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从白光中出来的时候,我和神父将直接来到被遗弃的安迪密恩城,甚至可能就在诗人老头的塔楼旁。但是,当我们眨眨眼,甩掉虚空的炫目之光时,却发现眼前是一片漆黑,这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平原,阵风咻咻地吹过大片青草,它们没过了我的膝盖,没过了德索亚神父穿着法衣的大腿。
“成功了吗?”耶稣会士问道,口气中满含兴奋之情,“这里是不是海伯利安?看上去有点陌生,但我这辈子只见过北大陆的几个地方,而且那还是十一年前的事儿。对不对?重力的感觉和我记忆中一样。空气……甜一些。”
我花了一小会儿的时间,让眼睛适应黑夜,然后说道:“没错。”我指了指天空,“看见那些星辰了吗?那是天鹅座。那边是双射座。还有那个,是宝瓶座,不过外婆总是和我开玩笑,说那是劳尔的拖车,边上是我的小马车。”我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看了看这片连绵起伏的平原,“这是我们最喜欢的一个露营地。”我说,“我们游牧民车队的露营地。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单膝跪下,在星光下看了看泥土,“还有橡皮轮胎的印子,是几个星期前留下的。我猜,车队还在走这条路。”
德索亚在草地中迈着大步来回走动,法衣发出瑟瑟的响声,就像是一名坐卧不宁的被监禁的黑夜猎手。“近不近?”他问,“从这儿能直接走到马丁·塞利纳斯那儿吗?”
“大约有四百公里吧。”我回答,“我们在草地的东边,鸟嘴南部。马丁叔叔在羽翼高原的山丘上。”我竟然学起伊妮娅用昵称称呼诗人老头,心里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管它呢。”神父不耐烦地说,“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
耶稣会士已经迈开步子想要出发,但我重新按住了他的肩膀,拦住了他。“用不着步行。”我轻声道。在东南方,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星辰。迎着风声,我听到了一阵涡轮风扇发动机发出的高昂哼鸣声。一分钟后,我们已经可以看见闪烁的红绿导航灯,那是一艘掠行艇,正穿过草地向北飞来,天鹅座正是被它遮住的。
“安全吗?”德索亚问,我的手掌能感觉他的肩部肌肉绷得紧紧的。
我耸耸肩,“我住在这儿的时候,并不安全。”我说,“大多数掠行艇都是圣神的。准确地说,是圣神安保部队的。”
我们又等了一分钟,掠行艇着陆在地,风扇的哼鸣声减轻,最后消失,左前方的透明玻璃门转开了。艇内灯点亮。我看见了一个蓝皮肤的人,还有他的蓝眼睛、失去的左臂,蓝色的右手举着,正朝我们招手。
“安全。”我说。
“他怎么样?”我们以时速三公里的速度朝东南飞去,中途,我问贝提克。从羽翼高原的地平线上空的光线暗淡程度看,我觉得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快死了。”机器人说。一时之间,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往前飞。
就在刚才,贝提克在重新见到我的时候,似乎很高兴,虽然我过去抱了抱他,让他显得很尴尬。机器人被制造出来是为了侍奉人类,如果这些主人对他们表现出这种情感的反应,他们总会显得不自在。在短短的飞行旅途中,我问了很多问题。
一开始的时候,他对伊妮娅的死表达了自己的遗憾,我趁机问了一个首先浮现在心头的问题。“你感受到共睹时刻了吗?”
“不算有,安迪密恩先生。”机器人说,这个回答几乎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紧接着,贝提克便开始向我们述说,共睹时刻之后,海伯利安在最近一年多以来发生了什么事。
正如伊妮娅所知晓的那样,马丁·塞利纳斯也是共睹时刻的中继信标。我的家园星球上的每个人都因此感受到了这一时刻。重生信徒和圣神军队的多数人即刻抛弃了信仰,请求享用圣酒,希望能摆脱掉十字形寄生虫,并避开圣神勤王分子。马丁叔叔提供了酒和血,这两个都是出自他的私人珍藏。几十年来,他一直储存着这些美酒;自从二百五十年前从十岁的伊妮娅那儿享用到圣酒后,他也一直在抽取并储存自己的鲜血。
剩下的圣神勤王分子乘着余下的三艘星舰逃脱,共睹时刻发生后四个月,圣神所占领的最后一个城市——浪漫港——被解放。这么多年来,马丁叔叔一直隐居在安迪密恩这个历史悠久的大学城中,他从那儿开始播放伊妮娅往日的全息像——是我从没见过的伊妮娅小时候的影像——并解释如何使用这崭新的方法,进入缔结的虚空,同时还呼吁不要使用暴力。数百万土著和先前的圣神信徒,慢慢开始理解死者和生者的语言,他们无不服从了她的希望。
贝提克还跟我说,此刻轨道上有一艘庞大的圣徒树舰——“北美红杉”号——舰长正是星树的忠诚之音,凯特·罗斯蒂恩,船上还载着我们的好几个老朋友,包括瑞秋、西奥、多吉帕姆、达赖喇嘛,还有驱逐者纳弗森·韩宁和仙·奎恩塔纳·卡安。乔治和阿布也在船上。贝提克说,罗斯蒂恩一直在向诗人老头发电,请求着陆,还想在这儿待上两天,但塞利纳斯拒绝了他们的请求——说是在我来之前不想见任何人。
“我?”我说道,“马丁·塞利纳斯知道我要来?”
“当然。”机器人点到即止。
“瑞秋和多吉帕姆他们是怎么到树舰上去的?”我问,“难道‘北美红杉’去过巴纳之域、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还有其他那些星系,把他们都接到了飞船上?”
“安迪密恩先生,据我理解,驱逐者是从我们之前待过的生物圈星树的遗骸中,直接乘着树舰来到了我们这儿。而其他人,通过共享罗斯蒂恩一次次在塞利纳斯先生那儿碰个一鼻子灰的联络过程,我觉得他们是和你一样,自由传输到了树舰中。”
我猛地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这消息让我吃惊不已。出于某些理由,我觉得自己是世上唯一一个够聪明、够幸运的人,学会了这个自由传输的把戏。而现在,我听说瑞秋、西奥,还有那个老住持也学会了,年轻的达赖喇嘛……啊,也许只是某个达赖喇嘛,不过,瑞秋和西奥是伊妮娅最早收的弟子之一……但乔治和阿布呢?我有点泄气,但也因这个消息感到一丝兴奋。成千上万的人,必是即将迈出他们的第一步,也许是那些伊妮娅一开始就认识、触摸过、直接教授过的人。然后……想到这成千上万的人能够自由而行,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我的头脑就又一次晕眩起来。
就在东部的山峰上亮出鱼肚白的时候,我们着陆在了被遗弃的山城。我从掠行艇上一跃而下,紧紧抱着书写器,跑上塔楼的台阶,急不可待地想要见到马丁·塞利纳斯,机器人和神父已经被我抛在了身后。见到我,诗人老头肯定会很高兴,他也会感激我做了这么多的事,帮他完成了各种不可思议的请求——在光阴冢山谷中把伊妮娅从圣神的伏击中救出,现在又摧毁了圣神,颠覆了腐败的教会,也显然阻止了伯劳对伊妮娅的伤害或对人类的攻击——十多年前,我和诗人老头在这里喝得烂醉,在那出发前的最后一夜,他对我下达了这些要求。他应该会很高兴,也会很感激。
“请你这懒鬼回来,还真他妈花时间啊。”眼前的木乃伊正躺在密如蛛网的维生管线中,“你就像他妈的二十世纪那些骗福利金的人一样,尽在外面混日子,我还以为得亲自出去把你拽回来呢。”
这个羸弱的老头躺在吊床上,所有的机器、监视器、呼吸机、机器人护理员都在围着他转。不久之前——就我来说是不到十年前,对他来说醒着的时间只是两年——我曾经和他道别,当时在鲍尔森理疗的作用下,老头重又焕发了活力,但现在完全不同了。这简直是一具人们忘记埋葬的死尸。就连他的声音也是电子仪器合成的产物,那机器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他那呼呼的喘息声和喋喋不休的说话声。
“傻看完了吗?还是想再买张票,重新欣赏这出怪诞演出?”从木乃伊头顶的一个声音合成器中传来问话。
“抱歉。”我咕哝道,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没礼貌的孩子在死盯着人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
“抱歉有屁用。”诗人老头说道,“你是打算马上向我汇报汇报呢?还是想站在那儿,做你的乡下土包子样?”
“汇报?”我张开手,把书写器放在桌上的一只托盘中,“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事情?”声音合成器咆哮道,还绘声绘色地演绎出了喉咙梗塞住的呼噜呼噜声,“小子,你他妈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吗?”最后一个机器人护理员已经飞速溜出了我们的视线。
我不由有点光火,也许,岁月不光让这个老家伙的脑子烂掉,也毁掉了他的礼仪,如果他曾有过礼仪的话。接着是一分钟的沉寂,间或被一些声音打断:床下机械刺耳的滴答声,垂死老头那无用的两肺呼吸空气的呼呼声。然后我开口道:“汇报。好吧。塞利纳斯先生,你吩咐我做的事情,大多数都已经完成了。伊妮娅已经结束了圣神和教会的统治,伯劳也似乎消失了。人类宇宙已经永远改变。”
“人类宇宙已经永远改变。”诗人老头模仿着我语调,合成器中传来的声音带有浓烈的讥讽意味,“见鬼,难道我曾经叫你……或是叫丫头……把人类宇宙永远改变?”
我回想着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次谈话。“没有。”最后我回答道。
“这就对了,”老头子咆哮道,“你的脑细胞终于有动静了。天哪,那个薛定谔小箱子已经把你变傻了,小子。”
我呆站着,等着。也许,只要我继续等下去,他就会静静地死去。
“小神童,当初你走之前,我吩咐你做什么来着?”他问道,语气就像个愤怒的校长。
我试着回忆当时的情景,他除了要我和伊妮娅摧毁圣神的严酷统治,颠覆这个控制着上百个星球的教会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事呢。伯劳……啊,他的意思并非那样。我探进缔之虚,而不是自己那些有问题的记忆,找回了他最后说的那些话,当时我即将乘着霍鹰飞毯离开,去接那个女孩。
“去吧。”当时诗人老头是这么说的,“替我向伊妮娅问声好。告诉她马丁叔叔正在等她,他想在死前看到旧地。告诉她,老头子盼望着听她来解释一切运动、形状和声音的意义。”万物的精髓。
“哦,”我大声说,“对不起,没能带伊妮娅回来见你。”
“我也是,小子。”老头低声道,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我也是。别把你那个神父拿的那罐骨灰给我。我当初说想在死前再见见我的侄女,可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有点头的份了,喉咙和胸口不禁感受到阵阵痛楚。
“其余的呢?”他又问道,“你打算完成我的最后一个请求,还是打算和你的大弟子们四处瞎逛,傻站在那里等着我死?”
“最后一个请求?”我重复道。在马丁·塞利纳斯面前,我的智商似乎已经降到了五十。
声音合成器中传来一声叹息。“小子,如果你想要我用大大的铅字把这一切讲清楚,那就把你的铁笔书写器给我。在我咽气前,我想见见旧地。我想回到那儿,我想回家。”
最后,大家做出决定,不能把他从塔楼中搬出去。机器人医师和最终被获准着陆的驱逐者医师商谈了一下,而后者又和领事飞船上的自动诊疗室交换了意见……这艘飞船就停在塔楼外,两个月前,贝提克付出了时间债的代价,从佩森星系跃迁到这儿,然后着陆在了这里。同往常一样,自动诊疗室又在电子线路上和诗人周围的医疗显示器协商了一下,结论没有任何变化。把他从塔楼中搬出来,不管是带到领事的飞船上,还是到树舰上,不管引力或气压的变化多么微乎其微,都很有可能会害死他。
所以,我们把塔楼和安迪密恩的一大块土地一同带了出去。
由凯特·罗斯蒂恩和驱逐者负责所有的细节工作,我们从巨大树舰的尔格巢穴中带来五六只尔格。我后来估计,在那个美妙的海伯利安日出时分,约有十公顷的土地升上了天空,其中包括塔楼,停在地上的领事飞船,一个个脉动着的、容纳着尔格的莫比斯立方体,停在地上的掠行艇,塔楼旁的厨房和洗衣房等附属屋,安迪密恩校园的一部分化学大楼,几栋岩石小屋,羽翼河上的半座桥,还有几百万吨的岩石和底土。整个升空过程悄无声息——密蔽场和提升场由尔格、驱逐者和圣徒操作者完美地操纵着,以至于根本感觉不到一丝移动的迹象。只不过,在马丁叔叔塔楼的圆形开口中,可以看见我们头顶的晨空慢慢变成璀璨的星野,而病房中的那些全息像,也显示出了整个移动的过程。站在房间中,头顶的星辰闪耀着、旋转着。我握着诗人老头的手,和贝提克、德索亚神父和几名机器人护理员一起,望着那些直接回馈的全息像。
安迪密恩,我们这个星球最古老的城市,我那土著家庭名字的来源,静静地溜进旭日和大气之中,在高空轨道上的那艘十公里长的美丽树舰正等着我们,等着将这块土地纳入怀抱。“北美红杉”号已经将树枝分向两边,为我们留出一个停泊之处。这样一来,我们便从海伯利安的土地,直接走上了飞船的巨大舰桥、树枝和走道,而没有感到任何转变。接着,树舰调头转向无数的星辰。
“劳尔,你得接手下面这个环节,”多吉帕姆说,“不管是霍金驱动的变换,还是冰冻沉眠,或是必要的时间债,塞利纳斯先生都是撑不过去的。”
“这艘树舰可是个庞然大物。”我说,“船上还有许多人,许多机器。我想,你会帮我的忙,是吗?”
“当然。”这个长着一头乱糟糟银发的高个女子说道。
“我们也来。”达赖喇嘛、乔治和阿布说道。
“还有我们。”瑞秋站到西奥的身边,说道。两个女人看上去都老了不少。
“我们也来一试。”说话的是德索亚神父,他代凯特·罗斯蒂恩和齐集在边上的众人说出了一句话。
在我们下方几百米处,贝提克正看护着自己的前任主人。上面高高的舰船舰桥上,多吉帕姆、瑞秋、西奥、达赖喇嘛、乔治、阿布、德索亚神父、圣徒舰长,还有其他人,都拉起了手。我走上前,完成了这个毛糙的圆。我们闭上眼睛,聆听星辰的声音。
当我们从白光中出来时,我以为会在树舰的上空看到小麦哲伦星云的天河,但是,显而易见的是,我们仍旧在银河中,仍然在银河原来的这条旋臂中,按这些熟悉的星座来看,我们离海伯利安星系还不到几光年的距离。但我们的确到了另一个地方,但树枝上方的这个明亮的星球,并不是旧地的蓝海白云星球,甚至不像是类地星,而是一颗红色的、没有海洋的沙漠星球,上面布满了火山或撞击坑形成的星星点点的麻点,白雪皑皑的极点处闪着亮光,就像是戴了顶帽子。
“火星,”贝提克说,“我们回到了旧地星系,就在那颗名叫太阳的恒星旁。”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星球上传来的虚空之声的回响,是费德曼·卡萨德的。我们自由传输到星球上,找到他,向他解释了这次旅程——事实上并不需要解释,因为他早已聆听到我们会来。接着我们把他带回到了“北美红杉”上。马丁·塞利纳斯送来消息,说想见见他曾经的朝圣者旅伴,于是,我和这位士兵一起迈上台阶和桥梁,向诗人的塔楼走去。
“按照传道者的吩咐,旧地星系安然无恙。”卡萨德说。我们已经迈步走上海伯利安的土壤,安迪密恩城的一小部分正栖息在树舰的枝桠间。“十个月来,没有圣神舰船前来考验我们的防御力。星系内任何人,就连我们自己的战舰,都不得靠近到旧地的两千万公里之内。”
“靠近旧地?”我重复道,停下了脚步。卡萨德也停下来,转过瘦削黝黑的面容,朝我看来。
“你还不知道吗?”他问。上校举起手朝正方上指了指,在尔格的管理下,树舰稳稳当当地开足马力,朝那个方向加速前进。
那看上去像是一对双星,不过,大多数拥有一颗大卫星的行星远看都是这样。我能看到月亮的暗淡光辉,它很小、很冷。另外一颗则拥有温暖蓝色的大海,还有生命的白色律动,那正是旧地。
在塔楼的入口处,贝提克也来到我们身边。“它什么时候……他们什么时候……这是怎么……它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同时仍旧仰头望着旧地,它慢慢地变大,成了一个真正的天体。
“就在共睹时刻发生的时候。”卡萨德说。他掸了掸黑色的制服,拂去上面的红沙,准备面见诗人老头。
“大家都知道吗?”我问。可怜的安迪密恩,你真是个呆瓜。总是最后一个明白一切的。
“现在已经都知道了。”费德曼·卡萨德上校说。
三人走上塔楼,去见那位濒死的老人。
经过差不多二百八十年的分别,马丁·塞利纳斯又重新见到了自己的老朋友,他心情马上好了起来。
“这么说,一千年之后,你那黑色杀手的灵魂,将会变成一颗晶种,让他们造出伯劳,是吗?”诗人老头咯咯地笑道,那声音合成器又开动了起来,“啊,真是多谢啊,卡萨德。”
军人皱了皱眉,低头望着咧嘴微笑的木乃伊。“马丁,你怎么还没死?”他最后说道。
“快了,快了,”塞利纳斯说道,咳嗽了一声,“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停止了呼吸。只不过,这些人脑子不太灵光,没把我搁倒,埋葬起来。”合成器没有去模仿随后的哽咽和呼噜呼噜的声音。
“你那单调乏味、毫无价值的诗写完没有?”军人问道,老头还在咳嗽,蛛网般的管线震动起来。“没有。”我替躺在床上的这个不住咳嗽的人说道,“他没写完。”
“不,”透过喉部的送话器,马丁·塞利纳斯清楚地说道,“写完了。”
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事实上,”诗人咯咯笑道,“是他替我写完的。”他的一只手臂从床上缓缓举起,骨瘦如柴,外面包裹着的皮肤就像是羊皮纸。因关节炎而微微扭曲的拇指朝我的方向指了一指。
卡萨德上校看了我一眼,我摇摇头。
“小子,别他妈犯傻了。”马丁·塞利纳斯说道,从扬声器中出来的声音带着一丝柔情,“你的书写器呢?”
它刚才被我放在了床边的一个托盘中,我转过身,朝那儿望去。书写器不见了。
“都印出来了。复制了大约一百万份数据拷贝。在我们传送到这里前,就已经发进了数据网。”塞利纳斯粗声粗气道。
“数据网已经不存在了。”我说。
马丁·塞利纳斯哈哈大笑起来,继而咳个不停。最后,合成器将几句咳嗽声翻译了出来。“小子,你简直就是个呆子。真是无药可救了。你以为虚空是什么东西?小子,它就是这天杀宇宙的天杀数据网。在丫头把她的共享之酒给我前,在那些纳米机械改变我之前,在好几个世纪的时间里,我就一直在聆听这些声音。这就是作家、艺术家和创造大师所做的一切。聆听虚空,试着倾听死者的思想,感受他们的痛苦,同时也感受活着的人的痛苦。找到缪斯,就是艺术家或者圣人迈步走到缔之虚正门前的方式。伊妮娅明白这一切。你也应该明白。”
“你无权把我的故事发给别人。”我说,“这是我的故事,是我写的。和你的《诗篇》没有任何关系。”要是我知道他身上哪根管子是氧气管,我肯定会踩上去,直到那呼噜呼噜的声音在我耳边消失。
“放屁,小子。”马丁·塞利纳斯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派你去度过这十一年的假期?”
“为了救伊妮娅。”我说。
诗人又笑了几声,然后咳嗽起来。“她并不需要你救,劳尔。该死,事情发生时,照我所见,多半不是你救她,而是她把你从炮火中揪了出来。就算是伯劳救了你俩,那也只是因为丫头稍微把它驯服了。”木乃伊的白眼睛和里面的取像镜朝卡萨德上校看去,“我是说,驯服了你,你这个永恒的杀人机器。”
我挪步从床边走开,抓住一个生物监控器,稳住自己的身子。头顶,在塔楼顶部那个敞开的大圆中,旧地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圆。马丁·塞利纳斯的声音传了过来,他在叫我回去,几乎是在嘲弄我。“但是,小子,你还没写完。《诗篇》还没写完。”
站在几米之外,我盯着他,有点冷冷的感觉。“你在说什么,老头?”
“劳尔,你得把我带到下面去,让我们写完这首诗。一同来写。”
我们没法自由传输到旧地,因为那里没有人,所以无法找到传输的指向标。于是我们决定用尔格将那一整块安迪密恩城降落在星球上。这可能会置诗人老头于死地,但老家伙冲着我们直嚷嚷,叫我们看在老天的份上闭上嘴,就这么干,所以我们乖乖照办。几个小时以来,“北美红杉”号就悬浮在旧地的低层轨道上,或者,准确地说,就是“地球”,因为马丁·塞利纳斯要我们这么叫。树舰的视像、雷达和其他传感器都显示这是一个空无人烟的星球,但各种生物欣欣向荣,有鸟、鱼、植物,大气也没有受到任何污染。我本打算着陆在西塔列森,但望远镜显示那些建筑已经不见了,剩下的只有高高的沙漠地,也许这正是它最后时日的景象,当时地球即将没入零八年天大之误那个黑洞的大口。第二个约翰·济慈赛伯人去过的罗马不见了。狮虎熊试验性重造的所有城市和建筑,显然也都不见了。地球被擦了个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城市、公路和人烟的迹象。它脉动着生命和健康,仿佛是在等待我们的回归。
在这个树舰内的城市中,我站在海伯利安的土地之上,领事飞船矗立在旁边,周围拥着伊妮娅的老朋友。我和他们大声说着往下登陆的旅程,心里琢磨着谁想一起去,谁该陪我们一起去,但脑海中自始至终被一样东西填没:德索亚神父那个肩带中的小铁罐。就在这时,贝提克迈步上前,清了清嗓子。
“抱歉,安迪密恩先生,并非有意打断。”我的机器人老朋友似乎真的充满了歉意,以至于他的蓝皮肤微微有点泛红,同以前一样,每次他不得不发表反对意见时,总会这样,“但是,伊妮娅女士针对你回旧地这件事,给我留了特别的指示。如果你确实即将登上地球,我便要将指示告诉你。”
我们都等待着。在“伊戈德拉希尔”号上,我并没听见她给机器人下达什么指示。但当时临近大结局,一切都混乱吵闹得很。
贝提克清清嗓子。“按照伊妮娅女士的指示,将由凯特·罗斯蒂恩负责登陆事宜,如果真需要登陆的话。着陆后,只有四人可以下船。她让我向所有人致以歉意,你们非常希望马上到旧地上去,但还不行。”他说,“她尤其想向一些亲爱的朋友致歉,比如说瑞秋女士、西奥女士,还有其他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这个星球的人。伊妮娅女士叫我向你们保证,自登陆日起两个星期后,也就是树舰离开轨道的最后一日,欢迎你们前往旧地。还有,她让我告诉你们,两个标准年后……也就是两个地球年后……不管是谁想自由传输到这里,欢迎他们的大驾光临。”
“两年?”我说,“为什么要有两年的隔离?”
贝提克摇了摇光秃秃的脑袋。“伊妮娅女士没有明说,安迪密恩先生。我很抱歉。”
我举起双手,手掌向上。“那么,到底谁能下去呢?”我问。即使我的名字不在名单上,我也无论如何都要下去,不管这是不是伊妮娅最后的希望。如果必要,我会不惜动用武力。或者抢下领事的飞船,乘着它登陆。又或者,独自一人自由传输下去。
“是的,先生。”贝提克说,“她特别提到了你,安迪密恩先生。当然,还有塞利纳斯先生。德索亚神父。以及……”机器人顿了顿,像是又感到很尴尬。
“继续说。”我的语气比我想象的要尖锐。
“我。”贝提克说。
“你。”我重复着,但马上便明白了。这个机器人曾和我们一起完成了漫长的旅行……事实上,由于我独自走过了一段冒险之旅,付出了一段时间债,所以他和伊妮娅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我还长。除此之外,贝提克还曾为她、为我们冒过生命危险,许多年前,在神林上尼弥斯的伏击战中,他还丢失了一条胳膊。他聆听过伊妮娅的教义,时间甚至早过于瑞秋和西奥……或者我……我们在他之后才成为伊妮娅的弟子。这样看来,她当然希望贝提克能到场,见证她的少许骨灰撒向旧地微风的景象。真是惭愧,我竟然表现得有点惊讶。“抱歉,”我大声说,“你当然应该一起去。”
贝提克微微点头。
“两星期,”我对其他人说,失望清楚无误地写在大多数人的脸上,“两星期后,大家便都能下去谈谈了,看看狮虎熊为我们留下了什么样的惊喜。”
在一阵道别声后,老朋友们、圣徒、驱逐者和其他人都离开了安迪密恩城的土地,他们站到了树舰的台阶路和平台上,注视着我们。瑞秋是最后一个走的,让我惊讶的是,她竟然狠狠地抱了抱我。“真他妈希望你是值得的。”她在我耳边说道。我没听懂这个有点火气的浅黑肤色的女子的话。对我来说,她——还有大多数女人——都是一个谜。
“好吧。”我说着,一群人爬上楼,来到了马丁·塞利纳斯的床边。我能看到旧地……地球……就在我们头顶。随着密蔽场并入、增强、继而分离,那景象也变得模糊起来,最后看不见了,驱动场流动起来,整个城市从树舰之上脱离。圣徒的克隆船员和驱逐者早先已经在塔楼的病房中装配了临时控制器,马丁塞利纳斯那一大堆悬浮的医疗机器使整个屋子变得非常拥挤。我也想到,这里其实是一个好地方,因为我们要耐心坐着,等待尔格们出力,把这一大块地方降落在下面这个星球上——这一切包括一大片岩石和草地,一座拥有塔楼和停靠着航空船的城市,半截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桥梁。而这个星球,五分之三的面积是水,没有任何太空港或交通管制措施。至少,我想,如果最后坠毁的话,那么,在撞击前的一秒钟里,只要注视着凯特·罗斯蒂恩,我或许能在他头巾下的冷漠面容中看到一丝灾难即将到来的暗示。
进入地球的大气层时,我们并没有任何感觉。只不过头顶的天空慢慢从星野转变成一片碧蓝,让我们知道已经成功进入。我们也没有感受到着陆的迹象。我们正静静地站着、等待着,然后原先一直埋头盯着显示器的凯特·罗斯蒂恩抬起了头,他先是对着通信线路向他挚爱的尔格们低声说了几句,接着便对我们说道:“着陆了。”
“我忘了告诉你该着陆在哪里了。”我心里想到的是塔列森的那片沙漠。那一定是伊妮娅度过最欢乐日子的地方;她会希望我们把她的骨灰带到这里,撒在亚利桑那温暖的微风之下。但是,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相信那些是她的骨灰。
凯特·罗斯蒂恩朝悬浮的病床望去。
“是我告诉他该在哪里降落的。”从诗人老头的合成器中传来粗声粗气的声音,“我出生的地方,我打算归去的地方。现在,能不能劳你们这些人的大驾,把我推出去,让我看看蓝天?”
贝提克把塞利纳斯的监控设备一个个拔下,最后只剩最必需的维生设备,然后把所有东西绑系在同一个电磁反重力装置中。当初在树舰上的时候,机器人、驱逐者克隆船员和圣徒从塔楼顶部的房间建了一条既长且缓的坡道,通向地面,然后又铺了一条走道,通往这一大块城市的边缘。我注意到,这一切都完好无损地着陆了,我们便陪着悬浮的病床,出了塔楼,来到了阳光下,到了地面上。经过领事那艘乌黑的太空飞船时,从飞船船体上的一个扬声器中传来声音:“马丁·塞利纳斯,再见。能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躺在床上的垂老身影举起骨瘦如柴的手臂,相当快活地挥了一挥。“我会在地狱等你,飞船。”
我们离开了这块城市,走下铺就的坡道,瞭望着草地和遥远的悬崖,除了右手边的一列森林,这地方和我儿时所在的那片荒野并没有太大不同。重力和气压与在地球的四年旅居生活留给我的记忆一般无二,只不过这里的空气比沙漠中的更为湿润。
“我们在哪儿?”我并没有特别向谁发问。凯特·罗斯蒂恩留在了塔楼中。这看上去像是北半球,时值早春,在这片晨光下,站在外面的只有机器人、垂死的诗人、德索亚神父,还有我。
“过去家母庄园的所在地。”马丁·塞利纳斯的合成器低声道,“在北美保护区中心的心脏地带。”
贝提克正检查着医疗设备的输出信息,现在抬起头来。“我想,在天大之误前的日子里,这地方名叫伊利诺伊。”他说,“我想,这是那个州的中心。看哪,草原回来了。那些树是榆树和栗树……如果我没记错,这些树在二十一世纪的此地,应该已经绝种。悬崖那边的那条河向西南偏南方向流进密西西比河。我想……啊……安迪密恩先生,你曾经在这条河上旅行过。”
“是的。”我记起了在汉尼拔的情景,那条脆弱的小舟,那次离别,还有和伊妮娅的初吻。
我们在那儿等着。太阳升高了一些。微风拂动着草地。在那列林木对面的什么地方,一只鸟聒噪了几声。我朝马丁·塞利纳斯看去。
“小子,”诗人老头的合成器说道,“如果你希望我恰好在什么时候死去,让你免除日晒的痛苦,还是别指望了吧。虽说我奄奄一息,但我这条老命还能撑一阵子。”
我微微一笑,摸了摸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
“小子?”诗人低声道。
“是,先生。”我说。
“几年前,你跟我说,你那姥姥,就是你管她叫外婆的那个,总是叫你背诵《诗篇》,把你的耳朵都磨出老茧了?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
“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描述这个地方……还记得它在我那个日子是什么样的?”
“我可以试试看。”我闭上了眼睛。我非常想进入虚空,直接获取外婆教我念诗的那些声音,而不是绞尽脑汁地从记忆中回忆,但是,我还是选择了困难的方式,用她教我的记忆方法,回忆起这些确切的诗句。我站在那里,仍旧闭着眼睛,大声念出我记起的段落:
草地西南片开外,
树木轮廓犹如绉纸,在其上方,
短暂的晨光由紫罗兰色蜕变成紫色。
天空仿若精美的透明瓷器,
没有一丝云朵或者凝迹的伤痕。
第一束日光,如同交响乐前的宁静;
紧随而来的日出,仿佛铙钹共鸣的突然一击。
橙色和赤褐色爆发成金灿灿的光芒,
那超长的冷光从天而降,洒向茵茵翠意:
叶影,树荫,柏木和垂柳的卷须,
以及林间空地上静谧翠绿的柔滑草坪。
老妈的庄园——我们的宅院——面积有一千英亩,
坐落于百万英亩荒野之中。大得如同
小型草原的草地上,青草绵绵,长势喜人,
使人禁不住想要躺下来,
在柔软的茵茵绿草上小憩片刻。
壮丽的遮荫树好比日晷仪,
一列列树荫庄严地转着圈;
此刻正在会合,正在收缩,向正午行军,
它们最终会往东延伸,告示一日的终结。
威严的橡树。
巨大的榆树。
棉白杨、柏树、红杉,还有盆景。
榕树垂下新生的树干,
就像是以天作顶的神庙中光滑的支柱。
柳树整齐地列于运河两侧,列于偶然冒出的溪涧之畔,
垂下的枝条迎着风儿,吟起远古的挽歌。
背到这里,我便停住了。下一部分我记不清了。我从来都不喜欢《诗篇》这些虚情假意的文字,相反,我更喜欢描述战斗场景的段落。
背诵诗文的时候,我一直把手搭在诗人老头的肩膀上,整个过程中,我感觉到他在慢慢地放松下来。睁眼时,我以为这个老人已经死在了床上。
但马丁·塞利纳斯对着我咧嘴一笑,露出那色帝般的笑容。“不赖,真不赖,”他粗声粗气道,“对于一个酸腐的文人来说,还算不赖。”两颗视像镜转向机器人和神父,“明白我为什么会选中这小子,为我写完《诗篇》吗?虽然他写的东西狗屁不如,但他的记忆力就和大象一样。”
我正想问,大象是什么东西,就在这时,我无意之间朝贝提克瞥了一眼。刹那间,在这么多年和这个温文尔雅的机器人相处之后,我明白了他的真实身份。我吃惊得张大嘴巴。
“怎么了?”德索亚神父问,他的声音中带着警惕。也许他以为我心脏病发作了。
“你,”我对贝提克说,“你就是那个观察者。”
“是的。”机器人说。
“你是他们中的一个……是从他们……从狮虎熊那里来的。”
神父看了看我,又看看贝提克,继而望向躺在床上微笑的老者,最后又看了看机器人。
“虽然伊妮娅选择了这个词,但我从不觉得这是个好称呼。”贝提克非常平静地说道,“我从没真正见到一头狮子,或是老虎,或是熊。不过,我也明白,这些生物都有一种共同点,它们都非常凶狠,和我们这个异星种族……啊……迥然不同。”
“几个世纪前,你就化身成为一名机器人,”我仍然定睛凝视着他,这一切在我心中变得愈发透彻、剧烈、痛苦,就像是脑袋被狠狠打了一拳,“所有的重大事件发生时,你都在场……霸主的崛起,海伯利安上光阴冢的发现,远距传输器的陨落……我的老天,还有最后一次伯劳朝圣,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场。”
贝提克微微俯下光秃秃的脑袋。“安迪密恩先生,如果要进行观察,那就必须待在合适的位置上观察。”
我凑到马丁·塞利纳斯的床前,如果他已经死了,那我也准备把他晃醒,从他嘴巴里撬出答案。“老头,你知道这事吗?”
“在他跟你一起走之后,劳尔,”老人说,“在我从虚空中读到你的故事,才明白……”
我向后退了两步,走进柔软的高草中。“我真是一个傻瓜。”我说,“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什么都没懂。我蠢透了。”
“不,”德索亚神父说,“那是因为你在热恋中。”
我向贝提克走去,一副如果他不迅速并诚实作答就把他掐死的表情。也许我真会。“你是那位父亲,”我说,“你跟我撒了谎,说你不知道伊妮娅在那两年到底去了哪里。你是那个孩子的父亲……你是接下来的这位弥赛亚的父亲。”
“不,”机器人平静地说道,他是观察者,只剩一条手臂的观察者,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不,”他又说了一遍,“我不是伊妮娅的丈夫。我不是孩子的父亲。”
“拜托,”我的手颤抖起来,“别对我撒谎。”但我知道他不会撒谎,从未撒过谎。
贝提克盯着我的眼睛。“我不是那个父亲,”他说,“现在并没有父亲。从来就没有另一位弥赛亚。没有孩子。”
死了。他们都死了……她的孩子,她的丈夫——不管他是谁,或是什么东西——还有伊妮娅。我亲爱的丫头。我挚爱的丫头。一切都没有了。化作云烟。不知怎的,当初,在我下定决心要去找到孩子,去请求这位观察者父亲,让我成为孩子的朋友、保镖、弟子,一如自己和伊妮娅曾经的关系,并用这新的希望作为逃脱薛定谔猫箱的手段时,我的内心深处已经知道伊妮娅的孩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不然的话,我肯定会在虚空中听到这个灵魂的歌声,如同聆听一曲巴赫的赋格……没有了孩子。一切都化作了云烟。
我转身看着德索亚神父,准备从他那里拿过装着伊妮娅遗骨的罐子,准备用指尖第一次触上那冰冷的铁皮,接受她永远逝去的事实。我会单独一人走开,找到一个地方,撒下她的骨灰。如果必要,我会从伊利诺伊走到亚利桑那。或者,就去汉尼拔那儿……我们初吻的地方。也许,那就是她曾度过最幸福时光的地方。
“罐子呢?”我问道,声音有点含糊不清。
“我没带来。”神父回答。
“在哪儿?”我没有生气,只觉得非常非常疲惫,“我回塔楼拿。”
费德里克·德索亚神父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劳尔,我把它留在了树舰上。不是我忘记拿,而是故意留在那里的。”
我盯着他,更多的是感到困惑,而不是生气。接着,我终于发现他——还有贝提克,甚至床上的诗人老头——都早已转过头,望向高耸的河岸。
看上去像是有一朵黑云从那儿经过,但紧接着又有一道非常明亮的光线暂时照亮了草地。两个人影一动不动在那儿站了许久,然后相对较矮的那个轻快地朝我们走来,继而开始奔跑。
当然,从这个距离看,那个高大的身影更加好认——阳光照射在它的铬银外壳上,就算离得那么远,那对红眼还是清晰地闪着光,一身的棘刺、长钉和剃刀般的手指发着寒光。但我没时间去看一动不动的伯劳。它已经完成了它的工作。它将自己和身边的那个人,穿越时空传输到了这里,轻而易举得就像是我已经学会的在空间中传输的本领。
伊妮娅跑完了最后三十米。她看上去变年轻了——没有被烦恼和事件弄得那么疲惫——在阳光下,头发几乎是金黄的,草草地扎在脑后。在她向站在小山上的我们这儿跑来时,我一直僵在原地,我意识到,她的确是年轻了。她刚满二十岁,相比当初我在汉尼拔离开她时,她现在大了四岁,但和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相比,她年轻了三岁。
伊妮娅吻了吻贝提克,抱了抱德索亚神父,凑到床上,无限温柔地吻了吻诗人老头。最后,她朝我转过身来。
我仍旧僵在原地。
伊妮娅朝我走近,踮起脚,一如过去她想亲我脸颊时那样。
她轻轻吻了吻我的嘴唇。“对不起,劳尔,”她细语道,“对不起,这一切对你来说实在是太难承受了。对所有人都是。”
对我来说太难承受。她站在那里,远远地瞻见未来:在圣天使堡中受到的拷打,尼弥斯魔头们就像是食腐鸟一般绕着她赤裸的身体打转,还有那升腾的火焰……
她又摸摸我的脸颊。“劳尔,亲爱的。我在这儿。是我。接下来的一年十一月一星期又六小时,我将和你在一起。我永远也不会再提这些时间。我们有无限的时光。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们的孩子也会和你在一起。”
我们的孩子。不是迫不得已而生的弥赛亚。不是和观察者结婚。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人类孩子,会犯错、跌倒后会哭的孩子。
“劳尔?”伊妮娅用她那满是老茧的手指摸着我的脸颊。
“嗨,丫头。”我伸出臂膀,紧紧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