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的到来比预期要快。
第一宇航中心和巴尔的分舰队刚消失在星门深邃的黑暗中，一阵潮红突然间从星门中迸发出来，闪过天垂星和联合舰队，快速消失。一切仿佛重归平静，然而沙达克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告：剧烈的亚空间冲击震动了整个天垂星区域。
空间扭曲把整个星系的能量密度抬高，星系的温度因此升高了三十度。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远方星星的光芒有些异样，它们微微发红。天垂星的夜空里，到处都是红色的星星。
“那是上帝带血的眼泪。”有人这样宣告。各种流言充斥了星球的各个角落，即便官方频道竭尽全力辟谣，也无济于事。人们开始行动，没有任何指示，他们听任内心原始的恐惧泛滥。他们攻击商店，抢夺各种食品，在坚固的地下堡垒里囤积大量粮食，同时把那些后来者拒之门外，暴力活动在几个小时内升级，地面局势完全失去了控制。尽管沙达克不断地发布通告，然而仿佛一夜间，人们对于沙达克绝对的信任彻底土崩瓦解。
内层空间治安总队勉强维持着首都的治安，然而，形势也岌岌可危。一些不明组织的人员控制了附近的一个军械库，侦察员已经发现一些全副武装的人员出现在警戒线附近，他们甚至开动了重型设备——十分钟前，两辆气垫突击坦克冲进了郊区，幸而因为驾驶技术拙劣，它们在突入市区之前被治安总队第三独立营利用障碍物阻拦下来，当场击毁。有理由相信一些前军事人员或者准军事人员，正在试图组织更大规模的武装暴动。
紧急会议正在进行。会议成员只有四个人——古力特、苏北旦、休斯敦公爵，还有内层空间治安总队司令沃尔门将军。其他治理委员会成员不是在天梯传输的过程中，就是已经前往星门。天垂星没有完整的政府机构，此时此刻，联合舰队就是最高当局。
“我要求授权使用重型武器。”沃尔门心急如焚，理论上，他的部队应该牢牢控制着星球上所有重要地区，然而，因为事发突然，在治安总队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大部分城市已经陷入混乱，只有首都附近的区域仍旧保持秩序。“我们的对手已经不是简单的暴徒，他们已经自动武装起来，动用重型军备，如果我的部队不预先采取行动，后果不堪设想。”
敌人来了，战斗马上就要打响，星球上却一片混乱。
古力特默不作声，他看着休斯敦公爵。
“让我们行动吧。”沃尔门大声催促，“我的部队已经有很大的情绪，他们知道所有重要人物都撤退了，有的人，甚至军官都有所动摇。”
休斯敦公爵扫视着在场的人。这是最后的时刻，他将代表这个星球曾经的行政当局做出最后的选择。
“沃尔门将军，我同意……”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信号噪声打断。影像变得一团模糊，最后消失。沃尔门的影像也同样消失掉。
沙达克发出了最高警戒信号。古力特和苏北旦对望一眼，很默契地退出通话。星球上的一切就交给沃尔门处理，太空中的事由舰队来应对。
宇宙膜接连不断地发生震颤。亚空间波动如此强烈，以至于形成了引力涟漪和剧烈的磁暴。磁暴造成了通讯中断，只有几艘母舰之间仍旧勉强能够维持通讯。
敌人的飞船一艘接一艘地出现在星系的各个角落，数量众多，并且持续增加。所有飞船都是黑色的，不发出任何光亮，它们散布在整个星系，遮蔽了阳光，遮蔽了星光。
这是任何人都会失去勇气的时刻。敌人并没有攻击举动，它们只是不断地出现，不断地展现力量，仿佛巨蟒正在向猎物身上缠绕，天垂星和联合舰队逐渐陷落在黑色的包围中。
所有预定的方案都不适用。没有人下达命令，联合舰队没有开火，沙达克试图破解对方的通讯频道，然而除了磁暴还是磁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和这些不速之客对话。在可怕的沉默中，更多更大的黑色飞船悄然而至。它们显然是在等待什么，散布开来，静静地蛰伏。
天垂星灯火通明，仿佛黑夜中一颗璀璨的明珠。没有人知道，这样的突然变化会导致天垂星上发生什么。但至少，星球上的灯火仍旧亮着。
“我们要试探进攻吗？”苏北旦问。
“不，抓紧时间，尽快把人都送到星门，一旦亚空间稳定下来，即刻撤离。”
这是三个小时中古力特发布的唯一命令。三个小时里，亚空间波动连绵不断，星门无法正常工作。更糟糕的情况是，大规模空间弹跳引发的亚空间波动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平息下来，十多天的时间里，星门只能凭借非稳态亚空间通道进行传输——只有三艘中型飞船能够被送出去，总质量不到十七万吨。撤离计划刚付诸行动，就已经夭折。
古力特默默注视着屏幕。敌人的飞船至少有十万艘以上，相比之下，联合舰队大大小小上千艘飞船不过是其零头。这样的战争几乎没有悬念，除非对方完全没有武装。
然而，来自达门塔的消息完全否定了这点。敌人不仅有武装，而且很强大。
“我们到底应该干什么？”古力特收到了无数的疑问。前线的战士、指挥官，还有飞船支持人员、舰队指挥，所有人都通过沙达克网络链接在一起，接受古力特的指令。他们的疑虑也仿佛隔离在透明门之后的东西，尽管他们没有问，却直接进入到古力特的脑海中。
保卫天垂星！古力特把这样的念头直接灌输到每一个人的头脑里。
黑暗中发生了某些动作，三艘敌人的飞船试探性地朝着天垂星逼近。它们的个头并不算太大，相当于轻型巡洋舰。它们不断靠近，不发出任何光芒，和科尼尔飞船的反物质引擎发出的光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古力特，我该怎么打？”黑色飞船进入了大力神舰队的警戒范围，劳顿紧急请示古力特。
“全力打击。让它们明白，任何试图靠近天垂星的举动都会受到我们的反击。”
反击卓有成效。劳顿的突击舰编队喷发出巨大的火力，整个天宇仿佛都在燃烧。黑色飞船被火焰炙烤，很快变成火红的颜色，最后变成了一团火球。
欢呼声在所有的频段里传递。古力特却不无忧虑地看着远方，密密麻麻的黑色飞船集群无动于衷，仿佛大力神舰队所消灭的完全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从舰队规模来说，也的确如此。然而让古力特更为焦虑的是敌人完全没有采取任何攻击行动，它们送出三艘飞船，目的仅仅是让科尼尔舰队来消灭？它们究竟要做什么？
突然之间，强烈的震动让古力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没有站稳，第二次震动接踵而至。这一次，古力特被结实地撂倒在地板上。
“沙达克，怎么回事？”古力特大声叫喊。
“超级亚空间震荡，能量等级七十五。这一次是大家伙。”沙达克说。
能量等级七十五！把联合舰队所有飞船的输出动力加在一起也达不到这样的水准。它的质量至少达到天垂星的一半。这不仅仅是大家伙，这是一个行星级的堡垒！
一个星球级的堡垒居然可以穿透亚空间而来！古力特闻所未闻。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然而是糟糕的奇迹！
古力特站起身，“它在哪里？找到它。”
“还没有现形。十五秒，预计着陆点……银河在上……是天垂星！”
“你说什么？”
“它会在天垂星的位置出现。”
“这不可能。”
“我的亚空间波动分析结论如此。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结果。”
古力特神经高度紧张，他把每一个探测器都指向了天垂星，指向沙达克预计的方向。
天垂星依旧灯火明亮。
失重感骤然袭来，在同一瞬间，天垂星消失不见。强烈的引力涟漪影响到飞船，一切仿佛都在水波中荡漾。当一切再度平静时，古力特终于搞清楚了状况。
天垂星原有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黝黑的外表，凹凸不平的表面，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煤球，体积巨大而疏松，表面布满孔洞，粗糙的颗粒仿佛随时会掉落下来。然而这一切只是假象，它的质量大得可怕，而且不断地向外辐射引力涟漪——它是一个具有亚空间侧面的实体。
天垂星在六十万千米之外出现。那个巨大的黑色“煤球”撞击了它，让它在一瞬间侧移了六十万千米。在那么一瞬间，整个星球被吸入亚空间，然后弹了出来。碰撞显然对天垂星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星球上的光亮骤然减少了一半，它仿佛一只被敲击的瓷器，红色或黄色的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星球表面蔓延。古力特很快明白过来那意味着什么，那是天垂星的表层开裂，暴露出内部的熔岩，星球上正在发生地震，也许上亿的人已经死去，而更多的人正在死去。
古力特发现了更糟糕的情况。平移六十万千米，天垂星陷落在黑色飞船的包围中，四艘黑色飞船形成一个正四面体，而天垂星正好落在正四面体的中心。四艘飞船发射出隐约的光线，这些光线仿佛柔软的游丝，将天垂星层层包围。这是肉眼的幻觉，它们正使用强大的引力控制来锁住天垂星，各种各样的太空微粒碰撞在引力控制所形成的无形屏障上，发出光亮，看上去仿佛是飞船放射出的柔软游丝。黑色飞船显然并不是简单地控制着飞船，它们在进行引力聚合，四艘飞船所释放的定向引力波在天垂星上聚合，释放出所有的能量，仿佛一颗颗超级炸弹在星球的核心爆炸。
它们要毁掉星球！
“大力神舰队转向，消灭天垂星周围的那四艘飞船。”古力特下令。
劳顿收到了命令，他的舰队通讯中断，无法协调行动。大力神舰队的母舰开始执行指令，上百个引擎同时转向，把母舰向着天垂星的方向推动。因为磁暴，飞船编队并没有收到母舰的指令，然而所有的飞船都保持着整齐队列，静静地等待风暴过去，当它们发现母舰开始移动时，就按照平日的训练自动地组成编队开始跟随母舰移动。
突击舰编队快速地穿插在母舰前方，它们喷射出大量的火焰，为母舰清扫前进通道。突然之间，编队发生了小小的混乱，冲在最前方的两艘船遭遇到猛烈袭击。火力不是来自敌人，他们彼此在相互攻击。两艘船都朝着天垂星方向前进，但它们的方向竟然完全对立起来。编队停顿下来。
“敌人完成了包围。”古力特收到了申秋的报告，“它们使用了大量的引力锚，我们被困在引力陷阱里。”
“进行突破操作。‘天龙’号不惜一切代价打开突破口，让科尼尔舰队靠近天垂星。”古力特下令。
“‘天龙’号将向天垂星方向突破，请下指令让大力神舰队调整位置。”
“天龙”号收缩成一团椭圆，开始快速移动。它从科尼尔舰队穿过，从大力神舰队穿过，最后接近大力神舰队的突击舰编队。
突击舰编队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因为磁暴，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们“天龙”号的目的。他们没有让出通道。
“天龙”号并不停下，椭圆的船体开始放光，数以千计的流体颗粒从船体上剥落下来，继续快速前进。它们从突击舰编队的阵列中穿过，向着前方而去。无形的空间盾牌挡住了突击舰，却无法阻挡这些小颗粒，它们顺利地渗透到前方。它们目标明确，分作四批，指向四个引力锚。这显然不是简单的任务，黑色飞船层层叠叠，保护着它们的武器。
出乎意料的反击让黑色飞船有些措手不及。几艘小型黑色飞船开始挪动位置，阻挡在颗粒群前进的方向。当流体颗粒群越发逼近时，它们发射了强烈的束流。流体颗粒群散发出蓝色光芒，它们钻到敌人猛烈的束流中去，顷刻之间，便发生了几次爆炸。少数颗粒耐受不住高能量的束流，然而绝大多数颗粒都成功地从炮火中幸存下来，继续前进。一次又一次，它们顶着黑色飞船的炮火不断突进。
就在突击舰编队面前，“天龙”号发生了让人目瞪口呆的变化，它的一部分开始变得细长，向着前方不断延伸，最后，整个飞船形成了细长的一条。这就像魔术一般不可思议。突击舰编队的所有官兵在一种带着自豪的惊诧中，看着细长的“天龙”号从编队中穿过。
虽然略有损失，但流体颗粒群成功地接近了目标。黑色飞船徒劳地抵抗，然而流体颗粒早已经散布开来，高速机动，没有留给它们任何机会。大部分颗粒继续冲向引力锚，少数颗粒则转向了飞船，它们直接撞向飞船，很轻易地扫清了所有阻挡在前进道路上的障碍，而自身几乎没有损失。
黑色飞船开始撤退。它们并没有坚定地保护引力锚，而是把它暴露在流体颗粒群的打击之下。几个回合之后，四个引力锚都被击毁。
大力神舰队快速向前靠拢。天垂星仍旧在四十万千米之外，被四艘黑色飞船所发送的定向引力波所控制。它们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去援救。
突然之间，敌人做出了反应，数十道粗壮的火力涌向刚被撕开的缺口，咆哮的粒子流滚滚而来，仓促之间，拥挤在狭小缺口的大力神舰队似乎面临着灭顶之灾，冲在最前边的几艘突击舰燃起了熊熊大火，然后是剧烈的爆炸。
“天龙”号正好处在大力神舰队前方，它从细细的长条收缩成椭球状。咆哮的粒子流不期而至，“天龙”号仿佛一个长长的尖椎，顶在能量惊人的束流上。它并不阻挡束流，却让它改变了方向，粒子洪流变成无数的细流，从大力神舰队周围滑过，最后落在无形的引力陷阱上，发出一阵光芒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样的一次进攻显然耗尽了敌人的能量，它们并没有继续发射粒子流。“天龙”号也精疲力竭。大力神舰队快速地形成战斗编队，向着天垂星前进。
流体颗粒向着“天龙”号聚集，一些流体颗粒脱离了集群，越来越多的颗粒脱离集群。最后它们回到“天龙”号，降落在母舰上，而那些脱离了队伍的，却再也没有回来。
损失百分之二十七的颗粒。“天龙”号的能量储备耗尽。需要十三个小时才能恢复。
谢谢，申秋。古力特明白这样的损失对于“天龙”号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些散落在战场的颗粒耗尽了能量，“天龙”号可以把它们回收过来，然而这里是战场，敌人不会允许“天龙”号这么做。而缺少足够的颗粒，“天龙”号同样很难恢复能量水准。这是“天龙”号最脆弱的时刻。
黑色飞船的阵营显然对“天龙”号显示出高度警戒。三艘中型飞船向着“天龙”号所在方位靠近，它们和围攻天垂星的四艘飞船属于同一类型；而敌人的母舰仍旧保持沉默，纹丝不动。
战场上暂时沉静下来，黑色舰队在远离三三舰队和科尼尔舰队的远方迂回，它们流水一般涌向母舰，在母舰周围形成屏障。
三三舰队和科尼尔舰队正在调整，彼此间开始靠拢，同时尽量靠近“天龙”号。在重重包围中，已经无所谓空间纵深，集中力量进行最后的突击才有一丝希望。
“我们怎么办？”苏北旦问。
失败已经不可避免，全军覆没也只是时间问题。古力特看着远方的天垂星，短短的六十万千米，他却无能为力……天垂星上已经没有灯光，整个星球透出隐约的红色，那是星球表面的熔岩透过大量的水汽所散发的颜色。这样的星球上几乎不可能有人生存。然而天梯几乎奇迹般地存在着，亮着灯光。在那么一个恍惚间，古力特认为这是凯特给他点燃的灯火，她正站在那天梯上，向舰队这边眺望。
“古力特？”苏北旦追问。
“我们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古力特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没有别的选择。”
“我问的是我们该怎么进行这最后的战斗？”苏北旦微微有些怒意，在这样的最后时刻，古力特居然心不在焉。
“合并舰队，你的‘科尼尔’号靠近‘重装甲’号，你来负责‘重装甲’号身后，‘无畏’号和‘勇气’号在侧翼进行掩护。我会把所有的几型空间力场船调到舰队前方，这些船可以有效地阻挡敌人的炮火。我们向它们的母舰推进。”古力特说完，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这是最后的时刻，一切已经无可挽回，只有尊严值得继续维护。
“这是我们最后的战役。”古力特说，“我们代表所有的人类和这些异空间生物战斗。它们会赢得胜利，但我们要让它们明白，这里绝不是它们可以任意妄为的地方。我们要用我们的方式展示力量和勇气。向它的老巢突击。”
申秋突然插入到古力特的对话。
“古力特，我们遭到引力波攻击。再有三分钟，‘天龙’号就会崩溃。我请求退出战场。”
“按照预定计划撤离，自由选择方向。把战场消息带给‘青云’号。”古力特下令。
“遵命。另外，大力神舰队溃败，他们试图把一些人从天梯上救出来，但他们没有躲过敌人的伏击。劳顿将军已经牺牲，他要我转告你，他感到抱歉，因为木藤原救了他的孩子，他必须为木藤原做点什么。木藤三已经随着第一宇航中心撤退。”
古力特没有丝毫愤怒。即便劳顿做错了什么，他也已经为科尼尔奉献了全部。即便到了最后一刻，他仍旧为自己的一点小小私心感到愧疚。其实木藤三能够活下去，也许还是一件好事。这个年轻人比他的叔叔要正直得多。
“我明白。力量对比过于悬殊。‘天龙’号一旦恢复元气，必须寻找‘平准’号。‘平准’号和雷电家族必须联合。所有的星域力量必须联合起来，才可能有机会取得胜利。”
“是的。我会把你的话带给所有人。”
“找到李约素，保证他的安全。”古力特最后说。
“天龙”号发出一阵闪烁，然后消失。波动引擎把它推入亚空间，虽然并不稳定，然而它能够抵达十多光年以外的地方。只要能活下去，“天龙”号就能恢复元气。
必须有人活下去，留下希望；必须有人牺牲，为生命维护尊严。
“最后的时刻到了。”古力特对苏北旦说。他转过身，天垂星映入眼帘。敌人的飞船正从容不迫地逼近星球，天垂星已经濒临解体。天梯的灯火黯淡下去，崩塌在滚滚的熔岩洪流中。最后的时刻到了！古力特在心底又默念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