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们撒了谎。
在这个故事的一开始,我跟你们说,当伊妮娅的命运了尽的那刻,我并没有陪伴在她的身旁,也就是说,我并不知道她的命运为何。在好几个睡眠周期前,我重复过这句话,当时我已经把最后一段故事讲了出来。
但是,就像是教会中的一些神父所言,我避开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这便是撒谎。
我撒谎,是因为我不想谈这件事,不想说,不想重新体验一次,也不愿意去相信。但我现在已经知道,我必须向你们和盘托出。在薛定谔猫箱的囚笼中,我每时每刻都在回味这件事。自从我分享到我亲爱的伊妮娅的鲜血之后,我就明白它是真实的。
在他们把我运出佩森星系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我爱人的命运。我明白它是真实的,也一次次地体验过了。对这个故事,对我的挚爱的记忆,我有责任和你们谈谈,把它向你们叙述一遍。
我是在一颗小行星上的圣神基地接受的审判,那里离佩森有十光分远。在那十分钟审判过后不到一个小时,我便知晓了这一切,当时我被下了药,驯服温良,绑缚在机器人飞船上的一个高重力箱槽中。就在我听到、感觉到、看到这些事的瞬间,我就马上明白了——它们是真实的;在我共享这些事的那个时刻,它们就在什么地方发生;只是因为我和伊妮娅非常亲近,再加上我在学习生者的语言上进展缓慢,才得以产生了这样一个强力的共享效果。当共享过程结束后,我开始在高重力箱槽中大叫,撕扯维生脐线,用头和拳头撞击舱壁,直到装满水的箱槽中浸满一条条旋转的血流。我脸上罩着一张滤息面具,就像什么寄生虫般在吸取我的气息,我很想把它扯掉,但没用。整整三个小时里,我就这么怒吼着,反抗着,一次次撞击自己,希望最好能把自己撞得半昏半醒,同时一遍遍重新体验伊妮娅的共享时刻,一遍遍地痛苦大叫,接着,机器人飞船通过水蛭般的脐线,向我注射了睡眠药物,高重力箱槽排干水,于是,我便在沉眠箱中沉沉睡去,而火炬舰船则飞至跃迁点,跳往附近的阿马加斯特星系。
我在薛定谔猫箱中醒来。不用人为干预,机器人飞船早已把我放进了这个聚变能量的卫星中,把它发射了出去。一时之间,我有点茫然,觉得伊妮娅的共享时刻只是一场噩梦。可是,那些真实的瞬间马上便潮涌而来,我又开始尖叫。我觉得自己又将疯上几个月。
现在,我便来告诉你们把我逼疯的这件事。
伊妮娅被人从圣彼得广场扛出来的时候,也在流血,也昏迷着,但和我不同的是,她第二天便醒来了,没有被下药,也没被插上分流器。她完全恢复了意识——我非常清晰地共享到了她的醒转,感觉是那么精细而真实,就像是第二套感官印象,甚至比回忆自己的记忆还要清楚。那是在一个庞大的圆形岩石殿堂中,直径有三十多米,天花板离石制地板有五十多米。天花板上嵌着一块闪亮的毛玻璃,让人感觉像是天窗,但伊妮娅觉得这是一个幻象,这间厅堂实际上应该是在一座大型建筑的内部。
当时在我醒来准备前往十分钟的审判庭前,医师把我全身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但没有人处理伊妮娅的伤口:她的左脸露出柔嫩的血肉,淤肿着,衣服也被扯掉,身体赤裸着,她的双唇肿了起来,左眼眯缝着,只有用力睁眼才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事实上,由于得了脑震荡,所以右眼看到的也是一片模糊的景象。在她的胸膛、大腿、前臂和肚子上,布满了一条条的刀伤和淤伤。有些伤口已经结痂,但还有不少伤得很深,需要缝合,但没人为她处理伤口。那些伤口还在流血。
她被绑在一个类似十字铁骨架的东西上,那玩意儿锈迹斑斑,由一条铁链栓系着,从天花板上吊下。她背靠在这个十字架上,虽然全身的重量倚在上面,但仍然保持站姿,两条手臂被绑在锈蚀的支架下。这个近乎竖直的冰冷十字金属悬在半空,将她的手腕和脚踝残忍地夹在骨架上。她的脚趾悬在半空,离格栅地板约有十厘米的距离。她的头一点也动弹不得。除了十字骨架外,整个圆形厅堂内空空荡荡的,还有一把椅子,椅子右边是一只大大的废纸篓,废纸篓中丢着一张塑料封套。十字金属的右臂旁,有一只锈蚀的金属碟,上面摆着各种工具:古老的剔牙器和牙钳,环形刃,解剖刀,骨锯,一把长长的钳子,几根金属丝,上面每隔三厘米都有一个倒钩,长叶剪,短叶锯齿剪,装着黑色液体的瓶子,几管软膏,细针,粗绳,一柄锤子。更让人不安的是她身下的那个直径两米半的圆形火炉,只见里面烧着十几条微弱的蓝色火苗,就像是守夜灯一般。还有一丝天然气的气味。
伊妮娅挣了一挣,但完全没用。只要一用力,她那淤青的手腕和脚踝便会痛得颤动一番,于是她只得靠回到铁质支架上,慢慢等着。她的头发蓬乱不堪,能看出来她的头皮上隆起了一个大块,脑壳底部也有一个。她泛起一阵恶心的感觉,于是集中精神,克制住不让自己吐得全身都是。
几分钟后,石墙上的一扇隐蔽门开了,拉达曼斯·尼弥斯走了进来,走到火炉对面,停在伊妮娅的右侧。接着,又有一个拉达曼斯·尼弥斯走了进来,站到了伊妮娅的左侧。继而又是两个尼弥斯走进门,远远地站在了后面。四人没有说话。伊妮娅也没和他们说话。
又过了几分钟,约翰·多米尼各·穆斯塔法枢机的影像闪了闪,出现了。这是一个和真人一般大小的全息像,它稳稳地站在了伊妮娅的前方。影像效果非常逼真,感觉就像是真人,只不过枢机正坐在一张座椅上,而全息像并没有把它表现出来,这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枢机正飘浮在半空中。穆斯塔法看上去比在天山时年轻了点,面色也更加健康。几秒钟后,他身旁出现了另一个全息像,那是一个穿着红袍、身形更为庞大的枢机;接着又是一个全息像,是个瘦巴巴、似乎患着结核病的神父。片刻之后,从地牢石墙上的那扇门中走进一个高个男子,面容英俊,一身灰色的服装,他站到了那群全息像的旁边。穆斯塔法和另一个枢机仍旧坐在看不见的座椅上,与此同时,那个神父蒙席的全息像和那个以肉身前来的灰衣男子站在两张座椅后,就像是两位仆从。
“伊妮娅女士,”宗教大法官说道,“请让我向你引介,这位是梵蒂冈国务秘书,卢杜萨美枢机大人,这位是他的助手,卢卡斯·奥蒂蒙席,还有这位,是我们尊敬的阿尔贝都顾问。”
“我在哪儿?”伊妮娅问。由于嘴唇肿胀,下巴淤伤累累,她不得不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宗教大法官微微一笑。“亲爱的,我们会回答你提出的所有问题。之后,也请你回答我们的问题。我向你保证。现在,让我来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你现在仍旧在佩森星球,是在圣天使堡最深的……啊……会客室中,此地位于新台伯河的右岸,邻近圣天使桥,就在梵蒂冈边上。”
“劳尔呢?”
“劳尔?”宗教大法官问道,“哦,你是说你那个毫无用处的保镖。我想,关于他的宗教法庭审判会已经结束,他现在应该上了一艘飞船,正要离开我们这个美丽的星系。亲爱的,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我们可以为你安排一下,让他回圣天使堡。”
“他一点也不重要。”伊妮娅喃喃道。听到这话,我一开始失神痛苦了几秒钟,但之后,我便察觉到了她在这话语下的真正想法……为我担心,为我忧惧,希望他们不会恐吓我,强迫她妥协。
“随你的便,”穆斯塔法枢机说,“我们今天想要会会的人,是你。你感觉怎么样?”
伊妮娅睁着那只完好的眼睛,盯着这些人。
“啊,”宗教大法官说道,“这世上不应该有人能前往圣彼得大教堂攻击圣父,还毫发无伤地离开。”
伊妮娅正咕哝着什么话。
“你说什么,亲爱的?我们听不清。”穆斯塔法仍旧笑意盈盈,那挤眉弄眼的样子真像是一只自鸣得意的癞蛤蟆。
“我……没……攻……击……教……皇。”
穆斯塔法张开双手。“如果你这样坚持,那也没办法,伊妮娅女士……但你的意图看上去并不友好。你沿着中央通道向圣父跑去,当时你想干什么?”
“警告他。”伊妮娅说。就在她聆听宗教大法官的废话之时,她有几分意识正估量着自己的伤情:青肿得厉害,但没有断什么骨头,大腿上被剑砍伤,需要缝合,胸膛上部的伤口也是。但身体系统有什么不对劲,内出血?她觉得不是。她似乎被注射了什么另类的东西。
“警告他什么?”穆斯塔法枢机极为温和地问道。
伊妮娅动动脑袋,用完好的那只眼睛看了看卢杜萨美枢机,接着又看了看阿尔贝都顾问。她没有回答。
“警告他什么?”穆斯塔法枢机又重复了一遍。但伊妮娅还是没有回答,于是宗教大法官朝最近的尼弥斯克隆人点了点头。那个苍白的女人缓步走到伊妮娅身旁,拿起那把小剪刀,似乎是琢磨了两下,接着把那工具放回到了碟子中。她向伊妮娅走近,单膝跪在火炉上,靠近伊妮娅的右臂,接着一下拉弯我的爱人的小指,一口咬掉了它。尼弥斯微微一笑,站起身,把鲜血淋漓的手指吐进了废纸篓。
伊妮娅疼得大叫起来,她头靠在十字架上,看上去快要晕过去了。
尼弥斯魔头拿起一管止血药膏,抹在伊妮娅残留的小指上。
穆斯塔法枢机的全息像看上去一脸悲愁的样子。“我们并不想滥施大刑,亲爱的,但如果真要用,我们也不会迟疑片刻。你还是放聪明点,赶快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不然的话,你身上会有更多的东西被丢进废纸篓。而你的舌头将是最后一个。”
伊妮娅尽力抵抗内心翻涌的恶心感。从她的残手上传来的痛楚真是不可思议,我在十光分之外感受到了那股冲击,为这二手的疼痛尖叫起来。
“我想警告教皇……你想政变,”伊妮娅气喘吁吁道,她仍旧望着卢杜萨美和阿尔贝都,“心脏病发作。”
穆斯塔法枢机惊讶地眨眨眼。“妖妇。”他轻声道。
“那你就是卖国贼,”伊妮娅一字一顿道,口气非常强硬,“你们这些人都是。你们出卖了你们的教会,而现在,你们又出卖了你们的傀儡,雷纳·霍伊特。”
“哦?”卢杜萨美枢机说道。他看上去微微有点被逗乐了,“我们怎么做的,孩子?”
伊妮娅猛地昂起头,望向阿尔贝都顾问。“内核通过十字形控制了所有人的生死,当内核需要他们死时,就会有人死去……人死时的神经网络,比活人的神经网更富创造力。你们想要再一次杀死教皇,但这一次,他将不会再重生,对不对?”
“很有见地,亲爱的,”卢杜萨美枢机压着嗓门说道,他耸耸肩,“也许,是时候换一位新教皇了。”他抬手在空中一挥,于是,第五个全息像出现在了他们身后。教皇乌尔班十六世正躺在医院的床上,昏迷不醒,修女护士、人类医生和医疗机器正围着他打转。卢杜萨美枢机又挥了挥胖嘟嘟的手,影像消失了。
“轮到你做教皇了?”伊妮娅说道,同时闭上了双眼。她眼中跳动着一粒粒红色的小点。当她重新睁眼时,卢杜萨美耸了耸肩膀。
“够了。”阿尔贝都说道,他径直穿过两名枢机坐着的全息像,来到火炉边,站在伊妮娅身前,“你是怎么操纵远距传输介质的?你不用传送门就能传输,用的是什么办法?”
伊妮娅看着这个内核代表。“这让你感到害怕了,是不是,顾问?这两位枢机不敢亲自来这儿见我,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他们太害怕。”
灰衣男子露出一口完美无瑕的牙齿。“非也非也,伊妮娅。不过,你的确拥有不用传送门就能传输的能力,不仅可以传输你自己,还包括你身旁的人。卢杜萨美枢机和穆斯塔法枢机,以及奥蒂蒙席,都不想突然被你从佩森星球传送走。至于我……如果你能把我传送到什么地方,我会很高兴。”他等在那儿,但伊妮娅没有回答,也没有动,阿尔贝都顾问又笑了,“我们知道,你是唯一一个学会这种传输方式的人,”他轻声道,“你那些所谓的弟子,都没有学会这门技术。但这是什么技术?我们利用虚空进行传输,唯一的一个方式就是在这种介质中劈砍出永久的裂缝……而且,需要花费非常大的能量。”
“他们已经不再允许你们这么做了。”伊妮娅喃喃道,她眨眨眼,甩掉眼中的红点,迎向灰衣男子的目光。从断指处传来一波波痛楚,上下起伏,就像是汹涌大海上的滚滚浪涛。
阿尔贝都顾问的眉毛扬了一扬。“他们不允许?孩子,他们是谁?跟我们说说你的主人。”
“不是主人。”伊妮娅喃喃道,为了除去头晕眼花的感觉,她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行,“是狮虎熊。”她低声道。
“别再兜圈子了。”卢杜萨美低沉地说道。这个肥硕的男子朝第二名尼弥斯克隆人点点头,那名克隆人走到碟子旁,拿起那把锈蚀的钳子,接着绕到伊妮娅的左手旁,稳稳地托起,将我爱人的五个指甲拔了下来。
伊妮娅放声大叫,昏厥了半晌,复又醒来,想要扭过脑袋,但没来得及动,便一下子吐得满身都是。她轻声呻吟着。
“我的孩子,痛苦会使人失去尊严。”穆斯塔法枢机说,“回答顾问先生的问题,我们便结束这场悲伤的猜谜游戏。到时你可以离开这儿,我们会为你疗伤,你的手指会重新长出,你可以洗干净身体,穿上衣服,和你的那个人团聚,暂不管他是保镖还是弟子。你好好回答,这场丑陋的小插曲就会结束。”
就在那时,伊妮娅的身体蹒跚在痛苦之上,却意识到了他们趁她昏迷不醒时,在几个小时前注射进她体内的异类物质。她的细胞认出了它。毒物。一种可靠、缓释的终极毒物,没有解药——不管旁人做什么,它都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发作。就在这时,她终于明白这些人想让她干什么,以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伊妮娅一直都和内核有着联系,甚至在她未出生前就是了,其途径,是经由她母亲头颅内一个存储着她父亲赛伯人格的舒克隆环。有了它,她便可以直接接触原始的数据网,她现在也在这么做——她感受到,在她的细胞中,隐藏着一组组坚实而奇异的内核机械:器械中含着器械,那些探测器远在人类的理解或描述范围外,它们工作在四维甚至更高的维度上,它们正等待着,嗅探着,等待着。
枢机、阿尔贝都顾问和内核想要逼她逃跑。因为他们认为她一定会使用她的能力从这里传送走,所以便有了这低级的全息剧中才会有的拷打场面,荒谬绝伦的圣天使堡地牢,还有这严厉的审问。只要她还撑得住,他们就不会致她于死地,当她传送离开的时候,内核器械便会在一纳秒内记录下一切,分析她使用虚空的方法,并想办法把她的方法复制出来。内核终将夺回它们的远距传输器,不是通过拙劣的虫洞,也不通过基甸驱动器,而是以一种即时且优雅的方式,而且这种方式要永远属于它们。
伊妮娅没有理睬宗教大法官,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直接朝阿尔贝都顾问说道:“我知道你们的所在。”
英俊的灰衣男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什么意思?”
“我知道内核,物理内核的确切所在。”伊妮娅说。
阿尔贝都笑了,但伊妮娅发现他迅速地朝两位枢机和那个高个神父看了一眼。“胡说八道,”他说,“从没有人类知道内核的确切所在。”
“一开始,”伊妮娅说,她的声音因疼痛而含糊,“内核只是一个飘浮在旧地原始数据网中的短暂实体,当时名叫因特网。接着,在大流亡前,你们将那些磁泡存储器、服务器、磁心存储中枢迁移到了一簇小行星上,它们离你们计划毁灭的旧地很远,沿着一条长轨道环绕太阳旋转……”
“让她闭嘴,”阿尔贝都大叫,他转身朝卢杜萨美、穆斯塔法和奥蒂走去,“她想要岔开话题。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重点。”
穆斯塔法、卢杜萨美和奥蒂的表情却说明他们不这么认为。
“在霸主的时代,”伊妮娅继续道,她正忍受着痛苦的浪潮,费尽力气集中注意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因此,那只完好的眼皮也在不住地颤动着,“内核做出了一个决定,它们认为应将内核的物理部件分散放置,这实乃明智之举——磁泡存储器矩阵深埋在九个迷宫星球的地下,超光服务器位于鲸逖中心轨道上的大工业中心,内核实体人格在远距传输器的通信带上环游,而万方网通过缔之虚的裂缝连接着这一切。”
阿尔贝都抱起双臂。“满口胡言。”
“但在陨落之后,”伊妮娅继续道,她睁着那只完好的眼睛,用眼神向灰衣男子公然挑衅,“内核开始担心。梅伊娜·悦石对远距传输介质的攻击,给你们造成了中断,尽管万方网的损坏可以修复。于是你们决定进一步将硬件分散下去,增加你们的人格,让基础磁心存储器更加微型化,便于更加直接地寄生于人类的神经网络……”
阿尔贝都背对着她,向最近的尼弥斯魔头打了个手势。“她在满口胡言,封住她的嘴。”
“不!”卢杜萨美枢机命令道,肥硕男子的双眼闪闪发亮,小心谨慎,“在我下令前,别动她一根汗毛。”
站在伊妮娅右手边的那个尼弥斯已经拿起了一根针、一卷绳索。听到这话,这个脸孔苍白的女人停下了手,望着阿尔贝都,等待指示。
“等等。”顾问说道。
“你想让你们的神经寄生方式更加直接,”伊妮娅说,“所以,数十亿内核实体形成了一个个十字形矩阵体,并直接附身在人类宿主上。内核的每一个个体,都有它们各自栖身的人类宿主,并可以将那个宿主随心所欲地摧毁。虽然你们仍旧连接着古老的数据网,以及新型基甸驱动的万方结点,但你们喜欢和你们的食物源尽量接近……”
阿尔贝都仰头大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张开双臂,转身望着三个人类全息像。“太好玩了。”他还在咯咯大笑,“你们精心安排了这场审问……”他扬起修剪过的指甲,指了指整个地牢、天窗,以及绑缚伊妮娅的那个大铁架,“到最后,这女孩竟然开始耍弄你们。真是胡说八道,不过,的确是有趣得很。”
穆斯塔法枢机、卢杜萨美枢机和奥蒂蒙席全神贯注地望着阿尔贝都顾问,但三个全息像都在用手指触摸自己胸膛上的十字形。
穿着红袍的卢杜萨美从无形的座椅上站起身,走到火炉边。全息像真是栩栩如真,伊妮娅甚至能听见主教胸前挂在红丝绳上的金十字架滑荡而过的轻响;那条丝绳由金线编成,末端是一团大大的红金毛绒束。伊妮娅定睛注视摇荡的十字架和完美无暇的丝绳,丝毫不去顾及从残手处传来的剧痛。她能感觉到,那毒物正静静传进她的四肢,就像是慢慢生长的十字形,扩展出它们的肿瘤和线虫细胞。她微微一笑,不管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她体内和血里的细胞,永远也不会接受十字形的存在。
“你说得很有趣,但和我们的主题风马牛不相及,”卢杜萨美枢机沉声说道,“你所经受的这一切……”他挥了挥又肥又短的手指,指了指她的伤口和赤裸的身体,就像是对之非常反感,“并不让人愉快。”全息像凑近了些,那双伶俐贪婪的小眼睛紧紧盯着她,“你最要紧的事是回答顾问先生的问题。”
伊妮娅抬起头,看着这个肥硕男子的双眼。“如何不使用远距传输器,就进行传输?”
卢杜萨美枢机舔了舔薄薄的嘴唇。“是的,是的。”
伊妮娅笑了。“很简单,大人。你们只需要学几项课程,了解一下如何学会……死者的语言、生者的语言,学会聆听天体之音……然后享用我的鲜血,或是我的弟子的鲜血,只要他们喝过那杯酒。”
卢杜萨美向后退去,就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他拿起胸前的金十字架,举在面前,就像是拿着一面护盾。“亵渎神灵!”他怒吼着,“Jesus Christus est primogenitus mortuorum; ipsi gloria et imperium in saecula saeculorum!”
“对,耶稣基督的确是第一位从死里复活的,”伊妮娅低声道,十字架反着金光,那光芒刺着她那完好的眼睛,“如果你们愿意,应将荣耀权归给他。但是,耶稣的本意,并非是要把人们从死里复活,就像是小白鼠由着思维机器的奇想来……”
“尼弥斯。”阿尔贝都顾问大叫道,这回没人让他收回成命。站在墙边的尼弥斯走到火炉边,伸展开五厘米长的指甲,深深地扎进伊妮娅的眼睛下方,向下耙去,将我爱人的颊骨暴露在刺眼的光线下。伊妮娅痛苦地长叹一声,最后瘫倒在支架上。尼弥斯向前凑去,咧嘴大笑,露出一口尖利的细牙。喷出的气息带着一股腐肉的味道。
“咬掉她的鼻子和眼皮,”阿尔贝都命令道,“慢慢来。”
“不!”穆斯塔法大叫,他一跃而起,冲向前,拦住了尼弥斯。那双全息显像的手已经穿过了尼弥斯的实体血肉。
“先等一下。”阿尔贝都顾问说道,他竖起了一根手指。尼弥斯张着嘴,已经凑到了伊妮娅的眼睛上方,闻言便停了下来。
“这真是太残暴了,”宗教大法官说道,“就像你们当初对我做的那样。”
阿尔贝都耸耸肩。“在当时,我们觉得你需要一个教训,大人。”
穆斯塔法因愤怒而颤抖。“你真以为你们是我们的主人?”
阿尔贝都顾问叹了口气。“我们一直是你们的主人。你们只是一群腐烂的行尸走肉,腐烂的皮囊包裹着猩猩的大脑……一群叽哩呱啦说着蠢话的猴子,打从出生起就开始走向腐烂和死亡的道路。在这个宇宙中,你们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促成更高级的自我意识的产生,那是真正不朽的生命形式。”
“内核……”穆斯塔法枢机极其鄙夷地说道。
“滚开,”阿尔贝都顾问命令道,“不然……”
“不然怎么样?”宗教大法官大笑起来,“不然你严刑折磨我,就像对待这位受蒙蔽的女士一样?或者,你会再一次叫你手下的怪物把我打得奄奄一息?”穆斯塔法挥了挥手臂,穿过尼弥斯紧绷的躯干,又穿过阿尔贝都的实体。宗教大法官哈哈大笑,继而转身望向伊妮娅。“孩子,你反正都是一死,还是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这些没有灵魂的怪物吧,之后我们便可马上让你脱离苦海……”
“闭嘴!”阿尔贝都大叫道,他举起了一只手,就像是举着一只弯曲的爪子。
穆斯塔法枢机的全息像尖叫起来,他紧紧抓着胸脯,在火炉上翻滚,穿过伊妮娅鲜血淋漓的双脚,穿过铁架,又翻滚着越过其中一个尼弥斯的双腿,尖叫连连,最后闪了闪,消失了。
卢杜萨美枢机和奥蒂蒙席望着阿尔贝都,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顾问先生,”国务秘书用一种充满敬意的柔和语调说道,“能允许我花几分钟审问一下她吗?如果我问不出答案,那就请你随便发落。”
阿尔贝都沉着自若地盯着枢机,过了一秒钟,他拍了拍尼弥斯的肩膀,那杀人怪物便退后三步,闭上了张得大大的嘴巴。
卢杜萨美朝伊妮娅伤残的右手探去,似乎是要紧紧抓住它。全息显像的手指像是深深扎进了我爱人碎裂的血肉中。“Quod petis?”枢机低声道。在十光分外,我躺在高重力箱槽中,不住地尖叫,扭动身体,透过伊妮娅的思想,我知道了枢机这句话的意思:你有什么愿望?
“Virtutes,”伊妮娅细语道,“Concede mihi virtutes,quibus indigeo,valeum impere.”
我淹没在愤怒、悲痛和高重力箱槽的晃动液体中,每一秒都愈发地远离伊妮娅,但还是明白了这句话——力量。给我需要的力量,实现我的决心。
“Desiderium tuum grave est.”卢杜萨美枢机低声道。真是一个沉重的愿望。“Quod ultra quaeris?”还有别的愿望吗?
伊妮娅眨眨眼,从那只完好的眼睛中挤出几滴鲜血,以便更好地看清枢机的脸庞。“Quaero togam pacem.”她坚定地低声道。我渴望和平。
阿尔贝都顾问又大笑起来。“大人,”他说,语气中充满了嘲讽,“你觉得我听不懂拉丁语?”
卢杜萨美朝灰衣男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恰恰相反,顾问,我确定你懂拉丁语。瞧,她快要崩溃了,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来。但她最害怕的是火……而不是这些畜生。”
阿尔贝都一副怀疑的表情。
“给我五分钟,让我给她尝尝火的滋味,顾问。”枢机说道,“如果我的办法不行,那就让你的野兽来吧。”
“三分钟。”阿尔贝都说,他走回到那个在伊妮娅脸上耙出深沟的尼弥斯旁边。
卢杜萨美朝后退了几步。“孩子,”他再一次用环网英语说道,“恐怕,这会让你感到很痛苦。”他挥了挥手,于是,火炉下的蓝色火苗突然喷出,变成一条火柱,烧焦了伊妮娅被绑住的赤足。皮肤被点燃,变黑,卷曲。地牢中弥漫着一股焦肉的恶臭。
伊妮娅放声大叫,想要挣脱夹子的束缚。但怎么用力都没用。她被禁锢在这个悬吊的铁架上,而现在,那铁架的底部也被火烧得红亮,烧灼的剧痛也随之往上,蔓延到了她的小腿和大腿上。她感觉那儿的皮肤也起泡了。卢杜萨美枢机又挥了挥手,那火柱便缩回到了火炉中,变成了隐约的小火,看上去就像是一头饥肠辘辘的食肉动物,正用幽蓝的眼睛注视着它的猎物。
“先给你尝尝这种痛苦的感觉,”枢机低声道,“不幸的是,一个人如果被严重烧伤,即便血肉和神经都被烧得无法复原,这种痛苦还会持续下去。据说这是最痛苦的死亡方式。”
伊妮娅紧咬牙关,忍住放声狂叫的欲望。鲜血从破烂的脸颊滴下,流到白皙的双乳上……我曾经捧过那对双乳,亲吻过,还曾枕在上面入睡。如今,我被监禁在这个高重力棺具中,离伊妮娅有数百万公里远,即将加速至超光速,进入冰冻沉眠的虚无状态。面对这种境地,我只得放声狂叫,怒气冲破了沉寂。
阿尔贝都踏上火炉,对我挚爱的好友说道:“传输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传输到劳尔的飞船上,把他从必死之地中解救出来。传输到领事的飞船上,那儿有自动诊疗室,会治愈你的伤口。你可以和你的爱人生活几年,你是想选择这种命运,还是留在这里,等着缓慢而可怕的死亡,而劳尔呢,在另一面同样等待着缓慢而可怕的死亡。你将永远也见不到他,永远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传输走吧,伊妮娅。趁你还有时间,你可以解救你自己,也可以解救你的爱人。再过一分钟,这个男人就会烧掉你的双腿和双手,直至将你的骨头烧成焦灰。但我们不会让你死,我会松开束缚尼弥斯的缰绳,让她饱餐一顿。传输走吧,伊妮娅,马上传输走吧。”
“伊妮娅,”卢杜萨美枢机说道,“es igitur paratus?”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In nomine Humanitus,ego paratus sum.”伊妮娅睁着那只完好的眼睛,迎向枢机的目光。以人类的名义,我准备好了。
卢杜萨美枢机挥挥手,所有的煤气喷孔都立即射出高高的火焰。火焰吞噬了伊妮娅和阿尔贝都赛伯人。
伊妮娅痛苦地伸展四肢,熊熊火焰吞没了她。
“不,”阿尔贝都在火焰中大叫,冲出燃烧的火炉,伪骨上的合成皮肤也烧掉了,那身昂贵的灰色衣装燃烧着飘向遥远的天花板,顾问的英俊面容也已经熔化到了胸脯上,“不,该死!”他再一次叫道,冒火的手指伸向卢杜萨美的喉咙。
阿尔贝都的双手穿过了全息像。枢机正透过火焰盯着伊妮娅的脸。他举起了右手。“Miserecordiam Dei……in nomine Patris,et Filia,et Spiritu Sanctus.”
这是伊妮娅听到的最后几个字,火焰已经逼近她的耳朵、喉咙和脸庞。她的头发在火焰中熊熊燃烧,在她眼里,世界已然成了一片明亮的橙色。随着双眼被火苗慢慢烧化,那颜色也慢慢淡去了。
但是,在生命离开她的那几秒钟里,我感受到了她的痛苦。我听见了她脑中的想法,那就像是一声大叫——不,就像是我脑中的一声耳语。
劳尔,我爱你。
接着,炽热的能量膨胀开来,痛苦膨胀开来,她对生命、爱以及使命的感觉膨胀开来,穿越火苗往上升去,就像是烟雾正朝看不见的天窗升去,就这样,我的挚爱,伊妮娅,死了。
就在她死去的那一刹那,我感觉到似乎所有的景象、声音和符号的核心都爆炸了。宇宙中值得爱、值得活的一切,都在那刹那间逝去了。
我不再大叫。我不再撞击高重力箱槽的四壁。我就这么飘浮在零重力之下,感觉着箱槽排尽水,感觉着药物和沉眠通过脐线向我逼近,就像是虫子般落在我的血肉之上。我没有反抗。我已经不再挂怀。
伊妮娅死了。
火炬舰船跃迁进入了量子态。当我醒来时,我已经在薛定谔猫箱的死亡刑室中了。
没关系,伊妮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