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围猎
林熙染被谢明远抛进仙宫玉门,他狼狈地回过头,看到的是已经合拢的玉门,光线被彻底地关在了仙宫之外。
林熙染拼命地去掰玉门,想要打开它,却像是蚍蜉撼大树,徒劳无功。
掬柔跌落在冰凉的玉质地板上,幽幽醒来,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惊恐地叫出声来,“熙染!熙染!”她的手摸到了之前谢明远塞进她口袋里的手电筒,她拧开了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柱所及处亮了起来,那是雕刻着飞云的玉柱,居然在灯光的照耀下变得微微发亮且透明,柱子里有光雾盘旋飞舞,奇异而美丽。
林熙染走到了掬柔身边,蹲下身来,他说:“我在这里,你好些了吗?”
掬柔只觉得身体不再沉重,甚至轻盈舒畅,“我好多了,熙染,我们这是在哪里?”
林熙染苦笑,“我们已经进入了仙宫,只是谢教官为了救我和你,没来得及进来。”
薛夜站在发光的玉柱旁注视着玉柱里变幻莫测的光雾,看着它又渐渐黯淡了下去,“我感觉谢教官没有死。”一点点光亮就可以令玉柱里蕴含的奇异力量产生变化,就像是一粒火星就可以燎原。整座仙宫都由这奇异的玉石砌成,令人隐隐觉得它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和灵魂。
掬柔用手电筒“点亮”了附近的玉柱,很难想象数千年前的先民是怎么建造出了这样优雅的仙宫。四十九根玉柱支撑着宫殿前侧,缭绕的光雾照亮了地板上整齐排列的玉车玉马,还有穿着玉甲的人俑立在车旁。
苏莺忍不住伸手轻触光洁胜雪的玉甲,人俑却在刹那间化为飞灰,只留下一地散落的玉甲残片。
薛夜的视线在人俑灰色的骨粉和玉甲片背后的细密小孔上掠过,这些陪葬的人俑一定是被精通虫术的巫者注入了某种异虫的卵,才能令人俑以血气滋养玉甲,使玉甲历经千年依然光洁温润。被注入了异虫的人甚至能够存活十余年,死后依然作为滋养玉甲的土壤,缓慢地被玉甲吸空。
前殿中央,高达数十米的玉像古朴苍凉,玉像展现的是一个半人半兽的女人。她丰乳肥臀,头发蓬乱,戴着玉饰,面目如野兽,身后有着尾巴。
雪琪喃喃说:“这里果然是西王母的墓,《山海经》里就提到过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
苏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山海经》里还提到过西王母住在昆仑一座玉山之中,难道她将整座玉山都千里迢迢带到了这里?”
薛夜的手掌整个贴在玉柱上,感受着那奇异的波动,“西周时候,天地之气旺盛,人类寿命比现在还要长,巫是当时最神秘强大的存在。也许这座玉山有着西王母感兴趣的东西,所以她死也要葬在玉山里。”他研究过人类秘史,在人类诞生以前就陆续有藏着异虫的陨石从宇宙深处而来,坠入地球。部分异虫死在了旅途和进入大气层时的高温里,而部分异虫则渐渐成为了地球生态群的一员。随着人类的进化,人类社会的形成,某些高阶异虫甚至潜入人类的皮囊左右着历史进程。他研读了许多关于西王母的神话传说,他觉得西王母的身体里很可能居住着一只王虫。
前殿与后殿连接的通道多达七条,每一条通道的上方都用红漆画上了一轮弯月,血色深深浸入玉石,千年不褪。通道是奇异的圆形,越往里越窄。通道上有着奇异的螺旋纹路,人看得久了会觉得眩晕。
“这些通道都有一个微妙的坡度,它们都在往地下延伸。我们进去后,真的能找到出去的路么?”林熙染对这诡异的仙宫一直戒备。
薛夜的眼中没有恐惧,甚至带着一丝倦意,“如果我们运气足够好的话,否则最好的结局就是立刻死亡。”他嗅到了死神靠近的气息,这气息他嗅到过很多次。
雪琪明白薛夜的意思。在那本祖先留下的笔记里,讲述了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曾经有一个偏僻的村庄在流星夜之后覆灭,而村里所有的人却依然日出而息,日落而作。他们的身体在慢慢腐烂,却不会死去。他们无法离开村子,会失去理智地吃掉进入村子的外地人,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足足六十年。祖先说,所有的村民在流星坠落之夜,就被天外的异虫寄生,变成了活死人。
“我选第二个通道,你们可以和我一起走,也可以选择其他的通道。”薛夜说。他的心中开始莫名其妙地焦躁,似乎预示着某种危险。月光虫自他进入仙宫开始就变得衰弱,根本无法离体探路。
掬柔柔声对林熙染说:“熙染,我不喜欢第二个通道给我的感觉,我们走第一个通道。”内心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这么说着,不知道为什么,掬柔对薛夜突然有了敌意。
林熙染摇头,“我相信薛夜。”
掬柔变了脸色,她独自一人跑向第一个通道。
林熙染没办法让掬柔一个人在诡异的仙宫中行走,他嘱托薛夜,“你保护好苏莺和雪琪,我去找掬柔。她受了伤,一个人实在太危险。”母亲说,掬柔原本打算出国留学,却因为自己的原因,选择了和他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读书。他亏欠她太多,必须保护她,让她安全地离开这里。
苏莺的视线和林熙染的视线交错,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生离死别。温柔的林熙染曾经令她的心悄然开出一朵花,却也让她尝到了苦涩滋味。
“你要好好的。”苏莺说。
林熙染点头,将不舍藏在心中。他追进了第一个通道。
苏莺看着林熙染的身影消失在通道深处。
雪琪的声音响起,“苏莺,你明明喜欢林熙染,为什么不告诉他?如果林熙染和掬柔就这么离开,再也不出现……你会后悔你没能说出心中的话。”雪琪没有在薛夜的脸上看到她想要看到的神情,心中失望。
苏莺沉默了几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雪琪,你选择哪个通道?”
雪琪露出明媚的微笑,“我当然是和你一起。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所以,不要和我抢薛夜。
薛夜淡淡地看了雪琪一眼,那眼神令雪琪觉得自己的想法根本无法隐藏。毕业旅行,她得到了她想要的魂草果,渐渐觉得可以俯视身边的人,却在地铁上遇到了神秘的薛夜。薛夜似乎对这个世界灵异的部分非常了解。雪琪觉得,她才是最适合薛夜的那个人。
第一个通道。
原本看起来笔直的通道其实曲折绵长,还有诸多分岔。它利用了人的视觉误差,不动声色地将人引进歧路。通道弥漫着淡淡的苦杏仁的香气,层层叠叠如无形的网,网住了过客的灵魂。
掬柔没有等到林熙染,她原本以为林熙染会放不下她。掬柔伤心地哭了起来。她并没有发现,她的脖子上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游走。就在这个时候,掬柔听到了雨声,她的眼神迷蒙了起来。
掬柔发现自己正匆匆走进废弃的防空洞,回过身望着大雨滂沱的黑夜。
林悦心拉住了掬柔,头发还在滴水,“掬柔,我看到林熙染……他……他和苏莺搂在一起。苏莺那个贱人真不要脸,居然勾引你的男朋友!”
掬柔的血液在瞬间冻结。她知道的……她知道熙染喜欢苏莺,在夕城,她无数次看到林熙染凝视苏莺的神情。林熙染喜欢苏莺,她却喜欢林熙染。所以,她辗转找到了马来西亚虫师,重金请他给林熙染下忘情虫,令林熙染爱上她。林熙染是她的,她一个人的。
林悦心愤愤不平,“小地方来的女孩子就是这样,但凡看到高枝就上赶着去攀。”
闪电划过,掬柔的脸色惨白,眼中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恨。
林熙染和掬柔手牵着手走了进来,神色甜蜜,旁若无人。
掬柔看着温煦柔和如初的林熙染,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熙染!”
林熙染回过头,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视线移开,仿佛只是看一个陌生人。
掬柔心如刀绞,她想,也许她死在林熙染的面前,他也不会动容。心中的绝望越来越浓,掬柔的手伸入了裤兜里,握住了平时削东西的小刀。
“熙染!”掬柔的声音尖锐而决绝,她拿着刀划在腕上,暗红色的血映着她白皙的手腕,触目惊心。
通道里,掬柔的手电筒跌落在玉石地板上,漾起迷离的光雾。通道一侧,红色的鬼爪从玉石中伸出,抓住了掬柔的头。掬柔的右手握着一把小刀,刀刃上还在滴血,她割伤了自己的左手手腕。手腕伤口处裹着的手绢松脱,露出泛白的伤口。伤口下的皮肤蠕动了起来,将新伤的血止住。它们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寄主,一定要保住她的生机,为它们提供足够的营养。
掬柔静静地站在通道里,缓缓举起了右手,再度捅向自己的身体。一下,一下,又一下。
五分钟后,第一个通道。
林熙染走了很久,并没有看到掬柔。他觉得不对劲,放慢了脚步。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右侧不远处有光亮。
林熙染走了过去,发现地上躺着手电筒。手电筒开着,激发了这奇异玉石的感光能力,令附近的地面都在发光。为什么掬柔会丢弃掉宝贵的手电筒?她到底在哪里?
林熙染拾起手电筒,视线在手电筒上凝固。手电筒上有血迹!地面干净光洁,为什么手电筒上会有黏糊糊的血?有一瞬间,林熙染觉得整个通道都晃动了一下,他定神看去,通道依然寂静雪白。林熙染打着手电,往更深处走去。
第二个通道前。
掬柔负气跑开,带走了唯一的手电筒。被手电筒的光激发出光能的玉柱渐渐黯淡了下来。
“没关系,通道里很可能有照明的装置,”薛夜被发光的玉柱映得飘然如仙人,这美好清澈的男子握住了苏莺的手,“你牵着我的手,我在你前面探路。”
苏莺怦然心动。但是她突然想起了雪琪说的话,于是想要抽出自己的手指,却被薛夜紧紧握着不愿放开。
雪琪微笑着去牵薛夜的另一只手,薛夜却说:“你牵着苏莺的手。”
雪琪愣了愣,依然笑着回答,“好。”
三个人牵着手走进了第二个通道。
光线越来越远,四周变得漆黑。薛夜、苏莺、雪琪在黑暗中前行。薛夜牵着苏莺的手,苏莺牵着雪琪的手。
苏莺想起了他们三个人在地铁甬道里狂奔的那一次,唇边有了一丝她也没发觉的笑意。
薛夜驱动着倦怠的月光虫,在身前三米处监控着可能发生的危险。他知道自己和苏莺、雪琪正在往地下走,深入到玉矿之中。这数千年前的大墓藏着一些现在无法解释的神异,他的确没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就在这个时候,整个通道都颤抖了起来。他们惊异地站在原地,微微有些眩晕。所有人都不知道,原本如植物根系一般深入玉矿的七条通道正在缓慢移动,彼此交叉贯通,数千年前的工匠用卓绝的智慧创造了这奇妙的机关。风声传来,尖锐刺耳,却带着隐隐的韵律,像是鬼魂在夜里呜咽着歌唱。
雪琪胸口的祖传宝玉热了起来,仿佛炭火。有人握住了她的手,那双冰凉彻骨的手异样的瘦。风声突然消失,雪琪听到薛夜的声音温柔得令她沉醉。
“雪琪……我喜欢你……”雪琪握着冰凉如枯骨的人手,听着薛夜的声音在这么说。她似乎有些害羞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轻颤。有东西在诱惑她,只可惜,祖传宝玉令这旖旎的幻象露出了冰冷狰狞的一角。
“我也喜欢你……”雪琪说。她心中默念着笔记里记载的驱邪咒语,反反复复,却发现那个声音依然在她耳边回荡。
“雪琪,你愿不愿意为我而死?”
“不,我不愿意。”雪琪温柔地回答。她放开了苏莺的手,双手捏出种种奇异的手印。这套手印有八种姿态,能够驱除魅惑人心的阴邪。
与此同时,薛夜发现自己无法动弹,有东西自地板里伸出,扼住了他的双腿。尖利的爪子深深陷入了他的肉里,带来剧痛。薛夜冷冷一笑,他的伤口处长出了“发丝”,将扼住他双腿的爪子缠绕了起来。黑色的火焰在“发丝”上燃烧了起来。薛夜在印加丛林残破的古神庙里得到了一种异虫,它对阴邪有很强的克制力,燃烧的时候能够产生破邪的火焰。
爪子猛地缩回了地下,薛夜却皱紧了眉,原本听话的“发丝”似乎受到了奇异玉石的射线的影响,开始无限制地生长了起来,沿着他的手臂,往苏莺涌去。薛夜松开了苏莺的手。“发丝”对他没有什么影响,却很可能令普通人死亡。它需要精神力作为食物。
苏莺发现薛夜和雪琪都放开了她的手。不知何时升起的一面玉璧将薛夜和苏莺隔开。
“薛夜!雪琪!”苏莺叫出声来,但发现没有人回答她。黑暗里,她孤单一人。鬼爪从最开始就锁定了她!
苏莺摸索着冰冷的墙壁,终于摸到了墙上的一盏青铜壁灯。摸索中,她碰到了什么,灯居然亮了!青白色的火焰并没有温度。
苏莺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发现果然薛夜和雪琪都不见了。这诡异的仙宫把他们分开是为了什么?苏莺试了试,发现灯盏居然可以从墙壁上取下来,她将灯盏放在手中,发现灯芯下是黑褐色带着香气的膏体,这冰冷的火焰无法激起玉石的光反应,四周依然一片漆黑。
薛夜和雪琪放开她的手不到十秒钟,他们就失去了踪影。苏莺想不明白为什么,却也知道,现在她只能靠自己。苏莺选择继续往下走。
时间流逝,仿佛过了很久,又似乎只不过消逝了几分钟。苏莺发现不远处的墙壁角落里隐隐有着图画,就托着灯盏走了过去。这是一幅小小的壁画,笔法粗糙,略显凌乱,红色颜料仿佛凝固的人血。壁画上显示,仙宫的地下是一个锥形的布满通道的地宫,通道里布满了细小的爪子,而在锥尖处则是一个小小的旋涡。
苏莺凑近墙角认真看壁画,却骇然发现在壁画一侧的墙壁里有一具尸体!苏莺后退,心脏狂跳,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再度靠近壁画所在的墙。
墙里的尸体像是被封在琥珀里的小虫,还保持着生前的姿态。他衣着简陋,身形矮小佝偻,像是一个奴隶工匠。他的左手拿着凿子,右手却齐腕断掉。在那个时代,一个身份低贱的奴隶工匠没日没夜地修建着华美的墓穴,他的归宿却是死亡。不是病死在修建的过程中,就是在大墓完工后被杀死。问题在于,他怎么会被裹入玉石墙壁中间?
寒意在心头涌动,苏莺托着灯盏,心中是浓烈的悲哀。数个小时过去了,她觉得又渴又饿。生命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没有尽头的路,令灵魂都开始疲倦。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响起了脚步声。苏莺有些麻木地抬起头来。光线照在了那个奔跑过来的男子的身上。
他拥住了苏莺,轻声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苏莺的手迟疑地垂在身体两侧,她的鼻子微酸,仿佛被主人遗弃在雨中的小狗突然看到了熟悉的房屋。
她小心翼翼地倾听着薛夜的心跳,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他。
在这深深的玉矿之中,青铜灯上的火焰冰冷阴森。它照耀着孤单一人的苏莺,刹那即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