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生的故事

你的父亲很快便会向我提出那个问题,这将是我们夫妻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刻,我希望专注地倾听,记下每一个细节。夜深人静,你父亲和我在外消磨了一个晚上,用餐、看演出,我们刚刚回来。我们俩来到院子里,天上是一轮圆月。我对你爸爸说我想跳舞,他答应了。我们跳的是一支慢舞,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妻在溶溶月光下舞动身躯,就像两个孩子。夜色中有一丝凉意,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然后,你父亲说:“你想要个孩子吗?”

那个时候,你父亲和我结婚已经两年了,住在埃利斯路。搬出那里时你还很小,不记得那所房子。但我们会给你看它的照片,告诉你发生在那所房子里的故事。以后的日子里,我会迫不及待,盼望着告诉你那个晚上的事,就是我怀上你的那个晚上。但时间还没到,最适当的时机应该是你准备好自己要个孩子的时候。但是,我们永远也不会有那个机会了。

过早告诉你是没用的。在你的一生里,你难得会耐住性子,安安静静坐着,听我说这样一个浪漫故事。你会说这种事多愁善感、傻气。我记得你说为什么会有你时的情景,那时你十二岁。

“你们生我,完全是为了找个不花钱的用人。”说这话时你会很生气,一边说,一边从壁橱里往外拽吸尘器。

“一点没错。”我会说,“十三年前我就知道大约这时候地毯需要打扫了,生个孩子做这事看来最省钱、最方便。至于现在,麻烦你赶紧做。”

你会回答我说:“你要不是我妈妈,这种事呀,犯法。”你气呼呼地拉出电源线,插进墙壁插座。

这一幕将发生在贝尔蒙街的房子里。在我有生之年,我将目睹陌生人住进我们这两个家。以后,等你来到人间两三年后,你爸爸和我将卖掉第一所房子。等到你离开人世,我将卖掉第二所。到那个时候,我会和内尔森搬进农场的房子里,而你爸爸将和那个我不记得名字的女人一起生活。

我很清楚这个故事的结局,对这个故事我想得很多很多。我也曾反复思考这个故事是如何开始的,那是几年前的事,太空中飞来外星飞船,外星物体出现在草地上。对这些事,政府近乎绝口不提,而小报则穷极想象,刊登了无数千奇百怪的消息。

就在那个时候,我接到一个电话,有人要来见我。

我看见他们等在我办公室外面的走廊里。这两个人的组合真是奇特:一个身穿军装,发式是军队里的板刷头,手提铝制公文箱,不满地打量四周环境;另一个一看就知道是个学院型,一圈络腮胡子,上唇也留着髭须,穿一身灯芯绒衣服,正浏览着重重叠叠钉在附近布告板上的招贴告示。

“韦伯上校吗?”我同那位军人握了握手,“我是露易丝·班克斯。”

“班克斯博士,谢谢你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和我们见面。”他说。

“才不是呢,我很高兴能有个借口躲过系里的那些会。”

韦伯上校介绍他的同伴,“这位是盖雷·唐纳利博士,我电话里提到的物理学家。”

“叫我盖雷好了。”我俩握手时他说,“非常希望听听你的意见。”

我们进了办公室,我把几摞书从第二把客人坐的椅子上搬走,大家坐了下来。“你说想让我听一段录音,我猜跟外星人有关?”

“我能提供给你的只有录音。”韦伯上校道。

“好吧,咱们先听听看。”

韦伯上校从公文箱里取出一台录音机,按下播放键,放出的声音与一只湿漉漉的狗抖掉毛皮上的水时发出的声音有些相似。

“对这个,你有什么看法?”他问。

我没说湿漉漉的狗。“我想了解与这段录音相关的前后事件。”

“这方面的情况我无权透露。”

“这些情况有助于我理解这些声音的含意。外星人说话时你能看见它们吗?当时它们在做什么?”

“我能向你提供的只有这段录音。”

“就算告诉我你们看见了外星人,这也不算泄露了什么机密呀。外界消息推测你们看见了。”

韦伯上校的立场毫不动摇。“关于这段话语言学方面的特点,你有什么看法?”他问道。

“这个嘛,它们的发音器官与人类有本质区别,这一点很清楚。我猜这些外星人的形状与人类很不一样。”

上校正准备说些模棱两可的话,盖雷·唐纳利开口了。“根据这段录音,你能作出什么推测?”

“推测不出什么。听上去这些话不是通过喉腔发出来的。不过就算知道了这一点,我还是推想不出它们的长相。”

“你有——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看法?任何看法都行。”韦伯上校道。

看得出来,他很不习惯咨询一个平民的意见。“只有一点。和它们建立沟通将极其困难,因为我们在身体构造方面完全不同。几乎可以肯定,它们的某些声音是人类发音器官发不出来的,可能还会有些音是人类的耳朵分辨不出的。”

“你是指音频,次声波,或者超声波?”盖雷·唐纳利问道。

“不完全是这样。我的意思是:人类的听觉器官算不上一套准确客观的听音系统,它已经经过调整,最适合分辨人类喉腔发出的声音。对于异种发音系统,我们分辨起来就很困难了。”我耸耸肩,“也许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我们可以辨识外星语言中各音位的区别。但有一种可能,为了表达不同的含义,它们语言中的各个音之间存在区别,可我们人类的听觉器官就是分辨不出这些区别来。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只好使用声谱仪来了解外星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韦伯上校问道:“如果我给你一个小时的录音,你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判断是否需要声谱仪?”

“不管录音有多长,我都无法作出判断。只有直接与外星人对话才行。”

上校连连摇头,“办不到。”

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解释给他听:“这当然由你说了算。但要学习一种未知语言,只有与以这种语言为母语的人交流,这是唯一的途径。我说的交流是指提问、谈话之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所以说,如果你们想了解外星语言,最终还是得派出受过语言训练,能够与操异种语言者作实地交流的人,让他与外星人对话,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我。仅凭分析录音是不够的。”

上校皱起眉头,“照你说来,外星人也不可能靠收听我们的广播学会人类语言。”

“我想它们做不到。要学会人类语言,它们需要教学材料,而且必须是经过专门设计,向非人类成员传授人类语言的教学材料。有了这些材料,它们便能从电视里学会很多东西。否则不行,缺乏一个出发点,一个立足点。”

上校大感兴趣。外星人知道得越少越好,看来这是他的观点。盖雷·唐纳利也看出了上校的表情,翻了个白眼。我勉强忍住,没笑出来。

韦伯上校接着问:“如果让你跟外星人对话,学习它们的语言,你能不能做到既学会它们的语言,又不让它们通过你学习英语?”

“这取决于它们在多大程度上愿意与我们合作。我学习它们的语言时,几乎可以肯定,它们也可以学习到英语的只言片语。如果它们只单纯地教我说它们的话,它们能学会的英语就不可能很多。可另一方面,如果它们的目的只在于学习英语,而不是教我们说它们的语言,那么,事情就非常难办了。”

上校点头:“这件事,我还会跟你联系。”

约我见面的这个电话或许是我一生中接到的意义第二重大的电话。意义最重大的,当然,将来自登山搜救队。到那个时候,你爸爸和我之间的关系将会非常冷淡,一年最多通一次电话。可当我接到那个电话后,我做的头一件事,将是打电话给你的父亲。

他和我一起驾车去辨认尸体,一路长旅,默默无语。我记得太平间的样子,铺着瓷砖,到处是不锈钢,冷冻设备嗡嗡低鸣,弥漫着防腐剂的味道。会有一个勤杂工掀开罩单,露出你的脸。你的脸会有些不对劲,但我将知道,那就是你。

“是的,是她,”我会说,“是我的女儿。”

那个时候,你将是二十五岁。

宪兵查对我的证章,在他的书写板上做了个记号,然后打开大门。我驾着越野车驶进营地。这是一个农场,晒干的草地上扎着军队的帐篷,形成一个小小村落。营地中央就是那些外星装置中的一个,别名“视镜”。

我参加的情况通报会上说,这种装置美国有九个,全世界一共一百一十二个。它们是一种双向交流设施,把我们与外星人联系起来。这些外星人估计就是太空中的外星飞船上那一批。没有谁知道它们为什么不肯和我们面对面谈话,可能是怕招上虱子吧。每一个视镜都分配了一个研究小组,包括一位物理学家、一位语言学家。眼前这个就是我和盖雷·唐纳利的研究对象。

盖雷在停车场等我。我俩绕过迷宫式的水泥障碍物,来到里面放着那个“视镜”的大帐篷前。帐篷外有一辆手推车,上面装满从大学语音实验室里借来的器材。全是好东西,这些器材我提前送来,供军队检查。

帐篷外还有三台摄像机,支在三脚架上,镜头对准帐篷的窗口,拍摄里头发生的一切。盖雷和我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无数人的审查,其中包括军队的情报机关。除此之外,我们还必须递交每日报告。在我的报告中,还必须包括一份评估:我认为外星人掌握了多少英语。

盖雷撩起帐篷站,示意我进去。“进来看看吧,”他用马戏团招徕顾客的口气说,“神奇的生物啊,上帝创造的绿色地球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包你大开眼界。”

“只需微不足道的一毛钱。”我嘟囔了一句,走进帐篷。这个时候,视镜毫无变化,和寻常一块半圆形玻璃相似。它有十英尺高,直径二十英尺。视镜前褐色的干草地上喷了一道弧形白线,标出视镜的激活区域。眼下这个区域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折叠椅,还有一条电源线连着外面的发电机。帐篷四周的支柱上悬着日光灯,发出低低的嗡鸣,和飞舞在热浪中的飞虫扑翅声混在一起。

盖雷和我对视一眼,动手把载着仪器的手推车推到桌旁。我们刚跨过那道白线,视镜便开始渐渐转为透亮,好像有人在那层暗色玻璃后面慢慢燃起一盏灯。视镜给人造成一种神奇的纵深感,我感到自己可以一步步走进它里面。视镜彻底点亮后,看上去就像一个半圆形的房间,几乎可以乱真。这是透视的效果。房间里有几个很大的东西,可能是家具,但没有外星人。弧形后墙上有一扇门。

我们忙着把各种仪器连接起来:麦克风、声谱仪、便携电脑、扬声器。我一边忙着,一边不时瞄一眼视镜,知道外星人随时可能露面。可即使这样,一个外星人当真出现时我还是大吃一惊,跳了起来。

外星人有七根长肢,从四周向中央辐辏,轴心处挂着一个圆桶。整个形体极度对称,七肢中任何一肢都可以起到腿的作用,同时任何一肢也都可以当作手臂。在我面前这一位用四只腿走动,另外不相连的三肢各自蜷在一侧。盖雷管它们叫“七肢桶”。

之前我看过录像,可现在还是瞠目结舌。它的七肢上没有明显的关节,解剖学家推测它们可能直接由脊柱支撑。不管支撑结构如何,七肢桶们靠它们的七肢活动自如,惊人地轻畅流利。七条皱巴巴的肢腿上是“躯干”,稳稳当当,像艘气垫船。

七肢桶的身体周围排着一圈眼睛,共有七只,没有眼皮。它走到刚才从那里进来的门口,发出一声短促的、像溅水声似的声音,接着又回到视镜里的房间中央,后面跟着另一个七肢桶。这一系列动作中它根本没有转身。真怪,但完全符合逻辑:它身体各个方向上都有眼睛,任何方向对它来说都是“正前方”。

盖雷一直注视着我的反应。“准备好了?”他问道。

我深吸一口气,“差不多了。”我从前在亚马逊河流域作过大量实地语言考察,但那时总能通过其他语言沟通。有时我的调查对象中有人懂葡萄牙语,我可以用这种语言和他交流,有时可以事先从传教士那里得到有关当地语言的介绍。现在,生平头一回,我只能依靠一种语言作单向考察。这种事从理论上说来倒是简单。

我走向视镜,对方一个七肢桶作出了相同举动。视镜里的形象清晰到让我有点毛骨悚然的地步,我甚至能看清它灰色皮肤上的纹理:一圈一圈的螺纹皱起来,像灯芯绒。通过视镜嗅不到对方的体味,整个情形于是更加怪诞。

我指着自己,缓慢地说:“人。”我又指向盖雷,“人。”接着我挨个指着七肢桶,说:“你们是什么?”

没有反应。我又试了一次,然后再试了一次。

一个七肢桶用一肢指向自己,肢端四个指头紧紧并在一起。算我走运。有些种族的人用自己的下巴示意,如果七肢桶也像那样,而不是用它的肢,那我简直无迹可循,也不知从何入手。我听见一声短促的振动音,看见它身体顶端一个褶皱的孔道颤动了一下。它在说话!接着它指向它的同伴,又发出一声振动音。

我来到电脑旁。显示屏上出现两幅声谱图,代表两个颤音,它们一模一样。我标出一幅声谱准备重播。我指向自己,重新说道:“人。”指着盖雷又说了一遍。然后,我指着七肢桶,通过扬声器播放出刚才标出的那一声颤音。

那个七肢桶发出更多的振动音。声谱图显示,这一组音的后一半看上去像是第一次那个振动音的重复,如果我们将第一次发音标记为〔振动音1〕,那么,这次的一组音就是〔振动音2+振动音1〕。

我指着视镜里的一个物体,可能是七肢桶的椅子吧,问:“那是什么?”

七肢桶顿了顿,指着那把“椅子”,又发了一个音。这次的声谱图明显不同于前面的音——标为〔振动音3〕。我再一次指向“椅子”,同时播出〔振动音3〕。

七肢桶作出回应。从声谱图看,这一次的音看上去像〔振动音3+振动音2〕。乐观解释:七肢桶是在证实我播放的音节,这说明它们与人类在说话模式方面有相通之处;悲观解释:真气人,它在咳嗽。

我用电脑将声谱图划定为几组,试着注明每一组的意思:〔振动音1〕指“七肢桶”,〔振动音2〕指“是的”,〔振动音3〕即“椅子”。在这几组音之上,我打下一个标题:“七肢桶语言A”。

盖雷瞧着我打字,“为什么写个A?”

“七肢桶可能有多种语言,这个A就是指它们目前使用的语言。”我答道。他点了点头。

“现在咱们试点别的,只当逗乐解闷。”我分别指指两个七肢桶,尽力模仿出〔振动音1〕(意思是“七肢桶”)的声音。外星人停顿了好长时间,接着第一个七肢桶说了点什么,第二个七肢桶跟着说了点别的什么。这两组音的声谱图跟刚才记下的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我不清楚它们是在彼此交谈还是在跟我说话,因为它们没有脸,也不转身。我又试着再度发出〔振动音1〕。毫无反应。

“差得太远了。”我咕哝道。

“能把这种音发出来,我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盖雷说。

“你该听听我学驼鹿叫,吓得它们没命地逃。”

我重复尝试了好几遍,但没有一个七肢桶作出任何我能够识别的反应。只有当我重播七肢桶发音的录音时,它们才表示确认:发出〔振动音2〕——“是的”。

“看来咱们只好完全依赖录音了?”盖雷问道。

我点点头,“至少目前是这样。”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现在要做的就是弄清楚,它们刚才那些话说的是不是‘这些家伙可真逗’,或者‘瞧它们在干啥’。接下来,等那第二个七肢桶发这些音时,我们再看看能不能把它们的意思确定下来,哪怕确定其中一个音也好。”我示意他坐下,“让自己舒服点儿,这件活计还得花不少时间呢。”

一七七〇年,库克船长的“努力”号抵达澳大利亚昆士兰海岸。库克留下一些船员维修船只,自己率领一支队伍出发探险。遇上当地土著居民后,一个船员手指着身体袋囊里揣着幼崽跳来跳去的动物,问一个土著“这东西叫什么”。土著说:“Kanguru。”从此以后,库克和他的手下便用这个词称呼这种动物(袋鼠)。很久以后他们才明白,Kanguru在土著语言中的意思是:你说什么来着?

我每年给学生作课程简介时都要讲这个故事。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故事是瞎编的。这一点我以后会向学生说明。不过作为轶事趣闻,它妙极了。我年年都说。当然,在未来的岁月里,直到我的教学生涯结束,大学生们真正想听的是有关七肢桶的轶事。他们当中很多人之所以选我的课,目的便在于此。

于是我会给他们看我在视镜前与七肢桶对话的录像带,以及别的语言学家和外星人对话的录像。这些带子很有教育意义,如果再有外星人来访,它们会发挥很大作用。不过,这些录像里没有多少轶闻。

说到学习语言的轶事,我最喜欢幼儿园的语言习得过程,这里头的轶事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记得有一天下午,那时你才五岁大,刚从幼儿园回家。你将用蜡笔东涂西抹,而我呢,那时正在批改作业。

“妈咪。”你会这么叫我。你小心翼翼装出漫不经心的语气,只有想提出什么要求时你才会这么说话。“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宝贝,问吧。”

“我能,嗯,伴吗?”

我会停下批改作业,抬起眼睛,“你说什么?”

“幼儿园里莎朗说她会当伴。”

“真的?她跟你说过什么伴吗?”

“她姐姐要出嫁了,她说,嗯,只有一个人可以,嗯,伴。就是她。”

“哦,我明白了。你是说莎朗要当她姐姐的伴娘?”

“对了,就是这个。我可以当伴娘吗?”

我和盖雷走进充当针对这一视镜的行动中心的活动板房。

屋里的情形好像在准备一场大进攻,或者全面撤退。大堆剃着板刷头的军人围聚在这个地区的大地图前,其他人则坐在体积庞大的电子仪器前,对着通话器叽里呱啦。我们被领到韦伯上校的办公室。这个房间的位置靠后,有空调,很凉爽。

我们将第一天的结果向上校作了汇报。“好像没多大进展。”他说。

“我有个想法,可以加快速度。”我说,“但前提是你批准我们使用更多的设备。”

“你还需要什么设备?”

“一台数字摄像机,还有一台大屏幕电视。”我给他看一幅图,上面画着我想象的设备。“我的想法是通过文字书写的方式来探索它们的语言。我把写下的文字显示在屏幕上,再用摄像机摄下它们写的文字。我希望七肢桶会照搬我们的方法,作出同样举动。”

韦伯上校怀疑地看着我画的图,“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迄今为止,我都是通过扬声器与它们作口头交流,这种方法一般针对没有文字的纯口头语言。我想,七肢桶肯定同我们一样,也有文字表述。”

“那又怎么样?”

“如果七肢桶的语言中存在书写系统,那么它们的文字一定存在某种前后连贯的规律。对我来说,分辨字形比分辨音位容易得多。前者就像从一段印刷出来的句子中辨别字母,后者则相当于在对方说话同时听出各个字母。”

“我同意你的看法。”他说,“问题是这样一来,你怎么对它们的话作出回应?将他们显示的字句再反馈给它们看?”

“基本上是这样。如果字句中存在中断,那么写下的句子比口述的句子容易辨识得多,我们再也不用自己动手给录下来的话加标点了。”

他在椅子里向后一靠,“我们希望尽可能少地向外星人展示我们掌握的技术,这你也知道。”

“这我理解。但现在我们已经使用了很多机器充当双方之间的媒介。如果能让它们把说出的话写下来,我相信我们的进展会大大加快,比受限于声谱仪时快得多。”

上校转身问盖雷:“你的意见呢?”

“我觉得这个点子不错。我只担心七肢桶从我们的显示器上读信息会不会有困难。它们的视镜和我们的显示器分属不同的技术领域,两者的原理截然不同。就我们所知,它们的视镜没有采用像素或者扫描线,刷新方式也不一样,不以逐帧扫描为基础。”

“你是说,咱们显示器的工作原理是扫描,也许会让它们读不出屏幕上显示的信息?”

“有这个可能。”盖雷道,“只有尝试之后才知道。”

韦伯在思索。对我来说这根本不是个问题,但从他的立场,这个决心很难下。不过和一般军人一样,他很快便作出决定。“同意你们的请求。告诉外头的军士,让他把你们需要的东西送来。作好准备,明天就用。”

我还记得未来的那一天,那是你十六岁那年的夏季。这一次,等着男友到来的人是我。当然你也会等着他,你会非常好奇,想瞧瞧他长什么样。你会带上自己的一个朋友,一个金发女孩儿,名字怪得很,叫洛克茜。你们两个,咯咯咯地笑成一团。

“见了他之后,你肯定憋不住,急着想说说看法,对吧?”我会一边对着走廊里的镜子打量自己,一边对你说,“忍着点儿,等我们走了以后再说。”

“别担心,妈。”你会这么说,“我们自有办法,他一点儿也不会知道。洛克茜,到时候你问我今晚天气会怎么样,妈的男朋友要是不错,我就说天气好,否则的话,就说糟得很。”

“行。”洛克茜会满口答应。

我会说:“不行,不许你们这么做。”

“妈,你别紧张啦。他才不会知道呢。我们一向这么干。”

“听了真让人放心。”

过了不多久,内尔森会开车来接我,我会给大家作介绍,我们几个会在门廊里聊上一会。内尔森长得粗犷帅气,看得出来你很欣赏他。我们正要走,洛克茜会假装随随便便地问你:“哎,你觉得今儿晚上天气会是什么样?”

“要我说,今晚准火辣。”你会这么回答。

洛克茜会大表赞同,直点脑袋。内尔森问:“是吗?可我觉得今天晚上会挺凉快的。”

“说起这种事儿,我有第六感。”你会这么说,脸上一本正经,“我的感觉是,今晚太热。妈,幸好你穿得不多,跟晚上的气温挺合拍。”

我会狠狠瞪你一眼,说一声再见。

我和内尔森向他的车子走去,我在前头,他跟在后面。他会笑着问我:“你们打什么哑谜?”

“这是我们母女俩之间的事儿,”我会恨恨地说,“别逼我跟你解释。”

我们又来到视镜前,这是第二次。我们重复了上回的程序,但这一次,我们说话的同时也把话显示在电脑屏幕上:我们说“人”,电脑屏幕上同时显示出“人”这个字,依此类推。七肢桶终于明白了我们的想法,它们也弄来一个平平的圆形屏幕,安在一个小底座上。一个七肢桶说完话后,将一肢伸入底座的一个大插孔里,一堆胡涂乱画便会出现在屏幕上。略微有些像连笔草书。

不久我们便形成了一套固定做法。我也汇编出两套它们的语言系统:一套是七肢桶发出的语音,另一套是它们的书写样本。后者好像是某种语标文字,这是我的第一印象。我很失望。我一直希望它们的文字以字母为基础,这便于我们理解它们的口头语言。当然,语标文字也可能包含某些语音信息,但要找出这些信息却相当困难,比基于字母的文字难得多。

我站的地方离视镜很近,能一处处指出七肢桶的各个身体部位,比如肢、手指、眼睛,然后分别确认各个部位的名称。它们躯干底下原来有个孔穴,四周是突出的骨质关节。这个部位可能用于咀嚼,躯干顶端那个孔穴则用来呼吸和说话。除这两个孔穴之外,七肢桶的身体各处没有其他明显的孔道。也许它们的嘴同时起到肛门的作用。这些问题留待今后研究。

我还试图找出我们这两位合作伙伴各自的称谓,也就是姓名,如果它们的种族中存在这类东西的话。它们回答了,我们当然发不出那些音,于是为了我和盖雷方便起见,我把它们分别称为弗莱帕和拉斯伯里。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分辨出它们各自的特点,把它们俩区别开来。

第二天,我和盖雷走进视镜所在的帐篷之前交换了意见。我对他说:“这一个回合的交流,我需要你协助我。”

“行啊。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需要掌握几个它们的动词,有另一个人协助就好办得多。我把动作的词汇打在屏幕上,你把这些动作演示出来,好吗?运气好的话,七肢桶会猜出我们的用意,然后依葫芦画瓢。我带了一堆道具给你用。”

“没问题。”盖雷说,咔吧咔吧地捏着指关节,“我准备好了,什么时候上场,只管开口。”

我们从几个简单的不及物动词着手:走、跳、说、写。盖雷依次演示这些动作,毫不窘迫,真让人高兴。虽说摄像机一直在拍摄,但他一点儿也没受影响。他每演示完一个动作,我就发问:“你们怎么称呼这个动作?”没过多久,七肢桶便明白了该怎么做。拉斯伯里开始模仿盖雷,向我们演示七肢桶行为中相对应的动作。与此同时,弗莱帕操作它们的电脑,显示出每一个动作的书写形式,并大声朗读出来。

从它们发出的音节形成的声谱图中,我能够分辨出一个音,就是我从前翻译成“七肢桶”的那个音节。其他音节所代表的估计就是每一个动作,即动词。看起来,它们的语言中也有动词与名词的分类。真是谢天谢地。可说到文字,事情就没那么清楚了。针对每一个动作,七肢桶仅仅显示单独一个语标文字,而不是各自独立的两个字。最初我还以为它们写下的只有一个“走”字,没有写出动作的主语。可弗莱帕说的明明是“七肢桶走”,它们为什么不坚持字字对照呢?后来我才发现,弗莱帕写出的字形中,有些部分看上去很像它们文字中代表“七肢桶”的那个语标,不过这边或那边却多出来一些笔画。也许它们的动词在书写时可以依附于名词。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弗莱帕在书写动词时有时写出动作的主语,有时又不写?

我决定拿一个及物动词做个试验。加上动作的对象,即宾语,可能会让我们明白过来。我带来的道具中有一个苹果、一片面包。“这样,”我对盖雷说,“给它们看看我们吃的东西,接着你再吃一点。先吃苹果,再吃面包。”

盖雷指指那个红富士,接着咬了一口,我则打出:“你们怎么称呼这个动作?”接下来,我们又拿出那片全麦面包重复了一遍这个试验。

拉斯伯里离开房间,回来的时候拿着个东西,有点像大坚果,或者葫芦,还有一个凝胶状的椭圆蛋。拉斯伯里指着葫芦,弗莱帕发出一个音,又显示出一个语标文字。拉斯伯里继而将葫芦放到躯干下面,夹在几条腿中间。一声压碎东西的声音响起,葫芦再拿出来时已经缺了一块。葫芦里是个果核,有点像玉米。弗莱帕开始说话,并在它们的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大大的语标文字。七肢桶发出代表“葫芦”的这个音时我们记录了声谱图,可用在句子中以后,这个音的声谱图改变了。可能是名词的词格发生了变化。这时的语标文字十分奇怪。经过研究,我可以分辨出其中有的部分与代表“七肢桶”的文字相似,另外的部分又接近于代表“葫芦”的文字。看上去好像是这两部分融合在一起。融合体中又多了些笔画,估计是表示“吃”这个动作。综合来看,也许是一种将几个字结合在一起的集合联体字?

下面是那个凝胶蛋:发音、书写,还有描述吃它的那个动作。从声谱图上看,我们可以分析出“七肢桶吃凝胶蛋”这几个音。“凝胶蛋”产生了格的变化,这我们已经预先想到了,只是没有料到这句话的顺序和上次不大相同。但是文字形状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又是一个大语标。这一次我花的时间长得多,终于琢磨出一点点头绪:代表每个动词和名词的字眼又融在了一块,不仅如此,代表“七肢桶”的那个语标这回来了个仰面朝天,肚皮上顶着“凝胶蛋”的语标,后者的姿态是大头朝下倒立着。

“噢。”我再次把以前的几句话好好端详了一番。刚才它们还互不关联前后矛盾,可是现在,我发现这些话里全都包含代表“七肢桶”的那个语标。随着与不同动词结合,它有时转了一圈,有时产生一些变形,所以我刚才没有认出这个字。“你们这群家伙,当真开我的玩笑不成?”我喃喃自语。

“怎么了?”盖雷问。

“他们的句子书写起来不是一个一个挨着排,各自独立,互相有个区分,而是将组成该句的每一个字结合到一起。为了方便结合,它们旋转这些字眼,或者对字眼作出种种变形。你看看。”我给他展示这些字是怎么转来转去的。

“这么说,不管一个字怎么转来转去,它们读起来都一样方便。”盖雷道,他转身注视着七肢桶,大为钦佩。“它们的身体构造极度对称,不知这跟它们的文字有没有关系。身体没有前后左右可言,文字可能也是这样。真是超级漂亮。”

我真不敢相信,“超级”和“漂亮”这两个词可以这样搭配,说出这种话的人居然是我的搭档。“的确很有意思。”我说,“可这样就意味着我们很难用它们的文字写下我们的话。它们写出一个句子,我们不可能简单地把它截成几个独立的字,再把截出的字组合成新句子。我们必须学习它们的书写规律,之后才能写出可以让它们识别的东西。从前它们说出一句话来,我们没办法从中提取各个单字,没想到现在在文字上又遇上了同一种困难:人家写出来了,我们从中还是提取不出可用的字。”

我望着视镜里的弗莱帕和拉斯伯里,这两个七肢桶正等着我们继续哩。我长叹一声:“你们哪,可真没打算让我省省心,是不是?”

说句公道话,七肢桶是百分之百地合作。时间一天天过去,它们热心地教我们学习它们的语言,也不要求我们向它们进一步传授英语知识。韦伯上校和他那一伙军人为此疑惑不已,我则同研究别的视镜的其他语言学家通过视频会议磋商探讨,分享我们各自学到的七肢桶语言。与七肢桶的视镜相比,我们视频会议所用的显示器显得很原始落后,我的同僚语言学家出现在显示器里时,看上去距我比七肢桶遥远得多。熟悉的遥不可及,而奇异的却近在咫尺。真是矛盾啊!

我们的语言能力还很差,无法询问七肢桶来到这里的目的,也无法和它们讨论物理知识,以此了解它们的技术水平。这些只能是以后的事。至于目前,我们专心致志,从最基础的做起:音位/字形、词汇、句法。每一个视镜里的七肢桶都操同一种语言,因此我们可以把数据汇集到一起,协作研究。

最困难的是七肢桶的“文字”,看上去根本不像文字,更像一大堆纠缠混杂的小画。还有,七肢桶的语标文字不是一行行排列,也不是一圈圈排列,它们的排列方式根本就不是线性的。弗莱帕和拉斯伯里写的句子就像是把许多个语标凑到一块,需要多少就用多少,凑成一大团。

这种形式的文字不禁使人联想到原始的符号系统。读者要想解读一段由这种符号组成的信息,必须事先知道这段信息的语境——它的上下文关系,前因后果。因此大家认为,这种符号体系太受限制,无法系统地记录信息。不过七肢桶不可能以口耳相传的口头语言为基础发展出这么发达的技术水平。如此一来,意味着有三种可能:一、七肢桶的确拥有一种真正的书写系统,但不愿意当着我们的面运用;二、七肢桶目前的技术手段不是它们发明的,它们只不过是一群文盲,捡了别的种族所发明的科学技术;第三种可能,也是我最感兴趣的,即,七肢桶文字是一种非线性系统,完全相当于真正的文字。

以后,你上高二的时候,我们俩会有一场谈话。那些话我还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在炒鸡蛋,你在收拾桌子,准备吃顿早午餐。你会边说边笑,给我讲你前一天晚上参加的派对。

“嘿,”你会这么说,“人人都说体重不同,酒量不同。真是不假。我喝得还没他们多,却醉得比他们厉害。”

我会极力装出没有大惊小怪而是高高兴兴的表情,我真的会尽力,可你会说:“哎呀,你又来了,妈。”

“什么来了?”

“你像我这么大时还不是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实我没有喝到酩酊大醉过,但我也知道,如果我这么说,你会以为我撒谎,而且再也不会尊重我。“记住,喝醉了千万别开车,也别进喝醉了的人开的——”

“天哪,这些我早就知道。当我是白痴啊?”

“哦,没有,你当然不是。”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你跟我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这件事将再一次提醒我,你不是我的复制品。你是一个奇迹,是我每日的快乐,但我不能自称为你唯一的创造者。

军方在视镜附近安排了一辆拖车作为我们的办公室。盖雷正朝拖车走,我跑了几步赶上他。“是会意象形语标文字系统。”跑近后我告诉他。

“你说什么?”盖雷道。

“来,我演示给你看。”我把盖雷领进我的办公室,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圈,中间画上一条斜杠。“这是什么意思?”

“禁止通行?”

“对。”我在黑板上写下“禁止通行”几个字。“这四个字也是这个意思,只不过这一行字代表的是我们说出的话。”

盖雷点点头,“明白。”

“语言学家把这个——”我指着那四个字,“称为‘舌文’或‘言语文字’,因为它们代表的是我们说出的话,是语音的重现。人类的所有文字都属于这个范畴。我们再来看这个符号——”我指着中间画着斜杠的圆圈,“这是会意象形语标文字,传达出意思,但与口头语言没有直接关联,不是语音的重现。这种语标的每一个组成部分并没有与某一个特定的语音联系在一起。”

“你的看法是,七肢桶的所有文字都是这种类型?”

“从我们见到的文字来看,是的。它们的文字不像‘禁止通行’这个标志,不是图画,而是要复杂得多。这个系统有它自己的造句规律,有自身的语法、句法,这些语法和句法的指向是视觉,与口头语言的语法没有关系。”

“视觉语法?能给我举个例子吗?”

“就来。”我在办公桌前坐下,从电脑上调出昨天与拉斯伯里的谈话记录。我把显示器转了个方向,让他能看见上面的内容。“在它们的口头语言中,名词有格和位的变化,如主格、宾格,指出它是主语还是宾语。可到了文字里,确定名词的主宾是依靠它的语标的方位,看这个名词语标在哪个方位与动词语标相连。你瞧这儿,”我指着一堆语标,“以这个为例。这里‘七肢桶’这个语标与‘听’这个动词语标以平行方向连在一块,说明‘七肢桶’这个名词是‘听’这个动作的发出者,它在做‘听’这个动作,意思就是‘七肢桶听’。”我又给他看另一堆语标,“等这两个语标以另一种方式连在一块时,你看这些笔画是垂直相交,说明‘七肢桶’这个名词是‘听’这个动作的接受者,它被听,意思就是‘人听七肢桶说’。这种造句方式也适用于其他几个动词。”

“再举一个词形变化的例子。”我从电脑里调出另一幅图,“在它们的书写文字中,这个语标符号的意思大致相当于‘听起来很容易’,或者‘听得很清楚’。看这儿,这个符号跟代表‘听’的语标符号相近。我们可以把它跟‘七肢桶’这个符号联系在一起,跟刚才一样。这样,表示别人说话七肢桶听得很清楚,而这样,表示别人听七肢桶说话听得很清楚。最有意思的是,‘听’这个词怎么就变成了‘听得很清楚’,这种意义的转换不是靠改变位与格。你看这两个词,看出它们词形的变化了吗?”

盖雷点点头,手指屏幕道:“‘听’这个字中间这些笔画的弧度变了,七肢桶好像就是这样表达出‘清楚’这层意思。”

“说得对。这种变形规律适用于许多动词。‘看’这个符号同样也能这么一转,传达出‘看得很清楚’的意思,‘读’和其他动词也是这样。问题是,文字中它们改变字形,笔画里多了些弧度,可说话时却不是这么变的。口头语言中,它们只在这些动词前面加上前缀,表示位与格的变化。而且,‘看’与‘听’各自的前缀并不相同。”

“我还可以举出其他例子,但想法就是这个,我想你也明白了。从根本上说,七肢桶的语法分为两个领域:口头语言与书面文字。”

盖雷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人类文字体系中有相似的例子吗?”

“数学方程式,音乐舞蹈的标记符号。但这些符号都有各自专门的应用领域,像我们现在的谈话,就不可能用这些符号来记录。但我想,七肢桶的文字可能有这个能力。等我们了解得更多,我们也许能够把现在的谈话用七肢桶的书写系统记录下来。我认为,它们这套系统是一套完全成熟的通用型语标文字体系。”

盖雷眉头紧锁,“照你这么说,它们的文字和说的话是两套各自独立的语言。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事实上,我想这么做:把它们的文字标注为‘七肢桶语言B’,以前标注的‘七肢桶语言A’专指它们的口头语言,这样更准确一些。”

“慢着。明明一套语言体系就够了,它们为什么用两套?还得费功夫多学一套。这种搞法不是平添一重麻烦吗?”

“像英语拼写一样麻烦吗?”我说,“从语言的进化过程来看,最主要的进化动力并不是易于学习。对七肢桶来说,也许口头语言和书面文字在文化和认知方面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与其以一套语言为基础发展出多种变化,倒不如干脆弄两套语言来得便当。说不定它们就是这么想的。”

他想了想我的话,“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没准儿它们还觉得人类语言多余,除口头语言之外又开发出一套与说话完全相同的书面文字,两套沟通渠道一样,其中一套不是浪费嘛。”

“这种想法大有可能。如果我们能知道它们为什么还有一个不同于口头语言的书写系统,应该可以更好地了解它们的情况。”

“这么说,咱们不可能靠它们的文字帮忙,学习它们的口语喽?”

我叹了口气,“是啊。两套语言,对咱们当下来说,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觉得A、B两套语言,咱们任何一套都不能忽视。只有找个双管齐下的办法。”我指指屏幕,“文字语法,这种针对视觉的二维平面语法,只要掌握了,肯定对你今后了解它们的数学符号大有好处。我敢打赌。”

“说得有理。你看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动手,问它们些数学问题?”

“还不到时候。只有等咱们对它们的书写系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之后才谈得上别的。”盖雷装出一脸垂头丧气的表情,我笑了笑,“我的好先生,耐心点儿。耐心是一种美德。”

等你六岁的时候,你父亲会去夏威夷参加一个会议,我们母女俩将陪他一块儿去。你会欢喜雀跃,几个星期前就早早地开始准备。你会问我椰子、火山和冲浪的事,还会在镜子前面练习呼拉舞。你会把一只旅行箱填得满满的,把想带的衣服和玩具全都塞进去。你还会拖着行李箱满屋子走,看你拉着它能走多远。你还问我能不能把你的图画魔板放在我的箱子里,因为你的箱子已经放不下了,而你离了它过不下去。

“你用不上这么多东西。”我会说,“那边好玩的太多了,带这么多玩具你没时间玩。”

你会好好考虑,你的小眉头上会皱起两个小窝窝,每当你绞你的小脑汁时就会这样。最后你总算同意少带一点儿玩具,但你的期望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反而一天比一天高。

“我想现在就去夏威夷。”你会大声哭号。

“有时候等待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我会说,“有了等待,到时候会觉得更好玩。”

可你的小嘴还是噘得老高。

在我提交的下一份报告中,我表示语标文字这个说法不准确,因为在普通语标文字中,每个字都与口语中的一个词相对应。而七肢桶的语标却并不以我们所想象的方式与它们的口语产生关联。我也不愿意使用表意符号这个说法,因为在过去的使用过程中,我们为这个说法赋予了别的含意。我建议使用“七文”这个提法。

看来七文与人类文字还是有些相通之处:七文的每一个字都各有其意义,和其他字词结合以后可以传达的意义近于无穷无尽。我们无法对七文作出精确定义,不过话说回来,谁又能对人类语言中的“词”这个概念作出精确定义呢?再说七文组成的句子,它们简直复杂透顶。写一大堆句子,中间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全无中断。句子的语法结构完全取决于句中各个七文的组合方式。由于七肢桶的两套语言互不相干,其书写语言于是根本没有表现语句升降调的必要。我们无法从它们的一个句子中分析出简洁的主谓结构,重新组合成新的句子。七肢桶爱往一个句子里塞多少七文就可以塞多少,黏成一大团,这就是一句。至少在我们看来是这样。一句文字、一段文字、一页文字,其间的区别只在于这个大团有多大面积。

在七肢桶语言B(文字系统)中,一个句子如果比较长,它形成的视觉冲击力真是非同小可。如果抛开研究解码的态度,单纯观赏的话,这个句子就像草草画下,并加以幻想变形的许多只螳螂,互相勾连绞缠,每一只的姿势都略有不同,共同形成一个纹章图案。超长句子的观赏效果与迷幻招贴海报相似:有时让人癫狂泪下,有时让人昏昏欲睡。

我记得,等到你大学毕业,你会有一幅照片。你摆了个拍照姿势,头上的学士帽时髦地偏在一侧,一手扶着太阳镜,另一只手撑在腰间,撩开学士袍,露出里面的紧身小背心和短裤。

我还记得你的毕业典礼。我们全都到场了,我和内尔森,你父亲和我记不得名字的那个女人。这些人同时聚在一起略有些不愉快,不过这都是小事。整个周末你都忙着把我介绍给你的同学,热烈地拥抱每一个人,我则沉浸在惊奇之情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一个成熟女人,个子比我还高,美得让我心疼,居然会是那个需要我抱起来才能够到饮水机的小女孩,那个摇摇晃晃跑出我的卧室,身上拖拖拉拉裹着从我衣橱里偷走的长裙、帽子和四条丝巾的小女孩。这是同一个人吗?

毕业之后,你将找到工作,成为一个财务分析师。我不会理解你的工作,也不会理解你怎么对钱那么感兴趣,找工作时那么看重薪水。我更喜欢你追求前途时不要过分关注金钱报酬。但我不会抱怨。我自己的母亲也不理解我为什么不能安安分分当个高中英语教师。你会做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事情,只要你开心快乐,我就会心满意足,更无他求。

又一段时间过去了。每一个视镜前,都有研究小组在努力工作,学习七肢桶语言中初等数学和物理学的术语。这个过程中,语言学家和物理学家通力合作,前者关注方式方法,后者集中注意力于科学这一主题。物理学家向我们展示了早先发明的与外星人沟通的系统,可是这个以数学为基础的系统原本是为了与射电望远镜搭配,用来与遥远太空中的外星人交流的。我们对这个系统加以改造,以适应目前面对面沟通的新情况。

各小组在基本算术上很成功,但在几何与代数问题上却搁了浅。后来我们也想到,我们的几何与代数都是在平面坐标上演算,考虑到七肢桶的身体结构,我们将平面坐标换成了球面系统,觉得这对它们来说会更自然些。新方法仍然未能带来成果。七肢桶显然不明白我们的用意何在。

物理学探讨同样乏善可陈,只在最具体、最实在的方面,如元素名称上,取得了一定进展。我们向七肢桶展示元素周期表,几次尝试之后,它们便明白了。但只要进入稍稍抽象一点的领域,七肢桶便被我们的叽里呱啦搅得云里雾里。我们试着向它们说明最简单的物理特点,如质量、速度,想借此弄清楚它们语言中的对应术语。七肢桶的回应很简单:请我们表述得更明白一点。为避免中间媒介引起误解,我们采取了直接演示的手段:画线、照片、动画,均无成就,毫无进展。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周周过去,物理学家们个个大失所望。

与此相反,语言学家们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在破译其口头语言——七肢桶语言A——的语法结构方面,我们有了持续、长足的进步。七肢桶口语具有与人类语言完全不同的模式,这不出我们所料。它的词语没有固定的组合次序,其条件从句更连个常见的优先顺序都没有。还有,人类语言中的修饰性从句不会有很多层次,但七肢桶口语却可以有许多许多层,形成拥有无数层次的级联修饰从句。这一点比人类语言强得多。不过总的说来,其口语虽然奇异,但还不算无迹可循,难以索解。

更让我们兴奋的是七肢桶语言B方面取得的进展。无论是字形还是语法领域都有新发现。这是一种纯粹二维平面的文字(人类文字虽然也是平面的,但与口语相通,因此在平面之外形成了一个新维度)。七文变形极多,某一笔画稍加弯曲,或者粗细不同,或者波动形状不同,或者两个字的字根大小比例有了改变,或者字根之间的距离不一样,或者方位不同,此外还有许多许多,凡此种种,都表示意义有了变化。这些字形不可分割,不能将某一字从组成句子的其他七文中剥离出来。另外,这些文字字形的改变虽然与人类书法艺术有些表面上的相似,但实际上却全然不同于书法——所有变化都必须遵循明晰的、前后一致的语法规律,每一个变化都代表意义的改变。

我们不断询问七肢桶,它们来到这里的目的何在。它们的回答每次都是“来看”,或者“来观察”。的确,比起回答我们的问题,有时它们更喜欢一声不吭,静静注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它们也许是科学家,也许只是些来旅游的游客。国务院指示我们尽可能少地泄露有关人类社会的情况。在今后的实质性谈判中,外星人有可能将获取到的情报用作谈判砝码。我们依令而行。这一点儿也不困难——七肢桶们根本没有问我们任何事情。不管它们是科学家还是游客,这些老外真是非常非常没有好奇心的一帮子。

以后有一天,我会开车带你去商场买新衣服。那时你十三岁。有时候你会四仰八叉地躺在座位上,一点儿也不感到难为情,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孩子。可隔一会儿,你又以精心练就的漫不经心的姿势把头发一甩,像个受过训练的时装模特。

我停车的时候你会吩咐我:“妈,给我一张信用卡。咱们两小时后在门口这儿见。”

我会笑话你:“门儿都没有,信用卡一张张全得我拿着。”

“开什么玩笑!”你会大发脾气。我们下车,我朝门口走去。你一见我不肯让步,马上换个方案。

“好啦好啦,妈,好啦。行,你可以和我一块儿走,不过得走在我后头点儿,让人家瞧不出咱俩一道。如果看见我的哪个朋友,我就停下跟他们说说话,到时候你不要停下,继续走,行吗?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我停住脚步,“对不起,你说什么来着?我可不是个雇帮工,也不是你的哪个畸形亲戚。你觉得跟我一起丢人吗?”

“妈,得了吧。我不乐意让别人看见我跟你在一起。”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你的朋友我全见过,他们去过我们家。”

“不一样嘛。”你会说,不敢相信这么简单的事还需要费唇舌解释,“这是买东西。”

“对不起,那我只好得罪你了。”

接着你就脾气大作了。“凡是让我高兴的事,你绝对不做!你一点儿也不关心我!”

没多久前你还喜欢跟我一起逛商场。你飞快地长过一个阶段,进入另一个阶段,这种速度始终让我惊奇不已。和你生活在一起像瞄准不断移动的目标。你将永远比我想象的更快一步。

我看着自己刚刚用七肢桶语言B写就的一个句子。我的书写工具是最平常不过的钢笔和纸。跟从前我自己编出来的所有句子一样,这一句看上去也是奇形怪状,好像七肢桶写出的一句话被大锤砸了个粉碎,再由我笨手笨脚地重新粘到一块。笨拙程度与之类似的七文我写了很多,写满的纸张铺得一桌子都是。电扇每一摇头,纸张便一阵哗啦哗啦。

学习一种不存在口语表达形式的语言,其感受真是奇特。我不用练习发音,时间全都花在眯缝起眼睛一笔一笔地描绘七文上。

门上轻轻敲了一记,我还没说话,盖雷已经喜气洋洋地一步跨了进来。“伊利诺伊州的好消息,他们的七肢桶重做了演示给它们看的物理实验。”

“真的?太好了!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小时前。我刚跟那边的人开过视频会议,我写给你看。”他已经动手擦起黑板来。

“别急,物理的事我不需要听。”

“好的。”他拈起粉笔,画了一幅线图。

“行了。一束光穿过空气进入水中,这就是光走过的路径。光线循着一条直线,直到与水接触。水的折射率与空气不同,所以光走的方向产生了改变。这些你以前学过,对吧?”

我点点头,“当然。”

“关于光走的路径,有个极其有意思的特点:如果要穿越两点之间的距离,光走的路径必然是耗时最少,即所需时间最短的一条。”

“再说一遍?”

“运用你的想象力,作个假设。假设一束光走的路径是这一条。”他在线图上添上一道虚线。

“光线走的不是这条路径,这是一条理论上的线。它比光实际走的路程还要短些。但是,你要记住,我们的这一束光穿越空气,进入水中。光在水里的速度比在空气中慢。请看这条理论线,它的距离虽然比实际线更短,但在水中的部分比实际线要长一些。所以,光线如果走这条理论线,虽然距离更短,但所费时间却比实际路线更长。”

“嗯,我明白了。”

“现在再想象一下,如果光走的是这另外一条线。”他在线图上画上第二道虚线。

“与实际线相比,这第二条理论线在水中的部分更少,但它的总长度比实际线长得多。光如果走这条路线,花的时间也同样比实际线长。”

盖雷放下粉笔,用粘着白粉的手指朝线图比画了一下,“光如果走任何一条理论线,它在旅途中所费的时间都比实际线更长。换句话说,一束光实际选择的路线永远是最快的一条。这就是费尔马的最少时间律。”

“唔,有意思。七肢桶作出反应的就是这一条定律?”

“一点没错。莫尔黑德在伊利诺伊的视镜前用动画向七肢桶演示了费尔马定律,它们接着向我们重复了一遍。眼下莫尔黑德正竭力让七肢桶用符号公式表现这一定律。”他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你说,这算不算超级漂亮?”

“是挺漂亮没错。可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费尔马最少时间律?”我拿起一个活页本朝他挥了挥。这是一本物理学原理的初级读本,物理学家在其中汇编了许多主题,建议我们与七肢桶讨论。“这里头翻来覆去地讲普朗克量子论、原子裂变理论,光的折射连一个字也没提。”

“我们从前觉得这些东西对你最有用,猜错了。”盖雷一点也不害臊,“说实在的,费尔马定律居然会成为咱们的第一个突破口,这可真奇怪。这条定律用语言解释起来很容易,但要想对它作出数学描述,只有用微积分才行,而且还不是普微积分,得用上变微积分。我们早先还估计会首先从代数或几何的一些简单定理作出突破哩。”

“的确奇怪。你有没有这种想法,什么容易什么困难,七肢桶的看法也许跟我们人类不一样?”

“没错。所以我简直按捺不住,急着想看看它们对费尔马定律的数学描述是什么样子。”他一面说,一面来回踱步,“如果对它们来说,变微积分比代数几何更简单,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跟它们谈物理会那么困难了。跟我们相比,它们的整个数学系统好像来了个七颠八倒大掉个。”他指着那本物理读本,“告诉你,这本书,我们一定会马上重编。”

“以费尔马定律为出发点,过渡到物理学的其他领域?”

“有这个可能。物理学中,类似费尔马最少时间律的定理多着呢。”

“是啊,这种定理本人也有,露易丝最小壁橱空间律。物理学家们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张口闭口最小最少的?”

“这个……‘最少’这个词有点误导性。你瞧,费尔马最少时间律还不够全面。在某种情况下,光循着一条耗时最多的路线。其实这种说法更准确:光所取的路径具有极端性——或者耗时最少,或者耗时最多。最少、最多,这两个概念具有数学意义上的共性,两种情况可以套用一个数学公式。所以准确地说,费尔马定律并不是最少律,只是一项变分原理。”

“这种变分原理还有很多?”

他点点头,“物理学的每一个分支学科都有。几乎每一个物理定律都可以称作变分原理,区别仅仅是看某一属性取的是最大值还是最小值。”他把手一摆,活像物理学的各个分支全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在光学领域,也就是费尔马最少时间律的应用领域里,取极值(最大值或最小值)的属性是时间。如果换了力学领域,则取另一属性。电磁学当然又会取其他属性。但从数学角度来看,所有这些定理全都是相似的。”

“这么说,只要拿到七肢桶对于费尔马定律的数学描述,你就可以破解它们其他学科的知识水平?”

“老天哪,我倒是真想。我觉得这一次,我们拿到了一直在找的楔子,楔进去,破开它们的物理公式。这可是大喜事,得好好庆贺一番。”他不踱来踱去了,朝我转过身来,“我说露易丝,想上外面吃顿饭吗?我请客。”

我稍稍吃了一惊,“行啊。”我说。

等到你刚刚学会走路,你便会每天向我证明,我们之前的关系有多么不平等。你总是四处乱跑,每次绊倒在门槛上,擦破膝盖时,我自己的身体都会真切地感受到你的疼痛。我的身体好像延伸了,另外长出一条到处游走不定的肢体。这部分肢体的感觉器官传达痛觉很快,但我这个中枢却管不住它的马达,它根本不听我的。这真是太不公平了,我将生出一个自己能走动的巫术小像。这个合约是我签下的,可签约时没人告诉我这一部分。这种交易向来如此吗?

我也将看见你发出欢笑,就像未来的某一天,你正和邻居家的小狗玩。你的手从我们家后院的栅栏里伸过去。你笑得那么厉害,都打起嗝来了。那只小狗会时不时跑向院子另一头,你的笑声就会渐渐小下去,这时你才能喘上气来。等小狗回头跑过来重新舔起你的手指头时,你就会再次尖叫大笑起来。你的声音啊,是我所能想象出的最美妙的声音,使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眼喷泉,一口甘泉,是幸福之源。

一想起你忘情的笑声,我的心脏便会幸福得收缩起来。

自从费尔马定律取得突破,科学概念方面的讨论日益结出成果。不是说七肢桶物理的全部奥秘一下子便大白于天下,但进步确实是持续显著的。盖雷告诉我,与人类相比,七肢桶的物理公式真是上下颠倒。有些物理属性,人类用数学积分才能定义,七肢桶却认为是最基本的。盖雷举了一个例子,“作用量”,光听名字倒是简单,其实在物理学行话中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表示“动能与势能通过时间的结合”,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要用积分表达,而对它们,入门知识罢了。

另一方面,人类有些基本概念,如速度,七肢桶表述起来所运用的数学方法——盖雷声称——“怪异至极”。物理学家们终于证明:七肢桶数学与人类数学是相通的。二者虽然从方法上说正好相反,但都是对同一物理宇宙所作出的公式描述。

我试图理解物理学家们拿出的一些公式,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无法把握“作用量”之类物理概念的意义。因此,七肢桶将这些当作基本概念,这一发现具有什么重大意义,我实在无法真正领会。我只能从自己更熟悉的角度考虑这些发现:七肢桶居然认为用费尔马定律解释光的折射最简单,它们到底是如何看这个世界的?费尔马定律所涉及的最少与最多两个方面它们能够一眼便知,这种理解认识世界的手段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后,你的眼睛会是湛蓝色,像你的父亲,而不像我的灰褐色。男孩子会凝望着这双眼睛,就像我从前与未来凝望你父亲的眼睛时一样。这双眼睛啊,加上跟你父亲一样的黑头发,他们也会产生与我对你父亲一样的感情:惊叹不已,沉醉其中。今后,你会有很多很多的追求者。

等你十五岁时,我记得有一次,你刚从你爸爸家度了周末回来。你简直不敢相信,爸爸竟会那么不厌其烦地盘问那个你当时正在约会的男孩子的情况。你会躺在沙发上,扳着指头数说爸爸要你头脑清醒的说教:“知道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吗?他说,‘十来岁的小伙子心里想什么,我清楚得很。’”你一翻白眼,“要他说!好像我自己不知道似的!”

“别顶撞他。”我会这么对你说,“他是做父亲的,不可能不说。”你和你那伙小姐妹在一块儿说过什么我知道,才不会担心你让男孩子占了便宜哩。真要担心,我跟你爸爸刚好相反:我担心你欺负人家男孩子。

“他就希望我一直是个小娃娃。自从我长出乳房,他就不知道拿我怎么办才好。”

“这个嘛,那方面的发育的确把他吓了一大跳。给他点时间,他会调整过来的。”

“妈!已经多少年了。到底需要给他多少时间?”

“我会让你知道我父亲是花了多长时间才适应我的。”

在我们这些语言学家的一次视频会议中,研究马塞诸塞州视镜的西斯内罗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七肢桶语言B的书写过程中究竟有没有先后顺序这回事?在七肢桶语言A中,单词的排列顺序毫不重要,基本上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我们要求七肢桶重复刚才所说的话,它的复述过程中单词排列顺序极可能与上一遍所说的完全不同,除非我们明确要求它们按上一句的顺序复述。在书面语言中,字词顺序是否与口头语言中一样不具有重要性?

此前,我们对语言B的关注仅仅集中在一个句子书写完成后,它看上去是什么样子。就我们所知,在一系列语标组成句子的过程中,并不存在常见的所谓排列顺序。在大批语标织成的大网中,你几乎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读起,接着读它下面的分支从句,直至把这一大堆全部读完。不过这只是阅读,书写也同样如此吗?

最近一次与弗莱帕和拉斯伯里讨论时,我问它们能否当着我的面写完一个句子,而不是写好之后再拿给我看,它们同意了。我把记录那次讨论的录像带塞进录像机,一面看,一面在电脑上研究那次讨论时写就的文本。

我挑出对话中一段比较长的句子。弗莱帕那句话的意思是:七肢桶居住的行星有两颗卫星,一颗比另一颗大得多;行星大气的三种主要成分分别是氮、氩和氧;行星表面的二十八分之十五为海洋所覆盖。从它嘴里发出的头一串字,按字面翻译如下:“大小不同—岩石卫星—岩石卫星们—关系为第一第二。”

我把录像带倒到七肢桶按照上面翻译的顺序逐字书写的地方。我放带子,眼看着语标一个个成形,组成一团黑黑的蛛网。我反复放了好多次,最后,在第一笔写完、第二笔还没有开始的地方停住。现在,屏幕上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线。

我把这最初一笔与完成后的句子互相比对。我认识到,这一笔参与了这个句子的好几个从句。开始时它是“氧”这个语标的一笔,明确有力,与其他笔画截然不同;接着它向下一滑,成为描述两颗卫星大小的比较词的一个组成要素;最后,这一笔向外一展,形成“海洋”这个语标拱起的脊梁。问题在于,这一笔是一道连续不间断的线条,而且是弗莱帕落笔的第一画。这意味着,早在写下第一笔之前,七肢桶便已经知道整个句子将如何布局。

这个句子的其他笔画同样贯穿了几个从句,笔笔勾连交织。抽掉任何一笔,整个句子的结构就将全然不同,只能重新组织。七肢桶并不是一次只写下一个语标,写完一个再写第二个。任何一道笔画都不只与一个语标关联,而是涉及好几个语标。字符与字符之间融合到这种程度,我以前只在书法作品中见过,尤其是以阿拉伯文字写就的书法作品。但那些作品是出自书法家手笔,事先经过精心安排。没有人能够边说边写,以这么快的速度完成如此复杂的作品。至少,人类做不到。

我从前听一个喜剧演员说过一个笑话:“我拿不准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一个朋友有孩子,于是我问她:‘如果我有了孩子,等他们长大后,会不会生活中遇到什么不幸都怪罪我?’那个朋友大笑起来,‘会不会?别天真了你。’”

这是我最喜欢的笑话。

盖雷和我坐在一家很小的中国餐馆里,我们常常溜出营地光顾这家馆子。我们品尝着开胃点心:锅贴,猪肉馅蘸芝麻油,喷香。我最喜欢不过。

我夹起一个,在加了酱油和醋的油碟里蘸了蘸。“喂,你的七肢桶语言B练得怎么样了?”我问他。

盖雷偏着头盯着天花板。我想看他的眼睛,可他不住转移视线。

“你灰心了,放弃了,对不对?”我说,“连尝试一下都不肯了。”

他脑袋一耷拉,既惭愧内疚,又垂头丧气。“我在语言方面就是不行。”他老老实实地坦白说,“当初我还以为学语言B跟学外语不同,大概和学数学差不多。我简直大错特错。对我来说,这门外语未免外得太厉害了些。”

“但是,学好之后有助于你跟它们讨论物理呀。”

“可能吧。可现在既然已经有了突破口,我那几句话也将将就就能对付过去了。”

我叹了口气,“我得承认,你的话也有道理。我自己数学不行,早就放弃了。”

“这么说,咱俩平手?”

“打平了。”我啜了口茶,“我还想问问你费尔马定律的事。我觉得这里头有些古怪,可又说不清怪在什么地方。这个定律听上去根本不像物理定律嘛。”

盖雷的眼睛闪闪发光,“我敢打赌,我知道你觉得什么地方古怪。”他伸出筷子,把一个锅贴一夹两半,“你习惯于从因果关系的角度考虑光的折射:接触水面是因,产生折射改变方向是果。你之所以觉得费尔马定律古怪,原因在于它是从目的,以及达成目的的手段这个角度来描述光的。好像有谁向光下了一道圣旨:‘令尔等以最短或最长时间完成尔等使命。’”

我陷入沉思,“接着说。”

“这是一个老问题了,关系到物理学中蕴含的哲理。自从十七世纪费尔马提出这条定律以来,人们便一直在讨论。普朗克还就这个问题写过不少著作:物理学的一般公理都是因果关系,为什么费尔马定律这样的变分原理却是以目的为导向?比如这里的光,好像有自己的目的。这已经接近于目的论了。”

“嗯,用这种方式阐述这个问题,有意思。让我想想。”我掏出一支毡头笔,在餐巾纸上画了一幅简图,就是盖雷在我的黑板上画过的那幅折射图。“好了,”我说,一边想,一边把想法说出来,“我们假定,一道光束的目的就是选取一条耗时最少的路径。这道光束怎么才能选出这条路?”

“这个……好吧,我们设想万物皆有灵魂,采用拟人化的说法。这束光必须检查所有可能采取的路径,计算出每条路径将花费的时间,从而选出耗时最少的一条。”他一筷子夹走盘子里最后一个锅贴。

“要做到你说的这一点,那道光束必须知道它的目的地是哪里。如果目的地是甲点,最快路径就与到乙点全然不同。”

盖雷又点点头,“一点没错。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最快路径’这种说法就失去了意义。另外,给定一条路径,要计算出这条路径所费的时间,还必须知道这条路上有什么,比如有没有水之类。”

我定定地注视着餐巾纸上的简图,“就是说,这道光束事先必须什么都知道,早在它出发之前就知道。对不对?”

“我们这么说吧。”盖雷道,“这道光不可能贸然踏上旅途,走出一段之后再作调整。需要重作调整的路绝不会是耗时最少的路径。这道光必须在出发之初便完成一切所需计算。”

我在心里自言自语,这道光束,在它选定路径出发之前,必得事先知道自己最终将在何处止步。这一点让我想起了什么,我很清楚。我抬头望着盖雷,“这就是我一直觉得古怪的地方。我很不安。”

未来有一件事,我还记得。那时你十四岁。你从你的卧室里出来,手里拿着个笔记本,上面涂涂抹抹的是一份学校作业。

“妈,两边都赢了,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我那时正在电脑前写一篇论文,我抬起头,“啊?你是说双赢?”

“有个专门的词,跟科学有关系,数学之类。还记得上回爸爸来的时候,他当时说起股市时就用了那个词。”

“唔,好像是。可我记不起他怎么说的了。”

“我必须知道这个词,我的社会调查报告里要用。连搜索都不行,除非我知道这个词是什么。”

“真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打个电话给你爸爸问问?”

从你的表情上看,你不愿意。将来那个时期,你和你父亲不大合得来。“你给爸打电话问他。别跟他说是帮我问的。”

“我认为你满可以自己打这个电话。”

你会大发脾气,“天哪,妈!自从你跟爸爸分手,我连做作业都找不着人帮忙。”

真是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你都可以归结到我和你父亲离婚。

“我帮过你呀。”

“一百万年前的事了,妈。”

我决定不跟你纠缠这个话题,“只要记得,我一定会帮你的。可我真的不记得那个词了。”

你会气呼呼地掉头冲向你的卧室。

我抓紧每一个机会练习七肢桶语言B,或者与其他语言学家共同研讨,或者一个人自学。阅读七语的新奇感给了我强大的学习动力,在语言A中我就缺乏这种动力。我的书写大见起色,这让我倍感欣慰。经过一段时间,我笔下的句子形状越来越像样,衔接也更加紧密。我的水平已经达到这种地步:不多加考虑时反而写得更好。现在我不再需要下笔之前小心翼翼地设计安排,只须振笔直书。开头的几笔几乎总能融合进我想表达的整个句子,既漂亮又优雅。这方面我的能力已经越来越接近七肢桶了。

更有意思的是,七肢桶语言B逐渐改变了我的思维习惯。对我来说,思维意味着心里说话。用我们的术语来说,我的思维和语言具有音位相关的特点。一般情况下,我心里说的是英语。不过也不尽然。高中毕业之后的那个夏天,我参加了一个封闭式俄语学习课程。到夏天结束时,我思维时使用的语言已经成了俄语,连做梦时用的都是俄语。不管用什么语言,模式都是一样的:思维就是在心里,用内在语言说话。

如果思维时使用的是一种没有发音表达形式的语言,那会怎么样?我对这种情况一直很好奇。我有一个朋友,父母都是聋子。从小到大他一直使用手语。他告诉我,他思考问题时心里用的语言常常是手语。我非常感兴趣,思维竟然能够这样构成。此人思考时内心没有声音,脑子里只有一双手比来画去。

在学习七肢桶语言B的过程中,我也有了类似体验,其怪异程度比我那位朋友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构成我的思维的是一团团图像式符号。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思维竟然不是通过内心的声音表达!而只是凭着心灵的眼睛看到一团团七语,像窗户玻璃上的雾气一样渐渐展开!那一瞬间真是让人心醉神迷。

我的书写越来越流畅,七语书写之前在脑子里便已经完全成形,即使是比较复杂的观念也能一下子形成文字形式。但这并不代表我的思维速度比从前更快,只说明我的思维与极度对称的七文保持一致。七文好像并不仅仅是一种文字,它们几乎类似于佛教中帮助禅定的象征宇宙的几何图案。我发现自己仿佛进入了某种冥想状态。在我的冥思中,前因与后果不再是各自独立的两个个体,而是交织在一起,互相影响互相作用,二者不可分割。观念与观念之间并不存在天生的、必然的排列顺序,没有所谓“思维之链”,循着一条固定的路线前进。在我的思维过程中,所有组成部分的重要性都是一样的,没有哪一个念头具有优先权。如果有优先权这个说法,那么,所有组成部分都具有相同的优先权。

国务院派来一个名叫霍斯纳的代表,他的任务就是根据我们与七肢桶的交流,教训我们这些美利坚合众国的科学家。我们坐在视频会议室里听他滔滔不绝。我们的麦克风是关上的,于是盖雷和我可以交换意见而不打扰霍斯纳大人。有时我们也听听,可我担心盖雷白眼翻得太多,这对他的视力可不是好事。

“它们从遥远的星际来到地球,一定肩负着某种使命。”那位外交官说。从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带着一丝金属腔,“谢天谢地,它们的目的似乎不是征服地球。但如果不是为这个目的,其目的是什么?它们是采矿的?人类学家?传教士?无论其动机如何,它们肯定想得到什么。或许是想得到我们太阳系的采矿权,或许是想要有关我们人类的信息,或许是想在人类中间传教布道。肯定有什么是它们想要的,这一点我们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我的观点是这样:它们的目的或许不在于贸易,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能和它们搞贸易。我们需要了解它们的目的何在,我们手里有什么东西是它们想要的,就这么简单。一旦掌握这个信息,我们就可以和它们开始谈判。”

“我要向诸位强调一点:我们与七肢桶之间的关系并不一定是对抗性的,不一定它们的收获就是我们的损失,反之亦然。如果我们处理得当,双方都能够成为赢家。”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一场非零和游戏?”盖雷装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噢,我的天哪。”

“非零和游戏。”

“什么?”你会从卧室方向转过身来。

“指双方都是赢家。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叫非零和游戏。”

“就是这个词!”你会叫起来,在笔记本上记下,“谢谢妈妈。”

“这些我原本知道。”我会说,“毕竟跟你父亲一块儿过了这么多年。只是有些事磨掉了,没想起来。”

“我就知道你知道这个词。”你会这么说,突然给了我一个短短的拥抱。你的头发上有一股好闻的苹果味儿,“你是最棒的妈咪。”

“露易丝?”

“嗯?对不起,我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问你,你觉得霍斯纳先生大驾光临,有什么意图?”

“我宁愿不去想它。”

“你这一手我早就试过:甭理会政府,没准儿过一段时间它就会自己灰溜溜走掉。可它不会。”

好像是为了证明盖雷的断语,霍斯纳继续喋喋不休:“你们当前的任务就是好好回想自己了解到什么,看能不能发现任何有助于我们的线索。七肢桶暗示过它们来此的意图吗?或者提过它们看中什么东西没有?”

“哎哟喂,我们怎么早没想到注意这些方面。”我说,“马上就办,长官。”

“悲哀的是,咱们还真的不能不做。”盖雷道。

“还有问题吗?”霍斯纳问道。

研究沃思堡视镜的语言学家伯哈特道:“这些问题我们向七肢桶提过无数次了。它们始终说来这里的目的是观察。它们还说,信息是不可交流的。”

“它们就是要我们相信这种说法。”霍斯纳说,“但请各位好好想想:这怎么可能?我也知道,七肢桶时不时停下来,不和我们对话。这可能是它们那边的一种策略。如果我们明天也不同它们对话……”

“如果他说出什么值得一听的东西,叫醒我。”盖雷道。

“这话我正想对你说呢。”

盖雷头一次向我解释费尔马定律那天,他说过,几乎每一条物理定律都可以阐释为变分原理,但人类头脑在思考这些原理时往往将它们简化为表述因果关系的公式。这我能够理解:人类凭借直观手段发现的物理特性都是某一对象在某一给定时刻所表现出来的属性,诸如运动、速度等概念都是这样。按先后顺序、以因果关系阐述这些事件最方便:一个事件引发另一个事件,一个原因导致一个结果,由此引发连锁反应,事物于是由过去的状态发展到未来的状态。

与人类相反,七肢桶凭直觉知道,物理属性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这些属性才有意义可言,比如“作用量”或其他我们人类需要用积分公式描述其定义的物性。这些属性用目的论加以解释最便利:对事件作一段时间的观察,之后便会发现,这些事件本身具有某种要求,某种目的,比如最长时间或最短时间。对于一个事件来说,只有当它事先便了解自己的初始和终极阶段,才能达成它的目的。事先便知道“果”——先于“因”的启动便知道。

对于这一点,我越来越了解了。

“为什么?”你会固执地再一次发问。这是未来的事,你那时三岁。

“因为睡觉的时间到了呀。”我也会再一次说。那个时候,我们只能哄着你洗澡,穿上睡衣裤,此后便再也不能推进一步。

“但是我不困。”你抱怨道。你会站在书架旁,拽下一盒录像带看:这是你的最新战术,抵制上床睡觉。

“我不管,你非上床睡觉不可。”

“但是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妈妈,我说让你睡觉,你就得睡觉。”

我居然真的说出了这句话!老天呀,派个人一枪把我打死算了。

我会把你一把抱起来,夹在胳膊底下一路送上床。你可怜兮兮地大哭大叫。可我哪里顾得上你,我自己的事已经够烦的了。小时候我曾经发过誓,等我当了妈妈,一定和孩子讲道理,把孩子当作一个有智力、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看待——所有誓言全都成了零。我正一步一步变成我自己的母亲那样。这是一条漫长、吓人的下坡滑道,我正一步步滑下去,停不下来。我也挣扎过,可就是停不下来。

有可能预先知道未来的事吗?不是猜测,而是真真切切地知道,百分之百地确定,而且知道每一个细节。这可能吗?盖雷曾经告诉我,物理学的基本定律具有时间上的对称性,也就是说,不论过去还是现在,物理的物性不会发生改变。说起概念,大多数人都会说:“是啊,理论上说是这样。”可要说得具体些时,他们便改了口气,“不可能。”这里有个自由意志的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我喜欢把它跟一个寓言联系在一起。这个寓言说的是一个人站在岁月之书前,这本书按时间先后记载了过去与未来的一切事件。这本书是缩印本,可尽管如此,它还是一部庞然大物。这个人手持放大镜,翻动薄薄的纸页,翻到记载她生平事迹的地方。她发现有一段写着她翻阅岁月之书。她跳到下一段,这段文字详细叙述了她这一天余下的时间会做什么。根据书里记录,她会在一匹名叫五月魔鬼的赛马上下一百美元的赌注,然后赢回二十倍。

她也想过,就按书上说的做。可她是个反叛型,偏要下定决心,什么马都不赌。

悖论于是产生。岁月之书不可能出错,上一幕的情景之所以发生,是因为这个人已经知道未来,确切地知道,而不是某种可能性。如果这是一则希腊神话,就会有种种外部力量联合起来,迫使她按照预言行事,无论她的自由意志如何。可大家都知道,神话中的预言极其模糊,岁月之书却非常精确详尽,外部事物中也不存在迫使她按预言所说的方式下注的力量。结果就是悖论:按照定义,岁月之书永远是对的;另一方面,不管这部书里说她会做什么,她都可以按照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作出其他举动。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方面如何统一起来?

不可能统一,这是通常答案。正是因为上面提到的矛盾,岁月之书这种著作便不可能存在,逻辑上不可能。要不然还可以大方点:岁月之书可以存在,只要它不被读者读到——放在一个特别的地方保存,不给任何人借阅权。

自由意志的存在意味着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而我们之所以知道自由意志存在,是因为我们直接体验过它。意志是个人意识的本质部分。

但真的是这样吗?会不会出现另一种情况:预知未来改变了一个人,唤醒了她的紧迫感,使她觉得自己有一种义务,必须严格遵照预言行事?

下班前我来到盖雷的办公室,“我打算今天就这样了。想跟我一块随便找点东西吃吗?”

“好啊,马上就来。”他说。他关掉电脑,整理好几份文件,然后抬起头望着我,“哎,想不想今晚去我那儿吃饭?我来做。”

我怀疑地看着他,“你会做饭?”

“只会一个菜。”他承认道,“但味道很好。”

“行。”我说,“我挺有兴趣。”

“太好了。咱们只需要去趟商店买点配料。”

“不用那么麻——”

“去我家路上就有一家店,一会儿就好。”

我们各开各的车,我跟在他后面。他很突兀地转向一个停车场时我差点跟丢了。这是一家美食商店,不大,却有各种各样的稀奇食品。不锈钢货架上一排排高高的玻璃樽,里面塞满进口美食,玻璃樽旁放的是种种专门厨具。

我陪盖雷选购新鲜紫苏、番茄、大蒜和意大利扁面条。“隔壁有家鱼市,待会儿咱们可以过去买点鲜蛤。”

“听上去不错。”我们走过厨具区,货架上一排排胡椒碾子、大蒜夹和沙拉钳看得我眼花缭乱。我的视线落在一个木质沙拉钵上。

等到以后你三岁大时,你想从厨房台子上拉一条洗碗巾,结果带倒了这个沙拉钵。我一把没抓住,钵沿会磕在你脑门上,你的额头上将被划开一道伤口,需要缝一针。你父亲和我紧紧搂着你,在急诊室等了好长时间。你抽抽搭搭哭个不住,衣服上全是凯撒沙拉酱。

我伸手从货架上取下那个沙拉钵,自然而然,一点儿也没有被迫的感觉。就好像未来那一天,这个沙拉钵朝你落下去,我想冲过去抓住它一样,不假思索,纯属本能。

“这种沙拉钵我倒是可以买它一个。”

盖雷瞧瞧这个钵子,赞赏地点点头,“你瞧,在这家店逛逛是件好事吧。”

“是啊,是件好事。”我们排队,分别为自己买的东西付款。

考虑这样一句话,“兔子可以吃了。”如果把“兔子”一词当作“吃”这个动词的对象,这句话的含义就是饭准备好了。如果“兔子”这个词是主语,这句话的发生环境便可能是小姑娘告诉妈妈,她已经为兔子准备好了饲料。同样一句话却有两种全然不同的解释,它的确切含义只能依靠上下文关联来决定。

再来考虑光的折射,光以一个角度触及水,然后改变其路径。可以从因果关系的角度解释:因为空气与水的折射率不同,所以光改变了路径。

这是人类看待世界的方法。如果换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光之所以改变路径,是为了最大限度减少它抵达目的地所耗费的时间。这便是七肢桶看待世界的方法,两种全然不同的解释。

可以将物理意义上的宇宙视为一种语言,其语法极度含混。每一个现象都是一种表述,可以从两种截然不同的角度加以阐释,一种是因果角度,一种是目的角度。两种解释角度都是成立的。无论上下文如何,都不会因此失效。

当人类和七肢桶的远祖闪现出第一星自我意识的火花时,他们眼前是同一个物理世界,但他们对世界的感知理解却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最后导致了全然不同的世界观。人类发展出前后连贯的意识模式,而七肢桶却发展出同步并举式的意识模式。我们依照先后顺序来感知事件,将各个事件之间的关系理解为因与果。它们则同时感知所有事件,并按所有事件均有目的的方式来理解它们,有最小目的,也有最大目的。

有关你的死亡,我反复做同一个梦。在梦里,攀岩的人是我——居然是我,你能想象我在攀岩吗?——而你只有三岁大,待在我背的某种背包里。我们离岩缝只有几英尺远,到那里就能休息休息。你耐不住性子,不等我爬上去,你就开始自顾自爬出背包。我叫你停下,你当然不理睬我。你向外爬时我感觉得到,你的重量从背包一边移到另一边。接下来,我感觉到你的左脚踩在我肩膀上,然后是右脚。我声嘶力竭地朝你大喊大叫,可却腾不出手来抓住你。你朝上爬,我能看见你运动鞋底的波浪形花纹。接着我看见,你的一只鞋底下有一片风化岩剥落了,你从我身边滑下去,我却连一根手指头都不能动一动。我朝下望,眼看你越坠越远,你的身体越来越小。

然后,突然间,我已经在太平间里。一个勤杂工掀开罩单,露出你的脸。我看见的是二十五岁时的你。

“你没事吧?”

我直直地坐在床上,动静把盖雷惊醒了。“我没事,只是惊了一下,一时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睡意蒙眬地说:“下回咱们去你家好了。”

我吻了他一下,“别担心,你家很好。”我们蜷在一起睡了,我的背靠着他的胸膛。

今后,你三岁时,有一次我俩爬一段很陡的盘旋楼梯,我会紧紧拉着你的手,你会使劲挣开。“我自己能行。”你会坚持说,然后从我身边走开一段,证明自己说得没错。那时我会想起这个梦。你童年时,类似情景将一次又一次反复重现。我几乎相信,正是因为我时时想保护你,反而激发了你执拗的天性,让你养成了攀登的爱好:先是幼儿园的儿童攀架,然后是我们屋外的树木、攀岩俱乐部的岩壁,最后——国家公园的峭壁。

写完最后一个词根,我放下粉笔,坐进办公室书桌旁的椅子里,向后一靠,审视自己写下的满满一黑板的七肢桶句子。这个句子有好几个复杂从句,我使尽浑身解数才把这一大团黏结成为一个整体。

看着这样一个句子,我明白了七肢桶为什么会发展出一套像语言B这样复杂的书写系统。这种文字系统只适合具有同步并举式思维模式的种族。对它们来说,口头语言是个瓶颈,因为说话需要一个字一个字连续地说。而书写则不同,一眼之下便能摄入一张纸上的每一个符号。故意将文字也套上紧身衣,像口头语言那样一个字一个字以线型模式完成,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七肢桶决不会这么做。七语的书写自然会尽量利用纸张的二维平面特性,而不会像施舍叫花子似的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它们会把一张纸全部写满,只消一眼,上面的内容便同时尽收眼底。

现在,七肢桶语言B也引导着我的意识,发展出一个同步并举式的思维模式。我因此明白了七肢桶口语的基本原理;我从前习惯于线性思维,觉得它们的口头语言有颇多不必要的绕来绕去的地方。现在我明白了,七肢桶口语发音方面仍然有连续性的限制,它们的口语极力想在这个限制之内获取最大程度的灵活性。明白了这个,我现在能够更加自如地运用语言A,但我仍然觉得,语言A只是语言B贫弱的替代品。

传来一记敲门声,盖雷探头进来。“韦伯上校马上就到。”

我挤出一个苦脸,“好吧。”韦伯要来参加与弗莱帕和拉斯伯里的对话,由我担任翻译。我从来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也讨厌这种工作。

盖雷走进办公室,关上门。他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吻我。

我笑了起来,“想在他来之前打起我的精神头儿?”

“不,想打起我自己的精神头儿。”

“其实你对和七肢桶谈话根本没有兴趣,是不是?参加这项工作只是为了把我弄上床。”

“嘿,你可算把我看透了。”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最好相信这一点。”我说。

我还记得未来那段日子,你当时只是个婴儿。我会半夜两点跌跌撞撞地下床给你喂奶。你的婴儿室里一股子味儿:治尿布疹的油膏味、爽身粉味,还有屋角尿布桶里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尿味。我会在你的摇篮前弯下腰,把你这个哇哇大哭的小身体抱起来,坐在一把摇椅里喂你。

“婴儿”这个词源自拉丁语,意思是“不能说话的”。但是你呀,有一句话的意思你可以毫不含糊地表达出来:“难受。”你时时刻刻表达这个意思,一点儿也不犹豫。你哭起来时会变成愤怒的化身,小身体的每一根纤维都在全力表达这种情绪。有件事挺好玩的:你安静下来时好像会发出一种光。如果有人要替这时的你画一幅像,我会坚决要求他画上这轮光晕。可要是不高兴起来,你简直成了个小喇叭,全部身体构造好像都是有意用来发出噪声。你这种时候的画像就是一个警报喇叭,熊熊烈火中的警报喇叭。

在你生活中的那个阶段,对你来说不存在过去,也不存在未来。不给你喂奶的时候,你不会有什么心满意足的回忆,对未来也不存任何期待。可吃奶的时候,一切就将截然不同,这一刻的世界尽善尽美。你只知道这一刻,活在这一刻,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从很多方面说,这种状态真让人羡慕。

七肢桶无法用我们所理解的“自由”或“受约束”来描述。它们既不是怎么想就怎么做,也不是毫无能动性的机器人。七肢桶意识模式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它们的行动与未来事件相合,而且在于它们的动机与未来事件的目的相统一。它们行动,使既定的未来成为现实,也使事件有了先后顺序。

自由并不是一种虚幻的假象,在先后顺序模式的意识中,它的的确确是真实的存在。在同步并举式的意识中,自由这种观念却没有多大意义,但同时也不存在“被迫”。两种意识不一样,仅此而已。这就好像在哈哈镜前,看不见照镜子的人,只能看到镜中形象。镜中出现的也许是个绝代佳人,也许是个鼻子上长着大瘤子的小丑,下巴长到胸口。两种形象都是合理的阐释,没有对错可言。但是,镜子中一次只有一个形象,你无法同时看到两个。

与此相类,预知未来又与自由意志产生了矛盾。正因为能够自由选择,所以我不可能预知未来。反过来说,如果我已经知道了未来,我便不可能反抗这个既定的命运,也不可能把我知道的未来告诉其他人——这也是一种形式的反抗。预知未来的人不会奢谈未来,读过岁月之书的人不会承认自己读过它。

我打开录像机,塞进去一盒录像带,上面录着沃思堡视镜前的一次对话。与七肢桶谈判的是一位外交官,伯哈特担任翻译。

外交官讲的是人类的道德信仰,极力宣扬人类的利他主义,希望以此为今后的谈判作好铺垫。这场对话的结果七肢桶们知道得一清二楚,但还是积极参与,非常热心。

如果我试图对某个不曾预知这一切的人谈起这些事,他一定会问,要是七肢桶事先早已知道它们会说什么,会听到什么,为什么还要白费唇舌浪费语言?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问题。但问题是,语言不仅仅是一种交流工具,也是一种行动。按照语言—行为理论,诸如“你被逮捕了”、“我将这艘船命名为……”、“我保证”这些语词,其本身就是行为,仅当发出这些语词之后行为才算完成——话一出口,行为即成。对于这些行为而言,预先知道会说出什么话并没有什么关系。婚礼上人人都知道会有一句“我现在宣布你们结为夫妻”,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主婚人说出这一句话。没有这句话,单有其他仪式是不行的。对于述行语词而言,说话就是行动。

对于七肢桶来说,所有说出口的话都是行为性的。它们所说的话不是用来交流思想,而是用来完成行为。无论什么对话,七肢桶全都事先知道双方会说些什么,这是事实。但为了让它们所知的对话变为真正的事实,对话仍然必须进行。

“金发小女孩先尝了尝熊爸爸的麦片粥,但碗里盛的却是甘蓝菜,她讨厌甘蓝菜。”

你咯咯咯笑起来,“念错了,念错了!”未来那个时候,我们将紧紧挨着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摊开一本薄薄的、贵得要命的硬皮书。

我继续念:“小女孩接着尝了尝熊妈妈的麦片粥,但碗里盛的却是菠菜,她也讨厌菠菜。”

你会把小手伸到书上拦住我,“你得按书上写的念!”

“我就是按书上写的念的呀。”我会一本正经地回答你。

“才不,你没有!故事里不是这么说的。”

“好啊,既然你知道故事是怎么写的,干吗非得我念给你听?”

“我想听你念嘛!”

韦伯的办公室里有空调,凉快极了。空调带来的舒适几乎可以抵消和他谈话的不愉快。

“它们愿意进行某种形式的交换。”我解释说,“但不是贸易。我们只须给它们些什么,它们也给我们一些东西作为回报。双方事先都不告诉对方自己这一边要给的是什么。”

韦伯上校的眉头稍稍皱起来。“你是说它们愿意交换礼物啰?”

我早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我们不应当把这个活动视为‘交换礼物’,因为我们不知道对七肢桶来说,这种交换是不是具有与人类相同的含义。”

“我们能否……”他寻找着合适的词,“给它们点暗示,让它们知道我们想要哪种礼物?”

“它们不这么处理这种形式的交换。我问过它们,说我们可不可以提出要求,它们说可以,但就算提出来,它们也不会说出给我们的是什么。”我蓦地想起,有个词在语词形态上与“述行”(performative)非常接近:表演(performance)。可以用这个词来描述你预先知道双方台词的对话,就像在舞台上演出。

“但经过要求,它们是不是更有可能把我们想要的东西当成交换礼物?”韦伯上校问。他对这场演出的脚本一无所知,但仍旧把自己角色的台词说得分毫不差。

“我们无从知道。”我说,“我个人表示怀疑。它们提出的交换可不是依对方要求定制礼物。”

“如果我们首先给出己方礼物,它们会不会受我方礼物的影响,给我们同等价值的东西?”他这个角色是在现场发挥,而我则事先为这场演出作过精心排练。

“不会。”我回答,“就我们所知,对它们而言,礼物的价值无关紧要。”

“我的亲戚们要是这样想就好了。”盖雷低声说,表情冷淡。

我看着韦伯上校转向盖雷,“你们在物理方面有什么新发现吗?”他问道。一言一行完全依照脚本。

“如果你指的是有没有人类不知道的物理新发现,那么,没有。”盖雷说,“七肢桶们还是老样子。我们向它们作演示,它们则拿出它们那一方的相关公式,但不会主动提出什么,也不回答我们有关七肢桶知识领域的问题。”

有了七肢桶语言B的知识,人类自发产生的、具有交流功能的一句句口语对话变成了仪式,人人都在执行这个仪式,背诵自己的台词。

韦伯阴沉着脸说:“好吧,我们看国务院怎么说。也许可以安排某种交换礼物的仪式。”

语言也和物理现象一样,有两种理解方式:从因果关系角度,从目的论角度。于是可以说,语言是发送信息的工具,因为我说了,所以你听见了;也可以说,语言使预先知道的计划成为现实。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上校。”我说。

这是一句双关语,但绝大多数人听不出来。一句私人笑话,别逼我解释。

虽然我已经精通语言B,但我知道,我仍旧不能像七肢桶一样体验世界。我的意识是人类的意识,我的语言是线性语言,这些已经定型了。这一点,无论怎么熟悉外星人的语言也不能完全改变。我的世界观是人类与七肢桶的混合物。

在我学会以七肢桶语言B作为思维工具之前,我的记忆仿佛是一截烟灰,意识的香烟连续不断燃烧着当前,遗下一长条无数细小微粒组成的烟灰。学会七肢桶语言B之后,有关未来的记忆好像巨大的拼图游戏的拼板,一块块拼合起来。它们并不依次而来,按顺序拼接,但不久便组合成为长达五十年的记忆,这是我学会语言B,并能够用它思维之后的记忆,从我与弗莱帕、拉斯伯里的讨论开始,直到死亡。

通常,七肢桶语言B影响的只是我的记忆,我的意识则和从前一样,好像香烟上的火头,缓慢地、连续地向前爬行。不同的是,现在,香烟两头都是记忆的烟灰,没有燃烧的那一头也是一样。有时我也会被语言B完全支配,这种时刻,一瞥之下,过去与未来轰轰然同时并至,我的意识成为长达半个世纪的灰烬,时间未至已成灰。一瞥间五十年诸般纷纭并发眼底,我的余生尽在其中。还有,你的一生。

我用七文写下“进展—创造—终点—包含—我们”,意思是“我们开始吧”。拉斯伯里同意,幻灯放映开始。七肢桶另外准备了一台显示屏,在上面显示一系列图像,包括七文和公式。我们也有一台起同样作用的显示器。

这是我第二次参加“礼物交换”,已经进行了八次。我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视镜所在的帐篷里挤满了人,有沃思堡来的伯哈特,盖雷和一个核物理学家,研究各分支学科的生物学家,人类学家,军界大人物和外交官。幸好他们装了空调,帐篷里还算凉快。对方显示屏上的图像我们会录下来留作以后研究,以弄清七肢桶的“礼物”究竟是什么。我方的礼物是展示拉斯科岩洞里的岩画。

我们全都挤在七肢桶的第二台显示屏前,试图在图像掠过时多少抓住点其中的内容。“初步评估?”韦伯上校问道。

“不是把我们的东西再传回来。”伯哈特说。上一次交换中,七肢桶们交给我们的是有关我们人类的信息,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我们告诉它们的。国务院气得火冒三丈。我们没有理由将这种行为视作侮辱;这可能表明,在七肢桶的交换中,礼物本身的价值没什么要紧。但仍然不排除以下可能性的存在:它们也许会向我们提供太空飞船驱动装置,或者常温核聚变原理,或者别的什么奇迹,让大家心满意足。

“好像跟无机化学有关。”那个核物理学家趁显示屏上的图像还没有改变,指着一个公式说。

盖雷点点头,“可能是材料科学方面的东西。”

“说不定这回总算有点进展了。”韦伯上校道。

“我还想看动物图片。”我像个孩子似的噘着嘴,悄声说。只有盖雷能听见我的话,他笑起来,捅了我一下。我说的是真话,我真希望它们能像前两次一样,再给我们一份宇宙生物学报告。从那些报告上看,七肢桶所遇到的智慧生物中,以人类跟它们最为相似。要不再作一次有关七肢桶历史的报告也行啊。那些报告中涉及的内容显然经过预先处理,我们无法从中得出什么推论。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有意思。我可不愿七肢桶给我们什么新技术——政府拿那些技术想干的事,我一点儿也不希望看到。

信息交换过程中我密切注视着拉斯伯里,寻找任何反常举止。它一动不动地站着,跟平常一样。我看不出不久之后将发生什么事的迹象。

一分钟后,七肢桶的屏幕变成空白。此后一分钟,我们的屏幕也一样。盖雷和大多数其他科学家聚在一个录像机的小屏幕前重播七肢桶的礼物。我听见他们说什么需要找个固态物理学家过来。

韦伯上校转过身,“你们两个,”他说,一指我和伯哈特,“和对方安排下一次交换的时间地点。”说完便和其他人一样,看起录像重放来。

“遵命,立即着手。”我嘟哝了一句,又问伯哈特,“这份光荣,你来,还是我上?”

我知道伯哈特跟我一样,熟练掌握了七肢桶语言B。“这是你的视镜,”他说,“你来。”

我在发送信息的电脑前坐下,“我敢打赌,你读研究生时,自己都想不到最后会干上军队翻译吧。”

“千真万确,”他说,“就算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们彼此所说的双方预先都知道,跟潜伏特工在公开场合接头时交换约定的暗语一样。没有人识破我们。

我用七文写下“地点—交换—办理—会谈—包括—我们”,调制解调器将这个句子打上屏幕。

拉斯伯里写下回答。按照脚本,我该皱眉头了,伯哈特的角色则是发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演出无懈可击。

我写下一个问句,要求对方澄清。拉斯伯里的回答和刚才一样。然后我望着它滑出视镜里的房间。我们这场演出的大幕就要落下来了。

韦伯上校一步跨上前来,“出什么事了?它为什么走了?”

“它说七肢桶走了。”我答道,“不是单指它一个,它们全都走了。”

“赶快把它叫回来!问它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我想拉斯伯里没带传呼机。”

视镜里的房间图像忽地消失,如此突兀,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明白看着的是什么:视镜另一边的帐篷。视镜现在变为完全透明。录像机旁的热烈讨论突然中断,一片死寂。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韦伯上校发问。

盖雷走到视镜前,又转到背后,伸出一只手摸着视镜背面。在他手指触及视镜的地方,我从前面能清楚地看见他的指纹。“我认为,”他开口道,“我们刚刚看到的是远距离物态转换的演示。”

我听见帐篷外传来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士兵冲进帐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手里拿着一个超大型对讲机。“上校,有消息——”

韦伯一把夺过对讲机。

我还记得你刚生下来时的样子。那时你父亲急匆匆地跑去医院自助餐厅吃快餐,你将躺在你的摇篮里,而我,将紧紧偎依着你。

那时,分娩过去还不久,我仍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绞干了水的毛巾。你看上去小极了,可我怀着你时觉得你是那么大,前后相比,简直不协调;怀着你时,我还以为你会大得多,结实得多。你的小手小脚又长又瘦,还没有长出胖嘟嘟的宝宝肉。你的小脸红彤彤、皱巴巴的,眼皮有点发肿,眼睛紧紧闭着。小娃娃都是这样,像天使之前有个阶段,真像小鬼头。

我会用一根手指抚过你的小肚肚,你的皮肤嫩极了,叫人不敢相信,哪怕轻纱也会像粗麻一样擦伤你。接着你会扭动起来,拧起你的小身子,一只一只跷起腿来。我会记得这个动作,你在我肚子里时就是这么做的,好多次了。至少看上去是。

我无比欣慰,这就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母女关系的证据,证明你就是那个我怀过的孩子。即使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还是能够在无数孩子的海洋中一眼把你认出来:不是那个,不,也不是她……等等,那边那个。

对,就是她,她就是我的宝宝。

最后一次“交换礼物”也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七肢桶。同一时间,全世界范围内的七肢桶视镜全部变为透明,它们的飞船也同时离开太空轨道。此后对视镜作了检查,发现它们只不过是硅经过热熔之后的产物,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后一次交换时七肢桶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新型超导材料,后来发现它们只是重述了日本人刚刚完成的一个研究项目——它们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人类未知的东西。我们始终没有弄清七肢桶为什么离开,它们为什么来到地球,也不明白它们为什么像这样行事。我新获得的能力也不能提供答案。也许七肢桶的行为也可以从线性发展的观点得出解释,但是我们始终没有能够解释出来。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更多地体验七肢桶的世界观,以它们的方式感知世界。如果真是那样,我可能会像它们一样,觉得每个事件都有其必然性,并且全身心融入,彻底理解这些必然性。它们一定是这样的。相反,我的一生都将浅尝辄止,跟随大小事件随波逐流,为这些事件所裹胁。这是无可避免的。我将和各视镜研究小组的语言学家一样,继续练习七肢桶语言,可是我们的成绩已经凝固在七肢桶与我们对话的那个阶段了,终生都不会取得任何进步。

对七肢桶语言的学习将改变我的一生。正是因为这个事件,我和你的父亲相遇,学会了语言B。两者相加,使我和你有了相识的机会,就是现在,就在这个院子里,在月光下。再过许多年,我将与你的父亲分手,再与你分别。那一刻留给我的将只剩下七肢桶语言。所以我希望专注地倾听,记下每一个细节。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结局,我选定了自己要走的路,也就是未来的必经之路。我循路而前,满怀喜悦,也许是满怀痛苦。我的未来,它究竟是最小化,还是最大化?

这些问题充斥着我的脑海,这时你的父亲问我:“你想要个孩子吗?”我微笑着,说:“是的。”我把他的双臂从我身上拉开,我们手拉着手,走进房间,做爱,做你。

后记

我对物理学中的变分原理的喜爱催生出了这个故事。从一开始接触物理,我就觉得这些原理让人着迷。但我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把这些定律作为故事元素写进小说里。有一天,我看了一出由保罗·林克表演的话剧,说的是主人公的妻子跟乳腺癌的搏斗。我受到启发,觉得自己也许能够用变分原理写个故事,描写一个人面对无法避免的结果时的态度。几年以后,这个想法和一个朋友有关她新出生的宝宝的故事结合在一起,组成了这篇小说的核心。

对于那些喜爱物理学的读者,我应该指出:这个故事中对费尔马最少时间律的讨论略去了它在量子力学方面的内容,因为该定律的经典解释更符合小说的主旨。

关于这篇故事的主题,也许我所见过的最简洁的概括出现在冯内古特给《五号屠场》二十五周年纪念版所作的简介中:“斯蒂芬·霍金认为我们无法预知未来很有挑逗意味。但现在,预知未来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我知道我那些无助的、信赖他人的孩子后来怎样了,因为他们已经成人。我知道我那些老友的结局是什么,因为他们大多已经退休或去世了。我想对霍金以及所有比我年轻的人们说:耐心点。你的未来将会来到你面前,像只小狗一样躺在你脚边,无论你是什么样,它都会理解你,爱你。”

李克勤 译

  1. 这里“我可以当伴娘吗”原文应为“Can I be maid of honor”,由于同音现象,小孩子将其误以为是“Can I be made of honor”,所以才会有上文的“Can I be honored”。

  2. 这里“我可以当伴娘吗”原文应为“Can I be maid of honor”,由于同音现象,小孩子将其误以为是“Can I be made of honor”,所以才会有上文的“Can I be honor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