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尸道
人海之中,找到了你,是最浪漫的事情。太多人在这人世间寻寻觅觅,跌跌撞撞,却总是找不到心中的那个人。然后,时光无情流逝,我们的心不小心丢失了。
仙宫地下的玉矿通道里,青色灯火中,苏莺抱着薛夜,唇边露出安心的微笑,“一眨眼,你和雪琪都松开了我的手,然后我就找不到你们了。”苏莺的声音里有着小小的委屈,她感觉到薛夜的手指拂过她的头发。
“我一定会找回你的。”薛夜的声音清澈而温柔,带着说不出的眷恋。
“我等了很久。”苏莺低声说,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经等待着薛夜找到她。
苏莺的视线落在了她和薛夜的影子上,纠缠的身影仿佛是一生的契约。
“雪琪呢?”苏莺倾听着薛夜的心跳,那声音一声声,驱散了她心底的恐慌不安。
“我和她走散了。”薛夜拥紧苏莺,声线低柔,带着漫不经心。
苏莺退出了薛夜的怀抱,她深深地凝视着薛夜,“薛夜,雪琪喜欢你。”
薛夜握住了苏莺的手,美丽如子夜的双眼里是月光般的温柔,“可我喜欢你。”
“就像梦境一样,你说着好听的话。原来,就算雪琪喜欢你,我也没有办法停止我的妄想。”苏莺盯着薛夜温柔的双眼,“在天坑底接近悬石古庙的时候,我就闻到过奇异的香味。后来,我发现,每个人的灵魂都有独属于他们自己的香气。而现在的你,散发的不是香气,而是血腥味。”
薛夜温柔的神色渐渐消失,他的身影渐渐变成红色的雾气,这雾气缩回了玉墙,青铜灯上的火焰冰冷阴森,它照耀着孤单一人的苏莺。
苏莺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她很早以前就知道,假象再美丽,终究会破灭。
与此同时,在另一段通道里,薛夜发现他和苏莺被隔开,身边只剩下雪琪。
“薛夜,怎么办?我刚才突然看到是一具干尸牵着我的手,我很害怕,就放开了苏莺的手,然后苏莺就不见了。”雪琪的声音焦急,甚至有着隐隐的哭腔。
薛夜沉默,他的手指缓缓握紧。那时候,为了苏莺的安危,他松开了她的手。他错了。
通道里的玉璧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线和希望。
“……苏莺?”手电筒的光从苏莺的身后照了过来,玉墙渐渐变得明亮,被凝固在墙里的那个古代工匠的脸越发清晰。
苏莺迟疑地抬起头来,她看到了林熙染,他不见狼狈,依然散发着温文尔雅的高贵气息。林熙染是她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
墙壁微微发光,蹲在那里泪眼朦胧的苏莺令林熙染的心没来由地一痛。他走了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和薛夜、雪琪走第二条通道吗?”
苏莺看着林熙染,双眼在白光之中越发深黑,“通道会变。你没找到掬柔?”
林熙染垂下头看了看手电筒,“我捡到了掬柔带走的手电筒,却没看到她的人。只是……手电筒上有血迹。”
苏莺苦笑,“我好累,不想再走下去了。地下到底还有什么等待着我们?”
林熙染眼底是深藏的温柔,“如果你走不动,我可以背你走。我们会找到出路的。上一次在天坑底那么危险,我们也平安回家了。”
苏莺一直知道林熙染是能给别人温暖的人。她的视线落在了玉墙上刻着的那幅小小的壁画上。仙宫的地下是一个锥形的布满通道的地宫,通道上布满了细小的爪子,锥尖处是一个小小的旋涡。
“林熙染,你来看看这幅壁画。”苏莺指着她发现的壁画。
林熙染仔细打量壁画,“这幅画很可能是工匠用类似于通道前那轮红色弯月的颜料上色,所以千年不褪,只是他还是没能逃出生天。”
“他被玉墙包裹了起来,也就是说这座被西王母千里迢迢移来的玉矿的确古怪,似乎能变成液体还能生长。”苏莺神色凝重,“玉矿里藏着东西,能令人产生幻觉。”
林熙染摇头,“我什么幻觉也没有。”他唯一的幻觉就是他的那个梦,梦中,他站在花树下对苏莺表白。
“我本来和雪琪在一起,后来出了事,他们松开了我的手,我才发现他们不见了。但是如果这通道真的想杀死我们,只需要像对待这个古代工匠一样令他窒息而亡。我觉得这条通道希望把我们送到某个地方。”苏莺所有的软弱无助都被她隐藏了起来。这么多年,她已经学会了不让人看到自己脆弱的那一部分。
林熙染蹲下,打量着古代工匠,“他死的时候是站立的姿态,他的右手却齐腕断掉。一个没有了右手的工匠原本应该被送进殉葬坑。除非他还有着其他工匠没有的技能,又或者他是死前不久才被切掉了右手。”
苏莺无意中望向了通道深处,原本黑暗的通道因为光反应变得明亮了许多,她吞了口唾沫,“又或者前面根本就是一条藏尸道。”
她视线所及处,总有一团一团的阴影在晶莹剔透发着光的玉墙里凝聚着。那些……也许是……
苏莺和林熙染屏声静气走了过去,他们看到了许多被裹在玉墙之中的尸体,大多都是奴隶工匠。通道变得宽敞,这里就像是鼹鼠们的地下城堡里的某一间储藏室。
有一种想法在苏莺的脑海里浮现,令她毛骨悚然。这些通道理论上都是由工匠在玉矿上开凿而出。但是实际上,整个玉矿很可能是活的,可能是一种介于矿物和植物之间的生命体。
木屋里的那具行尸在被蜕生花吞噬后,居然蜕变为活生生的金眼男子。
悬崖石阶上描述着西王母与周穆王的爱情故事,暗示着仙宫主人的身份。八兽拉棺的幻影与史料中记载的周穆王的那八匹神骏的马吻合。这座诡异的西周大墓到底是对一场旷世爱情的悼念,还是藏着生死之秘的深渊?
藏尸道。
玉墙凝固住了奴隶工匠们死亡的那一刹那,宛如令人战栗的行为艺术。美轮美奂的仙宫由他们建造而成,他们却死在了仙宫的地下,魂魄都无法离开。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通道被遮挡住了,层层暗红色的布匹垂落下来,仿佛被鬼魂的手指拨动,轻轻荡漾。而藏尸道中,没有风。
以农业立国的周王朝,天子和王后每年都分别举行“躬耕”和“躬桑”的劝农活动。《诗经》里那些歌唱栽桑养蚕、收获各种麻类的农事诗,也证明西周时期纺织业的繁荣。
藏尸道中突然出现的布匹令苏莺有不祥的预感。她端着青铜烛台,站在通道中央,“林熙染,我们必须穿过这些挂着的布么?”
林熙染站在苏莺的身侧,他觉得口渴,“别害怕,我们总要往前走,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
他鼓起勇气握住了苏莺的手,“我牵着你的手过去。”苏莺微凉柔嫩的手指被他轻轻握住,带着小心翼翼的忐忑与温柔。
他和她牵着手穿过一条条垂落的布幔。
苏莺听到了滴水声,源源不绝。她定了定神,发现所有的布匹都在滴下暗红粘腻的血,原来,每一条布匹都是悬挂起来的人!
布匹飘荡,苏莺仿佛看到了被光线微微扭曲的影像。祭天台上,一群穿着暗红衣袍的男女正跳着奇异的舞蹈,他们的脸都被涂得雪白,绘上奇异的纹路。祭天台的上空,光雾弥漫,隐隐显出仙宫的幻影。
他们是巫。在西周,巫是神在人间的使者。巫,音mo,掌管着祭祀、医疗大权,国家的很多大事,巫都参与其中。巫医治病人主要靠祭祀,也有正常的医疗手段。巫与医密切相关,所以医最初写作毉。
西王母居然有一群巫为她陪葬?就在这个时候,苏莺惊骇地看到最靠近她的那个巫睁开了细长的眼睛!
通道中的几个人生死不知,而此刻,谢明远和金眼男子正骑在蜕生花上,从浮桥上掠过。仙宫的白玉大门正在缓缓打开,八兽拉棺的幻影再一次驶入仙宫。
白玉门里仙气缭绕,谢明远本想独自一人进入这可怕的仙宫,没想到金眼男子提着青铜长矛跟着他进了仙宫。
谢明远心中焦急,祭天台上那些累累白骨都是仙宫之中神秘红爪杀死的人,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还活着的学生,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
金眼男子淡漠地扫了一眼四周的白玉柱,他的视线落在了前殿尽头的七条通道上,通道入口上方,红色弯月迷离。
谢明远的手里紧紧捏着在祭天台里找到的笔记本,那是爷爷的笔记本。笔记本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的样式,红色塑料皮的封面上印着雷锋像。笔记本里是工整有力的钢笔字,记录着谢明远爷爷的日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还夹着爷爷和奶奶的合影,年轻时候的爷爷和他有七分相似。
谢明远摸出裤兜里他差点遗忘的打火机。这个夜晚是他迄今为止一生中最漫长惊险的夜晚,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却完好无损地躺在他的裤兜角落里。
仙宫前殿,光雾缭绕,谢明远靠着柱子细读爷爷的笔记。
这个西周大墓被发现是因为军队当时想在山腹中修建防空工程。没想到,山腹之中另有玄机,前往探索的分队无人生还,引起军方重视。代号271的项目成立,项目负责人就是谢明远的爷爷。
最初因为星虫就损失了一大批人手,而蜕生花的袭击也令人头疼。若不是蜕生花无意中吐出的石环,被爷爷研究发现可以令星虫沉眠,秘密项目很可能早就结束。这个西周大墓神秘诡异,拥有无法估量的考古价值,所以禁用热武器,却也因此举步维艰。而时不时发生的时光乱流现象,总是令项目所有的金属仪器都瞬间腐朽。光雾笼罩的深渊里,时空割裂现象尤为严重。有时候工作人员刚走进去不久,那个深渊就化为虚影,而工作人员就此失踪。
耗时五年,谢明远的爷爷只清理出了大墓的外围,得到了深渊石阶的大部分拓印图和大量殉葬的青铜器和陶器。初步确认大墓的主人是传说中的西王母。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西王母会远离故土在中原埋葬自己。
军方重视的冷光能源问题取得了进展,但对深渊底的探索才刚开始。罕有的生物体系令人着迷,不忍破坏。深渊底危机重重,损失不少人才。谢明远知道就在深渊底的天宫里一定藏着惊天的秘密。他无数次梦到在旋涡上漂浮着的玉棺,梦到玉棺里沉睡着千年前的西王母,她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睁开双眼。
谢明远的爷爷用仪器记录了黑色石环的波动,他把石环留给了儿子,然后独自一人在深夜走下了光雾缭绕的深渊。就在谢明远的爷爷进入深渊的那夜,突发地震。数百吨的岩石坍塌让军方挖掘的通道被封死,所有的秘密都被埋葬。
“我惊醒了原本沉睡在祭天台里的人……真是不可思议,他是依靠什么活了这么多年?他记不得所有的过去……当我想要带着这个人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发现,时光乱流原来不是无序的,所有进入深渊的人都无法顺着来时的路离开,而是不断重复着死循环……我决定冒险进入仙宫,那个人阻止了我,他比划着告诉我,仙宫里藏着魔鬼……”谢明远爷爷的钢笔字有些凌乱。
谢明远飞快地看着爷爷的笔记,他感觉到心中的谜团即将解开。
“我精疲力竭,又饿又冷,这里没有任何食物。然后……我看到原本活生生的那个人开始腐烂,散发着尸臭。蜕生花再次出现,吞掉了‘他’,然后离开了。我瑟瑟发抖,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来到。八小时后,我再度看到了活生生的‘他’。他金色的眼睛仿佛莎士比亚小说中的魔鬼。原来,蜕生花居然能够令人游走在死亡和新生的边缘。紧接着,我发现另外两朵蜕生花也在吞吐着尸体,是之前失踪的两名士兵。但是,它们只是没有意识的行尸,根本不像我认识的‘他’那样在生死之间摇摆。我观察到仙宫的门会不定时打开,只有短暂的时间里,热湖的水不会漫过浮桥。我要跟着八兽拉棺的幻影冲入仙宫,我的坟墓应该在那里!”
谢明远长舒了一口气。他抬头看了一眼静默的金眼男子,爷爷口中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他了。
第二个通道的深处。
通道在深深的地下,没有阳光也没有月光。雪琪跟着薛夜在黑暗中走着,她不在乎这条路是否通向地狱。苏莺的失踪令薛夜的四周仿佛有寒气缭绕,雪琪却不怕被那寒意冻伤。
“薛夜,我可不可以牵着你的手,我怕我们走散了。”雪琪的声音在黑暗中楚楚可怜。
薛夜没有说话。月光虫的力量在仙宫地下被极大地压制,他找不到苏莺的气息,他只能感觉到苏莺还活着。
“薛夜……”雪琪的声音带上了哭意。
薛夜的声音清澈冰冷,“雪琪,你身上是不是戴着特别的东西?”
雪琪沉默了几秒,装作懵懂无知,“什么特别的东西?嗯,我戴着祖传的宝玉,我爸说好玉能庇护它的佩戴者。薛夜,我可不可以牵着你的衣角?我真的好害怕。”
薛夜冷淡地回答,“你有宝玉,通道玉墙里的异虫伤害不了你。”
雪琪垂下眼帘,惊慌地问:“什么异虫?”
薛夜的声音平静,“传说所有的异虫都来自天外。它们沉睡在陨石里抵达我们的世界。对它们来说,我们人类是食物或者寄主。”
就在这个时候,雪琪听到了窸窸窣窣的细碎声音。通过月光虫的视觉,雪琪看到了让她头皮发麻的一幕。不远处的玉墙上一个碗口大小的孔洞里有暗红色的虫子源源不断地爬了出来,它们的个头与人的大拇指相当,甲壳上长着细毛。
薛夜虫师的灵觉一接触到这些暗红色甲虫,就感觉到了它们的饥渴。也许是活人的气息令沉睡了千年的它们醒来,发疯一般想要吞噬鲜美的血肉。
一年前,薛夜应邀往温哥华为一个神秘人士诊病。病人姓郑,居住的地方雕梁画栋,不经意的小摆设也价值千金。只是,薛夜才走进郑先生所在的卧室,就闻到了一股奇异的腥味。即使是上好的龙涎香也无法遮住这古怪的腥气。
郑先生躺在榉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上,面色不错,双眼却透着死气。他盖着极轻薄的羊毛纱,那腥气儿就从羊毛纱下传来。
郑先生身旁站着一个穿唐装的老者,他的双手保养得极好,白皙滑腻如女子,指头根根如玉。薛夜从这老者的身上嗅到了阴冷的气息,这种人往往长年和坟墓打交道。
老者轻轻掀开了郑先生身上的羊毛纱,薛夜看到了郑先生的肚子。他的肚子极大,腹部上的血管宛如蛛网,皮肤被撑得半透明,变得极薄,似乎一捅就破。
“他不小心在一个战国古墓里沾上了怪虫子,我用了秘药,又用金针封穴也没能逼出那虫子。现在……”老者低语。
薛夜记得,那个盗墓的郑先生肚子里的虫子就是如今玉墙里涌出的甲虫。一年前的满月之夜,他用月光虫将郑先生肚子里的三只甲虫逼出了他的身体,那些虫在月光下化为乌有。而郑先生元气大伤,在八个月后去世。看来,这虫子并非战国时期才被人发现,早在西周就已经被巫者驯养,陪着帝王贵族,葬入地底,守护着墓穴的安宁。
玉墙上,碗口大的孔洞还在扩大,暗红甲虫宛如瀑布一般泻了下来。薛夜心口处的月光虫躁动了起来。
“别动,前面不能过去,有虫子。”薛夜对雪琪说。
雪琪嗅到了薛夜身上一丝冷香。她毛骨悚然地僵着身子,耳边是窸窸窣窣的响声。他们的后方有青蒙蒙的光亮了起来,薛夜回过头,再度看到了八兽拉棺的幻影!
披着深青色鳞甲戴着狰狞面具的八匹异兽拉着一具青铜棺在通道中奔跑。青铜棺上有着金色光线游走,诡异美丽。异兽面具下那燃着青色火焰的双瞳仿佛魔鬼的眼睛。这幻影几乎占据了整个通道,离他们越来越近。
八兽在通道中奔跑,马蹄声清脆,回音悠远。薛夜发现八兽拉棺的幻影居然已经成为实体!青铜棺里的抓挠声刺耳,薛夜定定看着青铜棺,眼中有幽光闪过。
薛夜握住了雪琪的手,拖着她跃上了呼啸而至的青铜棺。青蒙蒙的光罩住了薛夜和雪琪。雪琪如坠冰窟,头发和眉毛在瞬间凝结出了白霜。她哆嗦着,眼中全是惊恐,就在她的脚下,隔着青铜棺也能感受到无法形容的可怕的凶煞气息。
那些暗红甲虫似乎很惧怕青铜棺,纷纷后退,薛夜和雪琪得以避过这可怕的虫潮。月光虫的力量将薛夜和雪琪全身护住。薛夜和雪琪站在青铜棺上,八兽拉着青铜棺飞驰向前,青蒙蒙的光照着通道两侧的墙,原本晶莹的玉墙里每隔一段路就有血红的虫巢在墙中蠕动。薛夜这才知道自己冒险跃上青铜棺的决策无比正确。这七条通道杀机重重,进入这里的人没有活路。薛夜心中一紧,不知道苏莺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