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塔如果放倒在示拿的平地上,需要两天两夜才能从塔的这一端走到另一端。竖立起来,从塔底攀到塔顶需要足足一个半月。这还是不带东西,空手上塔。问题是,上塔的人没有谁空着两只手。大多数人都拉着运砖头的拖车,步伐于是慢了下来。把一块砖放进这种拖车以后,要过四个月时间,它才会被人从拖车上搬下来,砌进塔身,成为这座塔的一部分。
这次远行之前,希拉鲁姆一直居住在以拦,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对巴比伦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那儿的人购买以拦出产的铜。从卡伦河顺流而下驶向大海的船只载着以拦的铜锭,将它们运往幼发拉底河流域。希拉鲁姆和其他矿工没有乘船,他们走的是陆路。一同上路的还有一支满载货物的驮驴商队。大家沿着一条灰扑扑的道路走下高原,穿过一块块平原,来到田野翠绿、沟渠交错的幼发拉底河畔。
他们中间,没有谁见过那座塔。还在好些里格之外,它便进入了大家的视野。在热腾腾的、闪烁着微光的空气中,它就像一束细细的麻线,飘飘荡荡,从宛如一个泥壳的巴比伦城升腾而上。随着他们越走越近,那个泥壳渐渐变成了那座城市的城墙。城墙巍峨,可他们眼中却只有那座塔。许久之后,大家总算能放低视线,望向河流冲积而成的平原,于是看见了高塔在这座城市之外留下的印记:宽阔的幼发拉底河床深深地凹陷下去,那条大河在深沟底部流淌着——这是挖掘河泥烧制砖石造成的后果。还有城池之南那一排又一排早已不再升火冒烟的砖窑,它们同样也是高塔的印记。
大家走近城门。现在,那座塔显得愈加庞大,比希拉鲁姆能想象出来的任何东西都更加庞大。它是一根粗大的独柱,跟一整座神殿一样大,却越升越高,渐远渐小,终于看不见了。所有的人都一边走,一边仰着脑袋,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仰望着高塔。
希拉鲁姆的朋友南尼用手肘碰了碰他,满怀敬畏地说:“咱们要攀的就是那个?攀到顶?”
“咱们矿工应该朝下钻。爬上去开挖,感觉有点……逆天。”
矿工们来到西面城墙的中门,另一支商队正从这里离开城池。大伙儿挨挨挤挤,拥向城墙投下的窄窄的阴影。领头的彼利对城门塔上的守门人喊道:“我们是从以拦应召唤而来的矿工。”
守门人兴奋起来,其中一个叫道:“要上去凿开天堂地窖的就是你们吗?”
“正是。”
整座城市都在欢庆。八天前,最后一批砖上路,庆祝就此开始。它还将持续两天。全城都在欢笑、舞蹈、宴饮,没日没夜。
和制砖工们一起庆贺的是拉车汉。攀登高塔的工作让他们的双腿筋肉虬结,像一条条绞缠的绳索。每天早晨都有一队拉车汉启程登塔,攀爬四天以后,他们将货物交给下一队拉车汉,第五天拉着空车回到下面的城市。就这样,一队队拉车汉接力向上,直到塔顶。只有最下面的一队能和这座城市的人们一同欢庆,但住在塔上的人也有足够的酒肉。这些食物已经在早些时候送了上去,好让盛宴一路向上,贯穿全塔。
晚上,希拉鲁姆和其他以拦矿工坐在陶土凳子上,面前是摆满食物的长桌。城市广场上,到处都是这样的长桌。矿工们和拉车汉聊天,向他们打听高塔的事。
南尼说:“听说在塔顶工作的泥水匠如果失手掉落一块砖,他们会扯着头发痛哭号啕,因为四个月后才能补上这块砖;可如果一个人坠塔而死,谁都不会在意。请问这是真的吗?”
一个比较健谈的拉车汉路加图姆摇头道:“哦,不是这样,这只是大家编的故事罢了。运砖的车队一支接一支上塔,持续不断,每天都有几千块砖送上塔顶。掉落一块砖,泥水匠根本不当回事。”他朝矿工们倾过身子,“不过还是有真正贵重的东西,比命还宝贵:砖刀。”
“砖刀有什么宝贵的?”
“如果哪个泥水匠把自己的砖刀掉下去了,他就没法干活儿了,只有干等着,直到人家把新砖刀给他送上来。一连几个月,他没法挣到自己的吃食,只能借债度日。丢了砖刀,那才会让人好好哭几场呢。但是,如果有谁失足坠塔,他的砖刀还好端端地留在塔顶,其他人就会暗自庆幸——下一个弄丢砖刀的人就可以拿起这把多出来的砖刀继续干活,用不着求帮告贷了。”
听了这话,希拉鲁姆吓坏了,慌忙计算他们这批矿工一共带了多少把镐头。但他马上明白过来。“这不可能。为什么不事先多送些砖刀上去?跟送上去的那么多砖头相比,这些砖刀的分量可以忽略不计。还有,损失工人肯定会大大影响进度吧,除非他们能事先在塔顶安排多余的人手,这个人还得正好是个熟练的泥水匠。没有多余人手的话,那份工作只能暂停,直到另一个泥水匠从塔底爬到塔顶。”
拉车汉们哄堂大笑。“咱们骗不了这个人。”路加图姆高兴地说。他转向希拉鲁姆,“这么说,庆祝活动一结束,你们就开始登塔?”
希拉鲁姆从碗里喝了口啤酒。“是的。我听说有一批打从西边来的矿工和我们一起上路,可我还没见到他们。你知道那些人吗?”
“知道,他们来的那个地方叫埃及。但他们跟你们不一样,你们是采矿的,他们是采石的。”
“我们在以拦也干过采石的活儿。”南尼满嘴猪肉,呜呜噜噜地说。
“跟他们干的没法比。他们能凿花岗岩。”
“花岗岩?”以拦人采的是石灰石、大理石,花岗岩可对付不了。“你说真的?”
“去过埃及的商人说,那边有石头砌的金字塔和神殿。石灰石、花岗石,全是大块大块的石料。他们还用花岗石凿出了许多巨大的雕像。”
“可花岗岩加工起来是多么困难啊。”
路加图姆耸耸肩,“在他们手里不难。国王的建筑师们觉得,等你们够着天堂地窖的时候,这么能干的石匠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希拉鲁姆点点头。有这种可能。那时需要什么手艺,现在谁能说得准?“你见过他们吗?”
“没。他们还没到呢,还得再等几天。庆祝活动结束时如果他们还没到,你们以拦人就只好自己登塔了。”
“你们不是会和我们一起上去吗?”
“对,但只能陪你们走头四天,然后我们就得掉头向下了。你们这些有福气的才能继续向上。”
“为什么说我们有福气?”
“我一直盼着能爬到塔顶。以前我在上面更高的队里拉车,到过十二天的高度。但我最高只到过那儿。你们会上得更高,高得多。”路加图姆有些伤感地笑了笑,“真羡慕你们啊,你们可以够到天堂的地窖。”
够到天堂的地窖,然后用镐头把它凿开。这个念头让希拉鲁姆惴惴不安。“其实用不着羡慕我们——”他开口道。
“没错。”南尼说,“等我们干完了活儿,所有人都可以够到天堂的地窖。”
第二天早上,希拉鲁姆去观察那座塔。他站在围绕塔基的巨大的院子里。塔基一侧过去一点的地方建了一座神庙。如果没有高塔,它肯定是一座雄伟的建筑;可现在,它就那么缩在塔边,一点都不起眼。
他能感受到这座高塔是多么坚固——无与伦比地坚固。关于这座塔有很多说法,所有说法都一致认定:没有哪座金字塔像它一样,如此厚重,如此坚实。这是由建造方法决定的。它从里到外都是烧制的火砖,而普通金字塔用的不过是太阳晒干的泥砖,仅仅在表面贴一层火砖。此外,砌砖的砂浆以沥青为主料,它能渗进火砖,将砖块牢牢地粘合起来,牢固程度不亚于砖块本身。
高塔基座很像一般金字塔的最底下两层。最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方形平台,边长两百肘尺,高四十肘尺。平台朝南的一面有三组梯级,中间一组通向上面另一座较小的平台,高塔塔身便矗立在这第二座平台上。
塔身呈正方形,边长六十肘尺,撑天拄地,仿佛支撑着天庭的全部重量。一条平缓的坡道镶嵌在塔身周遭,像缠绕在鞭子手柄上的皮条。不对,仔细端详之下,希拉鲁姆发现坡道其实有两条,彼此交错。每条坡道的外缘都竖立着密密麻麻的梁柱。这些柱头并不太粗,但很宽大,给坡道内侧提供了些许屏障。视线沿塔身向上,希拉鲁姆看到的是无数梁柱形成的镶边、坡道、砖墙,然后又是坡道、砖墙……循环往复,最后变成无法辨别的浑然一体。浑然一体的高塔继续向上、向上,伸向目力不及的高处。希拉鲁姆的眼睛眨巴着,眯缝着,直到头晕目眩。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打了个寒噤,转开了视线。
希拉鲁姆想起了儿时听过的故事,讲述的是大洪水之后的世界。故事说到,洪灾过后,人类重新在世界各地拓殖、生活,占据的土地比洪水之前更加广阔。他们还航行到世界边缘,看见大洋如何从世界边缘泻向下面雾霭沉沉、黑水横流的深渊。人类就此知道了这个世界的边界。他们觉得自己所处的世界太过狭小,渴盼着世界之外的东西,想见识耶和华的一切造物。他们将目光投向苍天,想象着耶和华的居所,那个建造在天堂水面之上的美好所在。于是,许多个世纪之前,人们开始建造这座高塔,这座通向天堂的巨柱,可以让人类缘柱而上,一窥耶和华的杰作。而耶和华也可以缘柱而下,看看人类的成就。
千千万万人辛苦劳作,无休无止,同时满怀喜悦,因为这份工作最终会让他们更加亲近耶和华。一想到这个场面,希拉鲁姆就无比振奋。当巴比伦人到以拦招募矿工时,他是多么兴奋啊。可现在,站在这座巨塔的底座,一种抵触情绪油然而生:世上不应该存在如此高大的东西。仰望高塔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所处的仿佛并非世间。
这样一个东西,是他应该攀爬的吗?
登塔的那个早上,第二层平台上到处是构造坚固的两轮拖车,排成一列又一列,把整个平台挤得满满的。许多车上装载的并非建筑材料,而是各种食物:一袋袋大麦、小麦、扁豆、洋葱、椰枣、黄瓜、面包和鱼干,还有数不清的大陶罐,里面盛着清水、椰枣酿的酒、啤酒、羊奶和棕榈油。还有些车子里的货物完全可以拉到市场上出售:青铜容器、草编篮子、一卷卷亚麻布、木头桌凳。车上甚至还有一头育肥的公牛和一只山羊,几个僧侣正用布蒙上它们的眼睛,让它们看不见高塔两侧,免得上塔时受惊。到了塔顶以后,它们将被用作献祭的牺牲。
对了,还有些车子载着矿工们的镐头和锤子,以及一个小锻炉所需的全部工具。工头事先还作好了安排,将大批木材和一捆捆芦苇装车上塔。
路加图姆站在一辆车边,系紧捆扎木材的绳索。希拉鲁姆走了过去。“这些木头是打哪儿来的?自从我们离开以拦,这一路上我没见过森林。”
“这里北面有座森林,里面的树都是开始建塔时种下的。砍伐的木材顺着幼发拉底河漂流而下。”
“你们种植了一整座森林?”
“这座塔开工的时候,建筑师们就知道砖窑需要大量木头作燃料。这里找不着那么多木头,于是他们种植了一座森林。好些人的工作就是给森林浇水。还有,每砍掉一棵树,那些人就会补种上一棵新的。”
希拉鲁姆惊叹不已,“所有木头都是这么来的吗?”
“大多数吧。北边还有其他很多森林也被砍了,木头顺流漂下来。”他检查拖车的轮子,拿出随身带着的一个皮革瓶子,拔下瓶塞,往轮子和车轴上倒了一点油。
南尼走了过来。他望着从他们眼前伸展开去的巴比伦城,道:“就这儿已经够高的了。我还从来没爬到过这么高的地方,可以俯瞰一座城市。”
“我也是。”希拉鲁姆说。路加图姆却只是笑。
“走吧。车子都准备好了。”
没过多久,所有矿工都两两成组,每两个人拉一辆车。拖车上有两个桩子,上面系着拉车纤绳,两个矿工一人一根。矿工的车和拉车汉的车混编在一起,这样才能保证整个队伍的速度。路加图姆和另一个拉车汉负责的车紧跟在希拉鲁姆和南尼的车后。
“记住,”路加图姆说,“和前车保持十肘尺的距离。转弯的时候左纤放松,整辆车子全交给右纤。每小时换一次边。”
前面的拉车汉们已经拉着拖车上了坡道。希拉鲁姆和南尼躬下身子,将纤绳甩上后背,一人搭在左肩,一人搭在右肩。两个人同时直起身来,将拖车前端抬离地面。
“拉吧。”路加图姆喊道。
他们向前倾身,拽紧纤绳。车子开始滚动。动起来以后轻松多了。他们绕过平台,来到坡道。到了这里,两人不得不再次深深地伏低身体,向前拉拽。
“他们把这算作轻载车?”希拉鲁姆从牙缝里嘀咕。
坡道的宽度能容纳一辆车加一个人,必要时可以人车交错。路面铺砖,车辆通行数百年后,坡道上碾压出了两道深深的车辙。他们头顶是梁柱支撑的天花板,向上升起,呈穹窿形,方形砖块彼此重叠,在中央位置合拢。右侧的梁柱十分宽大,让坡道显得有点像一条隧道。只要别往边上看,几乎不会感到这是一座高塔。
“你们挖矿的时候唱歌吗?”路加图姆问道。
“只在活儿不重的时候唱。”南尼说。
“那么,唱首你们采矿的歌吧。”
这个要求上下传递到其他矿工耳朵里。没过多久,所有矿工都唱了起来。
影子越来越短,他们上得越来越高。这里有屏挡遮住阳光,周围是清爽的空气,比塔底城市的狭窄小巷凉快得多。在下面的城市,正午的时候,温度高得能把急匆匆爬过街道的四脚蛇热死在半道上。朝旁边望去,矿工们能看到沉沉流动的幼发拉底河,还有绿色的田地,延伸到许多里格之外的远方,横贯其间的条条沟渠映着阳光,熠熠生辉。巴比伦城则是一幅由街巷和建筑织成的极其繁复的图样,阳光下,建筑上的石膏涂料闪闪发亮。登塔的人愈行愈高,城市也越来越模糊。它好像在不断收缩,越来越靠近塔基。
希拉鲁姆再一次换到右纤,紧挨着坡道外缘。就在这时,他所在的上行坡道的下一层传来了叫喊声。他想停下脚步,看看下面是怎么回事,但又不想破坏步伐的节奏。再说就算真的去看,他也看不清下面坡道的情况。“底下出什么事了?”他朝身后的路加图姆喊道。
“你们有个矿工害怕了,恐高。第一次登塔的队伍中,偶尔会出现这么一位。这种人会死死趴在地下,没法往上爬了。不过这么早就吓成这样,还真少见。”
希拉鲁姆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们那儿也有一种惊吓症,跟这个差不多。初次下井的新手矿工中间,有的人怎么也不肯进矿井,害怕会被活埋在里头。”
“还有这种事?”路加图姆喊道,“我从来没听说过。你们自己怎么样?在高处没问题吗?”
“我完全没问题。”但他瞥了南尼一眼。究竟如何,他们自己清楚。
“手心直冒汗,对不对?”南尼悄声道。
希拉鲁姆在粗糙的纤绳上擦了擦手,点点头。
“我也一样。早些时候,我靠外缘的时候。”
“或许咱们也该在脑袋上套个套子,跟那头牛和那只山羊一样。”希拉鲁姆嘟哝着开了个玩笑。
“上到更高的地方以后,咱们会不会也恐高?你觉得呢?”
希拉鲁姆想了想。他们的一个同伴这么快就被高度吓坏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他晃晃脑袋,甩掉这个念头。上塔的人数以千计,他们并没有害怕。一个矿工受惊,然后整队矿工都被传染——这实在太傻了。“咱们只是不习惯而已。还得爬几个月,咱们有的是时间来习惯高处。等到了塔顶之后,说不定还巴不得它更高些呢。”
“不会,”南尼说,“我肯定不会盼着继续拉这辆车子。”两人都笑了起来。
晚餐是大麦、洋葱和扁豆,睡觉的地方是深入高塔内部的一条条巷道。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矿工们的腿疼得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拉车汉们看得大笑不已,给矿工一些药膏按摩肌肉,还重新分配了拖车里的货物,减轻矿工的负担。
到了这里,从坡道边缘望下去,希拉鲁姆吓得双腿发软。这个高度上,风已经是持续不断。他估计再往上爬,风力还会继续增强。他想,不知道有没有人一个不小心,被大风刮下高塔。这一路坠落,距离可不短啊,撞上地面之前能念完一段祷词。这个念头让希拉鲁姆打了个哆嗦。
除了腿疼之外,对矿工们来说,第二天的经历跟第一天差不多。现在的视野更加开阔,一眼望去,大地辽阔得让人震惊。他们甚至能望见田野之外的沙漠,那边的一支支商队看上去就像一行行小虫子。这一天没再有哪个矿工过于害怕,不敢继续上行,登塔的过程十分顺利。
第三天,矿工们的腿疼一点也没有好转,希拉鲁姆觉得自己活像个瘸腿老头子。到了第四天,腿疼有所缓解,矿工们重新接过拉车汉替他们分担的货物,车子的载重恢复到了出发的时候。傍晚时分,他们与负责上面一段的拉车汉会合了。后者拉着空车,轻快地从下行坡道走下来。上行和下行坡道互相缠绕,却从不交叉,只通过塔身内部的巷道相连。负责不同高度的一队队拉车汉绕着塔身或上或下,完成各自的路段以后再横穿巷道,交换载重车和空车。
矿工们被介绍给第二队拉车汉,当天晚上,大家一起吃饭聊天。第二天一早,头一队拉车汉整理好空车,准备返回巴比伦。路加图姆向希拉鲁姆和南尼道别。
“照顾好你们的车子。它可是上上下下爬过整座高塔,来回的次数比任何人都多。”
“你不会也羡慕这辆车吧?”南尼问。
“不。它每次到了塔顶,还得一路爬下来。我可受不了这个。”
一日将尽,第二队拉车汉停住脚步。负责希拉鲁姆和南尼身后那辆车的拉车汉走上前来,想让他们看点新鲜东西。他的名字叫作库答。
“你们还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日落呢。来,看看吧。”这个拉车汉走到塔边,一屁股坐下,两条腿搭在塔外。见两人迟疑不前,他说:“来吧。害怕的话,你们可以先趴下来,再朝塔外看。”希拉鲁姆不愿意表现得像个胆怯的小孩子,但他实在鼓不起勇气就那么坐在塔边,脚下就是几千肘尺的绝壁,于是只好肚皮贴地趴下,只把脑袋探到塔边。南尼也照他的样子做了。
“太阳快落下去的时候,朝塔下看。”希拉鲁姆只向下瞥了一眼,赶紧将目光转向地平线。
“这里的日落有什么不一样吗?”
“好好想想。太阳落到西边那些山巅后面的时候,示拿的平原就变成了黑夜。可在这儿,我们比那些山更高。所以哪怕太阳落到了山后,我们还是能看见它。要让我们这儿变成黑夜,太阳必须落到更远的地方。”
希拉鲁姆听懂了,不由得感到震惊。“那些大山投下影子,下面就变成了黑夜。在地面,黑夜来得比这里更早。”
库答点点头。“你们可以眼看着黑夜顺着这座塔爬上来,从地面爬到天空。爬得很快,但你们还是能看见这个过程。”
他观察着球状的红色太阳,过了一会儿,又朝下方望去,然后手一指,“快看!”
希拉鲁姆和南尼向下望去。在巨塔的塔基,小小的巴比伦城已经笼罩在阴影中。紧接着,阴影顺着塔身向上蔓延,像一把华盖向上撑开。一开始,它爬得不是很快;希拉鲁姆觉得自己可以数清流逝的时间。但随着阴影接近,它变得越来越快。希拉鲁姆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睛,阴影已经掠过了他。他们身处黄昏之中了。
希拉鲁姆翻过身来,向上望去,刚好赶上看见夜色飞快地漫过上面的塔身。慢慢地,太阳朝遥不可及的世界的边缘沉了下去,天空黯淡下来。
“真壮观,对吧?”库答说。
希拉鲁姆什么也没说。平生头一次,他真正明白了黑夜是什么——它是这个世界投下的影子,投射在天空中。
继续攀登。又过了两天,希拉鲁姆渐渐习惯了高处。这里高出地面差不多一里格,他却可以鼓起勇气站在坡道边缘,向塔下张望。希拉鲁姆抱紧边缘处的一根梁柱,小心翼翼地仰起身子,向上望去。他发现这座塔不再像一根光溜溜的柱子了。
他问库答:“上头的塔身好像变宽了。这怎么可能?”
“看仔细些。那是伸在塔身外面的木头阳台。柏木做的,用亚麻绳子吊在塔上。”
希拉鲁姆眯缝着眼睛仔细打量。“阳台?要阳台干什么?”
“上面铺着土,可以种蔬菜。这个高度缺水,种得最多的是不需要多少水的洋葱。更高的地方雨水比较多,还能种豆子呢。”
南尼问:“既然比这儿高的地方有雨,雨水怎么不落到这里来?”
库答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这还用问吗?没等落下来就蒸发了呗。”
“哦,确实如此。”南尼耸了耸肩。
第二天结束的时候,他们来到了那些阳台所在的地方。所谓阳台,其实只是平台,上面种满了洋葱。阳台用粗绳子吊在上面的塔身上,那些绳索上方则是上一层阳台。每一层阳台对应的塔身内部都有一些狭小的房间,拉车汉们的家就安在这里。妇女们坐在房门口缝缝补补,或者在外面的菜地里拾掇洋葱。小孩子沿着坡道上下追逐,在拖车间穿梭来往,绕着那些阳台边缘奔跑——毫无惧色!这些高塔里的居民一眼就认出了新来的矿工,所有人都朝他们微笑和招手。
晚餐时间到了。拖车全都停放妥当,食品和其他货物从车上卸下,供应给这里的居民。拉车汉们问候过家人,邀请矿工们共进晚餐。希拉鲁姆、南尼和库答一家子一同用餐。晚餐很丰盛,有干鱼、面包、椰枣酒和水果,大家吃得十分尽兴。
就希拉鲁姆所见,高塔的这一段已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镇子,分布在上行下行两条坡道之间。镇子里有一座神庙,可以举办各种节日庆典和仪式。这里有排解纷争的治安官,有各种商店,它们的货物来自拖车队。整个镇子与车队是不可分割的,没有其中一个,另一个也无法存在。不过,从本质上说,车队意味着旅行,从一个地方开始,到另一个地方结束。所以,从一开始,这个小镇就不是一个永久性的居住地,它仅仅是一次长达数百年的旅行的一部分。
晚餐之后,他问库答和他的家人:“你们有谁去过下面的巴比伦吗?”
库答的妻子阿丽特姆回答道:“没去过。我们去那里干什么?需要爬上爬下那么多天,再说我们这儿什么都不缺。”
“你们就不想实实在在地在大地上走一回吗?”
库答耸耸肩,“我们住在通往天堂的大道上,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延伸这条大道。就算要离开这座塔,我们也会走上行坡道,走向天堂,而不是向下。”
时间一天天过去,矿工们不断攀登。到了这一天,他们发现从这里的坡道边缘探头望去,无论是朝上看还是朝下看,两个方向的高塔成了一个模样。往下看,塔身渐渐收缩,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它从视线中消失的地方离地面还远着呢。向上也是一样,矿工们仍旧远远望不到塔顶。上下两个方向,能看到的都只有长长的塔身。仰视和俯视都令人惶恐——让人心里踏实的连续性消失了,他们不再是大地的一部分。这座塔完全可能是悬在半空中的一段线头,向下踏不着大地,向上挨不着天堂。
在这一路段的攀行过程中,希拉鲁姆时常感到苦闷。他觉得自己身处异地,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大地似乎因为他的不忠抛弃了他,而天堂又不屑于接纳他。他多么希望耶和华能显示一个征兆,让大家知道他支持他们的冒险之旅。如果没有一点好兆头,他们如何能在这样一个让人极度苦闷的地方坚持下去?
这个高度的高塔居民却一点也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他们总是热情地迎接客人,祝矿工们挖掘天堂窖底时一切顺利。这些人生活在潮湿的云雾中,上下两个方向都能看到暴雨,还在空中收割庄稼——却完全不觉得人类不应该住在这种地方。这些居民并没有获得来自上苍的许诺或者鼓励,却丝毫也不担心,泰然自若地生活着。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现在,每一天攀爬时,他们都觉得太阳和月亮比前一天升得低了些。银色的月光泻在高塔南壁,闪闪发亮,仿佛耶和华的眼睛在观察他们。没过多久,他们便和月亮的运行轨道齐平了。这是他们够到的第一尊天体。大家侧着脑袋,注视着坑坑洼洼的月面,赞叹地看着它不依靠任何支撑优雅地移动。
接下来,他们靠近了太阳。时值夏季,太阳的位置几乎在巴比伦城的正上方,也就是说十分接近高塔的这一段。这个高度没有居民,也没有种植蔬菜的阳台,因为这里的太阳能把大麦烤熟。这里粘合塔砖的也不再是沥青,而是黏土。沥青会被烤软烤化,黏土只会越烤越硬。为了遮挡白天的高温,坡道的梁柱也大大加宽,几乎成了一道连续不断的墙壁,把坡道变成了一条隧道,只留下一条条窄缝,透进呼啸的狂风和一片片利刃般的金色阳光。
这个路段之前,各队拉车汉的间隔一直很均匀,现在却不得不作出调整。启程上路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更早,好在拉车时多一点阴凉,少一点日晒。到了与太阳齐平的路段,他们已经完全改在晚上拉车了。白天的时候,热风吹着,大家赤裸着身体,大汗淋漓,极力想睡一会儿,却又担心睡着了被烤死。不过拉车汉们在这个路段来往过许多次,没有热死过一个人。终于,他们爬到了高于太阳的地方,情况总算跟太阳下方的路段一样了。
现在,白昼的天光变成从下向上照耀,这个景象简直反常到了极点。阳台上的有些板子被抽掉了,好让下面的阳光透上来,照射上面的泥土,以及泥土上的庄稼。这些庄稼也不再向上生长,而是横生蔓长,或者向下生长,弯曲着茎叶伸向阳光。
接下来,他们接近了星辰的高度。星星四面散布,像一个个小小的火球。希拉鲁姆原本以为它们会比较稠密,事实却并不是这样。即使多了许多在地面上无法看到的小星星,它们仍旧显得十分稀薄。星星们也不是处于同一高度,而是高低错落,分布在他们上方几里格的位置上。由于不知道这些星星的大小,很难判断它们离大家是远是近。偶尔也会有一颗运行到非常接近大伙儿的位置,这时就能看出它们的速度快得惊人。希拉鲁姆意识到,所有来往于天空中的天体,其速度都大致相若;只有这样,它们才能在一天之内,从世界的一边运行到另一边。
白天的时候,天空的蓝色比在地面上看到的淡得多。这表明他们已经接近天堂窖底了。细看之下,希拉鲁姆吃惊地发现有些星星居然大白天也能看见。由于太阳的照耀,在地面上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它们。可在这个高度,这些星星清晰可辨。
一天,南尼急急忙忙地找到他,说:“有颗星星撞到塔上了。”
“什么!”希拉鲁姆四下张望,大惊失色。他觉得头昏脑涨,好像脑袋上挨了重重一击似的。
“不,不是现在。很久以前的事,一个多世纪以前。有个住在这儿的人这么说来着,他的祖父当时在场。”
两人走进巷道,只见好几个矿工围坐在一位枯瘦的老人家身边。“……射进塔砖,就在这上头大概半里格的地方。现在还能看见留下的大疤呢,像出水痘留下的一个老大麻点。”
“那颗星星怎么样了?”
“它卡在墙里,烧得咝咝响,亮得让人不敢正眼看它。大伙儿本打算把它撬松,说不定它还能接着飞。可它实在太烫了,没法靠近,大家又不敢往上浇水。过了好几个星期,它才冷却下来,变成了一大块疙疙瘩瘩、来自天堂的黑色金属,有一个人双臂合抱那么大。”
“那么大?”南尼的声音里透着敬畏。有些星星的运行轨道会让它们最终坠向地面,人们有时能捡到小块的天堂金属。这些金属比最硬的青铜还硬,无法熔化重铸,只能加热后锻打。护身符就是用这种材料制作的。
“一点没错。地面上,这么大块的天堂金属听都没听说过。想想看,用它能打成多少工具!”
“你们不会当真用它打造工具吧?”希拉鲁姆震惊不已。
“哦,不,不。大家碰都不敢碰它。所有人都下了塔,等待着耶和华的惩罚,因为他们惊扰了神圣的造物。他们等了好几个月,却什么兆头都没等来。最后大家回到这里,把那颗星星撬了下来。现在它被供奉在下头城市的一座神庙里。”
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一个矿工开口了。“这座塔有那么多故事,怎么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起这一个?”
“这是个罪过,不能随便讲的。”
他们越爬越高,天空的蓝色也越来越淡。到最后,一天早晨,希拉鲁姆醒来后站到塔边,抬头一看,吓得大叫起来:之前看着还是苍白的天空,现在的样子却好像白色的天花板,扣在他们头顶,伸向无尽的远方。这说明他们已经非常接近天堂的地窖,可以看清它的底部——那个拱形窖底就像一片硬壳,将整个天空容纳其中。所有矿工都压低嗓音窃窃私语,不断抬头看天,活像一群白痴,逗得此地的高塔居民捧腹大笑。
继续攀登时,他们才吃惊地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接近目的地。窖底一片空白,让他们的眼睛无法判断,辨不清远近。可突然间,它已经近在咫尺,就在他们头顶。现在,与其说他们是爬向天空,不如说他们正攀向一片毫无特征、白茫茫的大平原。这片平原向各个方向延伸开去,大得无边无际。
这幅景象让希拉鲁姆的所有感官都变得颠倒错乱。有时候,望着上面拱形的窖底,他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不知怎的翻了个个儿;如果不小心失足,他不会摔向下面,而会坠向上方的窖底。有时候,窖底总算好端端地待在他的上方,却又显得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它就像一片岩层,其重量堪比整个世界,偏偏却没有任何支撑,这让希拉鲁姆产生了一种他身在矿井之下时从未有过的恐惧:害怕拱顶坍塌,把他埋在下面。
还有的时候,那片窖底又像一片壁立的峭壁,从他眼前向上升起,高得无法想象;而他身后黯淡的大地仿佛变成了另一片相似的绝壁。这时的高塔则成了一根夹在两堵峭壁之间的缆绳,抻得紧绷绷的。还有一种情形比上面的种种更加可怕。在某个瞬间,“上”和“下”好像不存在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朝哪个方向爬行。这种感觉很像对高度的恐惧,只是比那个吓人得多。他时常从惊悸不安的睡眠中猛然惊起,浑身是汗,十指抽搐,拼命想抠住铺砖的地面。
南尼和其他许多矿工同样整天眼神涣散,但谁都不说自己晚上做了什么噩梦。和工头彼利的预想相反,攀登的速度变慢了。窖底在望不但没有起到激励作用,反而让大家提心吊胆。同行的拉车汉对矿工的表现很不耐烦。希拉鲁姆不禁心想,能够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这些都是什么人啊?他们是怎么保持理智,不堕入疯狂的?他们怎么习惯这一切?出生在这种固态“天空”下的孩子,看到下面的大地时会不会吓得尖叫起来?
也许人类本来就不该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如果人类的天性限制了他们,不让他们过分接近天堂,那么,人类或许应该好好待在地面才是。
他们登上了塔顶。方位错乱的感觉逐渐消失,也许是因为大家慢慢习惯了。站在这里,站在塔顶的方形平台上,矿工们举目望去,他们看到的是人类有史以来所见过的最壮丽的景色:在他们下面无比遥远的地方,透过云雾,铺开了一张由大地和海洋织成的地毯,向四下展开,直伸向视野的尽头。而悬在他们上方的,则是底下这个世界的屋顶,人间所谓“天”的极顶。天顶之下的他们,立身所在,正是这个世间的最高处。在这里,耶和华的造物中,能为人类所理解的,尽在眼底了。
僧侣们带领大家向耶和华祈祷,感谢他允许他们看到这么多;然后乞求他的原谅,因为他们还想看到更多。
塔顶在砌砖。大锅熬煮着一团团沥青,熔化的沥青散发出浓重刺鼻的焦油味儿。四个月来,这是矿工们闻到的最富于尘世气息的味道。他们翕动着鼻翼,抢在它被大风卷走之前多嗅一点儿。这种从大地罅隙渗出的黏稠液体混合着砖头,在高高的塔顶凝结,固定,仿佛大地本身长出了一截肢体,伸进天空。
泥水匠人就在这里工作。他们将拌合着砂浆的沥青抹到需要砌砖的位置,然后熟练地砌好沉重的砖头,位置不差分毫。泥水匠们绝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被上面的窖底弄得头晕眼花,影响自己的工作。高塔必须保持绝对垂直,不能允许哪怕一指宽的偏差。现在,泥水匠的劳作已接近尾声,历时四个月登上塔顶的矿工即将开始他们的工作。
没过多久,埃及人上来了。他们都是小个子,深色皮肤,下颏留着稀疏的胡须。他们的拖车载着石锤、青铜工具和木头楔子。埃及人的工头名叫森穆特,如何凿穿拱形窖底的问题要由他和以拦工头彼利协商决定。埃及人用带来的材料建了一座锻炉,以拦人也一样。开凿过程中,青铜工具会磨损,必须回炉重铸。
天堂的窖底就在上面,伸直手臂,指尖就能触到。跳起来摸一把,感觉又光又凉。它的材质似乎是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白色花岗石,没有丝毫瑕疵,没有任何与别处不同的特异之处——问题就出在这里。
许久以前,耶和华放出了大洪水,让大水从上下两个方向奔涌而出。来自深渊的水从地面的泉眼喷出,来自天堂的水从天堂地窖的闸门泻下。而现在,人们在近处打量窖底,却找不到一点闸门的痕迹。大家从各个角度仔细观察,看到的仍是光秃秃的花岗石:没有开孔,没有窗口,没有任何缝隙。
看样子,他们的塔顶正好位于天堂的数个水窖之间。其实这是好事。如果能在上面看见闸门,凿穿窖底就要冒打破水窖,让大水涌出的危险。对下面的示拿平原来说,这就意味着倾盆大雨。下的季节不对,而且比冬雨更大,整个幼发拉底河流域都会爆发洪灾。被破坏的水窖泻空积水以后,大雨按说就该结束,但人们无法排除另一种可能:耶和华会惩罚他们,让暴雨持续倾泻,最后冲毁高塔,将巴比伦化为一片泥浆。
尽管看不见任何闸门,危险仍旧存在:或许闸门还是有的,只是凡人的眼睛无法看见,所以浑然不知自己头顶上方正好就是一座水窖。又或许,天堂的水窖极其庞大,就在他们上方,只不过闸门离得远,离他们最近的也在许多里格以外,无法看见。
究竟应该怎么着手,大家争执不休。
“耶和华肯定不会冲垮这座塔。”一个名叫奎杜萨的泥水匠争辩道,“如果它是对神明的不敬,耶和华早就毁掉它了。这么多世纪以来,我们一直在建它,却从没发现耶和华有一点点不高兴。完全没有这种征兆。如果上面是水窖,没等我们凿穿,耶和华就会先把它排干的。”
“如果耶和华真的赞赏我们作这种尝试,那他早就在地窖给我们安排好一架梯子了。”以拦人厄鲁提反驳道,“耶和华既不会帮助我们,也不会阻挠我们。如果凿穿了水窖,我们必将面对倾泻而下的大水。”
这个时候,希拉鲁姆再也无法压制心中的疑虑,继续沉默下去。“还有,如果大水无休无止,那该怎么办?”他问,“也许耶和华不会有意惩罚我们,但耶和华或许会让我们承担自己的错误判断所造成的后果。”
“以拦人,”奎杜萨说,“虽说你们是新来的,也该多少了解一些情况。我们的劳作是出于对耶和华的爱。我们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耶和华,还有我们的父辈、祖辈,无数代先辈。虔诚如我辈,是不会被苛责的。”
“我们的目标最纯洁不过,这是事实,但目标的纯洁并不一定意味着手段的明智。大地的泥土塑造了我们,我们却决定让自己的生活脱离这片土地,高于这片土地。这是正确的道路吗?耶和华从来没有对这种选择表示过赞许。现在,虽然知道上方也许就是天堂的水窖,可我们还是准备凿开天堂。如果这条路根本就是错误的,我们怎么能够相信耶和华会保护我们,让我们免遭自身错误带来的伤害?”
“希拉鲁姆建议我们谨慎行事,我同意。”彼利说,“我们一定要确保不给这个世界带来第二次洪灾,连让暴雨降落到示拿的大地都不行。我和埃及人森穆特讨论的时候,他给我看了一些方案,他们曾经用那些办法封闭埃及国王们的陵寝。我相信,开凿工作开始以后,他们的方案会确保安全。”
僧侣们举行了仪式:献祭牛羊,颂经,焚香。然后,矿工们开始了工作。
早在矿工登顶之前很久,人们已经得出了结论:用锤镐硬挖拱顶显然行不通。那样的花岗石,就算水平凿进,一天最多只能凿开两指宽,更别说向上开挖了。进展会非常非常缓慢。大家准备采用火烧法。
矿工们在拱顶下方选好位置,用带来的木柴生了一大堆火。他们不断添柴,让大火烧了一整天。火焰的热量迸裂了拱顶的石头,让它们不断剥落。大火熄灭之后,矿工们往石头上浇水,加速迸裂进程。这样,他们就可以把上面的石头一大块一大块地撬下来,让它们重重地落在塔上。火烧一天,他们差不多能凿开一肘尺。慢慢地,一条向上的隧道渐渐成型。
这条隧道并不是竖直向上。它像楼梯一样,有一定的坡度。人们又从塔上筑了一条带梯级的坡道与它衔接。用火烧法凿开的隧道的洞壁过于光滑,大家于是做了木头框架放在脚下,里面是踏脚的地方,这样就不会脚底打滑,向后溜回去了。随着隧道延伸,人们在最里头的地方用砖块砌了火台,继续举火燃烧。
隧道凿进拱顶十肘尺以后,他们把它改平、加宽,形成一个房间。矿工们把被大火烧裂的石头全部撬下来,然后,埃及人上场了。他们的采石工作不用火烧,工具也仅仅是石头做的大锤和小锤。用这些工具,他们着手制作一扇花岗石滑动门。
埃及人首先做的是采石,他们将一块巨大的花岗石从一堵石壁上抠下来。希拉鲁姆和其他矿工想帮忙,却发现采石工作难度太大。埃及人采石不是砸碎石头,而是用錾子在石头上敲敲打打,开出沟槽。这项工作要求用力均匀,始终保持同样的力量敲打,太轻太重都不行。
几个星期以后,这块石头已经准备就绪,可以撬下来了。它比一个人高些,宽度更是超过了高度。为了让它和地面分离,他们在石头基脚处錾开许多槽子,又将干燥的木头楔子砸进这些槽子。接下来,他们在大木楔中砸进许多更薄的楔子,让大木楔裂开,最后再往裂缝中浇水,让木头膨胀。几小时后,木头上的裂纹扩展到了石头上,整块花岗石脱离了石壁。
在这个房间尽头靠右手那一侧,矿工们用火烧法凿出了一条狭窄的、倾斜向上的巷道。他们又在这条巷道口挖出一条向下的坡道,从房间地面向下凹进约一肘尺。这样一来,从巷道口到房间入口就有了一条平滑、连续的斜坡道,贯穿整个房间,止于房间入口稍微偏左一点的地方。埃及人把挖下来的那一大块花岗石拉上斜坡道。他们拉呀推呀,把它弄上那条旁支巷道。石头勉勉强强立在巷口,埃及人用大块泥砖将它撑在巷道口的左壁,就像在坡道上方放了一根大柱头。
有了这块滑动挡水石,矿工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继续向上掘进了。如果他们凿穿一座水窖,天堂的水向下冲向隧道,矿工们只消砸掉起支撑作用的泥砖,挡水石便会顺着坡道滑下来,进入房间地面上的凹槽,堵死房间入口。如果水势极大,一下子就把矿工冲出隧道,那也没关系。泥砖会渐渐溶开,挡水石还是会滑下来。大水被控制住以后,矿工们就可以避开水窖,另外选一个方向,重新凿一条巷道。
矿工们在房间尽头继续掘进,采用的仍旧是火烧法。为了加快巷道里的空气流动,人们把牛皮绷在高大的木框上,呈对角立在塔顶的隧道口,将天堂窖底下方持续不断的强风往上引,引进隧道。风力让大火熊熊燃烧,并在大火熄灭后驱散烟雾,让矿工们可以继续凿石,不至于吸入烟尘。
装好滑动挡水石的埃及人并没有停止工作。矿工们在巷道尽头挥舞镐头的时候,他们忙着在后面坚硬的石地上凿梯级,替换矿工临时凑合用的踏脚木框。埃及人做这个活计时用的仍旧是木楔,他们从倾斜的石地上撬走一块块石头,留下的便是一道道梯级。
矿工们就这样工作着,让隧道渐渐延伸。隧道始终向上,但每隔一段距离,它都会变个方向。它就像一根穿进针鼻的线头一样,在巨大的布匹上不断来回。一路上,他们建了好些配备滑动挡水石的房间;就算挖穿水窖,被淹没的也只有最上方的那一段隧道。他们还在窖底拱顶的表面凿出承重孔、承重桩,悬挂吊索,吊住下面的索道和平台。这些悬挂式平台远远地离开了高塔的塔身。人们又以这些平台为立脚点,向上凿出旁通隧道,与深入拱顶的主隧道相连。大风进出于几个隧道,形成通风效果,即便是最里面隧道中的烟尘也能被清除干净。
一年又一年,他们的劳作持续进行。一队队拉车汉们向上搬运的已经不再是砖头,而是火烧法所不可或缺的木柴和水。深入拱顶内部的隧道里有了长住居民,他们在悬挂式平台上种植向下生长的蔬菜。矿工们在这个天堂边缘之地扎了根,住下了。其中一些人结了婚,生养小孩。几乎没有人再次踏上地面。
脸上蒙着湿布的希拉鲁姆踩着踏脚木框下到下面的石头台阶上。他刚给隧道尽头的火堆添了柴。大火会烧好几个小时,他只能在底下的隧道里等着,这儿没有上头那么浓的烟。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咔咔的开裂声,就像一座石山从中间迸裂。接着是持续不断、越来越响亮的咆哮。一股激流从隧道汹涌而下。
一时间,希拉鲁姆吓得无法动弹。水流冰凉,寒彻骨髓,撞击着他的双腿,将他冲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大口喘息,死命抓紧台阶,躬身对抗激流。
他们凿开了一座水窖。
他得赶紧往下逃,逃到位置最高的那道滑动挡水石下面——抢在它封死退路之前。两条腿恨不得连蹦带跳地往下跨,但他知道,真要那么做,他不可能稳住脚步;怒涛会把他冲倒,他很可能会被激流活活拍死。他鼓起勇气,能走多快走多快,但一次只下一级台阶。
他滑倒了几次,每次都一下子滑下十几级台阶。石阶擦伤了他的后背,可他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一路上他都以为隧道马上就要坍塌,把他砸死在下面;或者整个拱顶会忽地敞开,让他脚下除了天空之外别无一物,让他和来自天堂的暴雨一块儿坠落地面。耶和华的惩罚来了,第二次大洪水来了。
他离滑动挡水石还有多远?隧道好像永无尽头,水流却越来越急。疾步变成小跑,他在梯级上跑了起来。
突然间,他脚下一绊,摔进一个浅水洼,搅得水花四溅。这是梯级的尽头,他栽进了挡水石所在的房间。这里的积水已经高过他的双膝。
他站起来,看见两个矿工同伴达姆奇亚和渥尼,两人正呆呆地望着他。他们站在挡水石前,挡水石已经堵死了出口。
“不!”他大吼一声。
“他们放下了挡水石!”达姆奇亚狂叫道,“他们没有等我们!”
“上面还有人下来吗?”渥尼绝望地喊道,“我们一道,说不定能搬开石头。”
“上面没有人了。”希拉鲁姆回答道,“他们能从下面把挡水石推开吗?”
“他们听不见我们。”渥尼用锤子狠狠砸了一下那块花岗石,在水流的咆哮声中,一点动静都听不见。
希拉鲁姆四下打量这个小房间,这才发现有个埃及人脸朝下泡在水里。
“从台阶上摔下来,摔死了。”达姆奇亚喊道。
“咱们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渥尼仰头望着上方,“耶和华,饶恕我们吧。”
站在水面不断攀升的积水中,三人拼命祈祷,但希拉鲁姆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他的大限到了。耶和华没有让人们修建这座塔,也没有让他们凿穿拱顶。作出这些决定的是人,也只有人。而人们将在自己的这一奋斗过程中死去,正如他们在地面上的种种奋斗过程中死去一样。尽管态度无比虔诚,他们仍将面对自己的行为带来的所有后果。
水升到了他们的胸口。“向上,咱们往上去。”希拉鲁姆喊道。
他们顶着洪流,竭尽全力攀登隧道。在他们身后,水面不断上升,咬着他们的脚跟不放。为隧道照明的火把早已熄灭,他们在一片黑暗中向上攀爬,同时低声祷告,尽管祷告声连他们自己都听不见。上方隧道的踏脚木框被冲了下来,卡在下面的隧道里。他们爬过这些木框,一直爬到木框原来所在的光滑的石坡上。他们在那里停下,等着上升的水面将他们托向更高处。
祷词已经念完,他们默默地等待着。希拉鲁姆想象着自己正站在耶和华黑漆漆的食道里,而那位全能的神祇正大口地畅饮天堂之水,准备一口吞掉他们这些罪人。
水涌上来了,带着他们涌向上方,直到希拉鲁姆抬起双手便能摸到拱顶。大水从中泻下的那道巨大裂缝就在他旁边。水面上升,只有一小块地方还残留着一点空气。希拉鲁姆喊道:“水满到顶的时候,我们就游向天堂。”
他不知道另外两人听见没有。水面升至拱顶,他吸进他的最后一口空气,向上游进那道裂缝。他将死于天堂近旁,比之前的任何人离天堂更近。
裂缝向上延伸,不知有多少肘尺。希拉鲁姆一游进去,刚才攀着的拱顶的岩石便从他指尖消失了,奋力摆动的肢体丧失了一切可以依靠之处。有一阵子,他感觉到一股水流带动着他,但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似乎不是这样。四周一片漆黑,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最初接近拱顶时所产生的那种眩晕——辨不清方向,连上下都无法区分。他又踢又蹬,却连自己究竟是否在移动都不知道。
无依无靠。也许他正漂浮在静止的水中,也许他正被水流裹挟冲刷。除了让身体麻木的刺骨冰冷,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看不见一丝光,难道这个水窖根本没有所谓的水面,他永远不可能浮起来了吗?
就在这时,他撞到石头上,他的双手摸到了某种东西表面的一道裂缝。他正被冲回原点吗?水流推动着他,而他完全没有力气对抗。他被水流拉进隧道,在隧道壁上撞来撞去。好深的隧道,好像最深最深的矿井。他的肺憋得快炸开了,但隧道仍旧长得没有尽头。终于,他再也屏不住呼吸了,不由自主地张嘴吸气。他在溺亡,黑暗包围了他,伸进他的肺中。
但猛然间,洞壁向四面敞开。一股湍流拥着他冲向前方,他感觉到了水面之上的空气!紧接着,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醒来时,他的脸紧紧贴在一块湿漉漉的石头上。他什么也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附近是水。他翻了个身,呻吟起来。肢体没有一处不疼,他全身赤裸,身上大片擦伤,没有擦伤的皮肤被水泡得起皱。尽管如此,他能呼吸到空气。
过了不知多久,他总算能站起身来。水流过他的足踝,流得很急。他朝一边迈了一步,立即踏进了深水。另一边则是干燥的岩石,从触觉判断,应该是沙岩。
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好像没有火炬照明的矿井。他用伤痕累累的十指摸着地面,一点点向前摸索。地面抬升成了岩壁。他像盲人一样缓缓地爬前爬后,发现流水原来来自于地面上的一个大洞。想起来了!之前,正是从这个孔洞,水流挟着他冲出了水窖。他继续爬着,摸索着,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如果他所在的地方是个洞窟,那它一定非常大。
在某个地方,地面向上隆起,形成一个缓坡。这是通向上方的通道吗?也许它可以将他带入天堂。
希拉鲁姆爬呀,爬呀。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长时间,也不记得自己爬行的路线。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不可能掉头而行,回到他来时的地方。溺水的时候,他灌了一肚子水,多到他不敢相信,可现在他重新觉得渴了,而且饿了。
他终于看到了光线,于是全力向外面冲去。
亮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跪倒在地,攥得紧紧的拳头遮挡着脸庞。这是耶和华发出的光明吗?他凡人的眼睛能看到这种光明吗?过了几分钟,他睁开双眼。希拉鲁姆看到的是沙漠。他从中跑出的洞窟坐落在某个山脚下,眼前则是无尽的岩石和黄沙,一直伸向天边。
天堂的模样怎么会和世间没有区别?难道耶和华的殿堂就是这样的地方?又或许,这里不过是耶和华所创造的另一个世间,他所生活的人世之外的又一个人世,而耶和华的居所高居于这一切之上?
太阳倚在他身后的山巅。是日出还是日落?这个世界也有昼夜之分吗?
希拉鲁姆眺望着这片沙漠。天边处,一行什么东西在移动。是商队吗?
他朝那个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用焦渴的嗓子放声大喊,直到他喘不过气,喊不出声。商队末尾的一个身影看见了他,整个商队停了下来。希拉鲁姆继续跑着。
发现他的那一个应该是人,而非精灵,一身沙漠行旅打扮,手里还举着一个水袋。希拉鲁姆大口猛喝,不时剧烈喘息一阵子。
他把水袋交还给那个人,一边喘一边问:“这是什么地方?”
“你是遇上强盗了吗?我们正要朝以力去。”
希拉鲁姆瞪着他。“你骗我!”他叫道。那人退了一步,小心地打量着他,好像他是个被太阳晒昏了头的疯子。希拉鲁姆看见商队那边又走来一个人,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以力在示拿!”
“对,确实在示拿。你不是去示拿的吗?”对方问道,准备重新上路。
“我就是从——我本来就在——”希拉鲁姆打住了,“你们知道巴比伦吗?”
“哦,你是去那儿的吗?巴比伦在以力北边,从以力过去很方便。”
“我是说那座塔。你们听没听说过那座塔?”
“当然听说过,通向天堂的巨柱嘛。据说塔顶的人正在天堂地窖的拱顶里打洞,想钻穿拱顶。”
希拉鲁姆一头栽倒在沙地上。
“你怎么啦?”两个商队驮手低声说了几句,又去和其他人商量。希拉鲁姆顾不上他们了。
他在示拿。他回到了世间。他穿过了天堂的水窖,来到水窖之上,却又回到了地面。是耶和华把他送来这里,好让他无法上到天堂的更高处吗?可希拉鲁姆没有看到任何征兆,没有任何东西表明耶和华注意到了他。他没有感受到任何神迹,表明是耶和华把他安置在这里。就他所知,他不过是拼命游泳,向上游出水窖,却钻进了下面的山洞。
不知怎么回事,上面天堂的地窖竟然在大地之下。尽管这两者相隔无数里格,却又仿佛紧紧相连,叠放在一起。这怎么可能?两个相距如此遥远的地方怎么可能紧挨着?这是多么奇特的事啊,希拉鲁姆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接着,他豁然开朗:雕花滚筒!用这样的滚筒在一块柔软的泥版上一碾,就会留下一个花纹印记。滚筒上不同侧面的花纹会留下不同的印记。光看泥版,两个不同的花纹完全可能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可在滚筒上,这两个花纹却紧紧挨在一起。宇宙万物就相当于这样的滚筒。在人类的想象中,天堂和地面仿佛各在泥版的一端,中间横着天空和星辰。可事实上,天堂与地面通过某种不可思议的途径卷成了一个圆筒,在圆筒上,天与地相接相连。
他明白了耶和华为什么不击倒那座高塔,为什么不惩罚人类,因为他们妄想冲破为他们划定的边界。原因就是:人类所能迈过的最长旅程并不能让他们冲破边界,而只会带领他们回到最初的出发点。数百年的劳作并不会多向人类透露一丁点造物的秘密,多于他们现在的所知。但经过这一番努力,人类会看到天堂与人间是多么巧妙地联系在一起,并由此窥见耶和华神奇得难以形容的造物手段。用这种方式,耶和华将他的造物展示在人类眼前;与此同时,又将他的造物隐藏于人类眼前。
于是,人类将懂得安分守己。
希拉鲁姆站起来。对耶和华的敬畏让他的双腿颤抖不已。他走向商队的驮手们。他要回到巴比伦。也许他会再次见到路加图姆。他会带话给那些仍在塔上的人,他会告诉他们宇宙万物的存在方式。
后记
这个故事的缘起是一次和朋友聊天,他说他在希伯来学校里学过另一个版本的巴别塔故事。关于那座塔,当时我只知道《旧约》中的叙述;知道而已,并没有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但在更加详尽的希伯来版本中,那座塔高耸入云,需要一年时间才能爬到塔顶。如果有人坠塔摔死,没有人哀悼;但如果掉下去的是一块砖,砌砖的人会难过得掉眼泪,因为要一年后才能补上这块砖。
巴别塔的故事讲述的是挑衅上帝的下场,可它却在我脑海中激发出了一连串形象:一座富于幻想色彩的天空之城,类似于雷尼·马格利特那幅《比利牛斯山巅的城堡》。我被这座想象中的城市迷住了,于是开始琢磨这种城市里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
汤姆·迪希称这个故事是“巴比伦人的科学幻想小说”。我动笔写作的时候并没有这么想过——巴比伦人已经对物理和天文有所了解,所以他们肯定能看出这是一篇幻想之作——但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小说里的人物虔信宗教,但他们依靠的并不是祈祷,而是工程技术。小说中没有出现任何神祇,里面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用纯粹的机械术语解说清楚。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所描写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并没有多大区别,尽管它在其他许多方面截然不同于现在的世界。
李克勤 译
位于幼发拉底河以东,《圣经》和合本译为“示拿地”。后改称巴比伦(巴别),位置在今天的伊拉克首都巴格达附近。
又译埃兰,位于今天的伊朗西南部,底格里斯河东部,与幼发拉底河流域的交流十分频繁。
伊朗西南部大河,注入阿拉伯河后流向波斯湾。
旧时长度单位,约等于五公里。
古代长度单位,自肘至中指端的长度为1肘尺,大致相当于43~56厘米。
《圣经·创世记》:“他国的起头是巴别、以力、亚甲、甲尼,都在示拿地。”
雷尼·马格利特(1898-1967),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