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达赖喇嘛年仅八岁。这事儿我早知道了——伊妮娅、贝提克、西奥和瑞秋多次和我说起过——但当我看见这个小孩坐在衬着垫子的高台上时,我还是感到了惊讶。

巨大的宴会厅中肯定至少有三四千人。好几部自动阶梯将来宾同时送入一个有太空船机库那么大的前厅中。金色柱子拔地而起,二十米之上的天花板上,绘满了手绘壁画;脚下或蓝或白的地砖上刻着精致的嵌像,有来自《中阴得度》——《西藏度亡经》——中的内容,还有巨型种舰载着旧地佛徒迁徙的绘像;甚至还有一座巨大的金色拱门,穿过之后,便来到了宴会厅。宴会厅比前厅还要大,天花板是一面巨型天窗,透过它,可以清晰地望见外面翻涌的云层,摇曳的闪电,还有提灯照耀下的山腹。那三四千来宾穿着华丽的服饰,一个个华彩照人——顺滑的丝绸,雕饰般的亚麻,褶皱层叠、染成五颜六色的羊毛,丰富的红黑白三色羽饰,精致的发型,精巧美丽的镯子、项链、脚环、耳饰、宝冠,还有缀满各色金石的带子,白银、紫晶、黄金、翡翠、琉璃。在这优雅华丽的服饰中,散落着几十名僧侣和住持,他们穿着简朴的袍子,衣色有橙、金、黄、藏红、红,在一百只火光摇曳的三脚火盆的照射下,那剃得精光的脑袋闪闪发亮。然而,这个厅堂实在是大极了,即便几千人拥在里面,也没把它装满——拼花地板在火光下闪亮,从人群外围到金光闪闪的高台,之间还有二十米的空间。

就在一列列来宾从自动阶梯踏进前厅的砖地上时,小号吹响了。有黄铜小号和骨制小号,吹奏的僧侣排成一列,从阶梯一直延伸到拱门入口,六十多米的距离全是那持续不断的号声。上百个小号连续吹出同一个音调,持续了一分钟,接着一个个号手齐刷刷地变调,吹出低沉的音调,就在我们进入主宴会厅的时候——身后的前厅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回音室——这低沉的音调又突然升高,前进队列两旁有二十根四米长的号角,声音嘹亮异常。吹响这些庞大乐器的僧侣站立在小型壁龛中,巨大的号角放置在拼花地板上的台座上,喇叭的末端卷曲向上,就像是直径数米的莲花。持续低沉的音调中,还有另外一种声音——很像远洋舰的雾号闷在冰川中发出的隆隆声——是一只巨大的铜锣在发出震响,它的直径至少有五米,每隔一定时间就被敲击一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来自火盆的熏香气味,这细微的芬芳烟雾在众来宾缀满珠宝、披着头巾的脑袋上移动,似乎在应和喇叭、小号和铜锣高低起伏的音调,微微闪光,变换游移。

所有人都转向达赖喇嘛,望向他身边的侍从,还有他的宾客。我抓住伊妮娅的手,向右边走去,远远躲开高台。一群群重要来宾在前面紧张地走动着。

忽然,低沉的号角声停止了。铜锣最后一声震响的余音也慢慢飘远。所有来宾都已经到场。仆人使出全身的力气,将身后的大门推上。在这间巨大而又具有优秀回音效果的大殿中,我能听见无数火盆中的火苗正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高高的顶上,暴雨突然捶打在水晶天窗上。

达赖喇嘛正盘腿坐在一块平台上,这姿势使他和台下站立的来宾视线平齐,他身下垫着复合丝垫,面露微笑。男孩的脑袋光秃秃的,身着一件朴素的红色喇嘛袍。在他右下方坐着总管事,在达赖喇嘛十八岁成年之前,由此人统领一切——当然也需要和另外几名高僧协商。伊妮娅和我说起过这位总管事,他名叫雷丁图拉,据说是狡神转世,但我远远看过去,只能看见普普通通的红色袍子、一张瘦长的棕色脸庞、眯成缝的眼睛和零星的小胡子。

达赖喇嘛的左边是管事,住持长。此人已经相当老迈,他正望着来宾方阵,绽放出大大的笑颜。他左边是先知,是个瘦瘦的年轻女子,头发剪得非常短,红袍下是一件黄色的亚麻衬衣。伊妮娅曾解释过,先知的工作是在深沉的迷睡状态下预言未来。先知的左边站着五名圣神特使,他们的脸大部分都被达赖喇嘛所处高台的镀金支柱挡住了。我只能看见一名穿着红色枢机服的矮个男子,还有三个人穿着黑色的法袍,至少有一个人穿着军队制服。

在总管事的右边,站着传令员,也是达赖喇嘛的安保长,此人便是名扬四海的卡尔·林迦·威廉·永平寺,禅宗射手、水彩画家、空手道大师、哲学家,曾是飞行师、花艺家。永平寺大步向前走来,他体格强健,健壮的肌肉下,似乎包裹着成卷带钢,开口时,声音充斥了整个庞大的大殿:

“敬爱的来宾,来自外世界的客人,杜巴,竹巴,创巴——住在高山之巅、宏伟山谷、林谷坡地中的各位——札萨,敬爱的官员,红黄两教,众僧侣,住持,格策修习僧,第四层以上的柯萨者,穿戴速疾的世尊,众尊之夫、之妻,寻悟者,我谨代表达赖喇嘛,仁耀荣光,高明言语,纯洁之心,神圣智慧,捍卫信仰,无边之海——欢迎你们今夜前来!”

小铜号和骨喇叭吹响高昂清晰的音符。大号的响声就像是恐龙在咆哮。铜锣把我们的骨头和牙齿都震疼了。

传令员永平寺朝后退去。达赖喇嘛开口了,孩子的声音轻软无比,但在巨大的殿堂内非常清晰且坚定。

“多谢诸位今夜前来。我们本应在更亲密的场合接见我们来自圣神的新朋友。你们中,有许多人请求觐见……今晚,你们会得到我私人的召见,并得到我的赐福。我已经下达要求,会和你们其中一些人面谈。你们今晚将会得到我私人的召见。今晚及其后几日,我们来自圣神的朋友将会和你们中的一些人进行面谈。在和他们谈话的过程中,请记住,他们也是我们弘扬佛法、追寻觉悟之道的兄弟姐妹。请记住,我们的呼吸便是他们的呼吸,我们所有人的呼吸也是佛陀的呼吸。谢谢你们。请享受今夜的庆典吧。”

话音一落,台座等物便静悄悄地滑进了一块敞开的墙壁中,一道帷幕滑落,将其遮蔽,接着又是一道帷幕,接着墙壁合上了,然后主宴会厅中的数千人齐齐地吐出了一口气。

在我脑海里,那一晚像是一出荒诞不经的节日舞会,但也是一出正式的宴会。那名神秘的枢机正坐在被帷幕罩起的台座上,他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级别最高的教会官员,周围的排场和状况真是盛况空前。身穿红袍、头戴红帽或黄帽的僧兵护送几位幸运儿穿过一道道帷幕,最后通过一扇门,进入达赖喇嘛所在的房间,而我们其余人在火把映照下的拼花地板上走动攀谈,巡视放满上佳食物的长桌,或是和着小型乐队的音乐翩翩起舞——那里的乐器不是铜号、骨喇叭、四米大号。我当时问伊妮娅想不想跳支舞,但她笑了笑,摇摇头,接着领着我们一行人来到最近的宴会桌。很快,我们和多吉帕姆以及她手下的九名比丘尼开始畅谈起来。

虽然知道自己可能会失礼,但我还是问这位风度翩翩的老妇人,她为何被叫作金刚亥母。我们咬着炸成球状的糌粑,喝着美味的茶,多吉帕姆朗声大笑,向我们娓娓道来。

在旧地,在全是僧侣的藏传佛教僧院中,担任住持的第一位女性很有名望,据说是金刚亥母转世,那是一位具有可怕神力的女性半神。据说,为了吓走敌兵,第一位多吉帕姆女住持不仅把自己变成了猪,还把僧院中的所有人都变成了猪。

我又询问这位现任的金刚亥母转世,她有没有变成猪的能力。这位风度翩翩的老妇人抬起头,坚定地说道:“如果这样能吓跑这些侵略者,我马上就变。”

我和伊妮娅跟众人攀谈交游,聆听音乐,瞭望巨大天窗外的闪电,在那三个多小时里,多吉帕姆说的这句话,是我听见的唯一一句针对圣神使者大声说出的反面言辞,但在华丽的丝质着装和节日的喜庆氛围下,似乎涌动着一股焦急的暗流。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几近三个世纪以来,天山星球一直都和圣神和后霸主时代的人类社会互不往来——除了偶尔会有自由贸易商人乘登陆飞船而下。

桑坦说达赖喇嘛和圣神宾客有意接见我们,但现在夜已深,我慢慢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就在这时,几名廷官走了过来,他们头上戴着又大又弯的红帽或黄帽,看上去像是某些插画中的远古希腊头盔,这些人找到我们,请我们跟着他们前往觐见达赖喇嘛。

我看看我的小朋友,心里做好准备,如果她表现出一丝恐惧或缄默,就马上拉着她撒腿就跑,并掩护我们的撤退之路,但伊妮娅只是顺从地点点头,挽住了我的胳膊。于是我们跟着官员,穿过辽阔的大殿,宴会宾客形成的人海为我们让出道路。我俩款款而行,手挽手,仿佛我是她的父亲,正要在传统的教会婚礼上把她交给未来的女婿……又像是我们本身就是一对情侣。我的口袋里放着激光手电和触显式日志通信两用装置。如果圣神决意要抓住我们,那激光器并没有多大用处,但我已经下定决心,若有万一,就把飞船召唤下来。我绝不会让他们抓住伊妮娅,我会让飞船喷射出炽热的反作用推进火苗,飞下来直接砸穿漂亮的天窗。

我们穿过外部帷幕,来到一间遮着天棚的房间,外面的乐队声和狂欢声仍旧相当清晰。到这儿之后,几名红帽官员命我们手掌朝上,伸出双手。我们照做,他们继而将一条白色的丝巾放在我们手中,两头垂下,接着一扬手,请我们穿过第二道帷幕。我们在那儿见到了管事,他鞠了个躬,欢迎我们的到来,伊妮娅回了个优雅的屈膝礼,而我则笨拙地鞠了个躬。之后,他领着我们穿过一扇门,来到了一个小房间,达赖喇嘛正在那儿和他的客人一同等待着我们。

这间私人房间像是达赖喇嘛所坐平台的一种扩充——随处是金制、镀金、丝质的锦缎,装饰绚丽的挂毯,上面绣着各种图案:盛开的花朵,盘绕的巨龙,旋转的曼荼罗,其中左旋“卍”字随处可见。身后的门关上了,若不是左墙边放的三台显示器有音频获取装置,不然外面宴会的声音肯定完全听不见了。显示器正实时播放着主宴会厅各个位置上的宴会情景,男孩和他的客人正全神贯注地观看着。

我们停下脚步,等到管事示意我们继续向前,才重新迈开了步子。我们一面听着管事的低声细语,一面朝高台逼近,达赖喇嘛已经朝我们的方向转过身来。“上师抬手前,不必鞠躬行礼。见到他抬手就向前行礼,等他放手后,你们才能起身。”

当距离高高的台座还有三步的时候,我们停下了脚步。台座上铺着闪亮的布罩,垂褶的垫子。传令员卡尔·林迦·威廉·永平寺用悦耳但洪亮的声音说道:“上师,负责悬空寺建筑工作的建筑师及其助手觐见。”

助手?我跟在伊妮娅身后,向前迈了一步,心里困惑不已,但也很感激传令员没有公布我们的姓名。我眼角能瞥见五名圣神人员的身影,但按照礼节,我必须将视线对着达赖喇嘛,且稍稍埋下目光。

伊妮娅在高台的边缘停下,她的双手仍旧举在胸前,丝巾整洁地捧在手中。管事将好几个东西放在丝巾上,高台上的男孩伸出手,迅速拿起它们,将它们放上台座右侧。那些东西取走后,一名仆从走向前,拿走白色丝巾。伊妮娅双手合起,似乎在祈祷,接着向前鞠躬行礼。男孩露出文雅的笑容,他探身向前,将手摸向我的小朋友——我的挚爱。那只手放在了伊妮娅的头顶,手指弯曲,就像是褐色头发上的一顶皇冠。我意识到,这是在赐福。男孩移开手指后,从边上的一堆东西上拿起一块红色丝巾,放在伊妮娅的左手中。接着,他用力握住伊妮娅的右手,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就在我走向前,和达赖喇嘛进行同样的快速礼仪时,管事向伊妮娅示了下意,叫她站到总管事的低矮座位前。

管事同样在我的白色丝巾上放了几样东西,就在达赖喇嘛迅速将它们取走前,我及时看清了它们的样子。其中有一个小型金浮雕,呈现出三山形,后来伊妮娅解释说,这代表了天山星球,还有一幅人体像,一本代表言语的程式化书籍,一个代表思维的圣冢或寺庙形状的东西。没等我好好看看它们,出现和消失的礼节就已经结束。红色丝巾放进了我的一只手,男孩的小手握进了我的大手,那一握出奇坚定。虽然稍稍埋着头,但我能感受到他灿烂的笑容。我退到伊妮娅身旁。

总管事和我们进行了同样的礼节,同样迅速——白色丝巾,象征性的物体摆上来,又被拿走,继而是红色丝巾。但总管事没有和我们握手,我们得到总管事的赐福后,管事示意我们抬起头,正眼注视。

我差一点马上抓起激光手电,疯狂扫射。除了达赖喇嘛、僧侣仆从、管事、总管事、先知、传令员、矮小的枢机、三名穿着黑色法袍的男子,还有一名穿着蓝黑两色圣神舰队制服的女子。它刚从一名高个神父身后走出,所以我们终于看到了它的脸。那双黑色的眼睛定睛凝视着伊妮娅,头发剪得很短,柔软的刘海垂在苍白的额头前。皮肤没有一丝血色,目光如同某种爬虫——冷漠、全神贯注。

五年多之前——对于伊妮娅来说,是十多年前——我、伊妮娅和贝提克在神林上受到袭击,想要杀死我们的,正是这个女魔头。这个残忍的杀人机器甚至打败了伯劳,如果不是德索亚神父舰长在轨道太空船上插手,她早已将伊妮娅的脑袋割下,装进袋中。德索亚用尽飞船的聚变核力,才将这个女魔头制伏,把它封进了熔岩中。

而现在,这个魔头又回来了,它那残忍的黑色双眼紧紧盯着伊妮娅的脸。为了找到她,它显然搜遍了千山万水,而现在,它终于找到了她。找到了我们。

我的心猛烈跳动,两腿突然发软,但是震惊之余,我的头脑如同人工智能般运转了起来。激光手电插在披风的右口袋中,通信装置在裤腿的左口袋里。我可以用右手将锋利的激光射向女魔头的眼睛,然后马上按一下按钮,设置成散射光,将圣神神父照瞎。我可以用左手启动通信志的发信功能,通过密光将预设的信息发往飞船。

但是,就算飞船立即作出响应,飞行过程中没有被圣神战舰拦截,砸透天窗,降落进宫殿,还是需要几分钟时间。在这几分钟时间里,我们铁定已经死了。

我十分清楚这个女魔头的速度——它和伯劳对战的时候,速度快得根本看不见,仅留一点模糊的铬影。我永远也不会有办法从口袋中拿出激光手电或通信装置。当我的手还伸在半途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死了。

我僵立在那儿,伊妮娅必定也马上认出了这个女人,但她没有和我一样作出震惊的反应。从外表看,她根本没有一丝反应,脸上仍挂着笑容,目光扫过圣神宾客——包括那魔头——然后重新回到了高台上的男孩身上。

首先开口的是总管事雷丁图拉。“我们的客人请求召见你们,他们从上师口中听说了你们在悬空寺的建筑工作,希望见见担任设计师的女子。”

总管事的声音跟他的容貌一样痛苦压抑。

达赖喇嘛开口了,这个小男孩的声音虽然轻软,但落落大方,和总管事的小心谨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的朋友们,”他朝我和伊妮娅指了指,“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来自圣神的贵客。天主教神圣法庭的约翰·多米尼各·穆斯塔法枢机,教皇外交使团的让·丹尼尔·布雷克大主教,马丁·法雷尔神父,吉拉德·勒布朗神父,以及来自贵族卫队的拉达曼斯·尼弥斯司令官。”

我们点了点头。这些圣神权贵——包括那魔头——也点头致意。似乎没人注意到这是否违背了礼节:竟然由达赖喇嘛进行介绍。

约翰·多米尼各·穆斯塔法枢机用一种圆滑温和的声音说道:“多谢上师。但这两位非凡的人物,你们却只说他们是建筑师和助手。”枢机朝我们微微一笑,露出又小又尖的牙齿,“你们,还有名字吧?”

我的脉搏又加速跳动起来,一想起激光手电,右手食指便抽搐了一下。伊妮娅仍旧微笑着,但似乎没打算回答枢机的问话。我的思绪急速奔驰,想出了一个使用化名的念头。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这些人肯定知道我们是谁,这一切都是一个陷阱。尼弥斯女魔头绝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这间房间……它可时刻等着我们呢。

令人惊讶的是,这回开口的又是达赖喇嘛上师。“阁下,我很乐意为你们完成介绍。这位受人尊敬的建筑师名叫阿难。她的助手,据说是众多技巧娴熟的助手之一,名叫须跋。”

听罢此言,我不由得眨了眨眼。有谁跟达赖喇嘛说过这两个名字吗?伊妮娅和我说过,阿难是佛陀的大弟子,他也是一位老师;须跋是四处游历的苦行僧,是佛陀的最后一位弟子,他在佛陀涅槃前临往拜谒,成为他的追随者。伊妮娅还说,达赖喇嘛以这两个名字介绍我们,显然是觉得此中含有讽刺的意味。但我不明白。

“阿难女士,”穆斯塔法枢机微微鞠了个躬,“须跋先生。”他仔细看了我们一眼,“请原谅我的愚钝和无知,阿难女士,但和布达拉及天山周边区域的大多数人相比,我觉得你并不像本地人。”

伊妮娅点点头。“阁下,事情不可一概而论。这颗星球各个地区的居民来自多艘种舰,源自旧地的多个地区。”

“当然。”穆斯塔法枢机咕哝道,“我必须说一句,你的环网英语说得太标准了,没有一点口音。我可以问一下,你和你的助手来自天山的哪个地区吗?”

“当然,”伊妮娅答道,她的声音和枢机一样平和,“我在这个星球的家乡位于摩里亚山和锡安山之外的山脊地区,在慕士塔格西北部。”

枢机慎重地点点头。就在这时,我发现他的衣领是一种鲜红色的波纹绸,颜色和他的袍子、帽子一模一样,后来伊妮娅跟我说,那衣领在教会中被称为“拉巴”或“拉比”。

“据旅馆主人所讲,那个地区住的多数是希伯来和穆斯林信徒,敢问,你们也是么?”

“我没有这些信仰,”伊妮娅说,“如果将信仰定义为相信超自然的东西。”

枢机的眉毛微微扬了扬。那个名叫法雷尔神父的男子朝自己的主人瞥了一眼。拉达曼斯·尼弥斯可怕的眼神一刻也没有动摇。

“尽管如此,你还是耗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为佛教信徒建造了一座寺庙。”穆斯塔法枢机愉悦地说道。

“我受雇为他们重建美丽的楼群,”伊妮娅说,“他们挑中我进行此项工作,这是我的荣幸。”

“尽管你没有……啊……你并不相信超自然的东西?”穆斯塔法问。他的声音已经开始带有讯问的腔调。宗教法庭的大名,就算在海伯利安农村的沼泽地中,我们也有所耳闻。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阁下,”伊妮娅说,“也因为他们相信我和我同事的能力。”

“这么说来,这项工作自有其理了?”枢机逼问,“即使它没有任何深意?”

“也许,干好一项工作就是一种深意。”伊妮娅回答。

穆斯塔法枢机轻声笑起来,不是什么高昂好听的声音。“说得好,女士,说得好。”

法雷尔神父清清嗓子。“锡安山之外的地区。”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在轨道上勘察的时候,发现在那儿的山脊上建有一座远距传送门。真是奇了,我们本以为天山从来没加入过环网,但翻看记录,却发现这座传送门建于陨落之前不久。”

“但从没用过!”年轻的达赖喇嘛叫道,他竖起了一根细细的手指,“从来没人用霸主的远距传输器来往于天山。”

“确实。”穆斯塔法枢机柔声说道,“啊,或许是我们多虑了,不过我必须致以歉意,陛下。我们的飞船在轨道上探测这座远距传送门,由于太过兴奋,不小心把周围的岩石熔化了,传送门已经埋在了里面,恐怕再也挖不出来了。”

趁他说话的当口,我朝拉达曼斯·尼弥斯望了一眼。她定睛凝视,我从来没见过她眨眼睛。那目光牢牢固定在伊妮娅身上。

达赖喇嘛挥挥手,表示随它去。“没关系,阁下。一座从来没用过的远距传送门,对我们来说派不上什么用处……除非你们圣神找到了什么办法,可以激活这些传送门?”他对这个念头哈哈大笑,笑声悦耳,充满了孩子气,但又带着智慧的机警。

“不,陛下。”穆斯塔法枢机笑着说道,“圣神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重新激活环网。而且,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最好不要那么做。”

我的紧张感迅速转变成一种极度的憎恶。这个样貌丑陋、穿着红色枢机服的矮个男人的言下之意是:他知道伊妮娅是怎么来到天山的,她要是想逃跑,这条路可行不通了。我朝我的小朋友望了一眼,但她似乎依旧心平气和,对这段话只是略微有点兴趣。难道还有另一座圣神不知道的远距传送门?至少这解释了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活着:圣神封住了伊妮娅的老鼠洞,并派出了一只猫,或是好几只猫——轨道上的外交飞船,星系内无疑还隐藏着更多战舰——正随时恭候着她。如果我来迟几个月,他们肯定会俘获我的飞船,甚至将它摧毁,而伊妮娅仍旧飞不出他们的手掌。

但为什么要恭候她呢?为什么要玩现在这场游戏?

“……我们很想看看你的——叫什么来着?——对,悬空寺?这名字听上去很有意思。”说话的是布雷克大主教。

总管事图拉皱起了眉头。“不太好安排,阁下。”他说,“雨季要来了,走索道会很危险,就算是高路,在冬季的暴风下也很不安全。”

“不!”达赖喇嘛叫道。总管事朝上师转去,瘦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但后者毫不理睬。“我们很乐意安排行程。”男孩继续道,“无论如何,你们一定要看看悬空寺,还有中原的所有地方……甚至是泰山,爬爬这座泰岳的两万七千级台阶,看看顶上的玉皇庙、碧霞祠。”

“上师,”管事低语道,他刚和总管事交换了一个父母亲般的眼神,现在垂下了脑袋,“我应该提醒你一句,春季时毒云潮会涨起来,而接下来的七个月里,中原和星球各处没有任何路通向泰山,所以中原的泰岳只能通过索道抵达。”

达赖喇嘛孩童般的笑容消失了……我想,不是因为盛怒,而是因为自己被人当小孩看待,这令他非常不悦。接下来开口时,他声音尖厉,语气中带着命令。我认识的孩子不多,不过我倒是认识很多军官,如果我的经验直觉没错,那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一名令人畏惧的司令官。

“管事,”达赖喇嘛说道,“我当然知道索道会停止使用,大家都知道。但我还知道,每年冬季,会有一些勇敢的飞行员从嵩山飞往泰岳。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怎么把圣旨颁发到泰山的信徒中去?我们的一些翼伞还能搭载一名以上的飞行员……或叫乘客,是不是?”

管事的脑袋埋得如此之低,额头都似乎要擦到地砖上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是,是,当然。上师,当然。我知道你知道这些,上师。我只是想……我只是想说……”

总管事图拉厉声说道:“上师,我敢肯定,管事是想说,虽然每年都会有一些飞行员飞到泰山那里去,但在这过程中,其实有很多人身亡了。我们不想让这些贵宾有任何闪失。”

达赖喇嘛的笑容又回来了,但比起几分钟前,这笑容显得更为老到,更为狡猾——几乎带着嘲弄的意味。他对穆斯塔法枢机说道:“阁下,你不惧怕死亡,是吗?你莅临此地,目的正是如此,是吗?向我们展示你们基督重生的圣迹?”

“上师,不单单只有一个目的。”枢机轻声道,“我们来此,主要是替我主捎来好消息,谁愿意听,我们会和他分享;同时,也是想和你们这颗美丽的星球讨论是否有贸易往来的可能。”枢机向男孩回敬了一个笑容,“上师,虽然十字架和重生圣礼是上帝直接赐予的礼物,但很可惜,如果要完成圣礼,我们必须取回身体或是十字形的一部分。据我所知,掉进你们的云海之人都没能找回遗骨?”

“没有。”男孩附和道,他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穆斯塔法枢机挥了挥手。“那么,也许我们还是应该限制一下行动,就算悬空寺和其他目的地可以通行,也还是不去为好。”他说。

众人沉默了片刻,我又望了望伊妮娅,心想面谈大概快要结束,不由琢磨着散会的信号会是什么,也许管事会领我们出去。尼弥斯女魔头那如饥似渴的眼神仍旧紧紧地盯着伊妮娅,我的胳膊都不禁起了鸡皮疙瘩。突然,让·丹尼尔·布雷克打破了沉默。“我刚才正和上师、总管事图拉讨论一件事,”他对我们说,似乎我们能将某个争论彻底解决,“我们的重生圣迹和佛教徒关于转世的悠久信仰,这两者之间有着非常惊人的类似。”

“啊。”坐在黄金宝座中的男孩感叹道,脸上容光焕发,似乎有人说起了一个让他十分感兴趣的话题,“但并非所有的佛教徒都相信转世之说。暂且不管他们迁徙到天山后,佛学理论在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算在这之前,也并非所有的佛教教派都接受重生的概念。我们知道,佛陀不愿意和他的弟子谈论是否有来生这样一件事。这个问题和佛道无关,”他说,“禁锢在个人存在的枷锁中,不可能得到回答。先生们,多数佛教教派,都可以进行深入的探索和体会,并当成悟道工具所使用,而不会堕入鬼神的概念下。”

大主教满脸困惑,但穆斯塔法枢机迅即说道:“但是,你们的佛陀不是说过这样一句话吗?——上师,你们的经文中肯定有这一段,如果我说错了,请马上纠正我——‘是有不生、不长的非缘生法存在。如果没有了这不生、不长的非缘生法,则一切生的、长的、因缘和合的就无从解脱。’”

男孩笑容坚定。“没错,的确有这样一句话,阁下。很好。但是,在我们的物理宇宙中,难道没有一些元素,同样受制于我们物理宇宙的法则,它们还不被我们完全了解,却可以描述成不生、不长的非缘生法?”

“上师,就我所知没有。”穆斯塔法枢机说道,口吻友好,“但我不是科学家,只是个可怜的神父。”

男孩没有顾及穆斯塔法的外交手腕,他似乎决意将这话题讨论下去,“穆斯塔法枢机,我先前已经说过,自我们登上这个多山星球后,佛教的形式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如今更大程度上是以禅宗的精髓为核心。旧地有一位伟大的禅宗大师,名叫威廉·布莱克,是位诗人,他曾说过——‘永恒爱恋时间的儿女。’”

穆斯塔法的笑脸没变,因为他没有听懂。

达赖喇嘛的笑容却消失了。男孩的表情虽和蔼,但很严肃。“穆斯塔法枢机,你认为布莱克先生的意思是,没有终点的时间是毫无价值的时间?任何长生不死的人——即使是上帝——也会嫉妒慢时间的儿女?”

枢机点点头,但没有表示出同意的意思。“上师,我不明白上帝为何要嫉妒可怜的凡人。上帝当然不会嫉妒。”

男孩浅淡近无的眉毛竖了起来。“可是,你们的基督上帝,难道不是无所不能的吗?他,当然,必定也拥有嫉妒的能力。”

“啊,上师,这真是个小小的悖论。我承认,我在逻辑辩论和玄学理论上都学术不精。但是,身为枢机主教,从教义问答书和我自己的灵魂深处,我知道上帝是不会嫉妒的……尤其不会嫉妒他的这些带有瑕疵的子民。”

“带有瑕疵?”男孩问。

穆斯塔法枢机高傲地笑了,声音就像是一名博学的神父在向孩子布道。“人类有瑕疵,因为他们会犯下诸多罪孽,”他轻声说,“我主不会嫉妒这些罪孽深重的人。”

达赖喇嘛微微点了点头。“有一位禅宗大师,名叫一休,他曾写过这样一首诗——

三世犯之孽,

随我灭而灭。”

穆斯塔法静候了片刻,但达赖喇嘛没有再念下去,于是他问道:“上师,他说的三世是指哪三世?”

“这是太空旅行发展出来之前的诗句,”男孩在垫子上稍稍动了动身子,“三世是指过去、现在、未来。”

“很好。”这位宗教法庭的枢机说道。在他身后,助手法雷尔神父正盯着男孩,目光冷淡,似乎带着厌恶。“但是,上师,我们天主教徒认为,这一罪孽,或者说罪孽的后果,或是罪孽的责任,并不会随着一个人的死亡而终结。”

“确实,”男孩微笑道,“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很想知道你们为何要用那十字形生物延长自己的生命。”他说,“在我们看来,人死之后,所有罪孽都被洗清。而你们认为会有最后的审判。那么,为什么要推迟这一审判?”

“在我们看来,十字形是我主耶稣基督赐予的圣礼,”穆斯塔法枢机和声说道,“为了免除我们的罪孽,我们的救世主将自己牺牲在十字架上,让我们有了选择在天堂中永生的机会,这是审判的第一次推迟。十字形是救主赐予的另一件礼物,这或许是为了给我们充足的时间,在最后的审判前将一切都收拾好。”

“啊,没错,”男孩叹了口气,“不过,或许一休是想说,这世上并没有罪人,也没有罪孽,‘我们的’生命并不属于我们自己……”

“千真万确,上师。”穆斯塔法枢机打断了达赖喇嘛的话,仿佛在表扬一名迟钝的初学者。总管事、管事,以及高台周围的其他人,都对这一粗鲁的打断大惊失色。“我们的生命并不属于我们自己,而属于我主基督……为了侍奉祂,侍奉圣母教会。”

“……不属于我们,而属于宇宙,”男孩继续道,“我们的功业——不管是善是恶——也都为宇宙所有。”

穆斯塔法枢机皱皱眉。“上师,说得很妙,但或许太抽象了。没有上帝,这个宇宙只能是一台机器……没有思想,没有关爱,没有感觉。”

“为何?”男孩问。

“恕在下愚钝,您说什么,上师?”

“若没有你们所定义的那个上帝,宇宙为何一定没有思想,没有关爱,没有感觉?”男孩轻声道,闭上了双眼:

晨露散去归为无,

此生此世谁能留。

穆斯塔法枢机竖起手指,触摸着嘴唇,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完败于达赖喇嘛的问题。“妙极,上师。又是一休?”

达赖喇嘛眉开眼笑。“不,是我。是我失眠时写的一首禅意小诗。”

几位神父都吃吃地笑了起来。而尼弥斯魔头仍旧紧紧盯着伊妮娅。

穆斯塔法枢机转身看着我的小朋友。“阿难女士,”他说,“你对这些沉重的话题有何感想?”起初我没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谁讲话,但紧接着我便记起达赖喇嘛介绍伊妮娅时用的名字:阿难,佛陀的大弟子。

“我也知道一休的一首小诗,能表达我的想法。”她说:

水上书字虚亦幻,

难比念佛问来生。

布雷克大主教清清嗓子,加入了我们的谈话。“女士,看来意思清楚得很。你觉得上帝不会回答我们的祷告。”

伊妮娅摇摇头。“阁下,我认为一休想说的有两层意思。首先,佛陀不会帮助我们,也就是说,这不是他的工作。其次,规划来生是愚蠢的,因为就本性而言,我们不受时间影响,永恒,不生,不死,无所不能。”

大主教衣领上部的脖子和脸庞顿时涨得通红。“阿难女士,这些词只能用来形容上帝。”他感觉到穆斯塔法枢机正在朝他瞪视,终于记起了自己此行外交员的身份。“或者说,这是我们的信仰。”他唯唯诺诺地加上一句,“阿难女士,你这么年轻,而且是名建筑师,看上去却非常了解禅宗和禅诗。”

穆斯塔法枢机吃吃地笑了起来,显然试图让语气放轻松。“这位一休还有没有别的有关这方面的诗?”

伊妮娅点点头:

众曰:生独来,死亦独去。

吾谓此皆幻象,听吾之教,

无来,无去!

“很妙的把戏。”穆斯塔法枢机装出一副很快活的表情。

达赖喇嘛倾身向前。“一休教我们的是,我们这一生,至少会有一些时间,可以生活在一个永恒、无限的世界中,那里没有生、没有死、没有来、没有去。”男孩柔声说道,“在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将我们和所爱的人相隔,没有时间的分隔,没有空间的阻隔,没有玻璃墙阻碍我们的体验和情感。”

穆斯塔法枢机瞪着一双眼睛,哑口无言。

“我的朋友……阿难女士……也教了我这些。”男孩又说道。

有那么一小会儿,枢机的脸扭曲了一下,似乎非常鄙夷。他转身看着伊妮娅。“如果这位女士能把这位聪明巫师的把戏教给我……教给我们所有人……我将感到十分荣幸。”他语气尖厉地说道。

“十分乐意。”伊妮娅说道。

拉达曼斯·尼弥斯向伊妮娅走了半步。我将手伸进披风,轻轻地摸到激光手电的开启钮。

总管事用一根包着布料的木杖敲了敲铜锣,于是管事匆匆向前,将我们护送出去。伊妮娅向达赖喇嘛鞠了个躬,我也笨拙地学她的样子鞠了一躬。

接见结束了。

在巨大的宴会大厅中,我挽起伊妮娅的手,和她翩翩起舞。大厅内,七十二人的管弦乐队演奏着曲子,余音绕梁,来自天山的贵族与淑女、僧侣和大臣,都站在舞池的边缘欣赏我们的舞姿,抑或和着乐曲的律动,围着我们打转。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我记得自己和伊妮娅跳了舞,午夜之前坐上随时更新食物的长桌,吃完夜宵又继续跳舞。我记得自己紧握着她的手,在舞池中起舞。我不记得以前是否跳过舞——至少是清醒时跳舞——但那晚我的确跳得尽兴,我紧紧拥着伊妮娅,火盆中毕毕剥剥的火把也渐渐变暗,先知在拼花地板上投下天窗的影子。

在凌晨一两点钟的时候,年长的宾客都已就寝,包括所有的僧侣、市长和元老政客,除了金刚亥母。管弦乐队每一次奏出方舞舞曲,她就会开怀大笑,一面唱一面打着拍子,穿便鞋的脚在光亮的地板上轻轻叩击。这个巨大的幽暗殿堂内,只剩四五百名坚决留下的司仪神父,而乐队的乐曲也奏得越来越慢,仿佛他们上的音乐发条快要失去动力。

我得承认,要不是伊妮娅——她想跳舞——我肯定早早地上床睡觉去了。但我们跳起了舞,悠悠地迈着舞步,我的一只大手握着她的小手,另一只手贴在她的背部——手掌透过薄薄的丝舞裙,感受到她的脊柱和肌肉——她的头发贴着我的脸颊,胸部软软地贴在我身上,圆圆的脑袋贴着我的脖子和下巴。她似乎微微有点悲伤,但仍旧充满活力,仍在庆祝。

几小时前,达赖喇嘛的私人接见已经结束,据说上师午夜前就已入睡,但是我们这些人继续庆祝——罗莫顿珠,我们的飞行员朋友,大笑着为每个人倒香槟和麦啤;桑坦,达赖喇嘛的次兄,还一步跳过了积满余灰的火盆;朵穆的卓莫错奇一直很严肃,却突然坐进角落,变成了一位魔术师,耍着各种把戏,喷火、套圈、隔空漂浮;接着,多吉帕姆唱起了一首缓慢悠扬的阿卡贝拉独唱曲,声音如此甜美,即使是到了现在,歌声仍时时萦绕在我的梦中。最后,黎明前的黑暗笼罩了夜空,管弦乐队准备结束晚宴,于是几十人一起唱起了先知之曲。

突然,音乐陡然而止,舞者停住脚步。我和伊妮娅摇摇晃晃地停下舞步,环顾左右。

几个小时以来,都不曾出现圣神宾客的身影,但其中一位——拉达曼斯·尼弥斯——突然就从达赖喇嘛那帷幕壁龛的黑影下走出。她换了身服装,现在穿着一身红色的制服。身边还有两个,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是神父,但我立即发现,那两个身影穿着一身黑衣,长得几乎和尼弥斯一模一样。那是一男一女,都穿着黑色的战衣,苍白的额头上都垂着黑色的刘海,眼睛都是琥珀色,毫无活力。

三人组穿过僵立着的舞者,朝我和伊妮娅走来。我本能地站到伊妮娅和那三个魔头之间,但尼弥斯的男同伴和另一个姐妹开始围着我们打转,来到我们两侧。我把伊妮娅紧紧护在身后,但她却站到了我的身旁。

僵立着的舞者默不作声,管弦乐队也噤若寒蝉,就连射过含尘空气的月光似乎也凝固了。

我拿出激光手电,紧握在手里。着黑衣的尼弥斯魔头咧嘴露出一口细牙。就在这时,穆斯塔法枢机从阴影中走出,站到她身后。四个来自圣神的家伙就这么定睛凝视着伊妮娅,在那刹那间,我觉得整个宇宙停止了,舞者们都被冻在了不变的时空之中,音乐就像是冰钟乳,正悬在我们头顶,随时会粉碎而落,但就在这时,我听见人群中的喃喃声——充满恐惧的细语,焦急的吸气声。

虽然没有直截了当的威胁——只不过是四名圣神宾客走过舞池,把伊妮娅围在了中心——但是,隐隐散发着一种掠食者逼近猎物的感觉,强烈得难以忽视,就像是那股香水、散粉、古龙水中隐含的恐惧气息一样。

“还等什么?”拉达曼斯·尼弥斯问,她望着伊妮娅,但显然是在对别人说话——或许是那两个兄妹,又或者是枢机。

“我想……”穆斯塔法枢机甫一开口,便怔住了。

所有人都怔住了。拱门入口旁的巨型号角突然吹响,发出地震般的低沉响声。但壁龛内并没有人在吹奏。骨制和黄铜的号角导引着无休无止的单音调号角声。巨型铜锣也被震得抖动起来。

舞池那边,在自动扶梯、前厅、入口垂帘拱门的方向,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声,一声闷窒的喊叫。那里渐已稀疏的人群分出一条宽阔的道路,他们移到两侧,就像是被钢铁犁耙前的田地。

在垂帘外的前厅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现在,那东西钻进了垂帘,并非撩起,而是把帘子大卸了八块。在先知的月光照耀下,那东西闪着寒光,它滑移过拼花地板,浮在地板上空,就像是在飘移,发出的寒光让月光有一种死寂的感觉。红色的碎布帘挂在它不可思议的高大身形之上——至少有三米之高——在那深红色的破袍下,伸着无数双臂膀,似乎有无数双手紧握着钢刃。舞者加快脚步朝后退却,可以听见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就在这时,闪电无声划过,先知的光芒黯然失色,光亮的地板白光频闪。长久之后,雷声终于隆隆而来,但入口大殿内充斥着不断回响的低沉号角声,震得人骨头发酥,连隆隆的雷声也相形失色。

伯劳的滑移突然停止,它离我和伊妮娅有五步之远,离尼弥斯魔头也是五步之远,离尼弥斯的两兄妹十步远(这两人原先在绕着我们打转,现在僵住了),离枢机八步远。在我看来,裹在红色破碎帘布下的伯劳,就像是以一身红装的穆斯塔法枢机为对象描画的夸张画像,全身铬银色,而且布满了利刃。而一袭黑衣的尼弥斯克隆人就像是黑墙下的两柄短剑的影子。

巨大宴会厅的某个阴影角落中,一台钟缓缓敲响了整点之数……一……二……三……四。当然,这恰好也是此处的残忍杀人机器的数量。自上次见到伯劳起,已经过了四年多,虽然它出现在这儿干预了圣神对我们的威胁,但它的现身仍然可怖,也没那么令人愉快。那双红眼闪闪发亮,如激光在一薄层水下闪耀。铬铁下颚微张,露出一排排剃刀般的利牙。从怪物身上红色的帘布袍中,戳出几十根刃片、倒钩、利刀。它没有眨眼,似乎也没有呼吸。现在,滑移陡然而止,它一动不动停在那里,就像是一尊噩梦般的雕像。

拉达曼斯·尼弥斯在朝它微笑。

我仍旧愚蠢地握着激光手电,回忆起数年前在神林上的遭遇。当时,尼弥斯突然变成银色,身影模糊,然后就那么消失,又突然毫无征兆地在十二岁的伊妮娅身旁出现,并准备切下我那小朋友的脑袋,装进粗麻包中带走,如果不是伯劳现身阻止,她早已得手。现在,尼弥斯魔头仍然可以马上下手,而不用考虑我会作何反应。这些怪物的行动,可以说是脱离了时间的流动。这真令人痛苦,就像是父母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跑到飞速行驶的地行车前,却来不及去保护她。在那层层的恐惧之上,是爱的剧痛,无法保护自己挚爱的剧痛。如果这些怪物——包括伯劳——想要伤害伊妮娅,我肯定会为了保护她而死,而且事实上很有可能,甚至只是刹那间的事。可是,我的死还是保护不了她,一想到这个,我就感到窝囊,懊恼得咬牙切齿。

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若是动一动手、脑袋或身上其他任何肌肉,就会引发屠杀。但我转动着双眼,看见伯劳并没有望着伊妮娅,也没望着尼弥斯女魔头,它正直勾勾地盯着约翰·多米尼各·穆斯塔法枢机。长着一张蛙脸的神父必定是感觉到了这血红目光的重量,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和鲜红的袍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伊妮娅挪了挪步子,她走到我的左侧,右手牵起我的左手,捏捏我的手指。这动作并不是孩子想要得到大人的安慰;她是在叫我安心。

“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她柔声对枢机说道,完全没有理睬尼弥斯魔头们,那三人又围着我们绕了起来。就像是随时会猛扑上来的猫。

宗教大法官舔舔薄薄的嘴唇。“不,我不知道。我们有三个……”

“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伊妮娅打断他的话,声音仍然轻柔,“你已经去过火星。”

火星?我想道,这一切跟火星有什么关系?闪电又开始在天窗上划闪,投下古怪的影子。数百名被恐惧震慑住的狂欢者露出苍白的脸庞,就像是绘在黑色丝绒上的白色椭圆。如醍醐灌顶般,我突然领悟了,这颗星球上的玄学生物圈——不管有没有发展成禅宗——其实布满了西藏神话中的魔鬼和邪神:如肿瘤般步步扩散的尼文鬼;“土地神”萨达,如果有建筑工人扰乱他们的王座,他们会像恶灵般缠住他们不放;甲波王魔是那些食言的国王死后所变,全身穿着白色的甲胄,非常致命;达德神非常邪恶,只吃人类的血肉,身披黑色的甲虫壳;马默女鬼犹如无形的洪水般凶残;坟地的玛崔卡女巫,见到她们时,首先会感到一阵食腐般的气息;九曜星君会引发癫痫和其他暴虐痛苦的病症;守护土地财宝的诺津卫,挖钻石的矿工碰到他们就是死路一条;还有几十种夜魔、利牙魔、利爪魔、残杀魔。罗莫和其他人经常向我细细讲述这些故事。我望着一张张惨白的脸庞,他们正震惊地望着伯劳和尼弥斯魔头,但我心下寻思——对于这些人来说,有了那些个故事,今晚应该不会显得特别奇异。

“这个恶魔不可能一下子打赢他们三个。”穆斯塔法枢机说道。就在我想“恶魔”的时候,他已经把它大声说了出来。我意识到,他说的是伯劳。

伊妮娅没有理睬他的话。“它能先把你的十字形收缴,”她柔声道,“我阻止不了它。”

穆斯塔法枢机的脑袋猛地扯动了一下,就像是被掴了一掌。苍白的脸色愈发惨淡。拉达曼斯·尼弥斯的克隆兄妹得到女魔头的暗示,慢慢绕近,就像是在为可怕的变形制造能量。尼弥斯一双黑眼又盯在了伊妮娅身上,这魔头正咧嘴笑着,就连最里面的牙齿也显露了出来。

“住手!”穆斯塔法枢机大喊,声音在天窗和地板间回响。巨型号角已经停止轰鸣,狂欢者互相抓着,指甲划过丝衣,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尼弥斯迅速朝枢机看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邪恶的憎恶,近乎挑衅。

“住手!”这位来自圣神的圣洁之人重复道,我终于意识到,他是在向他的奴隶下令,“我行使阿尔贝都和内核之令,按三大派之授权,命令尔等!”最后这段不顾一切的喊叫富有韵律,就像是在施展某种驱魔术,又像是某种奥妙的仪式,但就算是我,也明白这不属于天主教,也不属于基督教。受其护符式铁腕控制所驱使的,不是伯劳,而是他手下的恶魔。

尼弥斯和她的两名兄妹在拼花地板上退滑,就像有无形的线将他们拉回。一男一女两名克隆人从我们身旁绕过,和尼弥斯一起回到穆斯塔法身前。

枢机微笑着,但笑容中隐隐含着不安。“下次面谈前,我不会放开我的宠物。邪恶之子,我作为一名教会枢机向你保证。那么,你会向我保证,这个——”他指了指身披丝绒碎布、满身利刃的伯劳,“——这个恶魔在那之前不会偷偷追踪我吗?”

伊妮娅自始至终静如止水。“我控制不了它。”她说,“如果想要安全,那你只能和平地丢下这个星球离开。”

枢机正注视着伯劳。看这男人的姿势,似乎只要那高大的幽灵动动指刃,他就会赶紧跳开似的。尼弥斯和她的兄妹仍旧站在他和伯劳之间。“你能保证,”他说,“这怪物不会跟着我一起穿越太空……或者回到佩森?”

“我不能保证。”伊妮娅说。

宗教大法官竖起一根长手指,指着我的小朋友。“我们在这儿有事要干,和你没关系,”他厉声说道,“但我们永远不会丢下这颗星球,我对天起誓。”

伊妮娅和他对视,但没有说话。

穆斯塔法转过身,红色袍子一拂,昂首阔步地离开大厅,便鞋在光亮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尼弥斯魔头们跟在他身后,一路后退,一男一女两个克隆人紧紧盯着伯劳,尼弥斯则以瘆人的目光紧紧盯着伊妮娅。四人穿过达赖喇嘛的私人入口外的帷幕,不见了。

伯劳仍旧毫无声息地立在那里,四条手臂伸在胸前一动不动,指刃反射着先知的最后一丝光线。接着,这颗月亮落下了山,也不见了。

狂欢者开始朝出口走去,发出一波波低语声和惊叹声。管弦乐队急匆匆地将乐器包起,或拖或扛地跑走,发出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声。伊妮娅仍旧握着我的手,仍有一小群人围在我俩周围。

“老天爷!”罗莫顿珠叫着,大步走向伯劳,他伸出手指,试着摸了摸怪物胸前矗立的金属棘刺。在昏暗的光线下,我能看见那根手指上渗出的鲜血。“奇妙啊!”罗莫喊道,拿起一杯麦啤,痛饮了一番。

多吉帕姆走到伊妮娅的身旁,她握住我的小朋友的左手,单膝跪地,继而将伊妮娅的手掌贴上自己布满皱纹的额头。伊妮娅的右手从我手里挪开,她轻轻握住金刚亥母的手臂,扶她起身。“别这样。”伊妮娅轻声道。

“世尊,”多吉帕姆低声道,“无量寿阿弥陀佛,阿罗汉圣者,领悟一切法相的正等正觉者,请领导我们,传授我们佛法。”

“不。”伊妮娅厉声叫道,虽然面容冷峻,但她仍旧温柔地将垂老的妇人扶起,“时间一到,我自然会把知晓的一切教给你们,分享我的所有。但除此之外,我不能再做什么。神话时代已经过去。”

伊妮娅转过身,抓住我的手,领着我们穿过舞池,经过一动不动的伯劳,朝破碎的布帘和静止的扶梯走去。先前的狂欢者迅速为我们让出一条道,一如刚才见到伯劳时那样。

我们在钢铁阶梯的顶端停下脚步,睡房在远远的下方,提灯在那儿的走廊中闪耀。

“谢谢。”伊妮娅说。她抬头望着我,褐色的双眼泪眼蒙眬。

“什么?”我蠢头蠢脑地说道,“为……为什么……我不明白。”

“谢谢你陪我跳舞。”她说着,探起身,轻轻吻了吻我的嘴唇。

那股触电般的感觉让我眨了眨眼。我伸出手,指着身后涌动的人群,指着伯劳业已消失的舞池,指着冲进大殿的布达拉卫兵,指着穆斯塔法和那些魔头走入的垂帘壁龛。“丫头,我们今晚不能睡在这里。尼弥斯他们会……”

“不,”伊妮娅说,“他们不会,相信我。今天晚上,他们不会悄悄走过外墙,爬过屋顶,来到我们的住处。事实上,他们会马上离开寺庙,回到轨道上的飞船中去。虽然他们会回来,但今晚不会。”

我叹了口气。

她抓着我的手。“你困吗?”她柔声问道。

我当然困。我累得都无法用言语形容。昨晚似乎已经是好几星期前的事了,我当时只浅浅地睡了一两个小时,因为……因为我们……因为……

“一点不困。”我这样回答。

伊妮娅笑了,领着我走回睡房。


  1. 即沙弥,是出家并守护沙弥十戒的僧侣,女子称为格策玛。

  2. 佛教哲学中,将个人的存在归结为“五蕴”,由色、受、想、行、识五要素构成。五蕴加在一起,通俗来说叫作“众生”“个人”“我”,其实就是苦(佛教四圣谛:苦、集、灭、道)。但佛教有一个无我论,多数宗教都认为人身上有一个恒常不变的、永久长存的和绝对的实体,但佛法不承认这灵魂、自我或我的存在。

  3. 这一段话是对涅槃的概括。

  4. 摘自《天堂与地狱的婚姻》。

  5. 一休在1457年写了一篇作品《一休骸骨》,借一个关于骸骨的梦,来说明他的信念,认为这个世界的一切壮丽辉煌,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的幻象而已。人,只不过是副骸骨,外面披上五颜六色的皮,男女相爱,只见色相罢了。一旦停止了呼吸,肉体腐败,颜色尽失,爱欲也就消失了。你再也分辨不出谁生前有钱有势,谁又是贫穷低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