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魂虫
半空之中悬浮着三眼六手虫神像,它的双眼睁开,无悲无喜地注视着这幽暗的尘世,神秘而蛮荒的气息弥漫开来。蜡烛的火焰受到了无形的压制,小小的一团蓝焰缩成一团,近乎熄灭。
血色吊脚楼里,祭品们的眼神迷惘,甚至忘记了恐惧。微弱的灵魂之火在虫神像的威压下越发黯淡。
苏莺只是觉得冷,这寒意自心头涌出,将四肢冻结,她静静地看着薛夜。雪琪说的话还在她的心底回荡,如同冰天雪地里凛冽的寒风:苏莺,原来你才是最可怜的人。薛夜接近你只是为了复活他的小樱。在他的眼中,你就是一件最适合小樱的衣服……
薛夜没有否认雪琪的话。他仰头专注地看着虫神像,双眼里仿佛有流光溢彩,无数古朴的符号在闪耀,映入他的瞳孔之中。
苏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发现除了雪琪和李翔,其他同伴都失魂落魄,宛如泥塑木雕。
薛夜的视线从虫神像移到了苏莺的脸上。他淡淡地看着苏莺,冰雪一样清冷的神情令一旁的雪琪心中发冷。所有的喜欢也许只是幻觉。她现在还记得在地铁的车厢里看到薛夜的那一刻。那时的薛夜也很冷漠,但是微笑的样子却可以融化冰雪,令心花绽放。
蛮荒的气息从地面沿着众人的脚后跟爬了上来,阿依、林熙染、掬柔的眼前闪过一幕幕亦真亦幻的景象:漫延到天尽头的荒原、瑰丽魅蓝的巨大湖泊、狰狞庞大的异兽、茂密幽深的森林、月夜下孤啸的雪狼。黑夜荒原的尽头,三眼六手虫神像矗立着。熊熊火焰燃烧,照亮了虫神像周围舞蹈的先民们。他们在祈求蛊神保佑。最里面一圈狂舞的人倒在了地上,脸上是满足的微笑,他们的灵魂化为光点被虫神像吸走。
阿依木讷的脸上出现了挣扎的神情,似乎想要从噩梦中抽离。她的嘴角溢出一缕血色,双眼恢复了清明。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穗穗,熟悉又陌生的穗穗。穗穗脸上的表情阴冷诡异,穗穗俯视着她,那眼神令她觉得,她只是尘埃里的蝼蚁。穗穗的身上散发着浓烈醇厚的蛊之力,她是极其厉害的蛊术师!
电光火石间,阿依明白了一切,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穗穗,是你……你就是那个被虫灵附体的蛊术师!你为什么要杀了神婆?”她喜欢着的穗穗,小心呵护的穗穗,单纯热情善良的穗穗,居然就是那个藏在暗处不动声色杀人的蛊术师!
穗穗微微一笑,“神婆居然知道了我的身份,她也‘看’到,我会杀死你。”她对神婆下了魂咒,令神婆有很多东西都无法传达给阿依,没想到神婆居然联系上了苏莺,隐晦地揭开了她死亡的原因。穗穗原本想令薛夜和阿依反脸的意图被打消。
阿依黑亮的长发飞舞,她的眼神锐利而沉痛,“穗穗,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穗穗了……”阿依被神婆收养,在蛊术上很有天赋。她含怒出手,几道流光冲破了虫神像的威压,扑向了穗穗。
穗穗冷笑。阿依的蛊术天赋比她强,但是她有虫灵附体,知晓许多已经失传的蛊术,现在的阿依已经不是她的对手。她忌惮的是薛夜。
那几点流光在靠近穗穗面庞的时候就跌落在了地上,化为几滴脓血。阿依看着地板上的脓血,脸色苍白如纸,她喃喃低语,“穗穗,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包括你让我带着祭品们来这里。你早就把我也当做了祭品。”
穗穗的眼底没有愧疚,她温婉的眉眼透着锐利的冷光,“我也不想的。只是如果没有这一次的祭品,我活不过30岁。”苏莺身体里即将成熟的那只异虫就是她延长寿命的药引,而其他的祭品则会在药引的作用下,被虫神像的秘术化为纯粹浓厚的生命能量。
阿依咬牙抽出了暗藏的苗刀冲向穗穗,原本靠着墙壁不发一言的李翔抬起头来,鬼魅一般出现在了穗穗的身旁。他的眼球微凸,眼里的红丝宛如寄生虫一样扭动着。
李翔徒手握住了刀,锋利的苗刀将他的手指割伤,他丝毫不觉得痛。粘腻的黑血从伤口处流出,滴落在地板上,瞬间就消失不见了。苏莺看在眼里,头皮发麻。
阿依被李翔夺走了苗刀,扔出门外。她转身摇晃林熙染和掬柔,却得不到一丝回应,绝望涌上她的心,她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力正在被地板吸走。
苏莺望向门外黑沉沉的世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梦外。她只是清晰地感觉到了内心死一样的寂静。雪琪的话,薛夜的眼神,轻而易举地摧毁掉了她的求生意志。她一阵眩晕,突然发现楼外的虚空之中站着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子。
不是镜子,也不是幻觉。苏莺能够从女孩子的眼神里看到另一个灵魂。她是薛夜口中的小樱吗?那个薛夜深深爱着的,一心想要复活的小樱。小樱会穿上名为苏莺的皮囊,然后依偎着薛夜,在晨曦的阳光下微笑着牵着他的手吗?被原本冷漠的薛夜用那样温暖清澈的目光注视着,小樱一定很幸福。
小樱悬浮在黑暗的半空中,怜悯地注视着她。她的微笑平静,却令苏莺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苏莺盯着门外,眼神痛楚而犀利:不,不,不,你不是……你不是小樱……我……我才是……我才是小樱……
剧痛令苏莺被遗忘的记忆宛如暗夜里的昙花,次第展开。她看到了那个陈旧的街,那两个手牵着手蹒跚走在街边的小人儿。她还想起了那家蛋糕店好吃的草莓蛋糕,还有天上荒凉凄迷的血色月亮。
苏莺不知道这些画面是原本就属于自己的,还是小樱幽魂带来的幻觉。她望向薛夜,眼中有依稀泪光,她的声音低回,“小夜……我……是……”
眼前的一切黑了下来,仿佛刹那间,宇宙毁灭。苏莺没能说出完整的话语:小夜,我是小樱。
除了哈辛,没人知道那个深夜水边的浮脚楼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哈辛被自己的猎物小夜重伤,心中的怨毒连死亡也无法平息。他将小樱的替身巧妙地送到了小夜的身边,在临死前却对真正的小樱种了最恶毒的寄魂虫。小夜不知道回到他身边的只是替身,他也不知道心心念念的小樱被封住了记忆,在夜风里独自离开,穿过迷宫一般的城镇,在酒吧附近的小巷里惶恐而迷惘地发抖。
苏莺发现自己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也失去了视觉。她惊恐地发现她的脑袋里的那只异虫动了!她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有一种甜美酣畅的滋味。苏莺知道,某些虫类能够分泌出麻痹宿主神经的液体,就好像蜘蛛会将麻醉液体注入猎物的身体,将猎物的内脏化为汁液,慢慢吸允。
雪琪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尖叫声锁在了喉咙里。她看到苏莺的额头,有东西在她的皮肤下起伏游移!双目没有焦距的苏莺露出了甜美沉醉的微笑,这微笑在她的脸上越发显得诡异!
薛夜的视线落在了苏莺的额头上,眼神幽深,他的掌心有一点月光在闪烁着,那是月光虫感觉到了哈辛的气息。十余年前,月光虫初初育成,就汲取过哈辛的血与精气,它不会认错。
穗穗的双眼更亮,她的声音里有着无法掩饰的渴望,“寄魂虫!”寄魂虫藏着哈辛和苏莺的灵魂力量,只要以寄魂虫为引子,她就可以汲取他人的精气来充盈她的灵魂,延长她的寿命。
穗穗的双手微抬,苏莺的身体漂浮了起来,缓缓升向空中的虫神像。黯淡的烛光下,三眼六手虫神像散发着微红的光晕,昏迷的少女就这么带着诡异的微笑着成为蛊神的第一个祭品。
穗穗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盯着薛夜,她的心中一直对薛夜有着深深的戒备。薛夜无悲无喜地注视着飘向虫神像的苏莺,他看到苏莺额头皮肤下蠕动着的寄魂虫正在虫神像的力量下破开苏莺的额头。它有人的指甲盖大小,血红虫形的身躯上居然长着小小的人头!
雪琪视力超卓,将那小小的人头上的五官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脸!她记得祖传笔记里提过,这是寄魂虫,在寄主的身体里需要孕育十年,带着死去法师的一缕怨念。当它成熟的时候,它就可以掌控住宿主的灵魂,宛如某种形式的死而复生。
寄魂虫被虫神像的力量迷惑,离开了苏莺的身体。它呆呆地望着虫神像的双眼,如梦初醒。
薛夜手中的月光虫动了!月光虫的目标却不是穗穗,也不是寄魂虫。月光虫落在了李翔的身上,与此同时,无数紫色的藤蔓缠绕向了穗穗。不知道什么时候,薛夜的紫色妖藤已经密密麻麻遍布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阿依没想到薛夜力挽狂澜,居然敢独自单挑被虫灵附体的穗穗。她将自己养的所有蛊虫都倾泻向穗穗,想为薛夜争取哪怕一秒钟的时间。
李翔发出了非人的吼叫声,他被淡淡的一层月光笼罩着,皮肤仿佛被灼伤一般冒出血泡。他的五官在月光中融化,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最后的意识深处却浮现了曦蕾的模样。那是读小学的曦蕾,扎着可爱的羊角辫,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看着他。
小曦蕾背着红色书包,歪着头看着李翔,“李翔,你真惨,又被老师罚你打扫卫生。”
小李翔吸了吸鼻涕,拿着扫把胡乱地将纸屑扫在一起,灰尘却被他全部扬起,落在了课桌上。
小曦蕾从门背后找了抹布,“我来帮你吧,不然你太晚回家会挨揍的。你每次挨打都哭得很惨。”
李翔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他血肉模糊的脸上,眼角处滑落出了晶莹的眼泪。曦蕾,我来找你了。虽然迟了那么一点点。
仿佛亘古就矗立在山腹湖水中央的吊脚楼摇晃了起来,其实那只是附着在吊脚楼上的密密麻麻的红色蛊虫在不安地蠕动。
穗穗不明白薛夜为什么会释放月光虫攻击无足轻重的李翔。她原本以为月光虫就是薛夜的本命虫,没想到薛夜如今释放出的异虫——这紫藤居然不惧自己身上的蛊力。她眼看着寄魂虫飞向虫神像,怎么甘心功亏一篑,于是全力抵挡着紫藤的攻击。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林熙染的双眼恢复了清明。他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把式样古怪的匕首,他握着匕首冲向了穗穗。
雪琪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提醒穗穗。
林熙染的匕首刺入了穗穗的背,匕首奇异地融化掉,消失在了她的伤口深处。穗穗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连半空中虫神像凝结的影像也变得若隐若现。
那只寄魂虫仿佛恢复了自己的意志,它发现自己被虫神像诱离苏莺的身体,露出了惊骇悔恨的神情,它掉头向着苏莺俯冲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根紫藤将掬柔挡在了苏莺的前面。寄魂虫化作的一点血色流光冲入了掬柔微张的嘴里!
掬柔瑟瑟发抖了起来,似乎每一根骨头的骨节都在晃动。她的右手食指亮了,那是她的叔爷送给她的福蛊在发光。这光点顺着掬柔的手臂进入进入了掬柔的五脏六腑之间,和寄魂虫碰撞在一起。来自前任被虫灵附体的蛊术师阿茶的福蛊,拥有平和浩大的威力。它不具备攻击力,可是当寄魂虫企图伤害她的宿主的时候,福蛊真正的力量展现了出来。
掬柔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她吐出了一团血块。那是死掉的寄魂虫。哈辛费尽心机,却没想到寄魂虫刚刚成熟就被虫神像的力量引出了苏莺的躯壳,紧接着却被福蛊炼化杀死!
薛夜的妖藤化作数十条,插入了祭坛的各处,破坏掉它的能量流动回路,祭祀被终止。虫神像的影子变得虚幻了起来。
穗穗站在原地,她身上的虫灵的力量被林熙染那柄奇怪的匕首束缚,变回了普通人。她的神色惨痛,梦呓一般问林熙染,“怎么会是你?”她一直提防着薛夜会反悔,令李翔注意着薛夜的一举一动,连阿依的反抗,她也考虑周详,却没想到林熙染这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会毁掉她最完美的计划。
林熙染的双眼清澈而平静,他没有回答。他的嘴里还有着蛊茶的余香,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和薛夜有过一次长谈,也是那次谈话,他们拟定了这个充满了冒险和不确定因素的危险计划。置死地而后生。林熙染记得,薛夜说他曾经凭借个人意志破除了忘情虫,所以他很难被幻境控制。薛夜知道那个被虫灵附体的蛊术师一定会严密地监视自己,所以林熙染才是他最后的底牌。
在神婆死在吊脚楼的那夜,薛夜终于确定了苏莺的身体里有着可怕的异虫,而那只异虫也是神秘蛊术师想要的。薛夜和林熙染商定,利用神秘蛊术师的力量取出苏莺身体里的异虫,然后他们再联手重创蛊术师。薛夜将一把黑色的匕首交给了林熙染。那把匕首是传说中邪神的武器,能够封印住神秘蛊术师身体里虫灵的力量。林熙染伪装成被虫神像迷惑,在幻境中无法自拔,其实他一直在寻找着重创穗穗的机会。他眼睁睁地看着苏莺因为薛夜的冷淡变得绝望。原来,苏莺对薛夜的喜欢已经变成了深深的爱,就和他对苏莺的感情一样。
血色吊脚楼表面的那层红色的小虫子不安地蠕动了起来,它们感觉到了祭祀被打断,虫灵被束缚,连虫神像的力量也在急速下降!
穗穗的脸上露出了残忍阴郁的微笑,“你们以为你们赢了?不,我们会同归于尽。虫灵不会允许异端打扰他的沉眠地,你们都会死!”她银铃般的笑声在这黯淡诡异的吊脚楼里回荡着,仿佛阴间使者脚踝上挂着的引魂铃铛在响。
阿依颤抖了起来,她敏锐地感觉到即将大难临头。
林熙染扶起委顿在地上失去了意识的苏莺,他搂住了苏莺,眼中并没有面临死亡的恐惧。他已经尽力了,如果死亡无法避免,他也只能坦然接受。他的视线落在了苏莺苍白的脸上,心中一痛。
薛夜的嘴角溢出血来,他侧过头看了一眼昏迷在林熙染怀中的苏莺,眼底有千言万语。虫灵虽然被封在了穗穗的身体里,却不甘被缚,打算杀死所有的人,包括穗穗。这样它才可以从穗穗的身体里离开,回归到虫神像之中,静静沉睡,等待着下一个适合的寄主。
死亡的恐惧,薛夜早就清楚,在多年以前,群星黯淡的荒芜草原上,他握着小樱的手,仓皇逃走。哈辛捉住了他们,将小樱单独囚禁,威胁薛夜为他养虫。死亡总是在触手可及之处。
薛夜抬头,操控着妖藤的主干刺进了半空中的虫神像的幻影之中!
铺天盖地的红雾从门外冲了进来,原本微弱的烛光被红雾吞噬,而被红雾包裹着的人群的命运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