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克拉肯山

21 科学院

萨拉萨星科学院的成员人数是二进制整数100000000,对那些喜欢掰着指头计数的人来说,也就是256。麦哲伦号的科学官安妮・瓦莱对这个控制人数的举措相当推崇,因为它维持住了高标准。科学院对自己的职责也非常看重,总统对她坦言,目前的院士人数实际只有241人,因为根本找不到那么多合适的人选填补空缺。

在这241人中,至少有105人亲自来到了科学院的报告厅,116人经由通讯器登录。这个出席率破了历史纪录,安妮・瓦莱博士觉得万分荣幸,但她也忍不住对未能出席的那20人感到了一丝好奇。

还有一点让她感到不大自在:主持人在介绍中称赞她是地球上的天文学权威。唉,在麦哲伦号驶离地球时,这倒是千真万确的。因为时势和机遇的关系,这位史克劳夫斯基月球观测站的前主任(现在连观测站都得加上“前”字了)得到了幸存的机会。她心里明白,如果用阿克莱、钱德拉赛卡、赫歇尔这些大师作为标准衡量,她顶多算是称职;如果用伽利略、哥白尼或托勒密作为标准,那么她连称职都算不上。

“我们开始吧,”她对听众说道,“各位肯定已经看过了萨根二的地图,这是我们用航拍和无线电全息技术合成的最清晰的图片。当然了,它在细节方面还很糟糕,分辨率最多只有十公里,但已经足够我们掌握基本事实了。

“它的直径是一万五千公里,比地球稍微大点儿;大气十分稠密,几乎完全由氮气组成,没有一点氧气,这一点非常幸运——”

“非常幸运”这几个字每次都能引起关注;观众一下子都坐直了。

“——我理解各位的惊讶,毕竟大多数人都对人在上面能直接呼吸的行星有所偏爱。然而在大移民之前的几十年里,许多事情改变了我们对宇宙的认识。

“人类在太阳系的其他行星上没有发现任何生物或是生物的遗迹,长达十六个世纪的SETI项目[4]也以失败告终。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一点:生命在宇宙中非常稀少,也非常宝贵。

“因此,一切生命形式都该得到尊敬、受到保护;甚至有人宣称,连有害的病原体和病媒都不能消灭,而应该在严格的安全措施下加以保存。在最后那些日子里,‘尊重生命’成了一句流行的口号,而且多数人都不把它局限在人类身上。

“不干预其他生物的原则得到了认可,也在实践上产生了影响。人类在很早之前就取得共识,不在有智慧生物的行星上建立据点。在这方面,人类过去曾在自己的行星上写下过糟糕的纪录。不过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有智慧生物的行星一直没有出现。

“后来,又有人把这个问题引申开去:假设发现了一颗刚刚出现动物的行星,那我们也该袖手旁观吗?也该等着演化自然发生、等着智慧生物在百万年后自动产生吗?”

“再退一步:如果那颗行星上只有植物,那又如何呢?如果只有单细胞微生物呢?

“各位或许觉得奇怪:连人类自身的生存都岌岌可危了,居然还有人辩论这些抽象的道德和哲学问题。但是死亡会迫使人思考终极问题:我们为什么活着?我们又该做些什么?

“有一个说法开始流行起来,各位肯定也听说过,那就是所谓的‘元法则’。我们是否能提出这样的法律和道德准则:它不仅对两足行走、呼吸空气、暂时主宰地球的哺乳动物适用,也对一切智慧生物适用?

“我们的卡尔多博士恰好就是这场辩论的发起人之一,他也因此受到了一些人的反对。那些人认为智人是唯一已知的智能物种,因此智人的生存高于一切;当时还有一句有力的口号:‘如果要在人类和粘菌之间选择,我选人类!’

“还好,这样的正面冲突从来就没发生过,至少现在还没有听说。或许得再过几百年,我们才能收到所有播种飞船发回的报告。如果其中有不吭声的,那就说明胜利的是粘菌……

“3505年召开了最后一届全球议会,与会代表通过了未来行星殖民的纲领,也就是著名的《日内瓦章程》。很多人觉得这些章程太理想化,根本没法实施,但它的意图是好的,它是人类在对一个或许不能领会善意的宇宙,发出最后的善意。

“我们现在来看看章程中的一条纲领。它是最著名的,引起过激烈的辩论。就是因为它,一些最有希望的目标才被排除在了殖民计划之外。

“只要一颗行星的大气中有几个百分点的氧气,那就说明上面一定存在生命,因为氧气会在化学反应中快速消耗,除非是有植物——或者其他类似的生物——不断补充。当然了,有氧气的地方不一定就有动物,但氧气至少为动物的生存铺平了道路。另外一点,虽说动物很少演化出智能,但从理论上说,别的生物更不可能演化出智能。

“因此根据‘元法则’,凡是大气中含有氧气的行星都不能殖民。不过说句老实话,要不是量子引擎确保了航程和动力的无限,我很怀疑人类是否会作出这么极端的决定。

“下面再介绍一下我们抵达萨根二之后的行动计划。如地图所示:萨根二表面的百分之五十以上都覆盖着冰层,厚度估计有三公里,那里面藏着需要的所有氧气。

“在确定最终轨道之后,麦哲伦号会启动量子引擎的一小部分马力,当作火把使用。引擎会融化冰层,并将融化产生的水蒸气分解成氧和氢,其中的氢会迅速逃逸进太空。必要的话,我们还会使用调谐激光。

“只要十年时间,萨根二大气中的氧气浓度就会达到百分之十,但其中也会充满大量二氧化氮等有毒气体,暂时还无法呼吸。为了加速改造,我们将投放特别培养的细菌,乃至植物。但就算在那之后,行星的温度也还是太低,即便算上我们注入的热量,除了赤道附近在中午的几个小时之外,行星各处的气温基本还会低于冰点。

“到那时,我们会再次使用量子引擎;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使用了。然后,在太空中航行了一辈子的麦哲伦号,就终于能在一颗行星的表面上着陆了。

“着陆后,在每天适当的时候,量子引擎会在飞船和飞船下方的岩层所能承受的范围内全力开动,连续喷射十五分钟。我们首先会进行一轮测试,以能确定这个行动的持续时间。如果初始着陆点的地质结构不够稳定,我们还可能再度开动飞船。

“据初步估计,引擎要喷射三十年,才能让行星的公转速度慢下来,它将朝恒星的方向跌落一定距离,然后就能获得更加宜人的气候。此后量子引擎还将喷射二十五年时间,将行星的轨道修正为正圆形。在这二十五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萨根二都会是相当宜居的。尽管在轨道最终确定之前,那里的冬天还是会十分寒冷。

“等到修正完毕,一颗崭新的行星就诞生了,它比地球大,表面的百分之四十是海洋,平均气温二十五度,大气中的氧气含量是地球的百分之七十五,并且不断上升。到了这时,我们就能唤醒飞船上的九十万名休眠者,并把一个崭新的世界交到他们手里。

“如果没有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或是意料之外的发现,那么麦哲伦号的前景就是这样的;可是万一发生了最坏的情况……”

瓦莱博士犹豫片刻,但随即又露出坚强的微笑。

“嗨,无论发生什么,各位都不会再见到我们了!就算萨根二没法居住,我们也还有下一个目标,那个目标距离萨根二三十光年,说不定还更好呢。

“也许我们最终会在两颗行星上全都殖民,但这个要留待未来决定了。”

观众席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响起了讨论声。大多数院士都被演讲震住了,但他们鼓掌时绝对发自真心。总统见惯了大场面,在这时候总是会提前准备几个问题,他第一个起身发言。

“瓦莱博士,我有个小问题:萨根是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的名字吗?”

“那是个人名,他是位科普作家,生活在第三个千年初。”

接着,就像总统预料的那样,问题纷至沓来。

“博士,您说过萨根二至少有一颗卫星;那么在行星的轨道改变后,会对卫星产生什么影响?”

“除了极轻微的扰动之外,不会有影响,它会继续围绕主星转动。”

“可是,如果那个章程……哪年的来着,3500年?”

“是3505年。”

“如果那章程早批准几百年,就没有我们了吧?毕竟萨拉萨星也属于不能殖民的行星啊!”

“问得好,我们也经常辩论这个问题。2751年的那次播种任务——也就是你们的母船在南岛上完成的那次——无疑是违反章程的。幸好当时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你们这儿没有陆地动物,所以殖民不算违反不干预原则。”

“但是这样做也太冒险了吧?”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女院士,一旁的长辈们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就算‘有氧气就代表有生命’这个命题成立,可是你们又怎么知道相反的命题就是错的呢?就算在没有氧气,甚至没有大气层的行星上,也可能存在着各种生命,甚至可能有智能生物。许多哲学家都提出过这样的假设:如果我们的祖先是智能机器,他们就肯定会选择一个不容易生锈的环境。你们知道萨根二的历史有多长吗?它可能已经过了好氧生物的阶段了;上面可能会有一个机器文明等着你们呢。”

听众中的反对者嚷嚷了几句,还有人嘀咕,“科幻小说都来了!”语气中带着厌恶。瓦莱博士等待骚动渐渐平息,然后简短地答道:“这个问题我们也没少操心。要是真的遇上了机器文明,那么不干预原则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我更担心的是他们怎么对我们,而不是我们怎么对他们!”

这时,一个很老的老人在大厅后面缓缓起立,那是瓦莱在萨拉萨星上见过的最老的人了。大会主席匆匆写了张便条递给瓦莱,上面写着“德雷克・温斯莱德教授-115-GOM-科学-历史”。瓦莱看着“GOM”想了几秒,突然灵机一动,明白了那是“元老”(Grand Old Man)的意思。

她心说这不奇怪,萨拉萨星科学院的院长很可能就是个历史学家。毕竟在七百年的历史中,萨拉萨星三岛只产生过少数几个有创见的思想家。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批评的。萨拉萨星人不得不从零开始建设文明。他们没有机会、也没有动力去研究那些不能立即投入应用的东西。此外,萨拉萨星还有个更严重也更隐蔽的问题,那就是它的人口。无论在历史上的任何时刻、在科研的任何领域里,萨拉萨星的研究人员都没有达到过“关键人数”,因此无法在基础研究中形成质变,开拓出新的知识领域。

这个规律只有两个例外:数学和音乐。在这两个领域,孤独的天才会从任何地方冒出来,在思想的海洋中独自扬帆,比如拉马努金,比如莫扎特。萨拉萨星历史上的著名例子是弗朗西斯・佐尔坦(萨拉萨星历214~242年),他的名字在五百年后的今天仍然受到尊重。但即便对他那不容置疑的才能,瓦莱的判断也是有所保留的。在她看来,佐尔坦在无穷超限数领域的创见还没有人能够真正领会,更不要说有所发展了,而这两点恰恰是对天才性突破的可靠检验。直到今天,他那个著名的“最后假说”还是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

瓦莱暗自揣测:是佐尔坦的不幸早逝夸大了他的声誉,萨拉萨星人对他的纪念中充满了一厢情愿的希望;但这个想法她从未对自己的萨拉萨星朋友说起过。当年佐尔坦从北岛出发,游向大海,就此失踪,这个故事激发了许多浪漫的传说和推测:有人说他对爱情失望,有人说他遭对手嫉妒,有人说他在重要的证明上失败,也有人说他对无穷超限本身感到恐惧。这些说法统统没有丝毫事实依据,但它们却在人民的心中塑造起了一个崇高的形象,一个夭折于事业巅峰期、前无古人的天才。

对了,那位老教授问的是什么来着?哎呀,老天!每次都有人在问答阶段问出和主题完全无关的话,或是趁此机会推销自己中意的理论,不过久而久之,瓦莱已经能得心应手地对付这类打岔的人了,还常能让他们闹闹笑话。不过今天的情况不同,对方是个元老,周围的同事都尊敬他,这里是他的地盘,她得客气点。

“温……温斯德莱教授(主持人赶忙小声提醒是“温斯莱德”,但她觉得纠正反而更糟,不如将错就错),您的问题非常好,但它实在应该专门开个讲座另行讨论;或许得开个系列讲座才行,但就算那样也只能触及皮毛。

“关于您提出的第一点,我们已经好几次听到了这样的批评,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没有想过要对量子引擎技术保密,这项技术的全部理论都储存在麦哲伦号的数据库里,属于正在移交给贵星球的材料。

“但我也不想激起什么虚假的希望,说老实话,目前在麦哲伦号上活动的船员中,还没有人真正理解引擎的工作原理。我们只会使用,仅此而已。

“在休眠的船员中倒是有三位精通引擎的科学家,但是如果在抵达萨根二之前就让他们苏醒,我们就会遇上大麻烦。

“有人挖空心思地想把超空间的地理动力结构转化成图形,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宇宙一开始就有11维?为什么不是个更加整齐的数字,比如10或12?我当年上基础推进理论课的时候,我的导师是这么对我说的:‘你要是能理解量子引擎,你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你会去拉格朗日一号上的高等研究所。’我当时正一个劲地思考10的负33次方厘米到底是什么意思,以至于睡觉都做噩梦,后来导师跟我打了一个有用的比方,我这才重新睡踏实。

“他对我说:‘麦哲伦号的船员只需要知道引擎能干什么。他们就像是主管配电网的工程师,只要知道如何分配电力就行,没必要懂得电力是怎么产生的。产生电力的可能是一台简单的装置,比如石油驱动的发电机、太阳能电池板、水轮机什么的,但这些都和配电工程师无关。当然了,发电原理他们还是懂的,但这并不是顺利完成工作的必要条件。但是电力也可能来自一套更加复杂的系统,比如裂变反应堆、热核聚变装置、轻子催化器、彭罗斯节点、霍金-施瓦茨切德内核。你听明白了吗?整个系统当中,总有工程师理解不了的东西,不过他们只要能在需要的时间和地点切换电力,就仍旧是称职的工程师。’

“同样的道理,就算不懂引擎原理,我们也照样能把麦哲伦号从地球开到萨拉萨星,希望还能开到萨根二。但是总有一天,或许是在几个世纪之后,我们会在智力上赶上发明量子引擎的那位天才。

“谁知道呢?或许你们还会抢先一步呢,萨拉萨星上或许会诞生未来的弗朗西斯・佐尔坦,到那时就轮到你们来拜访我们了。”

她并不相信真会如此,但这个尾结得不错,话音落下,会场里掌声雷动。

22 克拉肯山

“实施倒是没问题,”贝船长若有所思地说,“计划都完成得差不多了,压缩机震动的问题看来已经解决,站点的准备工作提前完成,人手和设备肯定能够腾出来——可是,这样真的好吗?”他从椭圆形办公桌上抬起头,看着站立在面前的五位高级军官。这里是新地球村的船员会议室。听了船长的话,大家都齐刷刷地朝卡尔多望去;卡尔多摊开双手,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看来这不是个纯粹技术问题,把重要的都告诉我吧。”

“情况是这样的——”副船长马林纳开口说。室内的灯光变得黯淡,一幅三岛的立体图像显现出来,它漂浮在办公桌上方几毫米的空中,仿佛是一座造型优美、栩栩如生的模型。然而这不是模型,只要把图像放大足够倍数,就能清楚地看到岛上的萨拉萨星人正在干着各自的事情。

“——我认为,萨拉萨星人还在害怕克拉肯山,尽管它实际上相当温和,上次喷发连一个人都没死!另外,克拉肯山是岛际通讯系统的关键,山的顶峰超出海平面以上六公里,是整个行星的制高点,因此也是架设天线的理想基地。行星上的长途信号都由这里中转,然后发送到其他两岛。”

卡尔多淡淡地说道:“有件事总让我觉得有点奇怪,都过去两千年了,我们还是没有找到比无线电波更好的媒介。”

“卡尔多博士,那是因为宇宙里只有一条电磁波谱,我们得尽量利用起来。萨拉萨星人的运气很好,南北两岛的最远距离不过三百公里,克拉肯山能把它们全都覆盖了。就算没有通讯器,他们的通信也完全不成问题。

“唯一的问题就是山太高,天气也差。这儿有个笑话,说克拉肯山是整个行星上唯一有天气活动的地方。现在每隔一两年就有人爬到山顶,修理修理天线,换掉几块太阳能电池和别的电池,顺便铲掉一大堆雪。办是都能办到,就是得花好大的力气——”

“——花力气的事他们是能躲就躲,”医务总长玛丽・牛顿接过了话头,“我这不是在批评,他们是把体力耗费到更加重要的事情上了,比如体育运动。”

她本来还想说“做爱”,但这已经是许多同事之间的敏感话题,说出来可能会得罪人。

“那么,他们为什么非得爬上去呢?”卡尔多接着问道,“为什么不能直接飞到山顶上?他们可是有垂直起降飞行器的。”

“没错,可那上面空气太稀薄,而且天气极差。他们出过几次严重事故,最后还是决定用笨办法上去。”

“明白了,”卡尔多沉吟道,“这还是那个要不要干预的老问题。我们会不会削弱他们的自主能力?我觉得只会稍微削弱一点点。相反,如果我们不答应这么个简单的请求,则会激起他们的反感——有这个反应也正常,想想他们在制冰站的建设上给了我们多少帮助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人反对吗?没有,很好。罗伦森先生,请安排一下。你可以使用任何你觉得合适的飞行器,只要是‘雪花’行动用不着的就行。”

摩西・卡尔多一向很喜欢山,群山能让他觉得距离上帝更近——“上帝不存在”的说法偶尔还是会让他心生抵触。

在巨大的火山喷口边缘能看到岩浆汇成的海洋,岩浆早已板结,但上面的几十道缝隙中还不时喷出阵阵烟雾。在遥远的西方,山的那头是两座轮廓清晰的大岛,极目远眺之下,仿佛海平面上浮着两朵乌云。

空气寒冷得刺人,每一口呼吸都要费好大的劲,不过这也使人时刻处于兴奋之中。很久以前,他在一本不是关于古代旅行就是关于冒险的书上读到过一句话:“空气仿佛醇酒。”他当时就想请教那位作者近来吸了多少醇酒,但是现在看来,这个比喻好像也没有那么荒唐了。

“东西都卸完了,摩西,我们准备返航。”

“谢谢,罗伦。我本来想在这里多待会儿,到了晚上再跟着其他人一起回去,但在这个海拔待久了怕有危险。”

“那些工程师肯定带了氧气瓶的。”

“我担心的不止是这个;曾经有个和我同名的人在一座山上遇到过大麻烦[5]。”

“抱歉,我听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啦,反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飞行器在火山口的边缘升空时,工人们都欢快地朝他们挥手告别。工具设备都已就位,这些萨拉萨星人做起了所有工程中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有人煮起了茶水。

罗伦驾着飞机缓缓上升,一路上小心翼翼地避开复杂的天线和其他装置,它们全都指向西方那两座隐隐约约的岛屿,要是扰乱了它们的电波,海量的信息就会永远丢失,而萨拉萨星人也会后悔向他们求援。

“你不是在往塔纳镇飞?”

“一会就去。我想先看看这山。喂,看那儿!”

“什么?哦!我看见了!克拉肯!”

这句感叹词用得恰到好处:就在他们脚下,大地裂开了一道百来米宽的深沟,深沟的底部是烈焰翻腾的地狱。

在地表之下,这颗年轻的行星仍然有着一颗炽热的心脏。闪闪发亮的黄色熔岩缓缓流入大海,岩流中间或点缀着几点血红。卡尔多不由得心想:谁知道这火山是真的平息了,还是在蓄势待发?

滚滚的岩浆不是他们的目标。在更远处有个直径一公里左右的小火山口,它的边缘耸立着一截毁坏的铁塔。他们缓缓驶近,发现本来有三座铁塔,在火山口边缘等距分布,但另外两座现在只剩下了基座。

火山口底部丢着一堆缠结的导线和几块金属片,显然属于曾经悬挂于此的巨型无线电反射器。火山口中央躺着接收和传输设备的残骸,一半浸没在山顶的暴雨形成的小湖里。

他们在空中盘旋着,脚下的这片遗迹曾经是萨拉萨星和地球的最后一条纽带。两人都缄默不语,谁也不想打搅对方的思考。最后还是罗伦先开口了。

“真是一团糟啊,但修起来应该不难。萨根二就在北方十二度,比地球更接近萨拉萨星的赤道,如果有了偏置天线,发送起电波来也更容易。”

“好主意!等我们造完了冰盾就帮他们造这个。不过他们应该也不需要太多帮助,因为这不是什么急事。毕竟,就算我们到了那儿立即发送信号,他们也要经过差不多四个世纪才能得到我们的消息。”

罗伦录下了整个场景,然后准备沿着山坡下降一阵,再朝南岛返航。他才飞了不到一千米,耳边就传来了卡尔多疑惑的声音:“东北方向的那股烟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好像有人在发信号。”

在他们和地平线之间,一根纤细的白色烟柱正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下冉冉升起,而几分钟前它还不存在。

“我们过去看看,可能是有船只遇险了。”

“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卡尔多问。

罗伦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我想起了喷水的鲸,那种动物每次浮到水面呼吸,都会喷出一片柱状的水雾,看起来跟这个很像。”

“这想法蛮有趣的,但是有两点错误,”罗伦说,“首先,现在这根烟柱至少有一公里高,这得是多大的一条鲸啊!”

“你说得对。另外,鲸最多只能喷射几秒钟,但这一根是持续的。那么第二点错误呢?”

“地图上说,那一片不是开放水域,因此不可能有遇险的船只。”

“这就不对了吧,萨拉萨星上可全是海洋——哦,我明白了,你说的是东部大草甸吧。没错,它的边界的确就在那儿,一不留神就会错看成陆地。”

说话间,一大片绿色迅速进入了他们的视野。那是浮游于水上的广袤海洋植被,它们覆盖了萨拉萨星的大块洋面,也为萨拉萨星大气提供了几乎所有的氧气。这是一片连绵无垠的绿,它的色彩十分艳丽,仿佛含有剧毒,看上去非常结实,似乎在上面走动都没问题。然而它的表面没有山丘,也没有任何地势起伏,唯有这一点才揭示了它的真实面目。

巨大的草甸中央有块直径一公里的区域,那里的植被不平整、不连续,和别处迥异。有什么东西正在它的下方翻滚,大股大股的蒸汽从中涌出,偶尔还甩出来几团打了结的海草。

“我怎么给忘了?”卡尔多说,“那是克拉肯的孩子。”

“对啊!”罗伦应道,“这是它在我们到来之后的第一次活动。这么说,三岛就是这么形成的喽?”

“没错。你看,羽流在稳定地向东移动,或许再过个一两百年,萨拉萨星人就能拥有一整列群岛了。”

他们又在空中盘旋了几分钟,然后调头朝东岛飞去。

多数人都会觉得,这座海底火山挣扎诞生的场景,看起来十分惊心动魄。

但是在目睹过整个恒星系毁灭的人看来,这实在算不上什么。

23 参观制冰站

总统的游艇有个别名,叫做“岛际轮渡一号”,在三百年的服役期中,它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精神,船上不仅挂满了彩旗,还新刷了雪白的油漆。但事不凑巧,不知是油漆用完,还是工人体力耗尽,总之上漆的工作只干了一半,船长只好每次都用右舷对着陆地靠岸。

和他的船一样,法拉丁总统也特地换上了一身惹眼的衣服(是总统夫人的设计),看起来既像罗马皇帝,又像先锋宇航员,让他感觉很不自在。瑟达尔・贝船长感到庆幸:船长的制服包括白色短裤、敞领衬衣、肩章、还有带着金色穗带的帽子,穿在身上非常自在,虽然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穿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总统差点被自己的长袍绊倒,但参观还是进行得相当顺利,船上那台精美的制冰站模型也运作得十分成功,它生产出了源源不绝的六边形冰块,大小正好可以放进盛放饮料的杯子里。参观者没有一个明白“雪花”这名字的贴切之处,但这也难怪他们,毕竟在萨拉萨星上,还没有几个人见过雪呢。

参观者看完了模型,接着就去参观真家伙,它们在塔纳镇的海滩上占满了几公顷。参观者包括总统及随从、贝船长及军官还有游艇上的所有宾客,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才从游艇来到岸边。在落日的余晖中,一行人仰望着宽二十米、厚两米的六边形冰块,心中满怀敬意。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大一块冰冻状态的水,可能也是这颗行星上最大的一块。就算是在萨拉萨星的南北两极,海水也很少有机会凝结成冰,这是因为萨拉萨星上没有大块的陆地,洋流得以畅通无碍,浮冰刚刚形成,就会在赤道涌来的温暖海水中融化。

“可是,为什么要做成六边形的呢?”总统问。

副船长马林纳叹息了一声,心想这个理由肯定已经对他解释过好多次了。

但他还是耐心地答道:“这是个古老的问题:怎么用造型相同的砖块铺满一个平面?我们有三种选择:方形、三角形、六边形。在目前的情况下,六边形的在效率上略微胜出,运输也容易。像这样的冰块共有两百多块,每一块的重量是六百吨,它们最后会镶嵌在一起,组成防护盾。这有点像是用冰制作三层三明治。飞船加速时会把所有的冰块压成一只巨大的碟子,或者确切地说,压成一个钝圆锥体。”

刚才一直懒洋洋的总统突然来了精神:“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了个主意!我们还从来没在萨拉萨星上溜过冰呢!那可是一项优雅的运动。对了,还有个项目叫冰上曲棍球对吧?我看过录像,觉得那个就不要复兴了。你们如果能在奥运会之前给我们建个溜冰场,那就太棒了!你说能办到吗?”

“这个我得考虑考虑,”马林纳副船长有气无力地回答,“这个想法很有意思,不过您可能得先告诉我需要多少冰。”

“太好啦!等制冰站完成了原定任务,就能派这个用场了!”

马林纳正不知该如何作答,远处突然响起了一声爆炸声:焰火表演开始了。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内,整个岛屿上方的天空都迸发出了绚烂的光辉。

萨拉萨星人热爱焰火,一有机会就大放特放,他们还在焰火中混合了激光图案。和焰火相比,激光更显瑰丽,也安全得多,可是没有了火药味,终究是少了一丝魔力。

表演结束后,宾客返回船上。副船长马林纳若有所思地说:“这总统虽说是个一根筋,但还是经常能说出些意外的话。那个什么混账奥运会我已经听够了,但他说的建溜冰场倒真是个好提议,它会让萨拉萨星人对我们怀有更多善意。”

“打赌还是我赢了。”罗伦森说。

“打什么赌?”贝船长问。

马林纳哈哈一笑。

“要不是亲眼看见,我还真的不会相信呢。有时候萨拉萨星人好像完全没有好奇心,把什么都当成天经地义似的。但他们既然这么相信我们的技术,我看还是该觉得荣幸的吧,他们没准觉得我们有反重力装置呢!

“罗伦认为有件事没必有要写进简报,结果还真让他说对了——我准备的第一个问题,法拉丁总统根本懒得问,那就是:我们准备怎么把十五万吨冰运到麦哲伦号上去?”

24 档案库

摩西・卡尔多喜欢一个人去登陆原点,他喜欢那大教堂一般的寂静氛围,在那里,他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面对人类创造的所有艺术、所有知识,他感觉自己好像变回了一个年轻的学子。这份体验让他既欢乐,又沮丧:他的指尖下沉睡着一整个宇宙,就算穷尽一生,他也只能探索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有时,这种绝望感让他无力承受。他仿佛是独自赴宴的饥民,眼前摆放着望不到尽头的佳肴,它们的数量如此庞大,以至于让他反而倒了胃口。

不仅如此,眼前这个智慧和文化的宝藏,还只是人类精神遗产的一小部分。许多他知道的、热爱的知识都湮灭了。他知道,那不是因为事故,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一千年前,一群满怀善意的天才改写了历史,他们在图书馆中逡巡,决定什么该留下,什么该付之一炬。取舍的标准十分简单,但施行起来却很困难:在所有文学作品和历史纪录中,只有那些对人类生存和社会稳定有益的内容,才有资格进入播种船的存储空间、飞向新世界。

这是一项难以完成又令人心碎的任务。评选委员们强忍着泪水,筛选掉了《吠陀经》《圣经》《大藏经》《古兰经》以及根据这些经典创作的大量纪实作品和虚构作品。在那些作品里虽然饱含美和智慧,但委员们不能任由它们在新世界的人民心中灌输宗教仇恨和超自然信仰;他们不能让未来的新人像地球上的数十亿男女一样,为了求得安慰,不惜被虔诚的胡话蒙蔽心智。

在清洗中遭殃的还有几乎所有的小说家、诗人和剧作家,因为一旦没有了哲学和文化的背景,他们的作品就变得毫无意义。荷马、莎士比亚、弥尔顿、托尔斯泰、梅尔维尔、普鲁斯特,这些在电子革命取代纸张之前的创作大家,都没能留下完整的作品,唯一传世的只有几十万页精心挑选的段落。总之,凡是和战争、犯罪、暴力以及毁灭性的激情有关的一切,都被排除在了人类的文化遗产之外。如果智人设计出的(希望也是经过改善的)传人发现了这部分文字,他们就一定会创造出自己的文学作为回应。在这一点上,没有必要过早给他们鼓励。

音乐的命运要好一些(歌剧除外),视觉艺术也是。但这两个艺术门类的作品浩如烟海,同样亟需甄选,尽管挑选的标准有时失之武断。在未来,许多行星上的新人一定会奇怪莫扎特的第一到第三十八号交响曲到哪里去了,还有贝多芬的第二和第四号、西贝柳斯的第三到第六号交响曲。

面对眼前的任务,摩西・卡尔多深深地明白自己的责任,也明白自己的无能——无论才华多高的人,在这个时候都是无能的。麦哲伦号的数据库里存储着海量的信息,那都是萨拉萨星人从未知晓的,也必然是他们乐于接受的,虽然他们未必能完全理解。其中有二十五世纪的作家对《奥德赛》的杰出改写,那是穿越了半个千年的和平来回顾战争岁月的经典之作;其中还有费恩伯格翻译成通用语的莎翁四大悲剧,以及周笠翻译的《战争与和平》——光是说完那一长串的书名,就要花上几小时,甚至几天的时间。

有时候,在登陆原点大楼的图书馆里,卡尔多会忍不住对这些相当快乐、但绝不天真的人民扮演一回上帝。他会把图书馆档案库中的条目和麦哲伦号的数据库作一番对比,看看哪些删除了、哪些缩编了。虽然他在原则上反对任何审查,但也常常认同审查者的智慧——至少在殖民地草创的那些年月里,审查是必要的。但事到如今,殖民地已经建立成功,或许该给他们搅动搅动、倾注点创造力了……

他偶尔也会受点打扰:或者是飞船上的呼叫,或者是年长的萨拉萨星人领着小辈来此地缅怀历史。他并不在乎被打扰,相反,有一个人的打搅还挺让他觉得高兴。

每天下午,如果不是塔纳镇上有紧急公务,米蕾莎都会骑着那匹漂亮的帕洛米诺马来访,马的名字叫“鲍比”,去了势。地球的访客第一次在萨拉萨星上见到马时都觉得十分惊奇,因为他们从没有在地球上见过一匹活马。萨拉萨星人爱动物,他们从地球人留下的大量基因材料中复制了许多出来。有的动物没什么用处,有的甚至还挺讨厌,比如那些可爱的松鼠猴就老喜欢从塔纳镇的居民家里偷点小东西。

米蕾莎每次都会带上点好吃的,通常是水果,或是当地的多种奶酪之一。卡尔多总是感激地收下,但他更感激的是她的陪伴。谁能想到呢?从前的他常对着五百万人演讲(那可比最后一代地球人总人口的一半还多!),可现在,一个听众就让他心满意足了……

“你家祖祖辈辈都是图书管理员,已经习惯了用兆字节思考,但是我想提醒你,‘图书馆’里有个‘书’字。你们萨拉萨星上还有书吗?”卡尔多问道。

“我们当然有!”米蕾莎语气极为愤慨——她暂时还听不懂卡尔多的玩笑,“有几百万,唔,几千本呢!北岛上有个人会印书,每年大概印十本书,每本印一两百册。它们都很漂亮,也很贵,都是特殊场合当礼物用的。我二十一岁生日那年收到了一本,是《爱丽丝漫游仙境》。”

“哪天得让我看看。我一向喜欢书,在飞船上藏了差不多一百本。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吧,每次听到有人说多少字节,我都会在心里把那个数字除以一百万,换算成一本书:十亿字节相当于一千本书,以此类推。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别人说到数据库和信息传输的时候,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说说你的图书馆吧,它有多大?”

米蕾莎目不转睛地望着卡尔多,十指却在操作台的键盘上忙碌。

“这也是我学不会的技能,”他望着米蕾莎的动作,露出羡慕的神色,“有人说过,二十一世纪之后的人类已经分成了两个物种,一个是语言人,一个是数字人。当然了,如果需要,我还是可以用用键盘的,但我还是喜欢和那些用惯了电子产品的同事当面交谈。”

米蕾莎的搜索结束了:“根据上一个小时的盘点结果,是645垓字节。”

“唔……有将近十亿本书了。那么图书馆最初的规模是多大?”

“这个我不用查就知道,是640垓字节。”

“那么,在七百年里——”

“是的,是的,在七百年里,我们只添加了几百万本。”

“我不是在批评你们,毕竟质量远比数量重要。你能不能给我看看萨拉萨星上你最喜欢的文学作品?还有音乐作品。我们的问题是不知道该给你们什么。麦哲伦号的共享数据库里存储了十亿多本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如果我说‘知道’,那就是在剥夺你告诉我的权利,我可没那么残忍。”

“谢谢你,亲爱的。说正经的,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已经困扰了我好些年了。我有时会想:地球毁灭得正是时候,再拖下去,人类就要被自己创造的信息给压垮了。

“第二个千年结束的时候,人类创造知识的速度只有每年一百万本新书——和后来相比,只能说‘只有’了!这个数字还单单指多少有些传世价值、因此永久储存下来的书。

“到第三个千年时,这个数字至少翻了一百倍。有人作过统计,从书写问世的时候算起,直到地球毁灭,人类总共生产了一百亿本书。我刚才对你说了,我们的飞船上有这个数字的十分之一。

“如果把这些书一股脑儿地给你们,就算你们有足够的存储空间,也会被它们吞没的。那不是善举,只会使你们的文化和科学发展彻底停滞。再说其中的大多数材料也对你们毫无意义,你们得像从谷糠里打麦子那样筛选,筛选过程会长达几个世纪。”

奇怪,卡尔多心想,我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个比喻?这正巧是SETI的反对者一再重申的危险。好吧,我们一直没能和外星智能取得联系,甚至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但萨拉萨星人做到了,而他们的外星智能就是我们……

但是,他和米蕾莎虽然来自截然不同的世界,相互之间却有许多共同点。她既好奇又聪明,这两样都是需要鼓励的特质。就算在一起航行的船员中,也没有人能和他开展这样振奋人心的对话。有时他实在答不上来她的问题,只好转守为攻。

一次,她提了一大串有关太阳系星际政治的问题,他招架不住,于是反问道:“有件事我很意外:你竟然没有继承你父亲的事业,在这儿全职工作,我觉得这是最适合你的职业了。”

“我也想啊,可是我父亲一辈子都在回答别人的提问,要不就是在为北岛的官僚归纳文档,根本没有时间做自己的事。”

“那你呢?”

“我喜欢搜集知识,但我也喜欢看到知识投入应用,所以他们才派我做了塔纳发展计划的副主任。”

“这个计划恐怕有点儿被我们的行动破坏了吧?正主任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就在他从镇长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

“你也知道布兰特是开玩笑的。这是个长期项目,只有大致的完工期限。如果奥运会的冰上竞技馆要建在这儿,那么计划就真得修改了,但大多数人都相信会越改越好。当然了,北岛人是希望把竞技馆造到他们那儿去,他们认为我们有登陆原点就够了。”

卡尔多轻笑了一声:像这样发生在两座岛屿之间的敌对可谓源远流长,他对此太了解了。

“可不是吗?再说现在我们也算你们的景点了呀,可不能太贪心了哟。”

交往到现在,两个人已经了解并喜欢上了对方,无论是萨拉萨星还是麦哲伦号,都可以拿来开玩笑了。他们对彼此毫无隐瞒,可以坦率地谈论罗伦和布兰特,还有,卡尔多也发现自己终于能说说地球了。

“我呀,米蕾莎,都不记得自己做过几份工作了,不过多数也不重要。我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在火星的剑桥做政治学教授。你不知道那有多容易造成误解,因为地球上有个麻省剑桥,那里也有所老大学,另外还有个更老的剑桥,在英格兰。

“快到结束的时候,伊芙琳和我越来越关注起了身边的社会问题、关注起了那个最终移民计划。我么,有些,唔,有些演讲才能,能够帮助大家面对未来的遭遇。

“可是我们从未想到末日会在我们那个时代发生——谁想得到呢?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说,我会离开地球、离开我热爱的一切……”

说到动情处,他的脸上抽动起来。米蕾莎一言不发,满怀同情地等着他慢慢冷静下来。她想问他的事太多了,多到或许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回答。然而她只有一年了,一年之后,麦哲伦号便会重新上路,飞向群星。

“在得知他们需要我登船之后,我运用所有的哲学和辩论技巧证明他们错了:我老了、我的知识都存到数据库里了、别人比我更适合等等等等,可我就是没说出真正的理由。

“最后还是伊芙琳为我下定了决心。是的,米蕾莎,在有些方面,女人的确比男人坚强……你看我,干吗要告诉你这些呢?

“她最后对我说的是:‘他们需要你,我们都一起生活四十年了,不少这最后一个月,带着我的爱去吧,别找我。’

“离开太阳系时,我始终不知道她是否像我一样,看到了地球的末日。”

25 蝎子

罗伦在不久前的那次难忘的航行中就见过布兰特脱掉衣服,可是他从来就没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有这样强健的肌肉。罗伦一直很注意保养身体,但自从离开地球,他就很少有机会参加运动或者锻炼了。布兰特不同,他大概每天都在参加什么重负荷运动,效果相当明显。要战胜他,就必须回忆起地球上那些著名的武术招式,问题是这些武术罗伦一样都不会。

整个场面滑稽透顶:他的那些军官同事个个乐得合不拢嘴,贝船长掐着一只秒表,米蕾莎也站在一边,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得意”形容。

船长报数:“……2……1……0……开始!”布兰特像眼镜蛇一般闪电出击。面对猛攻,罗伦想要躲闪,但是他恐惧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不了了。时间似乎慢了下来……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不听使唤……他就要输了,不仅输掉米蕾莎,而且输掉他的男性尊严……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蓦然惊醒。梦境还在扰乱他的心神。他明白梦的起因,但并没有因此平静下来。他不知道该不该去告诉米蕾莎。

肯定不能告诉布兰特。他到现在还是一派友善,但他的陪伴已经让自己有点尴尬了。不过今天,他却很乐意看到布兰特,要是他猜得没错,眼前的景象要比他们之间的私事重要得多。

他等不及要看看,面对这位在夜色中意外来访的宾客,布兰特的反应会是怎样。

混凝土铺就的管道长一百米,外面的海水经它流入制冰站,注入圆形水池,水池的大小正好可以容纳一片“雪花”的水量。纯净的冰块是一种糟糕的建筑材料,要加固之后才能使用,而东部大草甸中那些长长的海草既便宜又好用,是理想的加固材料。他们给这种冰块和海草的混合物取了个绰号,叫“混凝冰”。在麦哲伦号长达数周乃至数月的加速过程中,他们得保证这些“混凝冰”不会像冰川一样浮动。

两人站在水池边缘,罗伦对身边的布兰特说:“瞧,就在这儿。”在他们脚下,海洋植物互相缠结,织成了一张草筏,草筏上有一个缺口,一只动物正在缺口处吃着海草;那东西的样子就像地球上的龙虾,但身形是人类的两倍还多。

“你以前见过这样的东西吗?”罗伦问。

“才没有呢!”布兰特惊呼,“这种怪物不见也罢!你们是怎么抓到它的?”

“不是我们抓到的,是它自己沿着管道从海里游进来——或者说爬进来的。它进来之后发现了海草,于是决定吃顿霸王餐。”

“难怪它的钳子那么吓人,那些草秆可硬呢。”

“唔,还好它是吃素的。”

“我可不敢亲自确认。”

“我还指望你能告诉我点关于它的事情呢。”

“我们知道的萨拉萨星海洋生物还不到百分之一,总有一天我们会制造一艘研究潜艇,潜入深海,但现在有太多重要的事情要办,再说感兴趣的人也不多。”

罗伦暗自冷笑:很快就会多起来的。先来看看布兰特要多久之后才能发现异常吧……

“我们的科学官瓦莱查看了纪录,说是几百万年前的地球上出现过类似的动物,古生物学家给它起了个好名字,叫‘海蝎子’。古时候的海洋肯定是个激动人心的地方。”

“这东西库玛尔肯定喜欢,”布兰特说,“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它?”

“研究研究,然后放走。”

“我看见了,你们已经在它身上作了标记。”

这么说,他还是注意到了,罗伦心想,不错不错。

“不,不是我们做的,你再看仔细点。”

布兰特露出困惑的表情,在水池边上跪了下来。大蝎子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用那两把硕大的钳子夹海草吃。

右边的那个钳子看起来不大自然:关节处缠着一截网线,绕了几圈,就像是个粗糙的手镯。

布兰特认出了那截网线,一下子张口结舌。

罗伦说:“那么,我是猜对了。现在你知道渔网为什么会破了吧?我看得再向瓦莱博士汇报一下,当然还有你们的科学家。”

麦哲伦号上,安妮・瓦莱在自己的办公室发出抗议:“我是个天文学家!而你们需要的是一个精通动物学、古生物学和民族学,还懂得其他知识的人。我已经仁至义尽,给你们写了个搜索程序,结果都存在你们的二号数据库里,文件名是‘蝎’,你们只要在那里面搜索就行了。祝好运!”

虽然嘴上说不愿帮忙,瓦莱博士还是用她一贯的高效率,对主数据库里近乎无穷的知识作了一番筛选。两人逐渐在其中发现了规律。与此同时,那只众人注意的焦点继续在水池子里优哉游哉地觅食,参观者川流不息,有的是来研究的,有的是来表示惊讶的,大家伙对这些人一律无视。

它的外表是够吓人的,那对钳子几乎有半米长,似乎轻轻一合就能将人斩首,但它似乎完全没有攻击性,只是静静地吃食,也不逃走,或许是不舍得离开这么丰沛的食物吧。众人一致认为,它是被海草里的什么微量物质引诱到此地的。

不知道它会不会游泳,总之是没有想游的意思,只是迈着六条粗短的腿爬来爬去。四米长的身躯外面包裹着色彩斑斓的外骨骼,甲壳之间相互铰接,运动起来十分灵便。

还有一个惊人之处是它尖嘴周围的那几缕触须,或者该说是小型触手,它们像极了人类粗短的手指(像得叫人不自在),灵活程度似乎也不落下风,它们的主要功能是处理食物,但显然还有许多其他用途,和钳子配合起来更是精彩绝伦。

它有两对眼睛,视力一定很好,其中的一对较大,在白天始终闭合,看来是在弱光中使用的。这身装备能让它轻而易举地观察环境、改造环境,而这两点恰恰是产生智能的首要条件。

然而,要不是它的右钳子上有意绕了一截网线,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奇怪的动物可能拥有智能。不过话说回来,这截网线也证明不了什么,有记录显示,地球上也有一些动物喜欢收集物品(尤其是人造物品),并为它们赋予奇奇怪怪的用途。

澳洲的园丁鸟和北美洲的狐尾大林鼠热衷于收集有光泽和色彩的物品,它们甚至会把这些物品摆放成艺术图形,如果不是有详细的档案,这种事说给谁听都不会相信。地球上充满这样的谜,现在永远也解不开了。这只萨拉萨星蝎或许也是在无意识地重复祖先的举动,而这么做的原因可能同样神秘莫测。

这个现象引发了许多种解释,有一种认为那个网线手镯不过是装饰用的,这个解释最为流行,因为它不用假设这蝎子有智能。但佩戴这么个手镯肯定需要一双巧手,这又引发了许多人的讨论:这只蝎子究竟能否独立完成这项工作。

当然了,它也可能是得到了人类的协助,它说不定还是某个古怪科学家的宠物,后来逃出来了,但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因为萨拉萨星上的居民彼此都认识,真有这事肯定早传开了。

还有人提出了一种解释。这解释最离谱,却也最发人深省——

或许,这枚手镯代表了阶层。

26 “雪花”升起

这是份时间漫长、内容枯燥的工作,加上早已驾轻就熟,欧文・弗莱彻上尉有大把时间用来思考。说实话,他已经思考得太久了。

他是一名垂钓者,正用强韧得难以想象的鱼线钓起六百吨重的猎物。每天一次,自动制导的捕捉探头都会从太空中垂下,在身后牵出一根三万公里长的弧线。抵达萨拉萨星后,它会自行找到货物,等到所有检查完成,就是起吊开始的时候。

起吊是最关键的环节:探头将“雪花”从制冰站中吊起,向着麦哲伦号上升,再将巨大的六边形冰块安放到距离飞船不过一公里处。起吊都是在午夜开始的,起点是塔纳镇,终点是漂浮着麦哲伦号的静止轨道,整个过程不到六小时。

如果麦哲伦号在“雪花”就位和组装时都暴露于阳光下,那么冰块上就必须要有阴影的遮盖,这样才不会被萨拉萨星的太阳化为蒸汽、消失在宇宙中。一旦冰块安全进入巨大的防辐射罩,起吊中用于保护的隔热膜就没了用处,这时,远程控制的机械爪会将它们一张张揭掉。

接下来就是将起吊框和“雪花”分离,并将其送回地面,装载下一批货物。硕大的金属托盘也是六边形的,它仿佛是某位古怪的厨师设计的平底锅盖,有时会和冰块粘连在一起,要小心翼翼地稍微加加热才能分开。

最后,这些形态完美的浮冰将安放在距离麦哲伦号一百米的太空中,最难的工作这才开始。在失重状态下拼装六百吨的物体,这项工作完全超出了人类直觉所能把握的范围。只有计算机才知道,需要施加多大的推力,在什么方位、什么时候施加,才能将这座人工冰山安装到位。然而最先进的人工智能也未必能预料到一切突发状况或意外事件。弗莱彻明白,虽然现在还无需人工干预,但他得时刻作好准备。

他告诉自己:我正在着手建造一个冰块构成的巨大蜂窝,蜂窝的第一层已经大致完成,还有两层要盖,如果不出意外,整个工程将在一百五十天后完工。工程会先在低加速度下测试,以确定冰块间已经融为一体,接着,麦哲伦号就会驶上群星之旅的第一段航程。

弗莱彻工作得一直很尽责,但他只是在用脑工作,没有用心。他的心,已经迷失在了萨拉萨星。

他是在火星上出生的,而眼前的这颗行星拥有他那片荒凉的故土上缺乏的一切。他曾眼睁睁看着几代人的辛劳在火焰中化为乌有,而现在,天堂就在眼前,何必还要在几个世纪之后,在另一颗行星上白手起家呢?

是啊,况且还有个姑娘在等着他,一个南岛的姑娘……

他已经差不多下定了决心:时间一到就弃船。萨根二上的坚硬岩石就让地球人去对付吧!让他们去施展力量、施展技术,他们或许真能打碎岩石,也可能会让岩石打碎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心。他能做的就是祝他们好运。等到手头的工作完成,这里就是他的家了。

在三万公里下方的萨拉萨星地面,布兰特・法考纳也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我要去北岛。”他对米蕾莎说。

米蕾莎默默地躺着。在布兰特觉得自己等了很久之后,她开口了:“为什么?”她的语气中没有惊讶,也没有悔恨。她不由心想:我变得太多了。

还没等他回答,她又补上一句:“你不喜欢北岛。”

“但事情都这样了,那里总该比这儿好吧。这儿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只要麦哲伦号还在头顶上,就不是。”

黑暗中米蕾莎伸出手掌,去碰身边的陌生人。至少,他没有躲开。

“布兰特,我不是故意的;我肯定罗伦也不是。”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说实话,我真不知道你喜欢他什么。”

米蕾莎差点露出了微笑: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上,曾经有多少男人对多少女人说过这句话啊!又有多少女人对男人说过:“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这当然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勉强作答只会适得其反。但有几次,她自己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想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她和罗伦在第一次相遇之后,就此被对方吸引。

最强大的力量当然是叫做“爱情”的神秘化学反应,它无法用理性分析,如果不是陷入同样的幻觉就无从体会。但另外的几股力量却能够诉诸逻辑、清楚地予以认定和解释。只有在现在认清它们,才能在有朝一日(但愿晚一点来!)用智慧面对分离。

首先是笼罩在地球人身上的悲剧气氛,这是个相当重要的特质,然而它也是所有船员都具备的特质。那么,罗伦身上有什么布兰特没有的特殊之处呢?

要从这两个男子中挑选恋人还真不容易。罗伦可能更有想象力,而布兰特则更富激情,尽管他好像在过去几周里变得有点敷衍了。总之,无论和谁厮守她都会感到十分幸福。不,不是这个区别……

或许,她要找的特质根本就不存在。区分两人的或许并不是某个单一的特质,而是所有特质的综合,是她的本能在潜意识中算出了总分,最后罗伦以几分的优势胜出——可能就是这么简单吧。

但在有一点上,罗伦肯定让布兰特黯然失色:罗伦有干劲,有抱负,而这两种品质都是萨拉萨星上十分罕见的。不过话说回来,他就是因为具备了这些品质才被选上麦哲伦号的,因为这些品质在未来的几百年里都用得上。

布兰特呢,不缺冒险精神,但什么抱负都没有,他那个迟迟不见完工的渔网计划就是证明。他对世界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多来点有趣的机器,让他好好玩玩。米蕾莎有时会想,或许在他心中,自己也属于这一类玩具吧。

相比之下,罗伦就属于伟大的探索者和冒险家之列。他创造历史,而不是臣服于历史的规律。此外他也不乏温情的一面——原先不太展露,但最近越发常见了,在让萨拉萨星的海洋冻结的同时,他的内心却在渐渐融化。

米蕾莎轻声问道:“你要去北岛干什么呢?”短短几秒,她就已经接受了布兰特的决定。

“他们要我去帮忙装备卡里普索号,北岛人对海其实不太了解。”

米蕾莎感到释然:布兰特并不只是在逃跑,他还是有工作可做的。

工作可以帮他忘却。或许,还会有再度想起的时候。

27 历史的镜像

摩西・卡尔多把存储卡举到灯下,凝神注视,仿佛能读出里面的内容似的。

“这东西对我永远是个奇迹,”他说,“居然能把一百万本书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不知道卡克斯顿[6]和古登堡看了有何感想。”

“谁来着?”米蕾莎问。

“是两个让人类开始读书的人。不过话说回来,聪明也不是没有代价的。我有时会想到个有点可怕的念头:某块存储卡里存放着绝顶重要的信息,比方说治疗某种猖獗传染病的方法,但信息的地址却找不着了,它就在那几十亿个页面里,可我们就是不知道是哪几页。想想看:解药就在手掌里放着,但是死活找不着了,这该有多丧气啊!”

“我看这不是问题,”船长的秘书琼・勒罗耶在一旁说——勒罗耶是信息存储和提取方面的专家,她参与了萨拉萨星和麦哲伦号之间的资料传输工作,“你总会记得关键字的,只要写个搜索程序,查看十亿个页面也就是几秒钟的事。”

卡尔多一声叹息:“你又何苦破坏我的噩梦呢?”接着他又露出了笑脸:“但你也未必知道关键字啊。你想想,有多少次是我们找到了需要的东西,才知道需要的是什么的?”

“这只说明你没条理。”勒罗耶上尉答道。

米蕾莎听着他们互相挖苦,不知道哪几句该当真,哪几句是玩笑。琼和摩西并没有刻意将她排除在对话之外,只是两人的经历和她迥然不同,有时候,听他们说话就像在听外语。

“总之,主索引已经完成,我们都知道了对方有些什么,现在只要决定传输的内容就行了——这么说好像要传的东西很少似的。等到我们相隔七十五光年的时候,传起东西来可就不那么方便了,成本就更别提了。”

“说到这个,我想起一件事,”米蕾莎说,“本来该对你们保密的:上个星期,北岛那边来了个代表团,里面有他们的科学院主席,还有几个物理学家。”

“我猜猜他们来干什么——是为量子引擎?”

“正确。”

“他们什么反应?”

“他们又惊又喜,因为没想到我们真的有资料。当然了,他们已经复制了一份。”

“够走运的,他们的确需要那资料。你可能还得提醒他们几句:有人说过,量子引擎的真正目的可不是探索星空这种小事,总有一天,我们会用它产生的能量阻止宇宙塌缩成黑洞,然后开辟出一片新的宇宙。”

这番话把两位听者都震住了,现场一片沉默。琼・勒罗耶赶紧打破僵局。

“当然,这届政府是看不到了……我们还是接着干活吧,睡觉前还有好几兆字节要弄呢。”

他们并没有一味地工作。有几次卡尔多觉得累了,就走出登陆原点的图书馆,缓步走到艺廊,在计算机的指引下参观母船(他从来不走同样的路线,而是尽量到各处转转),要不就是到博物馆去缅怀历史。

博物馆的地球展示厅外面总是排着长龙,参观者多数是学生,也有父母带着孩子去的。摩西・卡尔多地位特殊,不用排队,有几次插队时他略感愧疚,但马上就安慰自己说:萨拉萨星人有一辈子来享受这些从没见过的风景,而他只有几个月的时间重访失落的家园了。

有时,他会和萨拉萨星人一起欣赏这些景色,他很难让这些新朋友相信自己没去过这些地方。他们眼前的一切都至少比他的时代早了八百年——殖民萨拉萨星的母船是在2751年离开地球的,他却要到3541年才出生。然而有几次,他还是吃惊地认出了眼前的景致,每到这个时候,记忆就会像洪水般席卷而来,将他彻底吞没。

最诡异的是“街边咖啡店”的场景,也是最让他缅怀的。他每次都会在小桌边坐下,在雨篷下喝点葡萄酒、喝点咖啡,看着熙熙攘攘的城市。只要不从桌边起身,他就永远无法分辨什么是影像、什么是现实。

地球上的大城市都被做成了缩影、恢复了生气。罗马、巴黎、伦敦、纽约,冬去春来,日夜更替,游客、商人、学子、恋人,大家在他眼前各自忙碌。常有人意识到正在录影,于是扭过头来,冲着几个世纪后的观众莞尔一笑。看到这一幕,没有人能无动于衷。

还有些全息影像里一个人都没有,连人类生产的东西都看不见,但是它们让摩西・卡尔多再度领略了自然的雄奇:维多利亚瀑布的雾霭沉沉,大峡谷上空的一轮明月,喜马拉雅山麓的皑皑白雪,南极大陆的陡峭冰岩。和城市的风光不同,这些景色在拍成影像之后又原样保存了几千年。它们在人类诞生前很久就已存在,最终却都在他面前灰飞烟灭。

28 沉没的森林

海蝎子似乎一点不着急,它慢悠悠地走了十天,才前进了五十公里。利用它身上的声呐信标——当初可是费了好大劲,顶着它的怒火,才把信标贴上甲壳的——科学家们很快发现了一件怪事。

它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它在二百五十米深的海底笔直朝前,到达目的地后继续四处走动,但活动范围只有很小一块。又这样过了两天,超声波发射器的信号戛然而止。

有人认为,海蝎子是被什么更大更凶恶的生物吃掉了,但这个解释过于天真:发射器是裹在一根坚固的金属棒里的,无论什么样的尖牙、利爪或是触手,都至少要忙活几分钟才能将其摧毁。即使它被什么生物整个吞下,功能也丝毫不会受到影响。

这样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但第一种被北岛水下实验室工作人员严正地推翻了。

“发射器的每一个元件都有后备,”实验室主任说,“而且信号消失前两秒,我们还收到过一个诊断脉冲,这说明机器一切正常,不可能是设备故障。”

这样就只剩下那个不可能的解释了:发射器是被关掉的。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卸掉一条锁闭杆才行。

锁闭杆不可能意外脱落,只能是由什么东西出于好奇弄掉的,也可能,是蓄意破坏。

卡里普索是一艘双体船,长度为二十米,它不仅是萨拉萨星上最大的,而且也是唯一的一艘海洋研究船,平时一般停泊在北岛。罗伦一上船就发现了一件趣事:船上的科学家假装把来自塔纳镇的乘客当作无知的渔夫取笑;乘客们也不甘示弱,一有机会就向北岛人吹嘘,说水蝎子是自己这边的人发现的。罗伦倒没有提醒他们:严格来讲,这个说法并不属实。

看到布兰特,罗伦有些吃惊,但他来之前就该想到的,因为有一部分卡里普索号的新设备正是由布兰特操办的。两个人礼貌而冷淡地打了招呼,其他乘客投来或是好奇、或是顽皮的目光,对此,两人故意视而不见。萨拉萨星上很少有秘密,而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是谁住进了里奥尼达家的主客房。

后甲板上有台小型潜水器。看到了它,过去两千年里的任何一位海洋学家都会觉得眼熟:它的金属框架上固定着三台电视摄像机、一条远程控制机械臂、一个盛放样品的金属篮网,还有一套能让潜水器全方位移动的喷水推进装置。这位机器探险家下水后,会通过一条比铅笔头粗不了多少的光纤,把画面和信息传回水面。这项技术已经有了几个世纪的历史,到今天仍然完全够用。

海岸线终于消失在了视野之外,罗伦第一次感到自己完全被海水包围了。他回想起了同布兰特和库玛尔一道出海时的焦虑感,那一次船只离岸还不到一公里呢。他愉快地发现,尽管情敌就在眼前,但这一次他却不那么紧张了,或许是因为这次的船比上次大了许多吧。

这时布兰特说道:“奇怪,我还从来没在这么西边的海域见到过海草呢。”

罗伦起初没看到什么,但接着,他就在前方海水中发现了黑色斑点。几分钟后,他们就驶进了一片松散的浮游植物里,船长把速度降了下来,让船只缓缓前行。

“反正就快到了,”他说,“没有必要让这些东西堵住进水口。你说对吧,布兰特?”

布兰特调整了一下显示器上的光标,看了看读数。

“没错,离发射器失踪的地方只有五十米了。现在深度两百十米,放鱼儿下水吧。”

“等等,”一个北岛科学家说,“我们在这台机器上花了很多时间和金钱,而且整个行星上就这么一台,要是它被该死的海草缠住了可怎么办?”

众人纷纷陷入沉思。或许是为这位北岛专家的气势所慑,连库玛尔都罕见地没有吱声,但他只憋了一会儿就提出了异议。

“只是海面上看起来比较吓人吧,到了十米以下,叶子就少了,只有大的枝干,活动空间还是挺大的。这就跟森林差不多。”

罗伦心说没错,这的确像是一片海底森林:蜿蜒修长的树干,游弋其间的海鱼。船上的科学家们都盯着主监视器和各种仪表,他却戴上了一副全景夜视镜。视野中的一切消失了,代之以缓缓下沉的机器人前方的景象。从感官上说,他已经离开了卡里普索号的甲板,耳边传来同行者的语声,但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与他毫无关系。

他成了奇异世界里的探险家,接下来不知道会遇见什么。这是一个狭窄单调的世界,差不多全是黑白的,淡蓝和淡绿是唯一的彩色,他的视线局限在三十米之内,无论朝什么方向看,眼前都竖着几十根修长的树干。这些树干的表面上沿固定间距长着鼓鼓的气囊,以此获得浮力;它们一头固定在漆黑的海底,另一头朝着上方波光粼粼的“天空”伸展。有几次,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黯淡多雾的天气里穿越一片树林,但边上窜出的鱼儿不时地破坏了他的错觉。

有人说话了:“目前深度二百五十米,应该能看见海底了。图像分辨率正在下降,要开探照灯吗?”

在罗伦看来,图像却没有什么变化,这是因为夜视镜会自动调节亮度。不过他也明白,在这个深度上,四周应该已接近漆黑,人类的眼睛已经不管什么用了。

有人答话:“不用,不到必要时不要打草惊蛇。只要摄像机还在拍摄,我们就凑合着看吧。”

“看,到海底了!主要是岩石,没什么沙子。”

“这是当然的,萨拉萨巨藻需要在岩石上生根,这一点和马尾藻不同。”

罗伦明白他在说什么:修长树干的底部是纵横交错的树根,它们牢牢地抓着突出的岩石,无论是风暴还是海面洋流,都不能让它们松开。这地方比他预料的更像陆上的森林。

机器测绘员小心翼翼地在这片海底森林中穿梭,光缆在它身后铺开。树干如同蟒蛇,扭曲着伸向看不见的海面。光缆似乎并无缠绕之虞,因为这些巨大的树干之间非常空旷。说实话,空旷到了这个地步,有可能是被蓄意……

几秒之后,盯着主监视器的科学家们也明白了这个惊人的道理。

“克拉肯!”有人低声惊呼道,“这不是自然形成的森林,这……这是个农场!”

29 撒巴拉人

他们自称“撒巴拉人”[7],这是为了纪念一千五百年前,那些在地球上驯服荒原的先驱。

不过在有一点上,火星上的撒巴拉人比较幸运:他们的对手不是人类,而是凶恶的自然,是形同于无的大气,是席卷整个行星的沙暴。这些障碍他们都克服了,他们老喜欢说自己不仅是幸存者,而且是胜利者。这句话和无数其他东西一样,也是从地球上借来的,但是在强悍的独立性格的支配下,他们很少承认这一点。

在过去一千多年里,他们一直生活在一个错觉当中,这错觉无比强烈,几乎形成了宗教。像一切宗教一样,它也在火星社会中发挥着重要功用,它为人民制定了超越个人的目标,也为他们的人生赋予了意义。

在计算得出结果之前,撒巴拉人一直相信(至少是希望)火星能够摆脱地球的厄运。当然了,他们的星球不会毫发无损,因为这点距离只够让辐射降低百分之五十,但是这已经足够了。有了行星两极数公里厚的远古冰川,火星人或许能逃过地球人的命运。甚至有人做起了美梦,认为融化的冰川能重现这颗行星上消失的海洋。当然了,这只是少数浪漫主义者的观点。不过,融冰的确有可能让大气变得足够稠密,让人类只需带上简单的呼吸和隔热装置,就能在户外自由活动……

这些希望相当顽强,在无情的算式公布之后,才算终告破灭。算式说得很明白:无论拥有什么技术,付出多少努力,撒巴拉人都救不了自己。他们将和那颗因为软弱而倍受鄙视的母星一样走向灭亡。

但是在这里,在这颗位于麦哲伦号下方的行星上,最后一代火星殖民者的希望和梦想终于有了寄托。当欧文・弗莱彻俯瞰着萨拉萨星那延绵不绝的大洋,他的脑海中反复闯进一个念头。

星际探测器发回的报告显示:萨根二和火星十分相像,这也是他和他的同乡被这次任务选中的原因。然而胜利就在此时、就在此地,他们又何苦要在三百年之后、七十五光年之外重新打响一场战役呢?

弗莱彻不再考虑擅离职守了,因为那样要抛弃的东西太多。在萨拉萨星上找个藏身之处很容易,但是当麦哲伦号再次启程,当青年时代的最后一批朋友和同事离他而去,他又将作何感想呢?

船上还有十二名处于休眠状态的撒巴拉人。已经觉醒的共五人,他已经谨慎地试探了其中的两人,也得到了正面的回应。如果剩下的两人也有这个意思,那就说明他的确能代表那些尚在休眠的同胞。

麦哲伦号必须终止远航,在这里,在萨拉萨星。

30 克拉肯的孩子

卡里普索号正以二十公里的时速,不徐不疾地行驶在返回塔纳镇的途中。船上没有什么人说话,乘客们都在琢磨刚才在海床上看到的景象。罗伦还戴着夜视镜,与世隔绝,正回放着潜水器在海底森林中的探险历程。

潜水器拖着一条光缆,像机械蜘蛛般在海底森林中缓缓穿行,巨大的树干很长很长,给人纤细的感觉,实际上却比一个人的腰围还要粗壮。他现在看清楚了:这些树干排列得很有规则。潜水器接着前进,突然周围的树干齐齐消失,由于有了思想准备,船上的人也不怎么惊讶。在前方,一群蝎子正在它们的丛林营地中忙碌。

不开探照灯是明智的选择,潜水器在近乎漆黑的海水中静静观察着,仅仅几米之下的动物对它毫无知觉。罗伦在录像里见过蚂蚁、蜜蜂和白蚁群,眼前的蝎子让他想起了那些昆虫。乍一看,你很难相信这么精巧的组织会在没有主导智能的调度下出现,但实际上,这些动物可能是完全依照本能行动的,就像地球上的那些社会性昆虫一样。

有几只蝎子在照料巨大的树干,它们一直向上攀爬,仿佛是要升到海面去收割看不见的阳光。还有几只蝎子在海床上跑来跑去,随身携带着石块和草叶,还有做工粗糙、但一眼就能识别的网兜和篮子。这么说,它们是会制作工具的。但即便是这样,也不能证明它们具备了智能。它们只是用随处可见的海草茎叶制作了一些物品,相比之下,有些鸟类的巢穴要考究得多。

罗伦心想,我好比是一个来自宇宙的访客,正在石器时代的地球村落上方,巡视人类刚刚发现农耕的情景。如果真是那样,他(或它)能够通过这次视察,准确评估人类的智能吗?还是会以为那是完全出于本能的行为?

潜水器已经深入空地,尽管最近的树干就在五十米开外,但周围已经连一棵树都见不到了。就在这时,一个风趣的北岛人说:“这里是蝎子城的市中心。”这话后来风靡开了,连科学报告里都作了引用。

最恰当的说法是,这地方看起来既是居住区,也是商业区。它的入口处横亘着一块突出的岩石,高五米左右,表面有好几个黑漆漆的洞穴,大小正好可以容纳一只蝎子通过。洞穴的分布很不规则,但尺寸相当一致,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整块岩石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古怪的建筑师设计的公寓楼。

蝎子们在这些入口里不断进出。罗伦心说,它们就像电讯时代以前那些在老城上班的白领。在他看来,蝎子们的活动毫无意义,但是在它们眼里,人类的商贸活动大概也没有多少意义吧。

“大家看,那是什么?”卡里普索号上的一位观测者说,“最右边那里,能开近一点吗?”

全神贯注的罗伦吓了一跳,这声音把他从海床暂时拉了回来,带回了海面。

随着潜水器位置的改变,他的视野也跟着猛烈倾斜。接着,潜水器恢复水平,驶向右侧的一块孤零零的塔状岩石。那块岩石脚下趴着两只蝎子,根据它们的尺寸判断,岩石的高度约为十米,中间还有个洞穴开口。罗伦一开始没看出有什么,但渐渐地,他觉察到了几处反常。眼前的画面,有什么地方和蝎子城的整体感觉对不上。

别的蝎子都在来回忙碌,那两只岩石脚下的却待在原地,只有脑袋不停转动。此外,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是了!是这两只蝎子的尺寸。从他的角度很难判断大小,但在对比了匆匆跑过的几只蝎子之后,罗伦断定这两只比它们的同类差不多大了一倍。

有人轻声问道:“它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来告诉你,它们是看守,是哨兵。”有人答道。

众人一听就觉得的确是如此,无可怀疑。

“那么,它们是在看守什么呢?”

“皇后吧,如果它们有皇后的话。或者,是蝎子城第一银行?”

“接下来怎么办?潜水器太大了,就算它们放行也进不去。”

讨论到这里,话题变得学术起来。潜水器继续下沉,到了距塔状岩石顶部不到十米的位置。操作员启动了一个推进器,它射出一小股水流,止住了下沉。

不知是因为推进器的声响还是震动,下面的两名哨兵蓦地警觉,然后同时暴蹿上来。刹那间,罗伦仿佛陷入噩梦,扎堆的复眼、摇摆的触须、巨大的钳子一下子涌到眼前。他暗自庆幸自己是在船上,而且对方不会游泳。

游泳不会,攀爬还是会的。两只蝎子从两侧飞速攀上岩石,几秒钟后就到了顶部,离潜水器的底部只有几米了。

操作员急忙行动:“得在它们起跳前离开!钳子一来,我们的光缆就成棉花了!”

他晚了一步。一只蝎子从石顶纵身跃起,几秒之后,它的脚爪就搭上了潜水器下方的滑板。

但操作员的人类反应也不逊色,况且他还掌握着更高的技术。就在接触的一刹那,潜水器全力后退,机械臂也迅速挥出,格挡来自下方的攻势。最关键的是,它的探照灯打开了。

那只蝎子肯定感到眼前一晃。它举起钳子,做出了酷似人类在惊讶时的动作,然后便朝着海床跌落下去,没能和机械臂正面交锋。

夜视镜在刚才交手的刹那突然停工,罗伦的眼前一片漆黑。但不一会儿,摄像机的自动回路就根据光照水平作了调节,图像重新出现,正巧是蝎子的特写画面:它一脸错愕的表情,片刻之间就掉出了视野。

罗伦清楚地看到,它的右钳下方缠着两根金属线圈,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在卡里普索号朝向塔纳镇返航的途中,罗伦回放着刚才的最后一幕,他的感官还沉浸在海底世界里,完全没注意到掠过船身的轻微震动。但接着,他就听到了周围传来的惊呼和疑问,也感受到了船身突然改变航向的倾斜。他扯掉夜视镜,对着明亮的日光一个劲眨巴眼睛。

起初他什么都看不见;等到双眼适应了亮光,他发现前方几百米就是南岛那棕榈林立的海滩。我们触礁了,他心想。布兰特再也听不到这最后……

但接着,他的眼前就出现了困扰人类两千年的梦魇;他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竟会在平静的萨拉萨星上看见这幅景象:在东方的海平面上,一朵蘑菇云正冉冉升起。

布兰特这是在干什么呀?这会儿应该往陆地开的,他却驾着卡里普索号拼命急转弯,试图开回海里。可这会儿好像是他说了算,其他人都张大了嘴望着东面。

“克拉肯!”一位北岛科学家低声惊呼。罗伦起初以为他在发出那句老掉牙的感叹,但接着就明白过来,他随之感到了一阵释然,然而这感觉没有持续多久。

这时,库玛尔说了声:“不对!”罗伦望着他,觉得他的表情异常警觉。“不是克拉肯,克拉肯没这么近,这是克拉肯的孩子!”

船上的无线电开始发出持续的警报,中间还夹杂着郑重的预警信号。罗伦还没闹明白状况就发现了一件怪事:海平面消失了。

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他的一半心思还在海底的蝎子身上,眼睛也还没有适应波光和阳光,正一个劲地眨巴着。

他心里觉得纳闷:或许是视力出了问题,卡里普索号明明在水平行驶,看上去却正斜斜地插进水里。

不对,是海水在上升。浪涛的轰鸣越来越大,淹没了一切声响。巨浪从半空劈头砸下,罗伦不敢估计它的高度。这下他明白布兰特为什么要往深海里开了:如果待在浅水区,海啸的怒涛就会让他们送命。

仿佛有一只巨手抓住了卡里普索号,将船头抬向天空。罗伦在甲板上无助地向下滑,他试图在半路上攀住一根立柱,但是失败了。紧接着,他就掉进了海里。

别忘了应急训练!他拼命告诫自己。无论海洋还是太空,原则都是相同的,最大的危险是恐慌,因此头脑一定要保持……

他没有溺水的危险,身上的救生衣可以确保这一点,可是充气开关在哪儿呢?他的手指在腰部全力摸索,尽管努力克制,他还是感到了一阵短暂的战栗。接着,他摸到了金属把手,轻轻一拉就动了,救生衣膨胀开来,将他包了个结实,他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

现在真正的危险是卡里普索号,得提防它朝自己脑袋砸过来。它在哪儿呢?

看到了,这个距离近得吓人。海面上波涛翻滚,船上的一截桅脚被拖进了海里。大多数乘客还在船上,真不可思议。他们现在都在指着他的方向,有人拿着个救生圈准备丢下来。

海面上漂满了东西,有椅子,有盒子,还有设备的零部件。潜水器也在,它的一个浮力罐破了,正冒着气泡缓缓下沉。罗伦心想希望这东西能捞回来,不然这次出海的损失就太大了,而且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再去研究那些蝎子。他的内心感到相当自豪:在这样的处境下,我还能够冷静地估计形势。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擦到了他的右腿,他不由自主地踢了两下,想把它踢开,但那东西勒进了他的肉里。他的心里现在只有恼怒,没有警觉——反正已经安全浮出水面,巨浪已经过去,现在没什么东西能伤害他了。

他又小心地踢了两下。可这时,他的左腿也被缠住了。他蓦地警觉:可不是有什么东西蹭到了腿那么简单,虽然身上穿了救生衣,但他正在被那东西拽着往下沉。

罗伦・罗伦森这才真的感到了恐惧。他突然想到了那只巨型珊瑚虫蠕动的触手,但那些触手是柔软而有肉感的,缠在他腿上的则明显是缆线绳索一类的东西。他一下子明白过来:那是下沉的潜水器和母船之间的脐带。

要不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浪头,他或许还能够脱身。他呛了几口水,咳嗽着想要清空肺部,双脚还在继续踢着光缆。

接着他就被拖到了水下。头顶上方就是空气和海水、生与死的分界线,不过一米之遥,却说什么都够不到。

到了这个时候,一个人能想到的只有自己的性命。什么人生的闪回,什么对今生的悔恨,一概没有,连米蕾莎的形象都没有出现。

当他明白一切都已结束时,他的脑海里没有恐惧,只有愤怒:跨越了五十光年的宇宙,到头来却是这么个毫无英雄气概的下场。

就这样,在萨拉萨星的温暖浅海中,罗伦・罗伦森再度死去。两百年前的那次死亡没有让他学到什么,毕竟那一次要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