亿分之一。这种几率可以认为是不可能的。”
“你撒谎。”何夕突然说道,声音之大令他自己都有些吃惊,“我们这个世界上大约有一百亿人,我想另外几个世界也差不多,加起来不到七百亿。但是居然出现了可以自由穿梭层叠空间的人,这和几率数的反差太大了吧。”
江哲心的脸色立时变得惨白,汗水从他的额头淌下来,他的眼里充满复杂的神情。过了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说:“看来我必须告诉你们另外一些事情。当初我告诉你金夕博士的方程式有六个稳定解并非实话,真正的稳定解只有五个,这也是自由物质出现几率数足够小的解。当年世界只是分成了五层,这样的情形保持了近两百年。但是……”江哲心再次叹了口气,“在现在的委员会里我算是资格最老的一名委员,我是在五十年前进入五人委员会的,当时我把这看作至高无上的荣誉,我从内心里真诚地希望在这个位置上为人类做出自己的贡献,当时的我可说是雄心万丈。”江哲心突然露出惨淡的笑容,“如果我能够知道事情后来的发展的话,我倒是宁愿自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牧野静小声问道。
“我不知道金夕博士遇到这种情形会怎么办。”江哲心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也许他也会和我们一样。大约在五十年前,五重世界人口增长到了六百亿,几乎是‘新蓝星大移民’之前的三倍。自从‘新蓝星大移民’之后,人们认为宇宙间自然而然地应该为人类准备下舒适的居所,只等着人类去发现罢了。在日趋强大的压力面前我们屈从了,于是有了第六层空间。”
“我明白了。”何夕扶住自己的额头,心里升起一股寒意,“那是一个不稳定的解。”
“当时五人委员会以三对二的表决结果通过了这个决定。”江哲心的目光看着高处,“我投的是赞成票。现在第六重世界正处于生态改造的最后阶段,第一批移民计划将在三年后进行。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从理论上讲这个举动使得自由物质出现的几率加大了,对人而言大约是两千亿分之一。”
“两千亿分之一。”何夕喃喃而语,“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并不到一个人。”
江哲心苦笑一声,“那是理论上的几率,但是我们中彩了。
实际上不仅出现了这样的人,而且是两个,当然,我想也不会再多了。其中一个是那个可怕的凶手,而另一个人就是—”江哲心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你。”
(十三)
“我?”何夕惊奇地反问,尽管他心有预感但还是受到了巨大的触动,“你是说我就是那种可以自由穿梭层叠空间的人?”
江哲心郑重地点头,“两千亿分之一的几率让你遇上了。”他沉吟了一下,补充道,“相当于连中几千个六合彩。你可以将自己连同周围小范围的空间一起跃迁到另一层世界去,比方说你自己连同身上的衣服或是一些小玩意儿。当然,也不会更多了。”
何夕回头看了眼忙碌的人群,江哲心的比喻让他觉得好笑但却笑不出来,“不会吧!如果我是那种人,你们又何必花这么多精力来启用‘众生门’。”
“我们是为了帮你。通过‘众生门’你可以尽快发现自己的全部潜力,‘众生门’只是起一个引导作用,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够凭自己的力量自由来往于层叠空间了。”
何夕若有所思,“但是那个人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你们总没有帮助过他吧!”
江哲心博士蹙紧了眉头,像是在思考一件令他费解的事情,过了好半天才说:“关于这一点我们不知道。他并不一定来自我们这一层世界。”
这时凯瑟琳博士在不远处招手道:“可以开始了。”随着她的话音,大厅中响起一阵奇异的声音,半分钟之后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黑色圆洞突兀地浮现在了大厅正中。四周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黑洞。它是人类智慧最伟大的发现,它是奇迹,它通向宇宙中原本不存在的物质区域。
江哲心博士满脸虔诚地注视着这一切,一种近于神圣的光芒在他的眉宇间浮动着,“这是一个小的装置,当年用以传送大批人的‘众生门’比这大得多。”
何夕突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他对江哲心说:“你们很自信嘛。凭什么就认为我会愿意做这个实验呢?”
江哲心吃了一惊,他看着何夕的目光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有约定吗?”
何夕脸上仍然是那种奇怪的笑容,“你不妨回忆一下,从头至今我何曾说过一句同意的话。我只是保持沉默罢了。”
江哲心沉不住气了,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因为棋错一着面临着满盘皆输局面的人,“你,你不说话就是默认。”
何夕倒是气定神闲,“我只不过是想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我的目的达到了。至于别的事情嘛,与我无关。”
江哲心涨红了脸,他指着何夕的脸想说什么但却只是引起了一番剧烈的咳嗽。不远处有几个人想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江哲心摆手制止了他们。
何夕有些怜悯地看着这个老人,但是他的语气却冷得像冰,“你也许认为我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抑或是一个疯子,这些都不重要。你知道吗,因为你和你的那些同行们的开创性研究,我从小就被认为是一个怪人,一个神经病。我失去了正常人应有的生活,失去了一切。当我想要弄明白这是为什么的时候你们甚至真的让我变成了一个白痴。”何夕的脸变得扭曲了,看上去有些狰狞,“我看过自己病中的照片,我像是一块面团似的靠在肮脏的床头,嘴里牵出几尺长的口水,脸上却在满足地笑。我的天—”何夕闭上眼睛,“那是什么样的笑容啊,就像是一头吃饱了泔水的猪。可那就是我,的的确确就是我啊!如果不是因为现在你们有了麻烦需要我的帮助的话,我的一生都将那样度过。这就是你们对我所做的一切,而你们全部都心安理得。”这时何夕的目光落到牧野静的脸上,她的眼里有晶莹的泪光闪动,“还有她,你们当初是不是也打算让她变成那样的白痴?”
江哲心的语气变得很低,“我只能说抱歉,为了保守秘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何夕粗暴地打断他,“那是你们的事。自始至终我有什么过错吗,我根本是无辜的。我不知道你们在研究些什么,也从不想知道,但是你们却不放过我。两千亿分之一的几率,相当几千个六合彩,这是你说的,可对我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六合彩,而是一场厄运。如果现在要我去选择的话,我宁愿去做另外那个人。”
江哲心又是一惊,“你说什么?另外那个人?”
何夕捉弄地看着江哲心,就像是一只猫看着一只老鼠,“你不觉得那个人比我聪明得多吗?他没有像我一样傻乎乎地到处去寻找答案,也没有寄希望于别人。现在他能够自由往来于六层空间之间,在每一层世界里他都是一个不受拘束的人,而这在实际上就相当于—神。”何夕注意观察着江哲心的脸,对方的表情让他的心里涌起阵阵快意,“他掌握了六重空间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主宰这个世界。而这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何夕大笑起来,“如果说他是魔鬼的话,那么你们就是造就并且放出魔鬼的人。”
何夕咧咧嘴,“还有件事。我想清楚了,发生在撒哈拉沙漠的离奇雪崩也是你们造成的,来自另一层世界的冰雪—对了,你们管这叫自由物质吧—压死了两个人。”他残酷地笑了笑,“那次算运气好,如果雪崩发生在某个上千万人的大城市的话,比如说纽约—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胆量欣赏自由女神像手中的火炬从无边的雪原下面伸出来的画面。”何夕凝视着江哲心的眼睛,“是的,这种几率很小,可是别忘了,你说的几率里没有考虑时间。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机会将越来越多,直到成为一种必然。就好比某一地方在某一时刻发生地震的几率很小,但只要时间够长,任何地方都终究会发生地震一样。”
江哲心的脸已经变得苍白如纸,何夕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割着他的内心。何夕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情,帮凶,你是帮凶,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萦绕着,是你放出了魔鬼。江哲心博士再也站立不稳,他缓缓地瘫倒在地。而与他的身躯同时倒塌的还有他自己的世界。
(十四)
花香扑鼻的林荫道,风中飘洒的落叶,执手并肩的英俊男子和漂亮的女孩。一幅很协调的图画,但是还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目光鹰隼般警惕扫视四周的警卫,吐着红舌挂着口涎的警犬。
“好啦,别送了。”牧野静放开何夕的手,“你看那些人一个个都紧张死了,生怕你有什么意外。你跟他们回去吧。”
何夕体味着手掌里的余温,“让他们等着,反正我是不会配合他们的。这段时间那个郝南村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要吃人一样。”
“当然了,江哲心因为你的那番话心脏病突发,这里恨你的人肯定不少。”
“我才不管。只是这段时间连累了你。”何夕歉意地说。
“哪儿的话。”牧野静伸手拂去何夕肩上的一片落叶,“我只是想回去干老本行。我在这里闲得都要生病了。你回去吧。”
“好吧。”何夕转身,但是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有件事得问清楚。”
“说吧。”牧野静笑嘻嘻地看着何夕。
“我们都老大不小啦,凑合着就行。我是说……”何夕甩甩头,“当我女朋友你没什么意见吧?”
还没等牧野静做出表示何夕已经回头大步走开了,他一边走一边嚷嚷,声音之大恐怕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不吭声我就当你是愿意了,可不许反悔哟。以后没事可不能随便和男同事搭腔。”
牧野静突然也大声说:“我要是吭声呢。”
何夕一愣,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牧野静接着说:“我现在就要吭声了。”她的声音变得很低,但何夕每个字都听得非常清楚。“我愿意。”她柔声道。
……
郝南村反手关上了门,然后他转过头来有些恼怒地瞪着何夕的脸,他的语气冷得像冰,“按照章程,现在由我接替江哲心博士执行委员的职务。他是我的老师,没有他的提携就没我今天的一切。
如果他有什么不测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说到做到。”
何夕满不在乎地看着面前这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我是不会合作的。”
“也许你对我有成见。”郝南村不紧不慢地开口,“老实说我并不想为自己辩解,谁让我当年是一个执行者的角色呢。你要是恨我尽管恨好了,但是我不希望你因此而违背自己的意愿。”
“违背自己的意愿?”何夕重复着这句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郝南村洞若观火地笑笑,“何苦强撑。我知道你的性格。你和江哲心博士其实是同一种人。”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你们对世界和他人的苦难绝对不可能做到置之度外的。我知道你会同意的,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何夕的表情有些发呆,郝南村的话让他有异样的感觉,就像是被人点中了要害。
“这次反复只是你内心不满的表现,你只是记恨当年我们那样对你。”郝南村悠然开口,“实际上你早就已经妥协了。不过我觉得与其说是向我们妥协,倒不如说是你向自己的内心深处潜藏的某些东西妥协了更为恰当。我说得对不对你自己知道。”
何夕有些惊恐地看着郝南村,在这个人面前他感觉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妥协,他回味着这个词,然后他极不情愿地发现郝南村说的居然是对的,这个人的目光竟然完全看透了他的内心世界。
郝南村递给何夕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袅袅上升的烟雾中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柔和了许多,“同我的老师不同,我从不认为科学家们应该为这个事件负什么责任。”郝南村用目光制止了何夕想要反驳的举动,“你先听我说完。我知道你想说这是我在为自己开脱,但这是我内心真实的想法。人类缺乏能源,于是我们找到了原子能。人类缺乏粮食,于是我们又找到了转基因生物;人类缺乏生存空间,于是我们找到了层叠空间。我们许身科学以求造福人类,难道能够对人类的苦难不予理睬?不错,我们同时给人类带来了核爆炸,带来了新变异的可怕物种,带来了自由物质和‘自由天堂’,可是这难道是我们愿意的吗?我们其实就像是一头在麦田里拉磨的驴,为了给人们磨麦而转着永无止境的圆圈。同时因为踩坏了脚下的麦苗还必须不时停下来想办法扶正它们。这就是我们的处境。”
何夕叹口气,“好吧,我承认被你说服了。实验可以继续了。”
……
众生门再次开启,如同一只怪兽大张的嘴。何夕朝黑洞走去,他突然觉得一阵心慌,仿佛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不放心。别紧张,他安慰自己说,这个玩意儿传送过上百亿人呢!但是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就像是一把很钝的锯子在他的耳边锯钢条,让他起鸡皮疙瘩。
何夕突然逃也似地退回来,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直到面对凯瑟琳博士的眼睛时,何夕才醒悟到这件事多么难以交代,他讪讪地笑着说:“可能是有点热。”
郝南村倒是没有说什么,他看着何夕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对其他人摆手示意行动取消。
“等等。”何夕突然说,“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经验,心里有点不踏实。”何夕脱下身上的外套扔进黑洞,它立即消失在了那片神秘区域中,“不如先拿它做个实验。”何夕说。
郝南村轻蔑地哼了一声,不知道是针对这个想法还是针对何夕刚才的举动。“你知不知道做一次跃迁要花多少精力和费用。请不要总是用实验这个词,在两百年前可以这么说,而现在已经不是实验而是实用了。”他转头对着另外几个人下命令,“关闭能源。”
何夕拦住他,“我只是一个俗人,不敢相信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就当是给我点信心。”
“我看就依他吧。”蓝江水没好气地说,“否则他是不肯合作的。”
黑洞的方向发出低沉的声音,控制台上的提示灯开始急促地闪烁。十几秒钟之后一切静止下来,黑洞消失了。何夕第一个冲上前去,身后传来凯瑟琳平静地话语,“那里什么都不会有的,你的衣服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但是何夕转过身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是他的外套,只不过上面已经是千疮百孔。那些孔洞都有一个特点,它们的边缘相当整齐,这个世界上绝没有任何一把裁衣刀能切出这样整齐的孔来。“看来……”何夕古怪地笑笑,“实验是部分成功。”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我的上帝,有人破坏了众生门!”凯瑟琳博士低声惊叹。郝南村警惕地环视着四周,他的目光停在了大厅左角,那里堆放着一些很大的仪器,灯光下在地上留下大片的阴影。这时从那里突然传来一声响动,郝南村立刻冲了过去,蓝江水紧随其后。
两声枪响。
人们这才反应过来,乱糟糟地朝着那边赶去。但是一个奇景出现了,有一个影子凌空朝着大厅的天花板走去,两脚一抬一抬地就像是在上楼梯。等到警卫们冲进来开始朝这个影子开枪射击时那个影子突然消失在了天花板的一隅。
人群愣立着,枪声还在回响着。这时何夕才猛地想到郝南村和蓝江水。他急步朝前走去。
郝南村倒在一台仪器的背后,他的肩上中了一枪,人已经昏迷。蓝江水的情况更糟,子弹穿过了他的头颅。
(十五)
清晨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慷慨地将喷薄万丈的光芒倾泻在大地上。云彩被阳光染成了火红的颜色,幻化出无尽的美景。
何夕走在一条已经废弃不用的道路上,周围没有什么人,道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与低矮的山丘,四周分布着浓密的植被。微风起处,送来一股潮湿的带着咸味的味道。何夕走得很卖力,他已经出汗了。在他的正前方已经可以隐隐看到一些高大建筑的身影,这使得他受到了鼓舞。
这时旁边的一块路牌吸引了何夕的目光,他停下来注视着这块朽烂不堪的牌子,并且点燃了一支烟。何夕一直等到这支烟燃完两指间产生剧烈的灼烧感时才如梦初醒般地扔掉。他重新把手抄到裤兜里,朝前走去。
何夕的身影渐行渐远,只留下一块朽烂的路牌在风中颤抖。这时一阵风将路牌吹得变换了方向,阳光照在了上面,显出一行已经不太清晰的字迹:七公里,枫叶刀市。
……
“实验对象没有按期返回。”凯瑟琳博士注视着众生门,时间显示何夕离应该返回的时间已经超出了近六个小时。她没来由地一阵阵担心,如果这个何夕不愿意回来的话他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问题还不止于此,这个何夕实际上可以做他愿意做的任何事情。因为他是超出六个世界的一类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就是想扮演上帝也不是不可能。
牧野静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她咬着下唇一言不发,但眼睛里的焦急却是人人都看在眼里。
江哲心博士坐在轮椅上,才短短几天他看上去苍老多了。那天与何夕的争论引发了他的心脏病,如果不是因为郝南村博士正在治疗人手不足的话他本不用来的。
“有没有重点观测枫叶刀市所在地区。”江哲心博士轻声问道,他自然明白凯瑟琳博士的心思。他补充道:“我的直觉何夕是可以信赖的,他的晚归一定是因为到那座城市里去了,如果换成我也可能这样做。”
凯瑟琳明白了他的意思,对身边的人说:“继续观测。”
但是何夕突然出现在了众生门里,“我回来啦。”他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轮椅上的江哲心,显然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凯瑟琳博士指挥众人围着何夕做一些数据测量,“对一般人来说穿梭一次层叠空间就如同脱胎换骨一样,最起码也像是大病一场。而且他们体内残留的辐射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你就没有那么多麻烦,那些特殊能级的粒子可以被你的身体包容,不发生一点辐射。你可真算是有运气。”
何夕反驳道:“我可从来没碰到过什么好运气,有的只是被人当成疯子和白痴的坏运气。”
凯瑟琳一时无话,她沉默着做自己的事。江哲心直视着何夕的脸说:“你感觉怎么样,现在如果没有众生门,你能不能穿梭层叠空间?”
何夕迟疑了一下说:“还没那么快。我想起码还需要两三次实验吧。”
出乎何夕意料的是江哲心竟然笑了起来,“你不要想骗我,我是相信理论的人,通过众生门获取经验一次就足够了。”
何夕有些尴尬地点点头,“看来瞒不过你。我只是不愿意看着你们高兴的样子。”
江哲心叹了口气,“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不愿意看着我们这些人高兴,甚至我还巴不得这些人撞得头破血流整天哭丧着脸才好。”
何夕也学着叹口气说:“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江哲心笑笑,这使得他脸上的皱纹越发的沟壑纵横,“这不关聪明的事,而是近不近人情的问题。我站在你的立场上自然就能够猜度到你的心思。”
何夕稍愣,过了一会儿他幽幽地说:“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他环视了一眼四周,“有件事情我想单独同你谈。”
……
何夕推着轮椅走进密室,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江哲心脑后的头发已经所剩无几。何夕关上门,转圈来到江哲心博士面前。他看上去有些情绪激动。
“可以说了吧!”江哲心探询地望着何夕。
“我……”何夕给自己倒上一杯水,“我这次实际上去了两层空间。”
“为什么?”
“因为我在枫叶刀市看到了很不寻常的事情。你知道自由天堂吧。在我们这里它还是一个没有被正式承认的非法组织,但是在枫叶刀市的那个世界里它已经合法化。”
江哲心的脸色阴沉了,他望着墙角一语不发。
何夕继续道:“在那一层世界里自由天堂已经是第一大组织,有近百分之三十的人口成为会众,而且人数还在急速增长之中。我同其中的一些人谈过,据他们说‘圣主’是受命拯救世界,力量无边,可以操纵世间众生的生死祸福。他们中的一些人还亲眼目睹过圣主显灵。”何夕叹口气,“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么虔诚,我觉得即使圣主要他们马上去死他们肯定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因为他们相信圣主将令他们永生。我感觉自由天堂主宰那一层世界只是迟早的事情了。”
“你不是说你还去过另一层世界吗?”江哲心插话道。
何夕艰难地笑笑,“情况更糟。自由天堂在那个世界里的影响更大,几乎所有人都陷于狂热了,站在教堂的神坛上接受礼拜的已经不是上帝,而是一个影子一般的雕像,他们说那是自由天堂的圣主。”何夕回想着他目睹的情形,“我觉得并不是那些人愚昧,因为他们目睹的的确是超出想象的事物,不由得他们不陷入狂热。”
江哲心摇摇头,脸上的肌肉不住地哆嗦着,他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过了一会儿他稍稍平静了些,说:“还有别的事情吗?
这次你到枫叶刀市去还有没有别的收获?”
何夕的身体抖动了一下,江哲心的询问触动了他。这次他违反了计划私自到枫叶刀市只是顺应了内心里的一个声音。当何夕面对着枫叶刀市那宏伟壮观的城市风景时,当他看到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出万丈阳光时,当他的手真切地在粗糙的建筑物表面划过时,当他的眼睛被滚滚红尘带起的喧嚣所灼痛时,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地说:我看到枫叶刀市了,我亲眼看到枫叶刀市了,我不是疯子。他的心思飞回了檀木街十号那幢老式的建筑,耳边回响着母亲的叹息,眼前划过漫天黄叶和黄叶里大眼睛姑娘离去的背影。两行滚烫的泪水顺着何夕的脸庞滑下来,滴落在异域的土地上发出清越的声音……
“你怎么了?”江哲心关心的询问惊醒了何夕。
何夕摆摆手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他喝口水,平静了一下心绪,“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你有没有发觉事情不对。我是说关于上次众生门被人破坏那件事。”
“我知道的,看来自由天堂的确势力庞大,我觉得那个影子—他们就是这样告诉我的—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问题是他怎么会进来的?”何夕焦急地表述着。
江哲心不以为意地笑笑:“你这样问反倒让我奇怪。对能够穿梭层叠空间的人来说整个世界都是透明的,他可以天马行空往来无碍。
如果别人这样问还情有可原,而你本身就是具备这种力量的人。”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何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自然是想上哪儿就上哪儿。问题是他怎么知道我们那天刚好要进行跃迁实验。事先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几个人,他还不至于能跑到别人的脑子里去吧!”
江哲心的表情有些迷茫,他喃喃道:“是啊,除了五人委员会之外只有你和那位叫牧野静的女士事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是牧野静?”
何夕大大咧咧地打断他:“我可不这么想,那女孩虽然有些莽撞,但是心地好着呢。”
“那你是认为问题出在我们这边了?”江哲心低声说。
“我也不是武断的人。现在我只是提出这种疑问,毕竟事情过于巧合了一点。”何夕稍稍停顿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就直说怀疑谁吧?”
何夕迟疑了一下,“跃迁实验那天崔则元博士为什么没有来?”
江哲心悚然一惊,“你怀疑他?”
(十六)
送走客人之后崔则元博士独自走进书房,他的神情显得很疲惫,自从三年前过了七十岁生日之后他自感精力已经大不如前。是应该退下来的问题了,他想,同时他在脑海里搜索着一些后学之辈的面孔。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一个人已经站在他的背后很久了。
“你好。”来人大方地打着招呼,他整个身体都站在大书架的阴影里,看不出面容。
崔则元只是稍微表示了一点奇怪,几十年来他见过的东西太多了。
“如果不介意的话请将门反锁上。”来人不紧不慢地吩咐道。
等到崔则元从命之后他低头拖过去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竟是一副打算长谈的架势。
“你是怎么进来的?”崔则元决定一个一个问题地搞清,他知道自己作为“五人委员会”的成员一向受到最高级别的保护,一个人想要混进来即使从理论上讲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来人笑了,从笑声里崔则元听不出恶意,“我是大摇大摆走进来的,没有人能够阻止我。”来人说着话走出了那片阴影,崔则元立刻知道来人的话并不是夸口了,因为那个人是何夕。
但是崔则元的惊讶之情反而胜过了刚才,问道:“你来做什么?”
何夕若有深意地沉默了几秒钟,说:“我想弄清楚一件事。现在我怀疑五人委员会里有自由天堂的人。”
崔则元博士想了想,“这么说你怀疑我。”他环顾四周,“这没别人了,你直说吧。”
何夕没料到崔则元竟会这么直接,他反而有些被动地嗫嚅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只有做这个假设才能解释一些事情,实验出事那天只有你不在场。”
崔则元博士叹口气,“原来你是因为这件事。”他摇摇头,指着桌上一叠厚厚的文件说,“两个月前我因为身体原因正式提出退出五人委员会。你知道以前我们一直是终身制,所以这次的变化应该算是很大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忙于这件事情,不想反而惹得你怀疑。”
何夕愣住了,凭他的眼睛看不出崔则元博士有丝毫的隐晦之处。
崔则元接着说:“江哲心博士知道这事情的,他没有告诉你吗?”
“江哲心博士?他没有对我说过。”何夕苦恼地回忆着,他不明白自己那天向江哲心提出对崔则元博士的怀疑时,他为什么没有说出其中缘由。这时何夕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时间他的两腿几乎站立不稳。
“我必须走了。”何夕匆匆转身,“如果冒犯了你的话请多原谅。”
崔则元刚刚想要表示自己并不介意的时候,何夕已经突然消失了,就像他根本没有来过。尽管知晓其中的技术原理,但是崔则元还是立刻就僵立在了原地。
(十七)
何夕驾着车一路狂奔,窗外的景物飞一样地朝后逝去。走过两个街区突然道路被阻断了,一些拉着横幅的游行队伍鱼贯而过。所有的横幅上都写满了“自由天堂”这几个字,横幅边是无数表情狂热的人。他们喊着口号喧哗而过,更多的路人加入到其中。何夕知道近段时间以来自由天堂的活动已经日趋公开,在政府里也有不少人支持。这个日益庞大的组织取得合法地位只是迟早的事情。
游行队伍好不容易才过去了,何夕急不可耐地踩下油门。刚才崔则元博士的话提醒了他,现在他终于想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五人委员会里肯定有自由天堂的人,这是何夕早就认定的。因为在另五个新创空间里根本没有众生门,而如果没有众生门做引导的话没有人能够达到自由穿梭层叠空间的境界,所以这个人一定来自这一层世界。更为关键的一点是,如果有这么一个人,那么他一定也会同何夕一样从小就目睹到一些奇怪的现象,从人之常情出发他也一定会发出询问,想要找到答案。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而是采取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利用这种能力的方式。这就说明他是一个知道内情的人,而且很可能知道何夕的悲惨遭遇。除了五人委员会之外还有谁能具备这些条件。
何夕一分神,车头擦上了前面一辆车的尾部。镇定,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同时不无歉疚地看着已被自己超出犹自在后边骂不绝口的那位司机。如果撞车的话你不会有事但别人会死,要珍惜生命。
他对自己说。自从知道自己的特殊能力之后,何夕曾经恶作剧地突然冲上公路,惹得那些惊出一身冷汗的司机臭骂一顿,他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游戏。
五人中蓝江水已经不用怀疑了,而江哲心,何夕是怎么也想不到他头上去的。凯瑟琳在实验出事时一直没有走出过何夕的视线。
现在如果崔则元没有嫌疑,那么就只剩下了一个人。当天在实验室他第一个朝大厅左角跑去,他和蓝江水到底看到了什么事情已是死无对证。他那天如果不那样做的话,人们很容易会想到众生门被破坏是内部出了问题,他那样做便可以引开人们的视线。他可以先打死蓝江水再故意显出一个身体的影子来吸引人们的注意力,然后他从另一层空间里快速返回原地,再给自己补上一枪。当时警卫们一直在外面开枪,枪声是根本无法区分的。何夕感到一阵阵的心悸,郝南村阴鸷的脸在他眼前晃呀晃的。
何夕没有从正门进入基地,他点起一支烟,望着门口森严的守卫。过了一会儿他转身钻进了小车。过了一会儿有一名警卫踱着方步过来,他拍着小车的前窗大声嚷嚷道:“快开走,这里不能停车的。”他埋下头,“咦,人呢?我明明见到有人进去的。妈的,大白天见鬼了。”
(十八)
江哲心微微喘息着,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一阵阵地紧缩。自从何夕同他谈过对五人委员会内部的怀疑之后他就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他几乎是直觉地想到了郝南村。但是要他怎么能正视这一点,郝南村是他最得意也是最心爱的学生和助手。
“这么说你承认了。”江哲心低声问,他脸上的肌肉止不住地哆嗦。
郝南村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脚,江哲心的询问让他心烦意乱。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仔细地回想着。他并不怕江哲心发现这个秘密,实际上这也只是迟早的事。在他的计划里他迟早会露面的,因为他将主宰六重世界—谁会愿意当一个不能见人的主宰呢,那还有什么意义。问题是他不想这么快就和江哲心摊牌,毕竟他是对自己恩重如山的老师。
“我在问你。”江哲心提高了声音。
“我没什么好说的。”郝南村开口道,“你不会明白的。”
江哲心气得浑身发颤,“你说什么,我有什么不明白的。”
郝南村突然站起身,他有种一吐为快的感觉,“你不会明白的。一个人从小就被迫目睹无数说不清来处的奇怪的影子,它们无时无刻不在你的眼前飞舞。我不敢对任何人讲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如果那样做的话我就会被当成疯子。你知道吗,我从几岁起就天天陷于这种无法解脱的恐惧之中,我怕他们把我关进疯人院去,我听大人们说里面关的全是疯子,如果疯子的病治不好的话人们还会烧死他们。我怕极了。”郝南村捂住了头,他的眼睛里充满痛苦,“你不会明白的。”
江哲心的神色平静了些,他轻抚着郝南村的肩头,“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在整件事情里我们都是有责任的。只要你解散自由天堂,放弃那些荒唐的做法,以后你就还是我的好学生,还是我的合作者。你的前程是不可限量的。”
“前程。”郝南村仿佛有所触动,他直愣愣地望着墙,目光像是痴了。叫他怎么给江哲心说清楚,江哲心知道站在神坛之上享受亿万人的顶礼膜拜是什么滋味吗?知道自己脚下的尘土被人亲吻的滋味吗?可他知道,那种感觉真是令人永远难忘。如今在这个六重世界里已经建起了无数自由天堂的神龛,当他降临其上的时候四周狂热的欢呼声响彻云霄。他的一笑一颦一喜一怒都可以左右亿万人,他们愿意为他生为他死,无数人愿意为他奉献金钱,无数少女愿意为他奉献贞操。在自由天堂的世界里他的话就是圣典就是金科玉律,那个时刻他就是世界的中心,就是亿万人的主宰—而现在江哲心居然要他放弃这一切。
江哲心的神情有些恍惚,“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也许我们和金夕博士都大错特错,我们实在是过于迁就人类的意愿,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满足他们。何夕说得对,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由物质出现的总体可能性将越来越大,如果那次雪崩或是某一次火山爆发发生在某个大城市的话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江哲心闭上双眼,显出痛苦的神情,“倘若如此,我们的灵魂将永堕地狱的底层。所以,我决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郝南村有些紧张地问。
“我决定由我们这一届委员会来终止众生门计划。”江哲心睁开眼,“我已经和凯瑟琳、崔则元谈过,他们已经同意了。”江哲心凝视着郝南村,“现在,就差你的一票。”
“如果我不同意呢?”郝南村幽幽地说。
江哲心脸上显出决绝的神色,他明白了郝南村的意思。这个时候他看上去不再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更像是一名斗士。一丝痛苦的表情在他的苍老的眼睛里浮动着,但他的语气里不再有丝毫的感情,“那我们只能恩断义绝。”他拿起桌上的电话。
但是江哲心立刻捂住了胸口,一柄样式古怪的刀子贯穿了他的右胸。他看着殷红下滴的鲜血,脸上的表情像是面对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不……”何夕突然从墙角现身出来,刚好目睹了弑师的一幕。郝南村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惊恐地朝后退去。
何夕看了眼江哲心的伤势,他愤怒地瞪着郝南村。“你还算是人吗?”他悲愤地问,“他是你的老师,你说过他对你恩重如山。”
郝南村镇定了一些,他神经质地叫喊着:“他要阻止我。无论谁要阻止我都是死路一条。我是神,是至高无上的神……”
“你是魔鬼。”何夕狂怒地打断他,与此同时他的手里多出了一把枪,“你该下地狱。”
郝南村突然笑了,他满不在乎地盯着何夕手里的枪,“你应该知道这没有用。我们俩人都是上天凭借几率之手选中的人。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我们。等你的子弹打过来时我早就跃迁到另一层空间里去了。”
“我相信报应,报应啊……”何夕虔诚地大喊,似乎想借助上天的力量帮助自己除去眼前这个恶魔,几乎就在同时他手里的枪喷出了长长的火舌,震耳欲聋的枪声充斥了整个密室。
硝烟散尽,对面的墙上布满了弹孔,但是郝南村不见了。没有报应,也没有上天的力量,什么也没有。何夕扔掉枪绝望地跪倒在地,掩面长泣。
“你是……谁?”是江哲心的声音。他苏醒过来,迷茫地看着何夕。
何夕急忙迎上去,“是我,何夕。”他握住江哲心的手,感觉生命正一点点地从这个老人身上消失。“我该怎么办?”何夕痛苦地呻吟,“他是恶魔,任何力量都奈何不了他。告诉我,我该怎么做?还有什么能阻止他?还有什么?告诉我。”
一丝淡然的近于彻悟的神色自江哲心苍老的脸上漾开,他低垂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的头猛地一低。
何夕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他的心中麻木得没有一丝感觉。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密室向外隔绝了刚才的一切。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何夕抓起听筒。
“江哲心博士,”听筒里是一个焦急的声音,“几分钟前凯瑟琳博士和崔则元博士在实验室里遇刺身亡。据郝南村博士分析这是一名叫作何夕的恐怖分子所为,政府已经发出了通缉令……”
何夕不禁哈哈大笑,这太荒唐了,自己居然成了通缉犯,而真正的恶魔却依然正人君子般高高在上。他大笑着对着听筒说:“我就是何夕,江哲心博士就在我旁边,他已经死了,来抓我吧。哈哈哈……”
何夕扔掉听筒,继续放声大笑。密室的门打开了,荷枪实弹的警卫冲了进来。但是何夕的身躯渐渐变淡变空,最终消失不见,只有凄厉的绝望到极点的笑声还在四处回荡……
(十九)
牧野静穿过拥挤的人群,她的目光须臾都不敢从前方那个身影上滑落。四周充满了男人的汗臭与女人的香水混合而成的刺鼻气味,让人呼吸不畅。天知道这么多人怎么会突然聚拢来,看上去也许超过十万。这里本来是一片荒园的,现在却变得像是在开交易会。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什么货物,只有狂热的人群。所有人的精神都健旺之极,他们的脸上充满兴奋,一个个红光满面就像是过足了瘾的吸毒者。四下里的火堆照亮了天空,噼噼啪啪的木头爆裂声清晰入耳。松枝燃烧流出的油脂“吱吱”地往下淌,恰如人们高到极点的情绪。在广场的前方搭有一个几米高的平台,台子正中是一具巨大的十字架。在十字架的中心处悬挂着一张精美的座椅。在平台的四周都牵着条幅,上面书写着血红的大字—自由天堂。
牧野静不知道何夕为何一到晚上就到这里来,自从十多天前他突然失魂落魄地找到自己之后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当时何夕的样子就像是刚刚走了几十里路似的,人一倒在床上便人事不省了。那一觉足足睡了将近二十个小时,醒来后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脸上是一种大彻大悟的神情。牧野静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政府现在要通缉他,他是不是真的杀了人。对于这些问题何夕的回答只是一个,那就是一语不发。不过他每天都会消失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回来的时候总是面色苍白疲倦得像是散了架,有时身上还带着青紫的伤痕。牧野静问他到底在干什么,但他只是笑着摇摇头,然后便是蒙头大睡,醒来之后又是一副大彻大悟仿佛看透了一切的神情。
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牧野静知道准是快到那个时刻了。往日里也是每到这个时候人群都会像炸锅一般地掀起震耳欲聋的狂喊,直到那个什么“神”突然出现在高台上的椅子上时,却又立刻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而接下来便是更加狂热的声嘶力竭的呼喊和掌声。那时的人群就像是疯了一般且歌且舞,无数人朝那个高台冲过去,口里嘶吼着“带我走吧”“你与我同在”“我愿意为你死”。片刻之后“神”却悄然离去,就如同他的出现一样神秘。牧野静感到这里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多,她记得十多天前只有几百人而已。听别人说以前这里的“神”是极少现身的,但是近段时间以来却从未让人失望。
牧野静心里有一个猜想,虽然她实在不愿相信这是真的。每当“神”显身的时候她就会发现何夕不知上哪儿去了,而当“神”离去之后何夕却又会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脸上是一种极度满足的神情。那种神情让牧野静没来由地感到恐惧,她疑心那个“神”就是何夕自己。她甚至想如果何夕真的决定去当一个“神”的话自己应该怎么办。她知道何夕不是常人,甚至他本身就可以说是一个神。
这样想着的时候牧野静觉得何夕就像是一个令人不安的陌生人。
牧野静咬咬牙,她决定今晚一定要一眼不眨地看住何夕。她快步向前几步,拽住了何夕的手。何夕悚然回头,见是她立刻轻松地吁出口气,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牧野静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想为什么有着这样明朗的笑容的人会想到去做一个“神”呢?她轻声叹口气说:“你今晚一直陪着我好吗?”
何夕怔了一下,笑容消失了,他低头看表,“等一会儿吧。我办完事情就回来陪你。”
牧野静盯着何夕的眼睛:“什么事情?是不是比我重要?”
有一丝亮光自何夕的眼睛里闪过,但立即就变暗了,他缓缓地将手从牧野静手里挣脱,“比什么都重要。”他停一下,眼里滑过一丝无奈,“包括你。”
说完这句话,何夕就无声无息地从牧野静面前消失了。周围的人群都狂热地盯着高台的方向,没有人注意到这奇怪的一幕。
但是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脖子都拼命地伸长了,朝着高台的方向望去。牧野静擦干顺着脸庞流下的泪水,她的心已经碎了,她终于知道一个女人的柔情在男人的所谓理想面前是多么渺小可笑。她真想一走了之,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但是她还是本能地望向了高台的方向,她知道“神”就在那里,不,应该说是何夕就在那里,享受着万众的膜拜。
但是事情变得有些古怪了,因为高台上突然凭空出现了两个身影—两个“神”?!他们居然还在说着什么,只是无人能够听清他们的话。其实就算听得见也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因为那是神与神的对话。
(二十)
“你怎么会在这儿?”郝南村坐在高台上的椅子上,一条长长的披风斜拖在身后。他居然化过妆,使得他的面容看上去更加威严和神圣,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几乎认不出他是郝南村。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何夕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环视着疯狂的人群,“这里很不错嘛。”
郝南村突然笑了,“我听说这里每天都有神在这个盛大的聚会上现身,原来是你在这里。”他了解地看着何夕,“你终于想通了。其实你何必冒我之名来偷偷享受这种无上之福呢,凭你的实力你可以另起炉灶,我保证和你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也好,像今天这种规模的盛会并不多见,说起来我还应当谢谢你才对,毕竟你帮我扩大了自由天堂的影响。”郝南村陶醉地聆听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想想看,造物主待你我不薄。世界就在我们的掌中,众生也在我们的掌中。这真是妙不可言的感觉。”
“我不大懂你的意思。”何夕淡淡地说。
“这有什么难懂的。”郝南村轻慢地指着黑压压的人群,“我知道你迟早会想通的。我和你属于另类,相对于这些人来说我们是神。人生短促如朝露,何不利用上苍的恩赐享受。”他志得意满地大笑,“我和你都将有精彩的人生。这些人心甘情愿地供我们驱使,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将属于我们。”
“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样的世界是不稳定的。”何夕插话道,“随着时间的推移,六层空间的世界将面临越来越多的问题,也许在下一个时刻灾难就会降临。”何夕指着狂热的人群,“这里有十万人,如果地下突然冒出火热的岩浆来会是怎样一番情形。”何夕紧盯着郝南村的眼睛,“就算是炼狱也不过如此吧。”
郝南村稍稍愣了一下,也许何夕描述的情形让他有些害怕,但只一瞬间之后他即恢复了常态,“这对你我都是没有影响的,我们可以马上穿梭到另一层安全的世界去。”
“可他们呢,这里有十万人,你就看着十万人在火海里挣扎着死去吗?”何夕激动地大叫,他的脸涨得通红。过了几秒钟后他平静下来,用同样平静的口吻说:“不过我倒是很满意你的回答,简直可说是满意透顶。”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满意?为什么?”郝南村问道,他隐隐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妥。
“因为这使我永远都不必为自己下面要做的事情感到后悔。”
何夕的手指微微一动。一道亮闪闪的金属圈从椅子上弹出来,箍住了郝南村的身体。
“你这是什么意思?”郝南村迷惑不解地看着何夕,“你要做什么?”
何夕的手上多出了两样东西,那是一个足有两尺长的锈迹斑斑的铁钉和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铁锤。
“这根钉子是我特意委托一位牧师替我找的,据说曾经钉在魔鬼的胸口。”何夕认真地说。
郝南村哑然失笑,他觉得何夕大概是受刺激过度有点神经不正常了,“不要玩这些噱头了,你知道这不会有用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到我,子弹不能,你手里的玩意儿更不能。”
何夕没有理睬郝南村的话,他一脸虔诚地朝前逼近,“你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不行。等到铁钉的尖锋刺进你的胸膛里你就不会这么说了。记得我说过一句话吗?”何夕的眼神迷蒙了,“我说过我相信报应。我知道你是不信报应的,这正是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
不过快了,你马上就会知道什么是报应了。”
郝南村有些惊慌地盯着何夕,就像是看着一个疯子,“你准是疯了。我不想和你纠缠。我奈何不了你,可你也同样奈何不了我。
你慢慢玩吧。”说着话郝南村的身体开始变淡,轮廓也开始消失。
只一瞬间的工夫何夕的面前便只剩下了一团虚空。
但是何夕的姿势没有变化,他依旧一手执锤一手执钉,脸上满是虔诚地望着苍穹,目光里有希冀的光芒闪现,他的口里念叨着什么,就像是在祈祷。
大约只几秒钟的时间,郝南村突然又出现在了何夕面前的金属圈里,他的脸由于极度的惊恐已经扭曲变形,看上去令人害怕。
“你做了些什么?”郝南村挣扎着大叫。
何夕低叹口气,“你终于知道害怕了。你知道你的老师江哲心博士临死前对我说了句什么吗?他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何夕指着那个金属圈说,“我给它起的名字就是天网。它并不是单一的,在六个世界里的同一位置里都有这样的一个圈,所以无论你逃到哪一层世界都会发现自己刚好仍然被它牢牢地箍住。这就是天网。”
“天网。”郝南村面无人色地重复着这个词。
“你以为我每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享受这种令人作呕的狂热崇拜吗?”何夕鄙夷地看着郝南村,“我承认那种滋味的确让人飘飘欲仙,但是它不值得我留恋。你想主宰这个世界可我不这么想,我从不认为哪个人有权那样做,而且我说过的,我相信报应。我每天来这里只是为了等你。如果你想避开我的话我是毫无办法的,所以我设计了这一切,我知道这样的盛会对你的诱惑力是不可抗拒的。你不是喜欢万众的膜拜吗?你不是喜欢坐在宝座上面高高在上的感觉吗?这些我全给你。当然,还有天网。为了布置好这些,我在每一层世界里费尽周折。”何夕撩开衣袖露出伤痕,“这个位置在其中一层世界里甚至是火山口。”何夕扫视台下激动无比的人群,“这些人都是你的信徒,你是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神’。不过……”何夕露出冷酷的表情,“他们将亲眼看着你死。”
“还有这根取自魔鬼身上的铁钉。”何夕将手里的器物高高举起,“它也不是单一的,在六个世界里都安排有一根这样的铁钉。
你无处可逃了。”
郝南村彻底瘫软了,他的身体剧烈地哆嗦着,汗水从他的脸上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你放过我吧。”他呻吟着哀求,“我不是人,你不要杀我。”
何夕用更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到现在才说这些已经太迟了。”他的眼里有隐隐的泪光闪动,他的眼前晃过一些故人的面孔。“想想为你而死的那些人吧,想想你将把世界引向的去处吧。
这就是你的报应。”何夕突然举起了铁锤,“纳命吧!恶魔。”他高声喊道。
全场哗然。
“以圣灵的名义……”何夕击打着铁钉。
血光飞溅。郝南村在惨叫。座椅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人群发出惊呼。
“以圣子的名义……”何夕睁大了双眼,污血溅得他满脸都是。
郝南村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他已经说不出话。
“以死难者的名义……”何夕继续挥动铁锤。
郝南村的身躯扭曲着忽隐忽现,他在六个世界里左奔右突但是却无路可逃,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就像是要暴突出来。污黑的血顺着铁钉往下淌。
“以正义的名义……”何夕的神色已是极度的亢奋,他的心里升起一股嗜血的快感。
郝南村抽搐着,口里吐出血沫。
何夕停下来,但是立刻又补上一下,“以我的名义……”
铁钉贯穿了郝南村的身体,直达背后的十字架,他的身体已经以铁钉为支撑悬挂在了上面,有如某种象征。
何夕朝郝南村的尸体上啐上一口,他已经筋疲力尽。但是他还是强打精神转向已经惊呆了的人群。一时间何夕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向人们解释发生的一切。是该让所有人知道真相的时候了,尽管这个真相并不美好,里面浸透了人类的贪婪与疯狂。但是,它是真实的。
“这就是你们的神,”何夕走到麦克风前,他指着郝南村的尸身大声说,“但是他死了,和所有人一样,他也会死,所以他也不再是神了。”何夕扔下手里的铁锤,打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音,“我来告诉你们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吧!这个故事实在太长了,它从两百多年以前蜿蜒至今,而几乎所有人却对它一无所知……”
……
四下里的火堆已经燃尽,收敛了曾经喧嚣直上的妖冶的火光,有气无力地冒着烟。而东方的天空已经现出了淡淡的天光,预示着真正的光明就要来临。
何夕还在讲述着。
周围安静极了,所有人都静静地站立着,就像是一座座雕像。
“后来的事你们都看到了。”何夕轻声叹口气,他像是要虚脱了一般。“这就是真相。也许你们现在还不愿意相信我,但是迟早你们会明白的。”何夕龇牙笑了一下,目光惨淡,“有时我会忍不住想人类真是伟大,能够凭借智慧发现那么多自然的秘密,用以造福自己。而有时我却又想,如果大自然是一位母亲的话,那么人类就是她最聪明但也是最可怕的一个孩子。这个小家伙顽劣不堪却又自以为是,他总是不断地向母亲要这要那。母亲疼爱自己的孩子,但是她并不想纵容他。可是这个孩子实在是太聪明了,他总能够变着花样地从母亲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有些东西是母亲本不愿意给不能给同时也给不起的东西。但是因为孩子的聪明,他总是如愿以偿。他每一次背着母亲偷偷地火中取栗都是有惊无险,每次都自以为是地享受着自己的聪明,却不知母亲一直就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为他将来的命运暗自垂泪。”
何夕说不下去了,他的眼中淌出了泪水。泪光中他见到一个人走上高台,轻轻地依偎在他的胸前—那是一个姑娘。这就是结局了,何夕想。
(尾声)
微风扫过无人的城市,蓝色天幕上巨大的云影缓缓移动。
一百三十四岁的何夕已是白发苍苍,他站在宽大的街道上,环视着雄伟壮观的枫叶刀市。一座高大而荒凉的过街天桥横亘在他的面前,昔日人流上下奔忙的景象已是苍狗浮云。周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有人的迹象,就像是一座死城。死城,何夕回味着这个词,是的,这里是一座死城。“重归”计划是从一百年前启动的,也就是郝南村死后不久。何夕想着这个时间,他在心里惊叹自己居然活了这么久,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体异于常人,但是他知道自己确实老了,他已经能够看到死亡的身影。在这个计划里人们用了一百年的时间返回故里—谁能想到回家的路竟然有这么长。
牧野静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久了,在不太遥远的未来的某一天何夕自己也终将离开这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将继续存在下去,连同他们的子孙。何夕想到这一点时内心充满宁静。
阳光还在,反射万丈光芒的玻璃幕墙还在,但是人们已经归去了。这片异域的土地本来就是不存在的,它也不应该存在。它只是空中楼阁,就如同镜子的反光。但是它毕竟存在过,并且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承载过无数人,连同他们的爱与悲哀。只是,现在不需要它了。
何夕看了下时间,再有几分钟,当“重归”计划结束之时,位于另一个世界的一些人将启动巨大的机器湮灭五个新创的世界。
何夕周围的一切将消逝无痕,就如同它们根本就不曾存在过。这个时刻何夕想了许多,无数思绪在他的脑子里匆匆而过。他仿佛看到了百余年前那个惊梦的童稚少年,仿佛看到许多故人向他微笑着走来。
何夕抬起肩,做了个挥手道别的动作—向往昔的一切,也向这座令他永世难忘,但却终将在繁华落尽之后归于虚幻的城市。微风吹过来,掀动着他的白发。当何夕的手还停在空中的时候,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阵亮到极点的白光,他不自觉地闭上了双眼,他知道,那件事情发生了。
等到何夕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刚才的一切都已消逝不见,他发现自己身在一间亮着灯光的屋子里,脚下是真正坚实的大地。何夕跺跺脚,享受着沉闷踏实的声音。不会有雪崩了,也不再有离奇的大灾难,这很好—他想。
这时房门突然窸窸窣窣地被推开了,一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钻了进来,那是一个七八岁的长得胖乎乎的小男孩。
男孩见到有人先是一惊,但是立刻问道:“你在我家厨房做什么?”
“厨房?”何夕一怔,他环视了一圈,这里果然是个厨房,“我……路过这里。”他来了兴趣,“那你到这里又是做什么?”
小男孩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指着肚子说:“我饿了,想找东西吃。我妈妈只要过了吃饭时间就不准我吃东西。”
何夕心念一动,他这才发觉周围的景物是那样熟悉。时光的流逝终止了,窗外小园子里花草们的身影随风摇曳。“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他轻声问道。
小男孩打开冰箱,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他的脸上立刻写满幸福。“檀木街,十号。”男孩咽了口唾沫,嘟哝着说。
(完)
后记:向来没有写后记的习惯,主要因为我一直以为作者想说的话应该通过作品反映出来,除此之外不必多言。不过写完《六重世界》之后倒是有写点东西的想法。这篇小说可以看作《异域》的姊妹篇。《异域》发表后我常觉得还有些话想说,因为自己比较喜欢《异域》表达的主题,而此次的作品应该说对这个主题有所深化。
这两篇作品都是反映了人类对自然的过度索取带来的后果,《异域》里的“异域”是在时间上的,而《六重世界》里的“异域”则是在空间上,能够在时空两个方面写出自己心里假想的“异域”,我个人是感到愉快的。
顺带在这里和读者诸君讨论一下文中的科幻成分。《六重世界》的幻想比较大胆,一眼看去有点神怪的味道。不过我只想申明一点,就是我没有打算写怪力乱神的东西,因为我不愿意给读者讲述我自己也不相信的东西,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几条原则之一。关于物质空间可否分层这个思想在我脑中存在已久。当代科技面临的难题之一就是物质的连续与断续。相对论作为一种场论,所描述的世界是连续存在的。而与它同样伟大的量子力学却认为世界是按照普朗克恒量断续存在的。而这也是两者至今无法统一的根本分歧之一。问题的关键在于两者都是正确的,它们在各自适用的领域内都可以得到无数现象的证明。像这样富有挑战意味的带有某种“终极”特性的谜题永远都能给人以激情和灵感,而我也一直认为正是因为宇宙间有这些伟大谜题的存在,所以才有科幻的存在,而科幻的魅力也如同这些谜题的魅力一样永恒。
顺便以此文纪念三天后将要来临的“世界六十亿人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