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跨了进去,而后便觉得大脑中嗡嗡地乱响一通,开初眼前那种微微闪烁的白亮忽然间就变成了黄昏。四周长满了高大得给人以压迫感的植物,有种不应该的慌乱掠过我的心中,我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眼蓝月,她似乎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于是我又觉得有一丝惭愧。戈尔在我身后不远处整理设备,仪器已经开始工作,当前的坐标显示我们正好处在预定区域。身后二十米开外有一团橄榄形的紫色区域,那里是我们完成任务后撤离的密码门。
我始终认为这次行动是不折不扣的小题大做,从全球范围紧急调集几百名尖端人才来完成一个低级任务,这无论如何都显得过分。我看了眼手中最新式的M-42型激光枪,它那乌黑发亮的外壳让所有见到的人都不由得生出一丝敬畏。但一想到这样先进的武器竟会被用做宰牛刀的用途,我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滑稽感。
“2号,你跟在我身后,千万不要落下。”蓝月在叫我,说实话,她的声音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也就是说不够温柔,尤其是当她用这种口气对我下命令的时候。
“我叫何夕,不叫2号,我也不想叫你1号。”我不满地看她一眼,老实讲我的语气里多少有点酸溜溜的味道。在演习时输给她的确让一向心高气傲的我有些沮丧,我本以为凭自己的力量是不会遇到什么对手的。
蓝月有些意外地看着我,微风把她额前的短发吹得有几分凌乱,而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不知怎的竟然让我感到一丝慌张。如果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来评价的话(当然我现在是根本做不到这一点),蓝月的确可算是具有东方气质的美人儿,就连我们身上这种古里古怪的特警服到了她的身上似乎也成了今秋最流行的时装,让人很难相信她竟会是那个又黑又瘦的蓝江水教授的女儿。从基地出发的时候,蓝江水特意赶来给蓝月送行,一副猥猥琐琐的样子。在这个人才济济的全球最大的科研基地里,蓝江水是个没有出过成果的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我听说只是因为他曾经是基地的最高执行主席西麦博士的老师,所以才勉强担任了一个次要部门的负责人。蓝江水显然对女儿的远行不甚放心,一直牵着蓝月的手依依不舍。我想他应该知道我们此去的任务是什么,别说是危险了,恐怕连小刺激也说不上。当然,做父母的心情我多少也能体谅些。
之后西麦博士开始谈笑风生地给我们第一批出发的特警交代此去应注意的一些问题,他的话不时被掌声打断。在此之前我从未这样面对面地见到过西麦博士,他看上去比平时我们在媒体上见到的西麦博士要亲切得多,言谈举止间都显现出大科学家特有的令人折服的风采。我知道西麦博士是我们时代的传奇人物,正是他从根本上解决了全球的粮食问题,现在世界上能养活三百亿人,跟他的研究成果密不可分。像我这样的外行并不清楚那是些什么成果,但我和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正是从“西麦农场”源源不断运出的产品给予了我们富足的生活。西麦农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农场,像我这种年龄的人几乎从生下来起就承受恩泽。西麦农场最初规模并不大,但如今的面积已经超过了澳大利亚。多年以来,位于基地附近的西麦农场几乎已成为了人类心中的圣地。当然与此同时,西麦博士的声望也如日中天,他现在是地球联邦的副总统,不过普遍的观点是他将在下届选举中毫无疑义地当选为总统。在西麦博士讲话的时候,我无意中地瞟了蓝江水一眼,发现他眉宇间的皱纹变得很深,目光也有些飘忽地看着远处,仿佛那里有一些令他感到很不安的东西。这个场景并没有激起我的任何探究的念头,我只是个警察,对与己无关的事情没有知道的兴趣。
这时戈尔叼着一支雪茄走了过来,他是我们这个小组里的3号。戈尔是令我讨厌的那种人,尽管现在世界上多数人都和他一样。好烟酒,爱吃肥肉和减肥药,不到五十岁的人居然已经有了九个孩子,而且听说其中有三个还是特意用药物产生的三胞胎。当初分组的时候我就不太情愿跟他在一组。戈尔是我们这个小组之中体格最大的一个,背的装备也最多,就这一点还算让我对他有那么一丝好感。
戈尔是我们小组中唯一参加过真正战争的人,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几个国家为了粮食以及能源之类的问题打得不可开交。有意思的是后来西麦博士出现了,一场战争在快要决出胜负的时候失去了意义。戈尔于是从军人变成了警察,他时时流露出没能成为将军的遗憾,不过我觉得他没有一点将军相。我记得从被选中参加这项任务时起,戈尔的脸上就一直罩有一团红晕,兴奋得像头猎豹,他甚至还宣布戒酒。在这一点上我有些瞧不上他,不就是打猎嘛,何必那么紧张。西麦博士说过我们的任务就是到西麦农场去把那些逃逸了的家畜赶进圈栏,必要时可以就地消灭。不过说实话,我到现在仍然没看出这个地方哪一点像是农场,在我看来,这里树高林茂活脱脱是片森林。远处浓密的植被间不时跳出几只牛羊来,看见我们就惊慌地跑开。我叹口气,连最后一丝抓枪把的欲望也失去了。
“4号、5号、6号以及第5小组在我们附近,他们暂时未发现目标。”戈尔很熟练地浏览着便携式通信仪上的信息,他的声音突然高起来,“等等,6号发出紧急求援信号,他们遭到攻击。好像有什么东西……”
“我们快赶过去。”蓝月说着话已经冲出去了。我抽出激光枪紧随其后。
……
眼前是一片狼藉,三名队员倒在血泊中。我不用细看便已知道他们都已不治,那实际上是三具血糊糊的彼此粘连的残躯。遍地是血,肌肉以及内脏组织的碎末飞溅得四处都是,骨骼在断裂的地方白晃晃地支棱着。我下意识地看了眼蓝月,她正掉头看着相反的方向,我看出她是强忍着没有当场吐出来。周围立时就安静下来了,我从未想到西麦农场安静下来的时候会这样可怕。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死亡气息。尽管我不愿相信,但眼前的情形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们竟然是被—吃掉的。我检查了一下,有一位队员的激光枪曾经发射过,但现场没有什么东西有曾被激光灼烧过的痕迹。
戈尔的嘴唇微微发抖,他满脸惊惧地望着四周,手里的枪把捏得紧紧的,与几分钟前已判若两人。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样,事情的发生太过突然,从我们接到报警到赶到现场绝没有超过十分钟,但居然有种东西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袭击并吞吃掉三名全副武装的特警战士,世界上难道真有所谓的鬼魅。
差不多在一刹那间,我们三个人已经背靠背地紧挨在了一起,周围的风吹草动也突然变得让人心惊肉跳。我这时才发现周围的景物是那样陌生而怪异,那些树!天哪,那都是些什么大树啊?几乎在同时,蓝月和戈尔也都转过头来,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良久之后还是蓝月打破了沉默,她有些艰难地笑了笑,“这里果然是个农场。”
蓝月说的是对的,这的确是个农场,而我们正好就在农场的某块田地里。那些先前我们以为是树的植物竟然都是—玉米。
(二)
戈尔在前面探路,他故意发出一些很大的声音,我想这是他原先就设计好的行为。因为这是猎人驱赶野兽时常用的一招。只是我不知道现在这招是否仍然管用,三名特警的死状让我甚至怀疑自己到底是猎人还是猎物。我们这一批特警的任务是到七公里外的管理中心查修设备,那里是西麦农场的中枢所在。本来每隔几分钟西麦农场就会向外界输出一批产品,但一天前这个惯例突然中断了。也许我们心中的所有谜团,都要在那里才能找到答案。行动之前我们给其他四个小组发出了通知,但一直都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当然,我们谁也不愿去深想这一点意味着什么。
蓝月一路上显得心事重重,她的嘴一直紧抿着,似乎还没从刚才那恐怖的一幕中挣脱出来。她的这副模样让我的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些软软的东西,我走上前从她肩上取下补给袋放到自己的背包里。她看我一眼,似乎想推辞,但我坚持了自己的意思。蓝月看了看前面咋咋呼呼一路吆喝的戈尔,脸上的心事显得更重了。
“别太紧张了,”我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刚才我给基地发了信号,援助人员就会到了。”
“援助?”蓝月突然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重复了我的话,“你真认为会有援助人员?”
我意外地看着她,“当然会有。出发时西麦博士不是说过,当遇到危险时我们可以发求援信号吗?你忘了?”
蓝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她没有搭腔,而是低下头去,似乎在想什么问题。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仿佛下了很大决心般地说:“不会有什么援助部队的,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我大吃一惊,“你的话我不太明白,连我们在内这次只派出了五个小分队,大部分特警都在基地待命,怎么会派不出援兵?”
蓝月没有回答,她拿出张纸条递给我,“这是我父亲在我临出发前偷偷给我的,你看看吧。”
我接过纸条,上面的字迹很潦草,看得出是匆匆而就:西麦农场里很可能发生了超出人类想象的可怕事件,万望小心从事。如遇危险速逃,绝对不可抵抗。切记,切记。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科学家的话好难懂。”
“说实话我也不太明白。”蓝月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再加上当时的时间实在太紧,他才会写下这么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不过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基地是不会派遣援兵的。”
“为什么?”
“虽然我所知不多,但我能确定基地不可能收到我们的求救信号,无线电波无法在基地和西麦农场之间穿越。”蓝月很肯定地说。
我如坠迷雾,“可我们就在基地附近呀,要是没记错的话,我觉得基地和西麦农场中间好像只隔了一道墙而已。”
“可你知道这道墙之间隔着什么东西吗?这些奇怪的玉米树,还有那种在十分钟里吃掉三个人的……”蓝月语气一顿,看来她也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描述那个东西,“你不觉得这一切太不正常了吗?”
“你是说……”
“是的,我要说的就是,这根本不是常理中的地方,”蓝月的语气越来越怪,“或者说,这根本不是我们的那个世界。”
“可这会是哪儿?”我差点要大叫起来,蓝月的话语中暗示的东西让我感到某种未知的恐惧,“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
戈尔突然在前面喊道:“你们快跟上来,我们到达中心了。”
(三)
周遭安静得过分,中心的大门敞开着,安全系统显然早已失去了作用。我们径直由大门进入,里面也是死一般的寂静。我以前从来不曾见过像这样宏大的建筑,感觉上,天花板的高度超过三十米高,简直就像室内大平原。很多硕大无朋的机械四处堆放着,如同一只只蛰伏的岩石,一时间看不出它们的用途。
“大家小心!”蓝月突然喊道,她手里的激光枪立即发射了。
差不多在同一时刻我也发现了危险所在,在我倒地的瞬间里我手里的武器也开火了。一时间烟尘飞扬,一股焦臭的味道弥漫开来。
激战的时候,时间过得很慢,等到我们重又站立时才发现,我们以为的敌人其实是一种足有两米高的造型像怪兽的机械。它长有六只脚和两只手,口的部位上安有锯齿般的高压放电器。刚才我们击中了它的头部,一些散乱的集成电路块暴露了出来。显然,它是个机器人。
“快来看,”是戈尔在惊呼,我和蓝月奔上前去,然后我们立刻明白他为何惊呼了。在那个怪兽的脚爪和口齿间残留着许多残碎的动物骨骼,配合它那副狰狞可怖的模样真让人胆战心惊。
我倒吸一口气,转头看着蓝月。她一语不发地环顾四边,脸上写满疑虑。
“是它干的?”我喃喃地说。有关机器人失去控制进而酿成大祸的事情近年来时有发生,西麦农场的变故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准是这种东西干的。”戈尔恨恨地说,他似乎不解气,又用激光枪打掉了怪兽的一只爪子,“干吗要造出这种武器来?”
“我还是觉得不对。”蓝月说,“你们注意到没有,这个家伙的标牌上写着‘采集者294型’,从名字看它不像是武器,倒像是一种农用机械,它会不会是用来捕捉牲畜的,而且你们看别的那些巨大的机械像不像收割机,正好用来收割玉米树。”
我点头,“这样讲比较合理。可是这些东西好像都失灵了。”
“它们自身的元件都完好无损,失灵的原因肯定是中心的计算机中枢被破坏后,它们再也接收不到行动指令的缘故。我们先搜索下周围,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蓝月很沉着地指挥着。
我们三人成一字排开在杂乱无章的机械群中搜寻,如同穿行在丛林中。由于电力供应中断,大厅的绝大多数地方都是漆黑一团,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很慢。除了偶尔传来的金属碰撞声外这里静得就像一座坟墓,我能很清楚地听见每个人的喘息声。虽然一路上的机器还是那个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不知为何我的心中却渐渐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有几次我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想找出这种感觉的来处,但我什么也没能发现。
差不多过了十五分钟,我们才到达管理中心的计算机机房,里面所有的设备都死气沉沉的。我打开背包取出高能电池接到机房的电源板上,一阵乱糟糟的闪光之后机器启动了。
蓝月娴熟地操控着,她的眉头紧蹙着。我的电脑水平比戈尔高一小截,但比蓝月低一大截,于是我很自觉地和戈尔一起担任警戒工作。
“怎么会这样?”蓝月抬起头喃喃低语,“整个系统是因为能源供应受到破坏而中断运行的。系统最后一次工作的日期是……
917402年的7月4日。”
“等等,你是说哪一年?”我大吃一惊地问。
蓝月急促地看我一眼说:“我弄错了,对不起。”
我狐疑地看着重又低头操作的蓝月,她刚才的这句话分明是在掩饰,她肯定对我隐瞒了什么。可是917402年又是什么意思?这个时间难道会有什么意义吗?如果有意义又意味着什么呢?我越发觉得这次的任务不那么简单,简直透着股邪气。看来蓝月似乎知道某些秘密,她本该对我讲出来的,但她显然顾虑着什么。
戈尔在一旁很焦急地来回走动,并不时催促着蓝月。他看来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雄心。不过我这时反而没有了一点轻看他的念头,我知道像他这样经过残酷战争洗礼的人,都不是胆小鬼。他们并不害怕危险,但我们现在面对的却仿佛是某种超自然的东西,而这正是像戈尔这样的人的弱点。
“你们能快点吗?”戈尔大声说,“这里我是一分钟都不想待下去了。”
蓝月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她对戈尔说:“我正在拷贝系统瘫痪前的数据记录,以便带回基地做技术分析。现在我同何夕要到机房背后的区域查看,等拷贝完成后你带上磁带与我们会合。”
机房背后和中心别的地方一样,也是堆满了收割机之类的机械。
不知怎的,先前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蓝月幽幽地看我一眼,“你也感觉到了?”
我一愣,“感觉,什么感觉?”
蓝月指着那种似乎叫什么“采集者”的机械说:“你看它跟我们最初见到的那一台有什么不一样。”
我立刻就明白是什么东西一直让我感到不安了。眼前的这台“采集者”在外形上和最初的那台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但在体积上却大得多了,足有6米多高。我这才回想一路走来见到的“采集者”的确是越来越高大,那种让我感到异样的感觉正是因为这一点。我走近这台庞然大物,它的标牌上写着“采集者4107型”,从型号序列上看它是比294型更新型的产品。我有些不解地望着蓝月,她对此却是一副仿佛有所预料的样子。我想开口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但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蓝月突然停下来,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般僵立不动了。
“怎么了?你……”我开口问道,但我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我也看见了那个耸入云天的东西—采集者27999型。如果说世上真有什么东西能称得上巨无霸的话,我看也就是它了。相形之下“采集者4107型”只能算是小不点了。尽管我一再提醒自己,这个足有二十米高的大家伙其实根本动不了,但是我仍然不由自主地颤抖。按蓝月的分析,它应该是一种捕捉牲畜的机械,可那会是种什么样的牲畜啊!一时间我的背上冷汗涔涔。
这时我们听到了戈尔的呼喊声,他已经拷贝完了数据。蓝月拉了一下仍在发呆的我说:“走吧,我们先返回基地再说。”
(四)
返程的路在我的感觉中比实际的要长得多,我想在蓝月和戈尔的心中一定也有这样的体会。有几次我们都听到一些奇怪的响声从周围的农作物丛林中传来,以至于我们三人都曾开枪射击。当然,除了在玉米树的树干上穿出几个洞来之外,没有别的任何效果。开始我们还保持着合适的速度,到后来尽管我不愿承认,但我们已的确是在狂奔。就在我感到自己已经快要崩溃的时候,我们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密码门。
“别忙。”蓝月挡住就要进入出口的我和戈尔,“我们应该再和另外四个组联系一下,一旦我们出去就再也和他们联系不上了。
大家是队友,说不定他们需要帮助。”
戈尔咻咻地喘着气,他看上去是累坏了,“那可不成,这个鬼地方我一秒钟也不想待了。我只想早点出去。”
蓝月咬住下唇,漆黑的眸子看着我。我有些慌张地低下了头。
说实话戈尔的话正是我的意思,也许我比他还要急着出去。
戈尔大声对蓝月说:“这是关系我们三个人的事情。现在我们两个打平,就看何夕的那一票。”
我沉默了几秒钟,感觉快要虚脱了。但我终于还是说:“就等一会儿吧!”
蓝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她发出了联系信号,并把重复发送时间间隔定为四十秒,“我们等三十分钟,看看有没有回应。”
我在蓝月的旁边坐下,默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不自在地回过头来问道:“你干吗这样看我?”
“为什么不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这不公平。”我尽量使自己语气平静。
蓝月的脸上微微一红,“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她的态度激怒了我,我有些失控地大声吼道:“你一开始就瞒着我们很多事。你根本就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你也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不对我们讲明呢?难道我们出生入死却无权知道一点点真相。”
戈尔走过来,他无疑是站在我这一边。我们两个人直勾勾地瞪着蓝月。
蓝月怔怔地盯着远方,似乎对我的话充耳不闻。良久之后她才轻轻地叹出一口气说:“我并不是存心欺骗你们,从西麦农场开始运转以来从没有人进来过。我也是到了这里之后才最终明白了许多事情的。而在此之前我并不像你们认为的那样,知道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既然你们那么想知道真相,那我就把我知道的全说出来吧。反正一旦回到基地,你们马上就会想清楚是怎么回事的。
“这件事情的源头要从三十二年前说起,当时我父亲取得了他毕生最大的研究成果。就在那一年他发现了‘时间尺度守恒原理’。这个名字听起来复杂其实意思很简单。根据这个原理,只要不违背守恒性原则,人们可以改变某个指定区间内的时间快慢程度。举例来说,人们可以使包含一定数量物质的某个区间的时间进度变为原先的两倍,与此同时减慢包含同样数量物质的另一个区间的时间进度为原先的二分之一。”
我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西麦农场正是一块被改变了的时区。”
“准确地说是一块被加快了的时区。”蓝月纠正道,“我们从进入西麦农场算起已经过了五个小时,可是等到我们返回基地时你们会发现时间停留在了五小时之前。送别的人群还在那里,在他们看来我们只是刚走进传送门就立刻出来了。这五个小时只是对我们才有意义。就算我们在西麦农场过上几十年甚至老死在这里,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过去了十多个小时。
“还记得在机房里我念到的那个‘917402年’的时间吗?对人类来说西麦农场是在二十几年前修建的,但在西麦农场里却已经春播秋收过去了九十多万年,也就是说西麦农场的时间进度是正常世界的四万多倍。西麦农场里的一年差不多只相当于正常时区里的十来分钟,所以在我们的世界里,会感到西麦农场总是按这个时间周期循环输出产品。你们无法体会当我见到这个时间时的那种惊心动魄的感受。正是西麦农场九十多万年的生产,供给了地球上三百亿人这二十年来富足的生活。”蓝月说着话转头看着戈尔,“你好像说过,你有九个孩子。”
戈尔一愣,“是啊,我带有他们的照片,你想不想看?”
“等等,”我打断了戈尔的话,“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既然是你父亲发现了这个原理,那为什么却是由西麦博士创建的农场?”
“这件事正是我父亲心中的一个结。当年他刚一发现这个原理,便立刻意识到了它在解决食物能源等问题上的应用前景,但几乎就在同时他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一个称得上可怕的问题。
想想看,我们人类其实也是从低等生物逐步进化而来的,如果我们把那些暂时比人类低等的生物放进一个比我们快了许多倍的时区……”蓝月不再往下说,也许她也知道根本不用再说了,因为我们已经见到了后果。
“所以我父亲忍痛放弃了他毕生为之奋斗的成果,对整个世界秘而不宣。但他没想到的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和助手却背叛了他。”
“你是说西麦博士?”
“就是西麦,”蓝月苦笑,“他创建了与外界隔绝的西麦农场,用高度聚集的太阳光束作为农场的能源。老实说西麦也是少有的天才。从‘时间尺度守恒原理’到西麦农场之间其实还有不短的距离,就好比从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到核聚变发电站之间还有莫大的距离一样。等到我父亲发现时,一切都来不及了,西麦已经成为了人类的英雄。我父亲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尽可能地避免他所担心的事情发生。可是这一切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问题?”我有些多余地问。
“刚开始时西麦农场的时间只是比正常时间快两倍左右,但是人们很快就不满足了,他们不断提出要过更高水平生活的要求,于是西麦加快了农场的时间。但是人类的欲求越来越高,以至于后来成了以需定产,人们只管对西麦农场下达产出计划,由农场的计算机自行安排时间速度,最终使一切失去了控制。没有谁愿意到西麦农场里去工作,因为这实际上意味着和亲人的永别,所以人们将一切都交给计算机来管理。你们也看到那些机械了,它们都是农场的计算机根据需要自行设计的,单凭机械的升级换代速度,你们就能想象出农场里的生物进化得有多快。如果你有一种办法能站在正常的时区观察西麦农场,你将会看到怎样一幅图像呢?”
蓝月没有再往下说,她的目光有些迷离了。其实用不着她来描述,因为我想象得出那是怎样一番可怕的情景:白天黑夜飞快更替以至于天空像是灰色,人造太阳在空中飞快地划出道道连续不断的亮线。风雨雷电云来雾去等自然景观,走马灯似的频繁出现永无终结。植物像是慢录快放的电影般地疯长和枯黄,看起来就像是动物一样。而那些真正的动物则如同跳蚤一样地来来去去,所有的生物都在以成千上万倍于人类的速度生长繁殖遗传变异。死亡以不可想象的速度追逐着生命,同时又被新的生命追逐,造物主在这片加速了的实验室里孜孜不倦地验证着生命最大限度的可能性……
良久都没有人说话,我只感到阵阵头晕。蓝月描绘的情景让我不寒而栗。戈尔的情况也不比我好多少,他无力地瘫坐在地,身体仿佛虚脱了一样。
蓝月看了下时间说,“三十分钟已经到了,我们回基地吧。不过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一定要保密。”
就在蓝月低头去取通信仪的时候戈尔突然跳了起来,他的目光“钉”在了我身后。与此同时我也看到自己脚下出现了一片巨大的阴影。我马上明白发生什么事了。几乎是在本能的驱使下,我立刻把蓝月扑倒在地并一同向旁边滚去,手中也已多出了一把激光枪。
但戈尔先开火了,我听到了一声令人肝胆俱裂的嚎叫,就像是由千万只野兽一起发出的声音。等到我回过头去的时候,却只看到一片犹自摇摆不定被践踏得狼藉不堪的玉米林,而我和蓝月刚才所在的地方留下了几道深达一尺的爪痕。
戈尔的眼睛瞪得很大,仿佛要从眼眶里掉落出来,他的腰部以下都不见了,地上一片血迹斑斑。我默默地走过去把耳朵贴在他仍在嚅动的嘴唇上,想听清他在说些什么。许久之后我抬起头来用手合上了戈尔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
“他说什么?”蓝月脸色苍白地问我,“他看到了什么?”
“他一直在重复着两个字。”我低低地说,“妖兽。”
(五)
我有两天没有见到蓝月了,作为此次行动唯有的两名生还者,我们一回到基地就被分隔开了,然后便是无休止的情况汇报。我的头上被接上了各式各样的仪器设备,以帮助我回忆那段经历,由此整理出的一切材料,直接报送西麦博士本人审阅。我当然不会违背我和蓝月的约定,谁也甭想从我嘴里套出我们之间的那段谈话。这两天,蓝月的样子时不时地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的眉宇和长发,她的声音,还有她若有所思的神情。尽管我不愿承认,但是我内心有一个快乐的小声音在执着地追问,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有时候这句话甚至通过我的口突然地冒出来吓自己一跳。
今天看起来比较清静,都过了十点了还没有什么人来烦我。我当然不会让时间白白流逝,和往常一样我无论如何都要干些有意义的事情,也就是说接着想蓝月。想她现在在干吗,吃了没有呀,吃的什么呀,还想象她如果穿上普通女孩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如果没人打搅的话,我可以这么神乎乎地想上一整天,我到现在才发现男人婆婆妈妈起来也是蛮了得的。不过今天我刚神游了几分钟就被拉回了现实,蓝月一身戎装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唯一得出的结论就是,她不是按正规渠道进来的,因为随后我便看到负责看管我的几个人,全都很无奈地躺在外面房间的地板上。
“等等。”我用力挣脱蓝月拉着我一路狂奔的手,“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跟着你逃走。”
蓝月也停下脚步,她的脸上因为奔跑而泛起红晕,“你太天真了。西麦是因为西麦农场而成为人类英雄的,难道他会让你揭露其中的隐情?你还不知道,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西麦正在筹划再建另一个农场。”
“那原先那个农场怎么办?尽管有密码门能暂时把农场和我们的世界隔开,但如果那种……东西……再进化下去,密码门迟早会被突破的。现在西麦博士去创建新的农场,几十年后岂不又和今天的西麦农场一样。”
蓝月含有深意地笑了笑,“如果西麦还是一个科学家的话他肯定也会这么想,可是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政治家了。西麦农场是他全部的资本,他如果放弃就会马上一文不名。”
“那他至少应该先把西麦农场的时间恢复正常,否则这样下去的结果太可怕了。”
“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我父亲当年就不用保守秘密了。”蓝月冷冷地说,“我们还是快走吧,车就在前面。我父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我们。”
……
蓝江水教授比我上回见到他时又仿佛瘦了些,一见面他就握住了我的手,“听蓝月说你救过她一命,真谢谢你。”
蓝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脸上微微一红,“谁说的,当时我自己已经发现危险了,他只是看起来像是救我一命而已。”
蓝江水正色道:“受人之恩不可忘,还不过来谢谢人家。”
我自然连声推辞,同时把话题转到我向蓝月提的那个问题上去。
蓝江水一怔,他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点起一支烟来。我注意到他的手有些发抖,“我年轻的时候和现在相比,对许多问题的看法都很不一样。简单点说,我那时在对待科学的态度上是非常乐观的,我相信科学最终能解决人类面临的所有问题。同时我还认为就算科学的发展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的话,也只不过是暂时的,而且随着科学的进一步发展,这些负面问题都会由科学自身来圆满解决。可是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我却再也无法这么乐观了。”
“为什么?”
“到现在我仍然认为所谓科学研究,其实就是不断揭示自然的谜底。我常常在想,造物主为何要把它的谜底深深地埋藏起来。
核聚变为何必须要在几百万摄氏度的高温下才能发生?微观粒子为何必须要在几千万亿电子伏特的能量撞击下才向人类展现其内部结构?反物质又为何要在极其苛刻的条件下才能产生?不过我现在已经想清楚了,或者说我认为已经想清楚了这个问题。
“你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上述这些反应能在很‘常规’的条件下发生,那么在石器时代或是青铜时代的人类甚至远古的一只玩火的猿猴,都可能已经把这个世界毁灭了。即便是现在,又有谁敢保证人类有绝对的把握,可以万无一失地操纵一切呢?”
我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但我还是问道:“那个‘时间尺度守恒原理’也是这样的谜底之一?”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词了,是蓝月对你讲的吧。世界上知道这一原理的人不超过十个人,而真正掌握它的核心内容的人,就只有我和西麦。西麦农场里发生的事情是无法逆转的,它的时间可以继续被加快但却再也无法被减慢,而与之对应的那块时区的情形则正好相反。”蓝江水的脸上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他猛吸一口烟,氤氲的烟雾中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对一个从事科学研究的人来说,如果一生里都没有成果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最痛苦的事情却不止于此。就好像一个农艺师辛勤一生才培养出新的作物品种,然而却发现它的果实虽然芬芳可口,但却含有剧毒。我当时就是那种心情。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直到今天,我有时仍然忍不住问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到底后不后悔,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在多数情况下我都发自内心地回答:不。”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蓝江水灭掉香烟说:“我要去和西麦谈一谈。”
蓝月叫起来,“不行,西麦是不会回心转意的,他已经不是科学家了,他是搞政治的人。”
蓝江水笑了笑,脸上的皱纹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得多,“要是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其实是最理解西麦的人,你们一定不会相信。”
“我当然不相信。”我大声说道,“你和他没一点相同。”
“可事实上我的确理解他。”蓝江水幽幽地说,“因为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差一点点就成为了西麦。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这件事已经拖了二十多年,是必须解决的时候了。”
“那我们该做些什么?”我追问道。
“你们唯一能做也是必须去做的一件事就是— 回西麦农场。”蓝江水无比肯定地说。
(六)
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两天后居然有胆回到西麦农场。说实话,我不能算是有英雄气概的人,但正如蓝江水教授所言,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
来前蓝江水对我和蓝月说:“西麦农场里的某种生物显然已经进化到了惊人的地步,根据上次从‘采集者’上提取的部分组织标本做的分析来看,这种生物的智慧水平已和人类不相上下,更不用说它还有着那样强大的自然力量。如果现在不把问题解决的话,那么过不了多久恐怕人类的末日就会来临。”
现在我们又置身于了西麦农场。正常时区里的两天在西麦农场相当于差不多两百年。看着四周那片,我们曾在两百年前出没过的丛林地带,我的心中涌起一种无法言表的感受。沧海桑田这个词在这里找到了最好的注释。由于缺乏管理,当年的农作物大部分都已消失,把土地让位给了生命力更为强大的高达数米的野草,物竞天择的原理在这片土地上充分显示了自己的力量。
我们这次的目的很简单。蓝月对上次拷贝的系统进行了分析,证实了西麦农场的计算机系统的能源供给部分,曾经遭到了某种生物的恶意破坏,很可能就是那种妖兽。仅凭这一点就足见它们已经具有了多么发达的智慧。我们这次计划修复系统,以便利用西麦农场里的这些超级机械,来对付那些我们至今都不知道长得什么样的可怕的东西。由于经历过惨痛的教训,这次我和蓝月的装备和防护措施要严密很多。但即便如此,我的心里仍是忐忑不安,不知道蓝月的感受会不会比我好点。
到中心的这段路上虽然有过几场虚惊,但总算没出什么事,我们见到了不少已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的牛羊之类的牲畜,经过两百多年的不受管理的自由生长之后,它们显然应该算是野兽了。这些家伙不时急匆匆地从我们附近掠过,一副警惕性很高的样子。在任何一个生态系统里,位于食物链顶端的只会有一种生物,看来它们也不过是妖兽的美食而已。
现在蓝月已经坐在中心电脑前开始修复系统。一切都还比较顺利,太阳能电站首先开始了工作,中心的照明也紧接着恢复了。
从外面不断传来机器启动的声音,大屏幕红外遥感监视器上显出了西麦农场的全图,上面一个个的移动的黄色亮点表示机器都动起来了。蓝月得意地冲我一笑,美得让人头晕。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号叫,正是那种让我一想起来就要发抖的声音,蓝月的脸色也是倏地一变。从声音判断妖兽离我们不会超过一百米。
“快,下达采集命令。”我大声喊道。
“我正在找寻命令菜单项。正在找……”蓝月急速地操作着。
大地开始剧烈地颠簸,让人几乎站立不稳。在这样的情况下电脑很容易损坏,如果在此之前不把采集命令发出去的话就来不及了。我大声催促着蓝月,由于过度的紧张,我的声音有些变调。
“我正在找。”蓝月艰难地回应,她的语气像是在哭,“……
找到了,我……”
一阵大的颠簸涌来,我和蓝月被掀翻在地。与此同时,机房的顶盖被揭掉了,然后我们就看见了那种足有十五米高的东西,我想那就是妖兽了。我看不出它是由哪种生物进化而来的,只看出它是四肢动物,分化出前肢和一对用于行走的后肢。后足肌肉发达十分粗壮,有六米多长,前肢很灵活,五指上长着黑色的利爪。它的脖子长度超过一米,上面支撑着一颗硕大无朋的头颅,龇开的嘴缝里露出尖利的牙齿,看得出来,这是它强大的武器。黏糊糊的涎水从它口中滴落下来,散发出腐臭难闻的气味。这时候我看到了它的眼睛,在我看到它巨大的头颅时,我仍不敢相信它是一种高级智慧生物,但当我看到它的眼睛时我相信了这一点。我和它对视着,我看到了它眼睛里有着藐视的意味,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了对手全部心思的眼光。这是唯有智慧生物才具有的眼光。巨大的震撼之下,我无法准确描述自己的感受。我想我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感觉就是它太强大了,在它面前我们简直弱小得可笑,就像是两只蚂蚁。我甚至没有了一丝拔枪的念头,因为我知道那根本不会有什么用处。
蓝月突然转身抱住了我,将她的脸与我紧贴在一起,我感到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她的这个表明心迹的举动让我感动不已,巨大的幸福充斥了我的胸膛。一时间我几乎忘记了死神就在眼前,或者说我的眼中已经看不到死神了。不过我仍旧无法抑止地流出了眼泪,并不是因为我就要死去,而是因为我的族类将要面临的灾难。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高尚的人,但我相信,任何一个人处于我现在的境地时,都会流出意义相同的泪水。相对于整个物种而言,个体生命其实是微不足道的。这时候妖兽缓缓举起了它的右前肢,然后以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速度向我们劈了下来。风声凄厉。
……
但奇迹出现了,一台“采集者4107型”冲了过来,看来蓝月在最后的时刻点中了命令,它显然不是妖兽的对手,只两三个回合就变成了一堆废铁。不过这点时间已经足以让我和蓝月脱离险境了。我们一路飞奔,四周到处传来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
西麦农场变成了战场和屠场,这是无生命的“采集者”和有生命的妖兽之间的战争。机器的爆炸声和妖兽的号叫声交织在一起,火光与血光纠缠在一起。妖兽张开巨口撕扯着“采集者”的合金身躯,如同撕扯着一张薄纸。除了“采集者27999型”外它显然没有任何对手。
“采集者27999型”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而当它的锯齿间突然拉出一道蓝白色的弧光时,天空中就会响起让大地也战栗不已的霹雳,与之同时传来的血肉被烧焦的气味会令人恨不得把胆汁也吐个干净。相比之下采集者比妖兽要残酷得多,因为它是一种收获并加工肉类食品的联合机器。每当一只妖兽被击倒后,采集者就会启动整套加工程序,将妖兽的尸体开膛剖肚剔骨剜肉,那种血肉横飞的场面让人一见之下,如同置身阿鼻地狱。
我和蓝月一路奔跑着朝密码门的方向逃去,随身带的与中心无线联网的便携式电脑,不断显示着这场战争进行的状况。代表采集者的黄色亮点和代表妖兽的红色亮点,都在急速地减少着。我焦急地关注着力量对比的变化。有几次采集者明显占据了优势,但很快又被超出。我在心里为采集者加油。我不敢想象如果采集者输掉了这场战争的话,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也不敢想象那些嗜血的妖兽又会怎样对待我们的世界。红色的亮点逐渐占据了优势,黄色的亮点一个个地熄灭,我的心向着深渊沉落。最后,有六个红色的亮点留了下来,那是六只妖兽。
我无意识地回头看着蓝月,她的眸子一片死灰。我有些歇斯底里地说:“它们都是雄性,要不就都是雌性。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上帝会保佑人类的。”我无法自制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就像在念着一种维系着唯一希望的咒语。
蓝月苦笑道:“妖兽也有它们自己的上帝。六只妖兽全为同一性别的几率实在太小,但愿我们能活着逃出去报信,除了原子武器恐怕没有什么能消灭它们了。”
我绝望地摇头,“人类准备好核进攻起码要一段时间,要知道正常世界上的一天在西麦农场里就是一百年,到时候妖兽的数量还不知道会有多么庞大。而且对西麦农场这么广大的地方使用核武器就算能消灭妖兽,接下来持续数年的核冬天,也会让人类付出无比惨重的代价。”
蓝月沉默半晌,“那我还是和你一样祈求上帝吧,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蓝月做了个祈祷的姿势。这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指着屏幕说,“这六个红点一直待在原地不动,会不会是受了伤?”
我观察了一下,然后抽出激光枪说:“走吧,不管怎样先去看看再说。”
……
当我们穿过荒园来到南部的一片开阔地带时,眼前的景象让我们不禁大吃一惊。很明显,我们已经置身于了某个雏形初具的城市中。整齐的洞穴,完备的供水系统,储备了大量食物的仓库,以及用于聚会的广场。看来,妖兽们已经具备了自己的社会系统,它们和人类社会已经没有质的差距而只有量的差距了。
在城市角落里的一个洞穴里,我们发现了我们要找的东西。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在红外显影图像里它们会待在原地不动,因为它们是六只幼兽。一只身躯庞大的妖兽倒毙在不远处,嘴里犹自撕扯着一台“采集者27999”型的躯壳,看得出它是为了保护这几只幼兽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六只幼兽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它们也许只是感到很久没有得到父母的哺喂了,一个个都有些焦急地在洞穴里嘶叫着。看到我和蓝月它们并不害怕,相反还很卖力地围拢来,把头往我们身上蹭,讨好而焦急地发出索取食物的声音。
“四雌两雄。”蓝月简单地说道,然后她回过头来看着我,一语不发。
我知道蓝月的意思,实际上我也正陷于一种不得不做出的决断中。说实话我现在很难把眼前这六只嗷嗷待哺的幼崽与那些嗜血的妖兽联系起来,尤其当它们把毛茸茸的头蹭到我的脚边的时候。这种感觉很奇特,即使是狮虎等猛兽的幼崽也是惹人爱怜的。但是我的内心有一个清楚的声音在大声地说,它们是妖兽,它们是人类的死敌,它们必须死—尽管它们的产生根本就是由人类一手造成的。
“让我来吧,如果你不想看的话就去看看风景。”我轻声对蓝月说,然后我抽出枪依次对准每只幼兽的额头扣下了扳机。它们中的每一只到死都以为我是同它逗着玩的。
枪声悦耳。
一切终于都结束了。现在,我站在山坡上有些后怕地环视着四处,仍不敢相信我们居然完成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空气中的血腥味正在消散,黄昏的原野上拂过阵阵清风,人造太阳正朝着地平线上连绵的草浪里滑落,那些无害的小兽们出没其间。我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西麦农场也具有一个普通农场的田园风光。想到我和蓝月即将离开这里永不再来,心中居然有些不舍。我转头望着蓝月,她也同我一样眺望着四周,目光中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我低声问道,“是你父亲的事?”
蓝月没有回答我,她转过身去,“走吧,回我们的世界去,感谢上帝,这个地方我们再也不用来了。”
不久以后我便发现蓝月和我都错了,西麦农场其实是一个幽灵,从一开始它就用它无比强大的力量,给我们织了一张密密的网,我们生生世世都注定无法逃脱了。
(七)
我们在西麦农场的这场十多个小时的历险,只不过是正常世界里的一秒钟,这样的反差总让人感觉是在做梦。当然,如果梦中总是有蓝月的话我倒是无所谓要不要醒来。想到这一点时,我不禁朝蓝月咧嘴一笑,却发现她的眼光里也闪现着同样的意思—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吧,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我们去哪儿?”我问蓝月,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由她拿主意。
“去找西麦。”蓝月似乎早有安排,她的语气中有隐隐的担心,“不知道我父亲和他谈得怎么样了。”
……
西麦在基地里的官邸守备森严,我和蓝月这样优秀的特警,也费了不小的劲才潜入进去。幸好只要过了门口的几关之后,里边也就没有什么障碍了—有谁愿意像在牢笼里一样生活呢?
“快过来。”是蓝月的声音。我飞奔过去,在会客室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蓝江水和西麦。蓝江水的手中拿着一只老式的枪,显然他是在射杀了西麦之后自杀的。
在蓝月连声的呼唤之后,蓝江水的眼睛缓缓睁开,他嗫嚅着问道:“他死了吗?”
我过去查看西麦的情况,他的瞳孔已经放大,使得平时里充满睿智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怕人。然后我又退回来对蓝江水说:“他死了。”
一丝很复杂的表情在蓝江水脸上浮现出来,他足足沉默了有一分多钟。但他最后还是露出高兴的神色说道:“这就好,这个世界上掌握‘时间尺度守恒原理’的两个人终于都要死了。我本来只是想劝他放弃重建西麦农场的念头,可是他不同意,我没有办法只好这样做。我了解西麦,他并不是一个坏人,在整个这件事情里他并没有多少错。要说有错也只是因为他顺从了人类的需求。实际上在我所有的学生里他是最让我得意的一个。西麦只小我五岁,更多的时候我都只当他是我的助手而不是学生。”蓝江水说着话伸出手去拽住西麦已经冰凉的手,有些痛惜地摩挲着,“现在我们俩一同死去倒也是不错的归宿,也许在九泉之下,我们还能续上师生的缘分,还能……在一起做实验。”
蓝月痛哭出声,“你不会死的,我们想办法救你。”
蓝江水的目光渐渐发散,“我自少年时便许身科学以求造福人类,没想到我这辈子对人类最后的馈赠竟是亲手毁去自己的成果。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敢肯定自己做对了没有,我只能说我也许避免了更大的浩劫发生。没有了西麦农场,地球上的三百亿人会在几个月里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大半,面对他们,我的灵魂看来是永远都得不到安宁了……”
蓝江水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微不可闻,两滴混浊的泪水自他苍老的眼角缓缓滑下,最后融入了脚下这片他深爱的,曾经掩埋过无数像他一样的籍籍无名者的土地。
死者已矣。
只有几天的时间,我便意识到蓝江水临死前所预见的是一番多么可怕的场景。储备的食物很快告急,这个星球上自从人类诞生以来最可怕的饥荒开始了。三百亿张嘴大张着,就像是无数个黑洞。政府下令大规模地退耕还田,但这对大多数人来说肯定是来不及了。养尊处优的人们在灾难到来时尤其脆弱,大规模的死亡场面就要出现了。过不了多久,这颗星球的每个角落都将堆满人类的尸体,那是一个何等可怖的场面啊。不过我毫不怀疑我和蓝月能挺过这场灾难,因为我们是训练有素的特警,生存能力远胜于常人。随着人口的减少,粮食的压力将得到逐渐缓解。只要熬过了最困难的时期,一切都会好转的。世界一片混乱,我和蓝月在这个饥饿的星球上四处流浪。
“我快要疯了。”蓝月痛苦地伏在我的肩头,由于营养不良和精神上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她瘦了许多,“这一切真是我父亲造成的吗?”
我安慰地拍着她的背,“这不是他的错。这是人类向自然界索取所付出的代价。这样的索取自古开始就没有停止过,而到了创建西麦农场这一步,更是在向自然界的未来索取,人们索取的是大自然根本就给不起的东西。如果没有西麦农场,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人。现在死于饥荒和将来死于妖兽是两枚滋味相同的苦果,人类必须咽下其中的一枚。”
说到这儿我突然愣住了,我朝远方大张着嘴但却说不出话。蓝月用了很大劲才让我回过神来,她快吓哭了。
“你怎么啦?”蓝月有些害怕地抚着我的脸。
我艰难地笑了笑,“我想起一件事。看来才过了十来天我们又要旧地重游了。”
(八)
一千年过去了,西麦农场里一片蛮荒景象。“采集者”不锈的身躯依然伟岸地耸立天宇,妖兽的残骸都已荡然无存,而当年埋骨于此的队友们,却依稀音容宛在。想到差不多一千两百年前,我和蓝月在这片诡异的土地上由相识而相知,以及一千年前那场惨烈绝伦的决定人类命运的大战役,我不禁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甚至怀疑那些都只是一场梦,但此刻掌中所握的蓝月的纤纤小手,又肯定地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是的,我们又回来了,而且这一次我们将不再离去。我和蓝月正在写一封信,再过一会儿,等我们将这封信通过密码门发出去之后,我们将永久性地毁掉这个唯一的出口。在这封信里,我们把关于西麦农场的所有事情都向世人做了说明,而蓝江水和西麦这两位天才之间的是非恩怨,恐怕也只能任由世人去评说了。
我们并不清楚会有多少人能看到这封信,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能理解我们的行为。今天我们回到西麦农场其实是迫不得已。妖兽虽然不存在了,但这只是暂时的。在一个比人类世界的时间快了四万多倍的时区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按照严肃的进化观点,现在在西麦农场里的这些无害的动物甚至植物中,最终肯定会产生出比人类高级得多的生物,人类将永远不会是它们的对手。不要让我相信不同智慧生物之间和睦相处的神话,就算可能也不过是其中高一级生物的施舍罢了,就好比我们人类也为别的生物建造国家公园一样。而最大的可能性却是,西麦农场里的这些生物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冲出西麦农场,给人类带来真正的灭顶之灾。如果那一天成为现实,先父蓝江水先生的灵魂将永堕地狱底层。
所以我们决定回到西麦农场,最起码我们现在还是西麦农场里最高级的生物。我们将活在这个时区里,同这里所有的生物按同样的节拍进化。如果不出现大的意外,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将继续或者说一直保持进化上的优势(但愿我们的这种乐观估计是正确的)。
凭借这种优势,我们就能为人类守护西麦农场这块脱缰的土地。我们多灾多难的家园是那样的美丽,让人留恋万分,想到就要与之永别,我们不禁潸然泪下。现在我们最想问的一句话就是:这一切到底为何要发生?难道人类对自然的索求真的是永无止境?
也许过不了多久(相对于你们的时间感来说),我们这一族将进化成某种和人类大相径庭的生物,甚至于当有朝一日相逢时,你们根本就认不出我们曾经是人,谁知道造物主会怎样安排呢?但是请相信,我们的心是永远和人类一起跳动的。而且我们要把这颗心代代传给我们的后人,要让他们和我们一样永远记住自己的根。
何夕,蓝月绝笔于西麦农场时历918653年12月7日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