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颜知文从外头回来,落了一场雨,连着他的斗篷也湿了不少。
进了贺氏的院子,贺氏忙让人去煮姜汤,自己亲自拿了巾帕去给他擦拭湿发,她轻柔抚着她湿润的鬓角道:“底下伺候的奴才该打板子,今日下雨也不记得给老爷带伞去。”
颜知文挥手不在意道:“不怪他们,是我见下雨了便急着回来。”
“老爷最近很忙吗?听说宫中出了刺客?”
颜知文喝着蓉儿端过来的姜汤道:“刺客倒也罢了,当时就被李将军全部拿下了,只是后面秦王来了联合刑部大理寺共办此案颇费了些功夫,最近终于有了些眉头,我才得以告假回家。”
听她这些说,贺氏也生出几分好奇问:“那刺客?”
颜知文淡淡道:“秦王说了,是前朝李氏后人。”
前朝国姓为李,这刺客多半便是皇族后人,贺氏也是大家族出来的嫡女,却也怀疑道:“不是查出来的,是秦王说的?”
颜知文明白他的意思,放下姜汤道:“秦王说的我辈怎敢反驳,陛下遇刺后受了惊吓,已经告病十余日了,如今朝廷都快成了秦王的一言堂了。”
贺氏听了,心里也不禁腹诽,新皇的胆子也实在小了些。
颜知文不欲与她说太多朝政上的事,当下话题一转就问道:“三娘怎么样?”
三娘,又是三娘!
贺氏攥紧了帕子面上仍然温和道:“这几日又病着了,不过她这也不是第一次,想必她——老爷!”
她话没说完,颜知文就匆忙起身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身子弱,一到下雨天发起病总是危险。”
贺氏心里厌恶想着,要真是身体弱就该病一场就死了,缠绵病榻这么些年,谁知道这病是真是假。
纵然心里再如何厌弃,面上她端庄道:“可老爷衣服还湿着呢,不如换了衣服喝了姜汤再过去瞧她。”
颜知文摆摆手走到廊下接过小厮递过来的伞撑开道:“不喝了,等我看过她再过来。”
说完便大步走进雨幕中,在大雨瓢泼中很快就不见了身影,噼里啪啦的雨声中贺氏恨得咬紧了银牙。
蓉儿上前忐忑问:“太太,那等下还要摆膳吗?”
“人都走了还摆什么?”贺氏面孔有些狰狞道:“哪次你见他去了那边院子还回来过?”
真是娼妇养的贱种,跟着她娘一样把人勾在院里不放。
但不知道想到什么,贺氏舒展了面孔,轻声呢喃道:“听说这次病的挺重的。”
蓉儿点头:“咱们的人传来消息,说许大夫是摇着头走的,三姑娘已经有好几天不曾下床了。”
贺氏转身走进屋里,蓉儿跟在她身后,听进她的声音轻微的像是毒蛇嘶嘶吐着信子的感觉。
“若真病到那个程度,还不如死了痛快,那孩子活了这么些年,也是痛苦。若是死了,我给她好好操办一场,倒也风光。”
蓉儿适是奉承她:“太太心善。”
贺氏更加心里痛快了。
颜知文冒着风雨走进了颜成壁的院子里,甫一进院门,就被眼尖的望月瞧见,忙差小丫头拿来干燥毛巾给他擦拭衣服上的雨珠。
颜知文立在廊下由她擦着头发,眼睛却往内室瞥,嘴里只问:“三娘可还好?”
望月小心翼翼给他擦着身上的水渍答道:“姑娘刚刚喝完药,老爷要进去瞧瞧吗?
他摇头,低头看了下自己身上一层的湿意道:“不急,我刚从外头来身上寒意重,等我略站一会儿散了寒气再进去。”
望月低声应下,接过探星递过来的茶奉给他,见他低头喝茶才走到一边和探星耳语,探星点点头,悄悄出了屋子往外头去。
坐了一会儿,感觉着寒意散去身上渐渐回暖,颜知文便让望月带着往颜成壁的内室去。
望月在前头掀开锦帘请他进去,他一进门就不禁蹙了眉,四周弥漫的是苦涩浓重的药味,整间屋子关的严严实实不透进一丝光,只有那张黄花梨雕花架子床纱帐前点着一盏幽暗的烛火,除此之外屋子里安静的只能听见他自己和旁边奴婢的呼吸声,而那纱帐里面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忽地,那纱帐里传来连着咳嗽了好几声,咳嗽声急喘却又无力,像是十分痛苦的挣扎。
望月连忙先颜知文一步上前拨开挂起帐帘,然后把床上的人扶起来仔细抚着后背平息她的咳嗽,然后才从旁边茶壶倒出些水给她喝。
颜知文走近,先是瞧见一节尖尖的下巴,然后便看见颜成壁苍白的毫无血色的面容,那一双平日灵动有神的眼睛这个时候也失去了神采,只透着一些憔悴的病气。
他左瞧右瞧,只觉得那张脸越发的令他眼熟心悸,他想起很多年一个瘦弱美丽的女孩,也是这副样子躺在别人怀里,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的问他:“知文哥哥,徽儿是不是要死了。”
他那时候年少无知嘴巴也笨,话都说不出来一句,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而现在,他小小的女儿无力的靠在丫鬟的身上,是和从前一般的情景。
她看见他还是轻轻笑了一下,努力说道:“爹,我会死吗?”
颜知文坐到了床前的凳子上,看着她的坚定道:“爹不会让你死的。”
她低低应了一声,然后才道:“我不怕死,我只是怕死了之后爹和姨娘伤心。”
这小小的孩子,到现在这个关头了,还在为他们考虑,颜知文眼里滚着热意,心窝像是被什么一把揪住一样难受。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姨娘什么时候来看过你的?”
云姨娘刚一进门就听见颜知文的问话,她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喉咙里,整个身子都僵硬了一瞬,生怕颜成壁说出什么不好的话。
但她还是只听见一点细微的声音:“我病的重,不记得了,但隐约觉得姨娘该来看过我。”
她松了一口气,这才收拾了表情连忙掀帘进去,甫一进去就对上了颜知文转过来的一张脸,一下子未语泪先流上前给颜知文行了礼。
颜知文摆手道:“你来瞧瞧她罢。”
云姨娘应下,这才往帐内去瞧,却见颜成壁小小的人倚靠在望月怀里,看着情景的确是不好了,这下子原来她面上装出来的担忧此时也变成真的了。
她一下子慌了神上前捧起她的脸道:“怎么这般严重?不该这样严重的啊?”
颜知文以为她是忧女心切不敢置信,颜成壁却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按照往常荣体益气汤的药效自然不可能这么严重,但颜成壁自己给自己下了一剂猛药,自然就比以往严重许多。
她拿帕子捂着咳嗽了好几声:“让姨娘担心了。”
云姨娘这下不禁又生出愧疚来,瞧着她着脆弱的仿佛要破碎的模样,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些自己唾弃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亲昵的替她擦拭额头的冷汗:“你安心养病,会好的。”
颜成壁漠然的看着她的温柔,是真是假,她已经不在乎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屋子实在太憋闷了还是什么其他原因,颜知文和云姨娘只坐了一会儿便要一起离开,走时颜成壁突然开口说有几句话要和云姨娘说。
望月在她身后垫了一个青缎靠背引枕,这才和颜知文一起先出去了。
屋子里只有颜成壁和云姨娘两个人了,颜成壁看着云姨娘,往日云姨娘不觉得怎么样,如今却不知道是环境昏暗的缘故,只觉得颜成壁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实在瘆人。
她开口说的话更让她险些吓出声来,她说:“姨娘,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
云姨娘一下子慌的眼睛四处巡着,口中道:“姑娘说什么,我听不懂。”
颜成壁仍然看着她幽幽道:“荣体益气汤里有什么,姨娘心知肚明,许春和跟姨娘认识吧?”
云姨娘听见许春和这个名字,猛地看过去对上她的视线声音有些尖锐道:“他全和你说了?”
颜成壁摇摇头:“我自己猜的。”
云姨娘听见她这样说却丝毫不敢放松下来,她只是讷讷道:“姨娘可以解释的。”
“可我不想听解释。”
她淡淡说了几句又咳嗽了几声,云姨娘没管她,她便自己抚着前胸平复下来,这才继续道:“荣体益气汤我不会再喝了,从前的事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她眼神淡漠像是毫无生机的木偶人一样,“我也不会把事情告诉别人。”
云姨娘有些惧怕的看着她,她突然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孩陌生,明面上装着一俯单纯天真的模样,明知道荣体益气汤有问题却还是喝了下去。
她谨慎发问:“姑娘有什么条件。”
颜成壁笑了一下,她的笑是有些勉强和凄楚的,她说:“我没有什么条件,姨娘到底生我一场,以前咱们吃了不少苦头,我这些年受的病痛权当报答姨娘了。”
“只是如今有最后一件事想拜托姨娘。”
云姨娘瞧着小小的她,眼中也落下泪来,“是姨娘这些年对不起你。”
颜成壁仿佛没看见,仍然自顾自说道:“也许我是命不久矣了,劳烦姨娘去老太太面前提一句,就说我如今病重,想着死后请家里操持着给我做一个水陆道场。”
“姑娘别说傻话。”
颜成壁不想听她说话,阖闭眼眸轻声道:“我累了,姨娘走吧,别让父亲等急了。”
云姨娘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开了。
云姨娘走后,望月从外头进来,扶着颜成壁躺下。
颜成壁垂下眼皮淡淡道:“你都听见了?”
望月点点头,仔细替她掖好被角。
“你不问我为什么?”
望月摇摇头,轻轻替她擦着额发道:“姑娘做什么有姑娘的道理,望月一切都听姑娘的。”
颜成壁像只猫儿一样拿脸去蹭着她的掌心:“望月,你对我真好。”
望月宠溺的看着她,轻声道:“姑娘,好姑娘,快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外面的事有我和探星呢。”
颜成壁点点头,嗅着望月身上淡淡的香味,眼皮子一闭便沉沉睡去。
又几日,颜成壁的病忽的重了,颜知文拿着拜帖请遍了全京城的名医,但是都说是回天无力药石无医了。
她整日昏昏沉沉,依稀只记得望月在她旁边说着话。
“那个庸医实在无用,竟然说姑娘您是被邪祟占身了,气的老爷把他打了几棍子赶出去了。”
颜成壁听着笑,她如今虽不是邪祟,却也是孤魂,到底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又听见探星来说:“云姨娘求到老太太面前,请老太太给姑娘做个好道场。”
颜成壁这时候有了精神忙问:“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把姨娘撵了出去,但奴婢瞧见没过多久老太太院里的周嬷嬷出门去了,西门耳房的郑二和奴婢说,周嬷嬷让人套了马车往城外去了。”
城外,颜成壁大抵知道她是去哪里了。
前世也是这样,前世她是真的病的要死了,姨娘也是求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也是这样让周嬷嬷拿着书信去找惠安师太。
惠安师太和她家老太太是故交,送来了一瓶保命的药丸,又说她天生命薄,须得在庙里养上几年方可此生无虞,颜成壁前世也是因为如此离开颜府到山上住了两年。
如今见一切都和她计划的一样去履行,她也放了心,松懈下来便又睡过去。
不知道又晕沉沉睡了多久,才觉得被人扶起来嘴里喂了一颗药,有人用清水送服下去。
她听见望月在耳边轻声道:“姑娘,有人来接我们了。”
颜成壁吃下药丸只觉得身体松快脑袋清醒了些,她问:“是庙里的人?”
见望月点头应下,颜成壁这才道:“就按我之前吩咐你的做。”
说这一些话,胸中有沉沉压着石头似的痛,她不再说话闭着眼睛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望月。
恍惚之间,只记得身边闹哄哄的,有收拾东西的声音,有人轻声细语说着话,有男孩子哭泣的声音,还有在一阵训斥之后长念的一声佛号。
她只觉得被人抱起来离开,不知道走了多久,落到一个柔软温馨的锦被里,听见一阵马蹄踏地的声音,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要走了。
终于要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明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