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形 状

他花了一个小时检查圆锯的轴承,然后又上了一遍润滑油。天气已经太冷,没法工作;他不得不去给另外一个房间加热,那里存放着调查员、碾尸者和女巫。单是这一点就足以打破他和简特利的约定了,但比起解释他与非洲小子的约定和工厂里出现了两个陌生人,这个实在算不得什么。你不可能和简特利争辩;电属于他,因为从裂变管理局偷电的是他;是简特利每个月在键盘上做手脚,用这套仪式让管理局相信工厂位于其他地方,按时结清费用,否则根本就不会有电可用。

而且简特利是个怪人——他心想,站起身,感觉膝盖咔嗒作响,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法官的控制单元。简特利深信赛博空间有终极形状,有其总体的存在形式。这当然不是滑溜听见过的最荒谬的想法,但简特利着魔般地相信那个终极形状至关重要。理解赛博空间的终极形状是简特利的圣杯。

滑溜曾经体验过一个网络/知识的拟感节目,节目说的是宇宙的形状;滑溜认为宇宙就是万物,所以宇宙怎么可能有形状呢?假如宇宙有形状,那么宇宙必定被什么东西包裹,因此获得形状,对吧?假如那个什么东西确实是个什么东西,那它不也是宇宙的一部分?但你绝对不能跟简特利掰扯这种事情,否则他会让你的大脑打结。话也说回来,滑溜并不认为赛博空间和宇宙有任何共同之处;赛博空间只是数据呈现的一种方式。裂变管理局看上去就像巨大的红色阿兹特克金字塔,但它不必非得这样;假如管理员愿意,他们大可以让它换个其他的样子。大公司拥有他们外形的版权。因此,你怎么可能认为整个数据网拥有一个特定的终极形状呢?况且就算有,又怎么可能拥有意义呢?

他揿下控制单元的电源按钮,十米外的法官嗡嗡作响,开始抖动。

滑溜·亨利憎恨法官。艺术界永远无法理解这一点。憎恨意味着他并没有从中得到乐趣,无论是建造这鬼东西,还是把法官弄到室外,看着它,追踪它的活动,最后摆脱作为概念的它,但这和喜欢法官完全不是一码事。

法官高约四米,肩宽约两米,没有头部,站在那里抖动,七拼八凑的甲壳是独特的铁锈颜色,就像旧手推车的把手,被成百上千只手摩擦抛光。他找到了办法,用化学品和研磨材料得到这种样子的表面,在法官的大部分身躯上使用了这套方法——主要是回收利用的旧零件,而不是圆形刀片的冰冷牙齿和关节的闪亮镜面,除了这些部位,法官全身上下都是那种颜色和光泽,仿佛非常古老但仍旧每天被大量使用的工具。

他用大拇指推动操纵杆,法官向前迈出一步,然后又是一步。陀螺仪运转正常,就算卸掉了一条手臂,机器人的动作依然气派十足,巨大的双足稳稳落地。

滑溜在昏暗的工厂里得意微笑,法官踏着步点走向他,一、二,一、二。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记起建造法官的每一个步骤,有时候这么回想,只是为了享受能做到这件事的安稳感。

他不记得自己无法回忆的时刻,但偶尔几乎能够想起来。

这就是他建造法官的原因,因为他曾经做过什么事情——肯定不算什么大事,但他被逮住了,而且是两次——因此受到审判,法官作出判决,判决得到执行,他再也无法回忆,什么也想不起来,就算想起来也顶多只能维持五分钟。偷车,偷了富人的车。他们确保你记得你做过的事情。

他拨动操纵杆,让法官转身,穿过一条过道——过道两边是成排沾着潮气的水泥垫,它们曾经用来支撑车床和电焊机——走进隔壁的房间。头顶高处,昏暗的光线和积灰的房梁之间,吊着早已失去作用的灯具,鸟儿偶尔在那里筑巢。

所谓的科萨科夫手术,他们对你的神经元做手脚,因此你的短期记忆就不会驻留,你服刑的时间就是你丢失的时间,但他听说他们已经不再做这种手术了,至少不会对偷车贼做。没经历过的人会觉得这听起来挺轻松,就像坐牢,而且记忆完全被抹除,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到他终于出来,刑期结束——三年时光化作一长串模糊的恐惧和困惑片段,以五分钟为间隔期限,但你记得的并不是间隔之内的事情,而是切换的过程……刑期结束,他必须建造女巫、碾尸者,然后是调查员,最后是现在的法官。

他引导法官爬上水泥斜坡,来到其他机器人等待的房间,他听见简特利驾驶摩托车驶过孤狗原。

人类让简特利不舒服——滑溜心想——走向楼梯,但反过来也一样。陌生人能感觉到所谓“终极形状”在简特利的双眼背后燃烧;他的执念表现在他做的一切事情之中。滑溜不清楚简特利能一路去到蔓城,也许他只跟和他一样紧张的人打交道,也就是毒品和软件市场的参差边缘上的孤独客。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性爱,就算他有朝一日在乎了,滑溜也无法想象他的欲望内容。

就滑溜而言,性爱是孤狗原最大的缺点,尤其是冬天。夏天,他有时候能在某个锈迹斑斑的小镇找到个把姑娘;他那次去大西洋城结果欠下小子的人情债,也正是为了性爱。后来他告诉自己,最好的解决手段就是集中精神做工,但此刻沿着颤颤巍巍的钢铁楼梯爬向通往简特利住处的鹰架,他不由自主地想着雪莉·切斯特菲尔德要是脱掉所有的皮夹克会是什么样子。他想着她的双手,那么干净,那么娇嫩,但再往下想,他却看见了担架上男人的昏迷脸孔、插在左鼻孔里的饲管、雪莉用纸巾擦拭他凹陷的面颊——他皱起眉头。

“嘿,简特利,”他对着工厂空旷的钢铁框架吼道,“出来……”

简特利身上有三样东西不犀利、不紧绷和不稀疏:眼睛、嘴唇和头发。他眼睛很大,颜色很浅,是灰是蓝取决于光线;嘴唇丰满而灵活;金发向后梳成乱蓬蓬的鸡尾头,他每走一步就抖一下。小鸟的瘦是边缘小镇饮食和神经紊乱导致的羸弱,他的瘦削却是天生的小骨架,肌肉紧密堆积,完全没有脂肪。他的衣着同样犀利而紧绷,黑色皮衣的边缘镶着黑色珠子,滑溜记得他当初跟执事布鲁斯混的时候就见过这种风格。珠子,还有其他细节,让滑溜觉得他年约三十——滑溜本人也三十左右。

滑溜走进门,沐浴在十个一百瓦灯泡的强光之下,简特利瞪着他,确保滑溜知道他只是简特利和终极形状之间的又一个障碍。简特利正把一对摩托车挂篮放在金属长台上,挂篮看上去很沉重。

滑溜早就切掉了屋顶的挡板,在需要的位置安装了支柱,用硬塑料板盖住窟窿,用硅酮填补天窗四周的缝隙。然后简特利带着面具、喷罐和二十加仑的白色乳胶漆回来,既不除尘也不清扫,而是给所有污物和干鸽子粪喷了厚厚一层涂料,把所有东西粘在原处,然后再喷一遍,直到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白色。他只放过天窗没喷漆,接下来滑溜从工厂底楼向上搬运设备:一小卡车的电脑和赛博空间操控台、一张险些折断绞盘的超大号旧全息投影桌、几台效果发生器、几十个硬塑料箱(装满了数以千计的全息胶片,那是简特利在追寻终极形状的征程中积累下来的)、几百米绕在崭新的塑料卷轴上的光纤(滑溜觉得这是工业窃贼的手笔)。还有书籍,封面是网眼布粘在硬纸板上的古书。滑溜从来不知道书竟然会这么沉重。旧书有一股悲哀的味道。

“我走了以后,你又装了几个放大器,”简特利打开第一个挂篮,“在你的房间里。弄了个新取暖器?”他飞快地翻检挂篮里的东西,像是在找什么放错地方的物品。但滑溜知道他并没有;别人不请自到,哪怕是简特利认识的人,简特利就必须这么做。

“对。我必须重新加热储藏区。否则就太冷了,没法做事。”

“不,”简特利突然抬起头,“你房间里的不是取暖器。安培数不对。”

“是的。”滑溜咧嘴笑笑,因为他猜想咧嘴笑会让简特利认为他很愚蠢,容易退缩。

“‘是的’什么,滑溜·亨利?”

“不是取暖器。”

简特利“啪”的一声关上挂篮:“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我就断你的电。”

“说起来,简特利,要是我不在了,你会少很多时间弄你的……事情。”滑溜意味深长地朝全息投影桌的方向挑挑眉毛,“其实,有两个人待在我的房间里……”他看见简特利一愣,浅色眼睛瞪大,“但你一个也不会看见和听见,就像不存在。”

“不行,”简特利的声音很紧张,他从台子那头绕了过来,“因为你会把他们弄出去的,对吧?”

“顶多两个星期,简特利。”

“现在就走,”简特利的脸离滑溜只有几英寸,滑溜闻到他呼吸间的酸臭味,“要么你和他们一起走。”

滑溜比简特利重十公斤,这十公斤差不多全是肌肉,但简特利从没被吓住过——他似乎不知道或者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受伤。这一点本身就很吓人。简特利重重地扇过滑溜一个耳光,滑溜只能盯着手里的大号铬锰合金扳手,暗自尴尬不已。

简特利直挺挺地绷紧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滑溜很确定简特利去波士顿或纽约这段时间没睡过觉。他在工厂里睡得也不多。外出归来时永远神经紧张,第一天通常最难熬。“你看。”滑溜的语气像是在哄马上要哭的孩子,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口袋——非洲小子给他的好处。他举起透明塑料自封袋给简特利看:蓝色真皮贴、粉色药片、红色玻璃纸里难看的一坨鸦片、仿佛黄色润喉糖的神药、塑料吸入器(日本制造商的名字被小刀刮掉)……“非洲给的。”滑溜摇晃着自封袋说。

“非洲?”简特利看看口袋,看看滑溜,又看着口袋,“非洲来的?”

“非洲小子。你不认识他。他留下这个给你。”

“为什么?”

“因为他请我照顾一阵子他的两个朋友。我欠他这个人情,简特利。我说了你很不喜欢附近有别人。说了会让你心情不好。所以,”滑溜撒谎道,“他说他愿意给你些东西,补偿给你造成的麻烦。”

简特利接过口袋,手指顺着封口一滑,打开了口袋。他取出鸦片,还给滑溜。“不需要这个。”他取出一片蓝色真皮贴,揭开背膜,小心翼翼地贴在手腕内侧抚平。滑溜站在那儿,漫不经心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捻着那团鸦片,玻璃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简特利绕回长台后,打开挂篮,取出一双新的黑色皮手套。

“滑溜,我觉得我最好……见见你的客人。”

“什么?”滑溜大吃一惊,“行啊……但你不是非见不可,我是说,不用麻烦你——”

“不,”简特利拉起衣领,“我必须见。”

下楼的路上,滑溜记起手里的鸦片,一抬手把那团东西扔出栏杆,鸦片消失在黑暗中。

他讨厌毒品。

“雪莉?”他感觉傻乎乎的,因为简特利看着他敲自己的房门。没人回答。他打开门。光线昏暗。他看见灯泡只点亮了一个,一张黄色传真纸卷成锥形,用一截导线罩住灯泡,所以房间里才这么暗。另外两个灯泡被她拧了下来。她不在。

担架还在,蓝色尼龙睡袋将男人固定在原处。看着生命支持设备、导管和一袋袋液体组成的结构,滑溜心想,这些东西在吞噬他。不,他对自己说,是它们让他活着,就像在医院里。但那种印象萦绕不去:假如它们在汲取他的生命力,在吸干他呢?他回想起小鸟说的吸血鬼。

“好啊,”简特利从他身旁走过,到担架尾部站住,“你的伴儿够奇怪的,滑溜·亨利……”简特利绕着担架走了一圈,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脚腕和一动不动的人影之间保持一米距离。

“简特利,你确定你不想回楼上去吗?我觉得那块真皮贴……也许你用得太多了。”

“是吗?”简特利侧着脑袋说,眼睛在黄色灯光下闪闪发亮,他使个眼色,“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呃,”滑溜犹豫道,“你和平时不一样。我是说,和你以前不一样。”

“滑溜,你认为我这是情绪紊乱?”

“是的。”

“我倒是很享受情绪紊乱。”

“我可没有看见你的笑容。”雪莉在门口说。

“这是简特利,雪莉。工厂算是他的地盘。这是雪莉,克利夫兰来的……”

但简特利戴着手套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支黑色细手电,弯着腰研究遮住沉睡者额头的电极网。他直起腰,光束落在没有标记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的装置上,然后顺着黑色导线一路照向电极网。

“克利夫兰,”简特利最后说,仿佛这是他在梦中听过的名字,“有意思……”他再次抬起光束,凑近细看导线与装置连接的位置,“雪莉——雪莉,他是谁?”光束照亮了那张平常得可笑的憔悴面孔。

“不知道。”雪莉说,“别照他的眼睛。说不定会扰乱快速眼动期。”

“这个呢?”简特利照亮灰色小包。

“LF,小子这么叫它。小子叫他伯爵,说那个是他的LF。”她把手伸进衣服里挠痒。

“那好吧。”简特利说,转过身,“咔嗒”一声熄灭手电筒,执念之火在他的双眼背后烧得正旺,被非洲小子的真皮贴放大得无比强烈,滑溜不禁觉得终极形状肯定就在那里,透过简特利的额头绽放光芒,除了简特利之外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就肯定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