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一次接触
摩西・卡尔多暗中思忖:或许我该说得婉转些,对方显得相当吃惊呢。不过,这个反应倒是很说明问题。这些当地人在技术上或许相当落后(看看那车吧!),但他们一定明白我们从地球飞到这里需要非常高超的技术。他们首先会想了解我们是如何做到的;接着就会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瓦德伦镇长倒是首先想到了“为什么”:这两个乘坐小型飞行器的男人显然是先头部队;轨道上可能还有上千人,甚至上百万人。而萨拉萨星上的人口,尽管已经严格控制,仍已接近生态最适度的百分之九十……
这时,年长的那位访客又开口了:“我的名字叫摩西・卡尔多,这位是罗伦・罗伦森少校,星舰麦哲伦号上的副总工程师。我们为这两套气泡服道歉——您也明白,这是为了保护我们双方不受伤害。尽管我们是带着友谊而来,可船上的细菌或许另有打算。”
他的嗓音真美啊,瓦德伦镇长心想。她的感觉没错:这一度是地球上最著名的嗓音,曾经在末日前的几十年为数百万人带去抚慰、带去激励。
尽管如此,镇长那双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并没有在摩西・卡尔多身上停留多久。卡尔多显然已经六十多岁,对她来说太老了一点;旁边的那位年轻人倒是更对胃口,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习惯他那张惨白的面孔。罗伦・罗伦森(多迷人的名字!)差不多有两米高,他的头发是很淡的金色,差不多都接近银灰色了。好吧,他没有布兰特那么健硕,但他无疑英俊得多。
瓦德伦镇长看男人和女人的眼光都很准,她很快就把罗伦森归了类:他有智慧,有决心,可能还有那么点残忍;她不想与他为敌,倒是很愿意和他交个朋友,或者比朋友更进一步……
同时,她也认准了卡尔多的心地更好。看着他的面庞,听着他的嗓音,她就已经觉察到了智慧、同情,还有一股深深的悲哀——悲哀是当然的,想想自出生起就笼罩在他头顶的阴霾吧。
这时,欢迎团的其他成员也都围拢了过来,镇长为他们一一作了介绍。布兰特以最短的时间打了招呼,接着便径直朝那架飞行器走去,开始从头到尾研究了起来。
罗伦跟上了他,他认出了一名同行。从这个萨拉萨星人的反应里应该可以了解许多。他猜到了布兰特大致会先问什么,但后者真的发问时,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它用的是什么推进系统?那些个喷射口实在小得不像话——如果它们真是喷射口的话。”
这个观察非常仔细。看来,这些人的技术水平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落后。但他可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受了震动;他要还以颜色,杀对方一个下马威。
“这是一台下降式量子喷射引擎,专门为大气层内的飞行作了改造,以空气作为工作流体,它的能源来自普朗克涨落——你知道的,10的负33次方厘米;因此它当然可以无限加速,空气里还是真空里都一样。”罗伦对“当然”这两个字很是得意。
但布兰特的反应让他再度称奇:这个萨拉萨星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说了声“很有意思”——好像他真看出什么意思来了似的。
接着他问:“我能进去吗?”
罗伦犹豫了:拒绝可能不礼貌,他们毕竟是想尽快和对方交上朋友;还有一点或许更加重要:他可以借这个机会告诉对方,谁才是这里的行家。
“当然可以,”罗伦答道,“什么都别碰就行了。”布兰特实在兴味盎然,没有注意到他没说“请”字。
罗伦领着布兰特走进了船上狭窄的气密舱。那里只容得下他们两个人,罗伦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布兰特套进那套多余的气泡装。
“我也希望这东西不用穿太久,”他向布兰特解释道,“但是在完成微生物检测之前,都得一直穿着。现在把眼闭上,等到消毒程序结束后再睁开。”
布兰特觉察到了一道微弱的紫色光芒,还听到气体发出的短暂咝咝声。然后,内舱门就打开了,两人来到了控制室里。
两人肩并肩坐下。身上的薄膜坚固而难以察觉,对行动几乎没有影响。尽管如此,薄膜还是把两人分开了,仿佛将他们隔离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从许多方面来看,这也的确是事实。
罗伦承认布兰特学东西很快:只要再给他几个小时,他就能操作这艘飞船了,尽管他永远不可能理解驱动飞船的原理。不过话说回来,据说真正能理解超空间的动力学原理的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而这几个人都在几世纪前就去世了。
两人很快就沉浸在了技术细节的讨论中,几乎忘却了外面的世界。这时,控制台方向突然传来一个略带忧虑的声音:“罗伦,这里是母舰,出什么事了?我们已经半个小时没有你们的音讯了。”
罗伦懒洋洋地按下了一个开关。
“你们正在六个视频信号和五个音频信号上监视着我们呢,不至于这么紧张吧——”他希望布兰特能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局势完全在我方的掌控之下,我们可不会放松戒备,“——帮你转给摩西。老规矩,说话的活都由他干。”
弧形的舷窗外,摩西・卡尔多还在和镇长热烈地讨论着,西蒙斯议长也不时插上两句。罗伦按下一个开关,船舱中瞬间响彻了外面的对话声,音量比三个人站在身边说话还大。
“……尽地主之谊。但是您肯定也知道,就陆地面积而言,这是一颗非常渺小的行星。您说您的飞船上有多少人来着?”
“镇长女士,我好像没有提到确切数字。萨拉萨星是个美丽的地方,但是在任何情况下,我们的船员都只会有一小部分在行星表面登陆。我完全理解您的……您的关切之情,但是您完全不必感到担忧。只要一切顺利,我们在一两年后就会重新启程。
“再有,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拜会友人——我们根本就没料到会在这儿遇到任何人!但是一艘星舰会以光速的一半飞行,一定有其充分的理由。你们有我们需要的东西,我们也有东西要给你们。”
“我能问问是什么吗?”
“如果你们愿意接受,我们将献出人类在最后几个世纪中创造的艺术和科学。但是我要提醒一句:这份礼物可能会对你们自身的文化造成相当大的冲击——对我们提供的一切照单全收,可能不是明智之举。”
“感谢您的坦率,还有您的理解。我肯定你们的手上有几件无价之宝。那么,我们又能向你们回赠些什么呢?”
卡尔多发出了浑厚的大笑。
“幸好这不是什么问题。这东西呀,就算我们擅自取走,你们也未必会注意到——
“我们想从萨拉萨星取走的,是十万吨水,更确切地说,是十万吨冰。”
11 代表团
萨拉萨星的总统上任才刚满两个月,对于自己的不幸遭遇还不能完全接受,但对此他也无能为力,只能在未来三年内尽量把这份糟糕的工作干好。要求重新计票当然是没用的,总统的选拔程序通过千位数字的随机生成和交叉存取来确定人选,那是人类想出的最接近随机的办法。
有五种方法可以避免身陷总统府(府上共有二十个房间,其中有一大间,可容纳一百位宾客)的危险。一,未满三十;二,年逾七十;三,身患不治之症;四,智力有缺陷;五,犯下严重罪行。
对艾德加・法拉丁总统而言,唯一可行的是最后一项;他还真的仔细考虑过这个选项。
不过他也承认,除了给他个人带来不便之外,萨拉萨星的政府大概是人类设计出的最佳政府了。母星上的人类花了一万来年的时间才将它完善到现在这个地步,期间不断尝试,还常常犯下可怕的错误。
等到所有的成年人都在学校里绞尽脑汁以后(有时绞尽脑汁都不够),真正的民主就有了可能。最后一道门槛是由中央计算机连接起来的即时个人通信网络。据历史学家研究,地球上第一个真正的民主政体建立于2011(地球)年,地点在一个名叫新西兰的国家。
从那以后,挑选国家领袖的事务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大众普遍接受了一个观念:任何一个蓄意想当领袖的人都该自动出局。在那之后,随便什么政体都能有效地服务大众,选举也简化成了抽签。
“总统先生,客人在书房等您。”内阁秘书说。
“谢谢,丽莎,他们的泡泡装都脱掉了吧?”
“都脱了,所有医务人员都认为他们是绝对安全的;可是还有一点我要提醒您,他们……呃……他们的气味有点怪。”
“克拉肯!怎么个怪法?”
秘书莞尔。
“唔,也不算难闻,至少我不这样想;这气味一定是和他们吃的东西有关。我们已经分开了一千年,生化反应可能都不一样了。他们的气味嘛,说‘芬芳’大概最合适吧。”
总统闹不明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就在盘算要不要问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令人担忧的念头。
“那么,你觉得在他们闻起来,我们会是什么味儿?”
还好,在逐一介绍五位客人时,他们并没有表现出鼻腔受罪的模样,但秘书伊丽莎白・石原的提醒绝对明智:他现在总算明白“芬芳”是什么意思了。石原说得没错,他们的确不难闻,还让他想到了几种香料的气味;每次轮到他妻子做饭时,总统府里就会飘满这种香气。
总统大人在马蹄形的会议桌前坐下,心里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几率和命运,而这两个问题都是他以前从未考虑过的。当初就是纯粹的几率将他推上了现在的位置,现在,它(或者说,是它的兄弟——命运)又出手了。他本来是个运动器材制造商,胸无大志,眼下却被委以重任,主持这次历史性的会面,想想就觉得奇怪。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份活计总得有人来干;而且他得承认,自己逐渐喜欢上了这份工作;至少,现在的他很期待能发表一席欢迎辞。
致辞可说相当成功,尽管略显冗长,就算是在目前的场合也是。接近尾声时,他注意到听众原来礼貌倾听的表情变得有些呆滞,于是便省掉了几个关于产量的统计数字,南岛新建电网的事也整个略过。语毕落座时,他感到信心十足:刚才的致辞塑造了一个技术先进、活力充沛、不断向前的社会形象。他的听众会觉得,尽管萨拉萨星乍一看有些落后的迹象,但实际上既不落后也不腐朽,反而继承了伟大的祖先们最优良的传统,如此等等。
“十分感谢,总统先生,”贝船长赞赏地停顿片刻,然后说道,“当我们发现萨拉萨星不但有人居住,而且欣欣向荣时,我们真是感到了莫大的惊喜。我们的逗留一定会非常愉快。希望在我们离开时,除了双方的善意,什么都不要带走。”
“原谅我如此直接——客人刚到就问这个问题可能显得唐突——你们准备在这儿逗留多久?我们想尽快了解,以便作出必要的安排。”
“总统先生,这一点我完全明白。但目前我们还无法确定,因为这部分取决于您所提供的协助。据我估计,我们至少会待上一个萨拉萨星年,更有可能是两年。”
和多数萨拉萨星人一样,艾德加・法拉丁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感。这位最高长官的脸上一下子露出欢快的表情(说狡猾也可以),贝船长见了心中一惊。
他急忙问道:“阁下,这不会带来什么不便吧?”
“恰恰相反!”总统大人兴奋得直搓手,“你们可能还没听说:再过两年,我们的第200届奥运会就要召开了——”说到这儿,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年轻那会儿得过1000米赛跑的铜牌,于是大伙儿就推选我做了组委会主席。我看我们可以各出一些人,比试比试!”
内阁秘书在一旁插话:“总统先生,规则可能不允许……”
“规则是我定的!”总统大人坚定地说,“船长,请考虑一下这个邀请。您愿意的话,当作是挑战也行!”
贝船长在决策时素来果断,但眼下的形势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正当他踌躇着该如何作答时,一旁的医务总长玛丽・牛顿及时上前解了围。
“总统先生,非常感谢您的邀请,”玛丽・牛顿说,“但是我这个医务人员想提醒您几点:我们都已经三十多岁了,平时完全缺乏锻炼。而且萨拉萨星上的重力比地球高出百分之六,这会让我方处于严重劣势。所以,除非你们的奥运会有象棋或纸牌项目,否则就恕难从命了。”
总统露出失望的神色,但不一会儿又变得乐呵呵了。
“那好吧,不过贝船长,您至少得出面颁几个奖。”
“我很荣幸。”船长略微有些茫然,他觉得这次会面有点失控,必须得把它扳回正道。
“总统先生,我能谈谈我们在这里的计划吗?”
“当然可以——”总统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他老人家的心思还在别处游荡呢,或许是在缅怀年轻时的胜利……但接着,他明显收住了心神,把注意集中在了眼下的谈话上,“——各位的到来让我们感到既荣幸又困惑。这颗星球能提供给各位的应该很少。我听说你们要这儿的冰,这是开玩笑的吧?”
“不是的,总统先生,我们是绝对认真的,我们的确只想在萨拉萨星上采集一些冰。不过我们在着陆后试吃了点儿东西,觉得午餐时的奶酪和葡萄酒也很对胃口,所以我们的需求可能会大大增加。但我们最想要的仍然是冰,这一点让我解释一下,请先看看图像——”
空中浮现出了星舰麦哲伦号那两米长的影像,它看起来栩栩如生,总统都想伸手去触摸了;要不是有旁人在场,他肯定会做出这个幼稚的举动。
“如您所见,这艘飞船大体上是个圆柱体,长度四公里,直径一公里。我们的推进系统采用的是空间本身的能量,所以在理论上,飞船的速度没有上限,能一直加速到光速。但是在实践中,我们加速到光速的五分之一就会遭遇阻力,阻力来自恒星间的尘埃和气体。这些障碍物虽然稀薄,但是当物体的运动速度达到每秒六万公里或者更高,它就会和大量物质发生撞击;而且在这个速度上,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氢原子都能造成相当可观的破坏。
“因此,麦哲伦号像早期的原始太空船一样,在前部安装了一块烧蚀防护罩。这面盾牌可以用任何材料建造,只要量够大就行。而在温度接近于零的星际空间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比冰更适合了,它廉价、容易加工,而且还坚固得很!您看这个钝圆锥体,它就是我们在两百年前离开太阳系时挡在飞船前面的小冰山,现在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图像抖动了一下,又重现了。飞船的形象没变,但悬浮在它前部的锥体已经缩成了一层薄薄的圆片。
“在银河系的这个灰尘密布的角落,它挖出了一条长度五十光年的坑洞,剩下的就是这些了。我们把烧蚀率控制在了百分之五以内,所以没有遇上任何危险,这个结果我很满意,但飞船撞上什么大东西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一旦发生那样的撞击,不管是冰盾还是装甲板都保护不了我们。
“剩下的冰盾能让我们再飞十光年,但只有十光年是不够的,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萨根二行星,距这里还有七十五光年的航程。
“总统先生,您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在萨拉萨星停泊了吧:我们是想问你们借——该说‘乞求’吧,因为没法保证归还——乞求十万吨左右的水。我们必须在轨道上另建一座冰山,那样才能在飞向群星的路上扫清障碍。”
“可我们该怎么帮忙呢?”总统问道,“你们的技术可是比我们先进了几个世纪啊。”
“我看未必,除了量子引擎,我们的技术也谈不上有多先进。如果您批准,我就让副船长马林纳大致说说我们的计划。”
“请。”
“首先,我们得找一个建立制冰站的地点。方案有好几个,比如可以在海岸线上圈出一块地,它对本地的生态不会造成任何干扰,但你们要是觉得不妥,我们就把站点建在东岛上,希望克拉肯山别在完工之前喷发才好。
“站点的设计已经基本完成,只要根据最终的选址稍作修改就行。大多数重要部件可以马上投产,都是些简单的设备——水泵、冷冻系统、热交换器、起重机什么的——二十世纪的老技术还是很管用的!
“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就能在九十天后生产出第一块冰。我们的计划是制造标准尺寸的冰块,每块的重量是六百吨,形状是平坦的六边形——曾有人把它叫做‘雪花’,后来这名字就沿用了下来。
“开工之后,我们将每天生产一片‘雪花’,然后把成品运到轨道,拼装成防护盾。从第一片‘雪花’下线到最终结构测试,一共会用去两百五十天,然后我们就会准备起航。”
副船长说完之后,法拉丁总统静坐了片刻,一言不发,两眼出神。然后,他用几乎是恭敬的口吻说道:“冰……我还从没见过冰呢,除了杯子里的冰块……”
与客人握手道别时,法拉丁总统发现了一桩怪事:客人身上的“芬芳”已经变得若有若无了。
是他习惯了对方的气味,还是他丧失了嗅觉?
两个答案其实都对,但当天的午夜时分,他已经认定是第二个答案了:从睡梦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两眼水汪汪,鼻塞严重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
“亲爱的,你怎么了?”总统夫人焦急地问道。
“叫那个……阿嚏!叫医生来!把我们的医生和飞船上的那位都叫来!他们可能什么鬼办法都没有,但我至少可以……阿嚏!可以骂他们两句!希望你还没受感染。”
第一夫人安慰了丈夫几句,但旋即就被他的喷嚏声打断。
两人坐在床上,一脸不快地看着对方。
“一般得七天才能好,”总统吸溜着鼻子说,“但也可能医学在过去几百年里有了点进步。”
医学的确进步了,但也没进步多少:医务人员经过奋勇苦战,在没死一个人的情况下,在六天后将疫情镇压了下去。
对一对被群星分开了近一千年的堂兄弟来说,这样的重逢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12 传人
伊芙琳,我们已经来了两个星期,但感觉上却没有那么久,因为按照萨拉萨星的日历,时间才过了十一天。我们早晚会抛弃旧的历法,但我的内心会永远随着地球的古老韵律一起搏动。
这阵子过得很忙,大体也很愉快,唯一的问题是医药方面的。我们已经采取了一切预防措施,但隔离还是解除得太快了,使得大约两成的萨拉萨星人受到了某种病毒的感染,更令人歉疚的是,我们的船员中没人出现任何症状。幸好没有死人,但这恐怕不能归功于当地的医生。这里的医学非常落后,他们太依赖自动医疗系统了,连最简单的问题也处理不了。
但萨拉萨星人原谅了我们,他们真是心地善良、性格随和的人民。能生活在这颗行星上,他们的运气真的很好——或许有点太好了!相比之下,萨根二就更显得荒凉了。
他们的唯一障碍是土地有限,但他们非常明智,把人口数控制到很小,远远不到可持续发展的上限。就算他们有过突破上限的冲动,也一定从地球贫民窟的记载中得到了教训。
他们是如此美好、如此迷人,叫人很难放任他们走自己的路、发展自己的文化,而不伸手援助。在一定意义上,他们就是我们的孩子。而做父母的都难以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们迟早得对孩子放手。
当然了,一定的干预是免不了的;我们的到来就是干预。我们是不请自来的,幸好没有被拒之门外,而是成了这颗星球的客人。他们始终会惦记着大气层外的麦哲伦号,那是祖先的行星派来的最后一位特使。
我又去了一次他们的出生地——登陆原点——去走了一遍每个萨拉萨星人都至少会走上一遍的路线。那里现在既是博物馆,也是神社,还是在这颗行星上,“神圣”一词唯一能派上点用场的地方。七百年过去了,那里还没变过。播种船只剩下一具空壳,但看起来还像是刚刚着陆的样子。它的四周默默躺着各种机械,有挖掘机,有建造机,还有机械人操作的化学加工站。当然了,第一代人类的养育站和学校也在那里。
有关第一代人类的记录已经基本湮灭——可能是有意为之。尽管规划师们技术高超,事先也有防灾预案,但当时肯定还是发生了生物学事故,留下的痕迹肯定也被覆盖程序无情地抹掉了。再后来,那些没有生身父母的个体被自然诞生的个体所取代,这个过程一定也充满了心灵的创伤。
事到如今,创生那几十年的悲苦和哀伤都已经过去几个世纪了。像先驱者的坟墓一样,它们已经被新社会的缔造者忘记。
我很乐意一辈子都住在这里。萨拉萨星上有着丰富的研究素材,足够一大群人类学家、心理学家、社会科学家研究上好一阵了。最重要的是,我真的希望能见见那些早已不在人世的同行;我想告诉他们,我们之间那些无休止的辩论,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事实证明,要建立一个理性的、人道的、完全不受超自然因素威胁的文化,是完全可能的。尽管我在原则上不认同审查制度,但我必须承认,那些为萨拉萨星殖民地准备档案库的人,的确完成了一项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他们清理了一万年的历史和文学,结果证明,他们的做法是对的。如果要重新引入这些失落的文化遗产,我们必须做到非常谨慎;就算是对美到极致、动人心魄的艺术品,也得遵循这个原则。
萨拉萨文明从未受过那些已死宗教的毒害,在它七百年的历史上,也没出现过什么鼓吹新宗教的先知。“上帝”这个词差不多已经从他们的语汇中消失了。当地人听我们说出这两个字时都感到相当意外——或者说有趣。
我的科学家朋友喜欢说,孤证不等于统计。因此,虽然这个社会完全没有宗教,我也不敢说这就证明了什么。据我们所知,萨拉萨星人的基因都经过了仔细甄选,尽可能去除了负面的社会特质。是的,是的,我也知道人类的行为只有百分之五由基因决定,然而这部分基因是非常重要的!萨拉萨星人仿佛完全没有羡慕、狭隘、嫉妒、愤怒等负面情绪。这难道完全是文化塑造的?
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那就是二十六世纪的那些宗教团体发射的播种飞船,现在都怎么样了?那批播种船共有六艘,其中包括摩门教的“约柜号”和“先知之剑号”。我想知道:它们当中有没有成功的?宗教在它们的成败中起了什么作用?也许有一天,等局域通讯网建立起来,我们就能知道那些先驱的下落了。
萨拉萨星的彻底无神论也造成了感叹词的贫乏。一个萨拉萨星人在不慎砸到脚趾时会一下子哑口无言,即便是呼喊某些身体功能的句子也不足以抒发情绪,因为它们在这儿都不是什么禁忌。唯一不分场合的感叹词是“克拉肯!”这句话简直叫当地人给用滥了,但它也明确显示了克拉肯山在四百年前的那场喷发对当地人的造成的影响。我希望能在离开之前去会一会这座大山。
未来还有好几个月,但我在心里已经害怕起来,我并不害怕前方可能的危险——即使飞船在途中遭遇不测,我也永远不会知道。我之所以害怕,是因为一旦发生不测,我和地球的联系——还有,亲爱的,和你的联系——就又断了一根。
13 别动队
“总统听了肯定不高兴,”瓦德伦镇长饶有兴味地说,“他可是铁了心要送你们去北岛。”
“我知道,”马林纳副船长答道,“我真的不想让他失望,他可是帮了不少忙。可北岛的岩石实在太多了,最合适的沿海区域又已经开发了。这儿倒是有一处被彻底遗弃的海湾,它有一片带点坡度的沙滩,离塔纳镇也只有九公里,是个理想的地点。”
“听起来好得都不像是真的。布兰特,那个海湾为什么会被遗弃?”
“都是因为红树林计划。那儿的树全死了,到现在还不知道原因,留下的烂摊子也没人敢去清理。那地方看起来很糟糕,闻起来更糟糕。”
“这么说,那里已经是个生态灾区了……船长,请随便使用!你们去还能改善改善当地环境呢。”
“我们保证把制冰站造得非常美观,而且不对环境产生一点儿影响。当然了,我们在离开时一定会把它彻底拆除,除非你们想要保留。”
“谢谢您的提议,但是每天几百吨冰对我们来说,应该没什么用处。那么塔纳镇能为你们提供什么呢,住宿,饮食,交通?只要你们开口,我们一定乐意帮忙。我猜你们会有好些人下来干活的吧?”
“大概一百来人吧。感谢您的提议,但好意只能心领,因为一旦开工,我们就得日夜不停地和母舰开会,所以要一直待在一起。我们已经预先设计了一个小村庄,组装好了我们就立刻带着设备住进去。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识好歹:别的任何安排都派不上什么用处。”
镇长叹了口气:“我想您是对的。”她刚刚还在盘算怎么开个后门,把贵宾套间拨给那位仪表堂堂的罗伦森少校,而不是副船长马林纳。这个问题还真伤脑筋呢。现在可好,这压根就不再是问题了。
她觉得灰心极了,差点想呼叫北岛,请上一任正式配偶过来一起度假。但那个混蛋多半又会拒绝的,她可受不了这个。
14 米蕾莎
许多年之后,米蕾莎・里奥尼达还能记起第一次看见罗伦的情景。那种感觉她从未在别人身上体验过,连布兰特都不例外。
这和新鲜感没有关系:她在遇见罗伦之前已经和几个地球人打了照面,没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寻常;只要在太阳底下晒上几天,他们多数会变得和萨拉萨星人别无二致。
罗伦就不同了:他的皮肤一点儿都没晒黑,那头惊人的头发倒显得更白了。那天他和两个同事一起从瓦德伦镇长的办公室里出来,那头泛着银色的头发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目光。当时,他们三个人看起来都略有些垂头丧气,只要和镇上那个迟缓僵硬的官僚体制打过交道,正常人都会是这个反应。
就在这当口,两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片刻之后又分开了。米蕾莎先是朝前走了几步,然后不由自主地骤然停下,转头回望。她看见那位访客也在注视着她。
转瞬之间,两人都已明白:他们的生活将从此改变。
当晚,云雨之后,她问布兰特:“他们说了要待多久吗?”
“怎么挑这时候问啊?”布兰特睡意朦胧地咕哝着,“至少一年吧,也许两年。晚安——第二次说了。”
她丝毫没有睡意,但也明白不该追问了。好一阵子,她就这么睁眼躺着,望着内月的光芒扫过地板,听着身边那具令人珍爱的身躯轻轻沉入睡眠。
她在布兰特之前结交过许多男人,但在认识布兰特之后就对别人没了兴趣。可是现在,她的心中又燃起了兴趣(她还在假装那仅仅是兴趣),对方是一个她才看了几秒的男人,连叫什么都不得而知。(打听名字是明天的头等大事。)
米蕾莎一直对自己的清醒敏锐感到自豪,她看不起那些为感情左右的男女。她明白这个地球人的魅力部分源于他的不同和他所代表的宏伟的新世界:这个人曾用自己的双脚在地球的城市中穿行,他曾目睹了太阳系的最后几小时,现在又踏上了前往新恒星的道路。能和这样一个人交谈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奇迹。她又一次察觉到了内心深处对现状的不满:萨拉萨星的生活平淡如水,除了和布兰特的幸福时光,其余都乏善可陈。
或许,她对布兰特的感情不是幸福,而仅仅是满足?她到底想要什么呀?这些来自群星的陌生人身上,是否就有她想要的,这一点她还不得而知。但至少,她得在他们离开萨拉萨星之前试上一试。
那天早晨,布兰特也拜访了瓦德伦镇长。当他把渔网的碎片扔到她面前时,镇长的反应不温不火。
“我也知道你有大事要忙,”布兰特说,“可这件事我们怎么处理?”
镇长看着卷成一团的缆线,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在经历了目眩神驰的星际政治之后,日常事务已经很难让她集中精神了。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她问。
“这显然是蓄意的。看这儿,网线在断裂前还被扭了两下。他们不仅破坏了我们的网,还带走了部分网线。这种事肯定不是南岛的人干的,没有动机啊。我一定会找到真相,迟早会找到……”
布兰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片刻,余下的话不言而喻。
“你怀疑是谁?”
“自从开始试验电网捕鱼技术,我就一直在和两类人较量,一类是保育派,还有一类就是那些个疯子——他们觉得一切食物都必须是合成的,吃活的东西是邪恶的,无论吃的是动物还是植物。”
“保育派的想法还算有点道理:如果你的渔网真像你说得那么有效,那就会干扰他们一直在说的生态平衡。”
“这个得看常规礁石普查结果,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会把实验停一阵。我感兴趣的毕竟是远洋鱼类,我的电网似乎能把它们从三四公里外吸引过来。再说了,就算三岛上的人都只靠吃鱼过活,也不会对海洋的生物总数造成任何影响。”
“就本土的假鱼而言,我觉得你做的一点儿没错,这可是件大好事呢——它们毒性太强,根本没法加工。但是你肯定地球的鱼群已经在这个星球上站稳脚跟了吗?那句老话可能是对的:你或许充当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布兰特满怀敬意地看着镇长:她总是能提出些机灵的问题,让他觉得意外。他没有想到的是:要不是因为内涵远超外表,她是不可能在这个位置上坐这么久的。
“金枪鱼可能活不下去,海洋的盐度还得过几百万年才能赶上它们的需求;鳟鱼和鲑鱼倒是活得挺好。”
“而且它们真是好吃,好吃到可能突破合成派的道德戒律。你的猜测很有趣,但我不太接受。那些人也就是嘴上说说,不会真动手的。”
“他们几年前在一个试验农场释放过一整群牲畜。”
“不是未遂么?释放的奶牛直接走回去了,大伙儿都笑得不行,他们只能把后来的抗议活动都取消了。我可不认为他们会花这么大力气搞破坏。”镇长说着指了指破裂的渔网。
“这也花不了多少力气,夜里驾一艘小船,船上带几个会潜水的就行。那一带的海水才二十米深。”
“好了好了,我去调查调查。另外,我还想要你做两件事。”
“什么事啊?”布兰特想要隐藏语气中的怀疑,但完全隐藏不住。
“第一是把渔网修好,技术商店会为你提供一切设备。第二是在证据确凿之前别再指控人。你如果猜错了就会出洋相,还得道歉;如果猜对则会打草惊蛇,让破坏分子逃跑。明不明白?”
布兰特微微张嘴:他还从没见过镇长表现出这么尖锐的态度。他收起罪证,有些灰溜溜地离开了。
如果他知道了瓦德伦镇长已经不那么喜欢自己,他或许会更加垂头丧气的,但也可能会觉得好笑。
那天早晨,副总工程师罗伦・罗伦森征服了不止一位镇民的心。
15 新地球村
给基地起这么个让人怀念地球的名字,实在是不吉利,没有人肯承认是自己的主意,但“新地球村”总比“基地”好听一些,于是大家很快就接受了。
一座座事先设计好的小屋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几乎一夜之间就全盖好了。这是塔纳镇的居民头一次见识地球人——应该说是地球的机器人——的工作风格。他们全都看呆了,连布兰特也不例外。他一直认为机器人弊大于利,只能在危险单调的工作中使用,但现在,他的想法也改变了。工地上,一台优雅的多功能移动建筑机正忙碌着,它工作起来风驰电掣,叫人看得眼花缭乱。无论它开到哪里,都会有一群小小的萨拉萨星人跟在后头,面带仰慕之色。无论在做什么,只要看到前面有人,这台巨大的机器都会礼貌地停下,等到海岸边的人走光了才重新开工。布兰特拿定了主意:他就是需要一个这样的帮手,或许他能说服这些客人,让自己也……
过了一周之后,新地球村已经开始正常运作,成为了大气层外的那艘星舰在地面上的缩影。村里的员工宿舍外观朴实,内部舒适,能供一百名船员居住;室内装备了住客所需的一切生命维持设备,还有图书馆、健身房、游泳池、电影院等等。萨拉萨星人很喜欢这些设备,急不可待地把他们占满了。结果新地球村名义上只有一百居民,但随便什么时候,它的实际人口都至少是这个数字的两倍。
多数参观者都迫不及待地伸出援手(有的是不请自来的),似乎是铁了心要让客人过得尽量舒适。这份友善让地球人非常开心,并从心里觉得感激,但也常常叫他们觉得尴尬。萨拉萨星人拥有无穷的好奇心,对“隐私”这个说法,他们闻所未闻。要是在门口竖个“请勿打扰”的牌子就会被视为挑衅,并常常引发有趣的纠纷……
在麦哲伦号上的最后一次船员会议上,贝船长这么对船员发表了如下指示:“各位都是高级军官,也是智力出众的成年人,我这话不说你们也明白:在了解萨拉萨星人的确切想法之前,尽量不要卷入……嗯……卷入纷争。他们表面上非常随和,但这可能只是假象。卡尔多博士,你也这么认为,对吧?”
“长官,我对萨拉萨星人的研究时间很短,还不敢自称是萨拉萨星习俗方面的权威。但我们眼下的处境在地球的历史上不乏先例:当古代的帆船在长途远航后靠岸,就往往会和当地人发生冲突——许多人想必都看过那部经典古董片《叛舰喋血记》吧?”
“卡尔多博士,你不是要把我比作库克船长——不,是布莱船长[3]吧?”
“就算那样也不算侮辱,布莱在历史上是位出色的航海家,他是被人恶意中伤的。总之,在现阶段,我们需要的是常识、礼貌、还有您刚才所说的,谨慎。”
卡尔多说最后一句时是在朝自己这边看吗?罗伦心想:事情还没那么明显吧……
由于职责需要,他每天都要和布兰特・法考纳见上几十面;而见了布兰特就不可能不见米蕾莎,想躲都躲不了——尽管他不想躲。
他和米蕾莎还没有单独相处过,说过的话也不过是几句礼貌的寒暄。但是和她之间,已经无需再说什么了。
16 聚会
“这叫‘婴儿’,”米蕾莎说,“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总有一天,他会长成一个完全正常的人类。”
她脸上带着微笑,两眼却湿湿的。看着罗伦惊讶的表情,她意识到了一件从来没想到过的事:单是这个镇子上的孩子,就可能比末日之前地球上的孩子总数还多——那会儿的地球,出生率已经接近为零。
“这小东西……是你生的吗?”罗伦低声问道。
“嗯……首先,这不是‘小东西’,是个‘小男孩’。他叫莱斯特,是布兰特的外甥,孩子的父母这会儿在北岛,暂时由我们照顾一下。”
“他可真美,能让我抱抱吗?”
小莱斯特仿佛听懂了似的,哇哇大哭起来。
米蕾莎哈哈大笑:“看来不行!”说着急忙把孩子抱到手里,朝最近的厕所走去。“他这是在发信号呢。趁别的客人还没来,你先跟着布兰特和库玛尔四处转转吧。”
萨拉萨星人热爱聚会,一有机会就组织,而麦哲伦号的来访无疑是他们一辈子才有的机会;准确地说,是几辈子才有的。幸好船员们足够小心,没有接受每一个邀请,不然的话,他们就得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在各种官方、非官方的招待会之间奔波了。没过多久,船长就发布了一条罕见而强硬的命令,船员们打趣地称之为“贝爷雷霆”,简称“贝雷”——命令规定,每位船员最多每五天参加一次聚会,但也有人觉得这个频率还是太高,因为萨拉萨星人实在太好客,五天时间还不足以从聚会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里奥尼达家的宅子现在住着米蕾莎、库玛尔和布兰特三人。那是一栋庞大的环形建筑,已经住过六代家族成员了。房子只有一层(塔纳镇上很少有多层楼房),中间有一方边长三十米的庭院,青草萋萋。庭院正中有个小池子,一道造型优美的木桥通向池中的一座小岛,小岛上种着一棵棕榈树,看着有点病恹恹的样子。
“这树过一阵就得换,”布兰特带着歉意说,“有些地球植物在这儿生长得很好,但有的怎么也长不好,不管用了什么化学催生剂都会死掉。我们尝试引进的鱼类也是这样。如果有鱼塘当然好,可我们这儿没什么湖泊,海洋倒是大得不得了,这事想想就丧气。真希望能够好好利用海洋啊。”
罗伦暗想:布兰特・法考纳一说到海的话题就变得相当无聊。但他也承认:谈论海洋总比谈论米蕾莎来得保险。在那边,米蕾莎已经照顾好了莱斯特,正在招呼新来的客人。
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陷入这样的处境吧?他以前也恋爱过,但是那些记忆,甚至那些名字,都已经被记忆擦除程序擦除了——每个船员在离开太阳系时都接受了擦除,目的是让他们免于痛苦。他甚至没有想过要找回那些记忆:他的过去已经彻底毁灭,何苦用那些形象来折磨自己呢?
就连绮塔妮的面庞都渐渐变模糊了,尽管他一周前刚在休眠舱里见过她。他曾和绮塔妮一同计划了未来,但那个未来是可能永远实现不了;米蕾莎就不同了,她没有冰冻在五百年的休眠中,而是就在此刻,就在眼前,浑身散发着活力,散发着欢笑,她让罗伦重新觉得完整。他欣喜地发现:末日时代的紧张和疲劳,终究没能夺走他的青春。
和米蕾莎在一起时,他总能急迫地感受到作为男人的冲动。只要体内的压力得不到释放,他的内心就不会平静,工作起来也没有效率。有几次研究红树林海湾的建造计划时,流程图中浮现出了米蕾莎的面庞,他不得不给计算机下达暂停指令,然后在脑海中对她倾诉。有几次两人一起待了几个小时,相隔不过几米,却只能礼貌地寒暄几句,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感受到分外强烈的折磨。
布兰特突然告辞,匆匆走了出去,罗伦松了口气,但他很快就发现了布兰特离开的原因——
瓦德伦镇长走了过来:“罗伦森少校!希望塔纳镇没有亏待你。”
罗伦暗叫了一声苦。他知道自己应该对镇长以礼相待,但社交礼仪向来不是他的长处。
“没有没有,谢谢您。您大概还没见过这几位先生吧——”
他冲着院子另一头几个刚到的同事打了声招呼,嗓门大得有点过分。运气不错,对方都是上尉。军人就算离开了岗位,军衔也不会失效,对这一点他向来是充分利用的。
“瓦德伦镇长,这位是欧文・弗莱彻上尉。欧文,你这是第一次下来对吧?这几位是华纳・瑙上尉,兰吉・文森上尉,卡尔・鲍斯莱上尉……”
这几个年轻人是典型的火星人,喜欢拉帮结派,老是同进同出,不过这样目标就明显了,加上他们风度也好——罗伦确信,镇长对自己的脱身毫无知觉。
多琳・张本想和船长交谈几句,但他只是象征性地露了露面,喝了杯东西,对主人道了声歉,然后就迅速离开了。
张问卡尔多:“他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采访呢?”卡尔多在这方面没有禁忌,他接受的视频和音频采访加起来已经能播放几天了。
“贝船长具有特殊的地位,”他对张说,“他和我们不一样,不用解释,也不用道歉。”
“你的语气好像有点讽刺。”萨拉萨广播公司的这位明星记者说道。
“我没想讽刺什么。我对船长十分敬仰,也接受他对我的看法,当然了,是有所保留地接受——呃,你在录音吗?”
“目前还没有,背景噪音太大。”
“算你运气好,虽然跟我不熟,可我还是什么都对你说。”
“你说的我肯定不录,摩西。船长对你到底是什么评价?”
“他很看重我的想法和经验,对我这个人却不怎么当回事,他的理由我完全明白。他有一次对我说:‘摩西,你喜欢权力,不喜欢责任;而我两样都喜欢。’这句评论很精到,一下子概括了我们俩的区别。”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还能怎么回答?他说的可是一点不错。我只有过一次参政的经历,结果嘛……不能说是一场灾难,但绝对不是我乐于见到的。”
“你是指卡尔多圣战?”
“哦,原来你知道。‘圣战’之类的说法很蠢,我听了就来气。这又是船长和我产生分歧的地方。他那会儿认为,章程不该强制我们避开所有可能存在生命的行星,他认为这婆婆妈妈、没有意义;他肯定到现在还这么想。船长还有一句名言:‘法则我能理解,但元法则纯粹是胡扯——呃,纯粹是胡话了。’”
“太精彩了!我以后一定得把这个录下来。”
“绝对不行——那边出什么事了?”
多琳・张懂得何时穷追,也懂得何时放手。
“那个啊,是米蕾莎最喜欢的气体雕塑。你们地球上一定也有吧?”
“当然有。既然你还没开始录音,我就再说句心里话:我觉得那算不上什么艺术,好玩倒是挺好玩的。”
庭院一角的大灯已经熄灭,十几名宾客聚拢在了一枚直径接近一米的硕大肥皂泡周围。卡尔多和张也走了过去。只见肥皂泡内部闪出螺旋形的彩色光芒,仿佛是一块旋涡星云正在诞生。
张解释说:“这件作品叫做‘生命’,已经在米蕾莎家传了两百年,现在有点漏气了,记得以前比这个还亮。”
就算漏了气,这也还是件动人的作品。底部的电子枪和激光束由程序控制,在肥皂泡上绘出一幅幅几何图形,程序是由一位早已谢世的艺术家精心编写而成的。几何图形不断演化,终于形成了有机体的结构。这时,球体的中心又涌现出了更加复杂的图案,它们越变越大,最终消散,新的图案又取而代之。在一串机巧的画面中,单细胞生物沿着一架螺旋形的阶梯攀援,观众瞬间就认出那代表了DNA分子。它们每攀爬一步,就有新的物种加入进来,几分钟之后,画面就跨越了四十亿年的历史,包含了从变形虫到人类的全部生物。
接着,那位艺术家往前更进了一步,但卡尔多却看不明白了。莹光气体扭曲成了非常复杂而又抽象的形状,或许要多观赏几次,才能看出其中蕴含的图形。
然后,肥皂泡里那阵色彩绚丽的风暴戛然而止。“今天怎么没声音?”多琳问,“以前都有配乐的,可好听了,尤其是结尾的那段。”
“我就担心有人问到这个,”米蕾莎抱歉似的笑笑说,“我们不知道是播放器出了故障,还是程序本身出了问题。”
“你们应该另外备了一套的吧!”
“哦,有,当然有。可多余的那套放在库玛尔的房间里,大概是压在那条独木舟下面了。他的那个窝呀,你看过了才会真正理解‘熵’的意义。”
“那不是‘独木舟’,是‘赛艇’——”库玛尔抗议着走了过来,他正巧才到,胳膊上还挽着个漂亮的本地姑娘,“——还有,‘熵’是什么?”
有个傻乎乎的火星人想给库玛尔上一课,他把两种颜色的饮料倒进了同一个杯子,接着便开始解释“熵”的定义,但还没说几句,气体雕塑那儿就传来震耳欲聋的乐声,把他的声音给淹没了。
“瞧瞧!”库玛尔在喧嚣中大声嚷嚷,表情骄傲极了,“布兰特什么都能修好!”
真的吗?罗伦心说:我看未必吧……
17 层层下达
发件人:船长
收件人:全体船员
主题:日历
由于这个问题上已经产生了许多不必要的混乱,我希望能作以下几点说明:
1. 在航行结束前,船上的记录和时间表都将保持地球时间(修正相对论效应后)。船上的所有钟表和计时系统都将继续按地球时间运行。
2. 便捷起见,地面船员将在必要时使用萨拉萨星时间,但必须在所有记录中使用地球时间,并在括号中附上萨拉萨星时间。
3. 提醒各位几点:
萨拉萨星的平均太阳日长度是29.4325小时,一个恒星年相当于313.1561天,即11个月,每月28天。萨拉萨星的日历上只有11个月,多余的5天紧跟在最后一月的28日之后。闰月每六年出现一次,在我们逗留期间不会出现。
4. 萨拉萨星上一天的长度比地球长22%,一年中的总天数比地球少14%,也就是说,萨拉萨星的一年长度只比地球长了5%。各位明白,这就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切实的便利:我们的年龄无需更改。在萨拉萨星和地球上,一个人的年岁基本保持不变;一个21岁的萨拉萨星人,其生活的时间相当于一个20岁的地球人。萨拉萨星的历史从登陆元年开始计算,据今718个萨拉萨星年,或者754个地球年。
5. 最后一点值得庆幸:萨拉萨星上只有一个时区。
瑟达尔・贝(船长)
地球时间 3864.05.26.20:30
萨拉萨星时间 718.00.02.15:00
“谁能想到,这么简单的东西里竟然有这么多门道!”米蕾莎扫视了新地球村告示牌上的这张布告之后,不由大笑起来,“我想,著名的‘贝雷’就是指这个了吧。船长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我还没和他好好说过话呢。”
“他这个人可不好懂,”摩西・卡尔多答道,“我和他私下说话也就十来次。另外,整条船上,就他一个是所有人都得叫‘长官’的。不管什么场合,大家都这么叫他;除了马林纳副船长可能在私下里对他有别的称呼……这张布告嘛,其实还称不上‘贝雷’——它太专业了,一定是科学官瓦莱和秘书勒罗耶起草的。贝船长对工程原理十分精通,比我可精通多啦,但他主要还是个行政长官,必要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摆出总司令的样子来。”
“真是令人避之不及的职位。”
“总得有人来干嘛。常规的问题可以征询高级军官和计算机数据库,但有的事情需要有人拍板,并且用自己的权威施行,这就是为什么船上需要船长。飞船不能由一个委员会来管理,至少不能什么时候都靠委员会。”
“我们萨拉萨星就是靠委员会来管理的。你想想,法拉丁总统能担起船长的责任吗?”
“唔,这些桃子可真甜——”卡尔多又吃了一颗,圆滑地避开了这个问题,尽管他知道,这些桃子都是为罗伦准备的,“——可是你们运气好啊,一连七百年都没有什么大的危机!你们这儿不是有人说嘛:‘萨拉萨星没有历史,只有统计数字’?”
“才不是这样呢!克拉肯山不是爆发过么?”
“你说的那是自然灾害,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灾难。我说的是……嗯……是政治危机、社会动乱之类的。”
“这个得感谢地球。是你们给了我们《杰斐逊・马克三号宪法》;它非常有效,曾有人把它称作‘容量两兆的乌托邦’。这个程序已经三百年没有修改过了,到现在只添加了六条修正案。”
“愿你们保持下去!”卡尔多由衷地说道,“我可不想你们因为我们再添加个第七条。”
“如果真的要加,也会先输入档案库处理的。你什么时候再来啊?我还有好些东西要给你看呢。”
“我想看更多。你们肯定有许多能在萨根二上派上用场的东西,虽说那里和你们这儿截然不同。”(他暗自加了一句:“比你们这儿差远了。”)
两人正说着话,罗伦一声不响地来到了会客区域,他显然是刚从运动室出来,正要去浴室洗澡。他只穿了一条短得不能再短的短裤,一条毛巾搭在光溜溜的肩膀上;米蕾莎看了不由腿脚发软。
卡尔多跟他打了招呼:“看来又得冠军了,不觉得枯燥吗?”
罗伦坏笑了一下。
“有两个萨拉萨星小青年还挺有希望的,有一个还从我这儿得了三分,当然了,是因为我用了左手。”
“罗伦不会还没告诉你吧?”卡尔多对米蕾莎说,“他曾是地球上的乒乓球冠军。”
“别太夸张了,摩西,我只得过第五名。再说最后那几年的运动水平实在低得不行,第三个千年的随便哪个中国选手都能让我一败涂地。”
“我说,你没想过要教布兰特吧?”卡尔多不怀好意地问,“那可是很有意思的哦。”
室内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罗伦说了句:“我可不想占他便宜。”——自鸣得意,却也不失精准。
“正巧,布兰特也有东西想给你看。”米蕾莎说。
“哦?”
“你说你从来没上过船?”
“的确。”
“那么,布兰特和库玛尔想请你明早八点三十分到三号码头碰面。”
罗伦转头望着卡尔多。
“你觉得,我去安全吗?”他假装正经地问他,“我不会游泳啊。”
“没什么可担心的,”卡尔多作出了热心解答的样子,“他们要是真为你准备了单程旅行,那么会游泳也不管用。”
18 库玛尔
在库玛尔・里奥尼达十八年的人生里,丧气的事情只有一件:他的身高老是比期望的少了十公分。难怪人家给他取了“小狮子”的绰号,尽管没几个人敢当面这么叫他。
为了补偿高度的不足,他就在宽度和厚度上猛下工夫。米蕾莎曾经好几次喜怒交加地对他说:“库玛尔,如果你把健身的这点时间花在学习上,你早就成萨拉萨星上最伟大的天才了。”但还有些事她没对他说,对自己也不敢承认:看到他每天晨练的情景,她的胸膛里总会涌起姐姐不该有的情愫;另外,她对过来围观的仰慕者也会产生一丝嫉妒,而这就将库玛尔的大多数同龄人都囊括了进去。外间有传闻说,库玛尔和萨拉萨星上的所有女孩,外加半数男孩都上过床,这无疑是严重的夸大,但也并非无稽之谈。
库玛尔和姐姐在智力上差了一大截,但也绝非空有一身肌肉的白痴。他要是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就会不停钻研,直到精通为止,无论花费多少时间他都愿意。他是个出色的水手,过去的两年都在建造一条四米长的精美赛艇,主要都是自己动手,只是偶尔请布兰特帮帮忙。现在船壳已经完成,只是甲板还未动工。
他发过誓:总有一天要让赛艇下水,让笑话他的人都闭嘴。与此同时,“库玛尔的赛艇”也成了塔纳镇上的一句成语,专指任何尚未完成的工作——而这样的工作还真不少。
除了萨拉萨星人都有的拖拉毛病之外,库玛尔最大的缺点就是爱冒险,有时爱搞点危险的恶作剧。别人都觉得这个毛病早晚会给他惹来大麻烦。
可是,即使是他最不像话的恶作剧也不会让大家发火,因为他是完全没有恶意的。他对人开诚布公,甚至毫无心机,没人能想象他会说一句谎话。有了这样的个性自然容易得到原谅;他也的确经常得到别人的谅解。
地球访客的到来当然是库玛尔生活中最兴奋的事件。地球人的装备,他们带来的音频、视频和感觉记录,他们说的故事,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新鲜。再加上他见罗伦的次数比见别人都多,对罗伦产生依恋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罗伦却一点不喜欢这样子。如果有什么比不配合的伙伴更加讨厌,那一定就是个煞风景的黏人小弟了。
19 美女珊珊
“真不敢相信,你从来没上过船?”布兰特问道,“大船小船都没上过?”
“印象中在一个小池塘里划过小的橡皮艇,应该是我五岁那会儿的事吧。”
“那你肯定会喜欢这个的:没有浪,不会晕船;或许我们还能说服你跟我们一块儿潜水呢。”
“不,谢了,我还是一样样来吧,再说,我也明白别的男人干活时不该挡道。”
布兰特说对了:随着小小的三体帆船在喷水引擎的推动下默默驶向礁石,他的确喜欢上了这种感觉。然而,当他翻过船舷,望着安全的陆地渐行渐远,心里还是感到了一丝恐慌。
他经历了人类历史上的最漫长的旅程,飞行了五十光年来到此地,现在却在为自己和陆地间的区区几百米担心。想明白了这其中的荒诞之处,他这才镇定下来,没有出丑。
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挑战。他悠闲地坐在船尾,看着掌舵的布兰特(他肩上的白色伤疤是怎么来的?哦对了,他提过几年前的一次小快艇事故……),心里盘算着这个萨拉萨星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不相信任何人类社会能免于妒忌和性爱上的独占欲,即便是最开明、最随和的社会也不例外。但这不代表他有什么可以让布兰特妒忌的,至少现在还没有。
罗伦怀疑自己和米蕾莎说过的话总共还不到一百个字,而且大多数都是她丈夫在场时说的。更正一下:在萨拉萨星,“丈夫”和“妻子”的称呼要到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才能使用。如果生的是个儿子,母亲通常就会随夫姓(但也有例外);如果第一胎是女儿,那么夫妇俩都用女方的姓。至少在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出生之前都是如此。
让萨拉萨星人震惊的事实在不多。暴行,尤其是对孩子的暴行,算是其中之一。而另一件,就是在这片幅员仅两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下第三胎。
这里的婴儿死亡率极低,所以只要生一个以上的孩子,就能维持人口的稳定。几年前发生过一起在萨拉萨星历史上独一无二的著名事件:不知是福还是祸,有个家庭先后两次生下了五胞胎。尽管那位母亲无可指摘,但是后人说起她时,还是会像说起卢克蕾齐亚・博尔吉亚、美莎丽娜或者福斯蒂娜①那样津津有味。
罗伦心说,这局棋我可得下得小心再小心。米蕾莎喜欢他,这个他已经知道了,从她的表情和语气里都能看得出来。肢体上的证据就更有力了:手掌的无意接触,超出必要时间的轻柔碰撞,这些都很能说明问题。
两人都知道,这关系迟早是要挑明的。罗伦确信布兰特也清楚这一点。到现在为止,两个男人的关系虽然紧张,相互间的气氛还算友好。
这时,推进器的突突声消失了,小船漂着漂着停了下来,附近有枚巨大的玻璃浮标,正在海水中轻柔地上下浮动。
“这就是我们的供电系统,”布兰特说,“我们只需要几百瓦电力,用太阳能电池就能凑合。这也是淡水海洋的优势之一,在地球上就行不通了。你们的海洋盐度太高,肯定会几千瓦几千瓦地侵吞电力。”
“罗伦叔叔,你改主意了吗?”库玛尔咧着嘴笑问。
罗伦摇了摇头。刚听到别人喊他“叔叔”时他还觉得吃惊,但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这个萨拉萨星年轻人对长者的通用称呼。一下子有了几十个侄子侄女,其实还是挺愉快的。
“谢谢,我不下水了,还是透过水下舷窗望风吧,万一你们被鲨鱼吃掉就糟了。”
“鲨鱼!”库玛尔露出向往的表情,“好神奇的动物!真希望我们这儿也来两条,那样潜起水来就刺激了!”
罗伦带着一名技术员的兴趣,看着布兰特和库玛尔调整自己的装备。和太空中所需的装备相比,潜水装备要简单得多,氧气瓶就只有小小的一罐,一只手就能轻易提起。
“这么小的氧气瓶,看起来只能支撑几分钟呢。”他说。
布兰特和库玛尔望着他,露出责备的表情。
“什么氧气!”布兰特语带轻蔑,“氧气在二十米以下可是致命的毒素。这瓶子里装的是空气,而且是应急用的,只够用十五分钟。”
他指了指库玛尔正在往身上背的背包,上面有个鱼鳍般的装置。
“海水里溶解有足够的氧气,只要提取出来就行了;但是提取需要电力,所以下去时得带上电池,以便驱动水泵和过滤器。有了这套装置,我想在底下待上一个星期都没问题。”
说着,他敲打了两下左腕上那个发着绿光的电脑屏幕。
“这东西能显示我需要的所有信息:下潜深度、电池状态、上浮时间、减压站。”
罗伦又大着胆子问了个蠢问题。
“为什么你戴着面罩,而库玛尔没有?”
“我戴着呢,”库玛尔又咧嘴笑了,“仔细看。”
“哦……看见了,好精致。”
“但是触感很讨厌,”布兰特说,“除非你像库玛尔一样整天待在水里。这种接触式的我也试过,弄得我眼睛疼。所以我还是喜欢旧式面罩,没那么多麻烦事——准备好了吗?”
“好了,船长。”
两人从左右舷同时翻滚下水,动作非常整齐,小船都没怎么摇晃。透过船底那块厚厚的玻璃,罗伦看着两人毫不费力地朝礁石游去。他知道目标有二十多米深,但看起来比那浅多了。
工具和网线已经预先投放好了,两位潜水员一就位就立刻修起了破损的渔网。他们偶尔交换几个神秘的单音节词语,但多数时候都在一声不吭地干活。他们对自己和搭档的工作了如指掌,无需多费口舌。
罗伦感到时间过得飞快。他觉得自己正在目睹一个新世界。这也的确是个新世界。他曾经观看过大量在地球的海洋中拍摄的录像资料,可是现在游弋于脚下的生物几乎全都是陌生的:打着转的圆盘、搏动的水母、起伏的毯子和曲折向前的螺线,它们大多数形状怪异,无论怎么放宽标准,都不能冠上“鱼”的称号。只有一次,他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一条电鳐快速掠过,他几乎肯定自己没有认错。如果确实是电鳐,那也一定是从地球流放到此地的。
就在他觉得布兰特和库玛尔已经把他彻底忘了时,水下通讯器里突然传来了人声,把他吓了一跳。
“准备上浮,二十分钟后与你会合。一切正常吧?”
“一切都好,”罗伦回答,“刚才是有条地球的鱼游过吧?”
“我没注意。”
“库玛尔叔叔说得没错,布兰特,五分钟前来了一条二十公斤的变种鳟鱼,又被你的电焊枪吓跑了。”
两人已经离开海床,正顺着弧度优美的锚线缓缓上浮。到了水面下大约五米的地方,他们停下了。
“这是潜水中最无聊的时刻,”布兰特说,“我们得在这儿等上十五分钟。麻烦放一下第二频道,谢谢,别放这么大声。”
减压时的音乐大概是库玛尔挑选的,节奏十分强劲,和静谧的水下气氛根本对不上号。罗伦由衷感到欣慰:幸好他不像水下的两位那样被乐声包围。两位潜水者刚开始继续上浮,他就乐呵呵地把音乐关了。
“今天早上干得不错,”布兰特爬上甲板后说了一句,“电压和电流都正常,现在可以返航了。”
罗伦笨手笨脚地帮着两人脱下装备,两人感谢地接受了。他们都又累又冷,但在喝下几杯又甜又热的饮料之后,就很快恢复了。萨拉萨星人管这东西叫“茶”,尽管它和地球上的同名饮料没有丝毫共性。
库玛尔打开引擎,发动了船只;布兰特在船底部的那堆装备中翻了一阵,找出了一个彩色的小盒子。
他从里面掏出一片轻度麻醉药递给罗伦,罗伦拒绝了:“不,谢了,我可不想在这儿染上什么轻易甩不掉的瘾。”
话一说出口他就懊悔了;这一定是潜意识里的什么冲动在作怪,也可能是他的内疚在起作用。但布兰特只是躺在甲板上,交叉双手枕着脑袋,凝视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显然没有听出什么言下之意来。
罗伦慌忙转移话题:“在白天也能看见麦哲伦号,只要知道往哪儿看。我自己倒是从来没试过。”
库玛尔在一旁插话:“米蕾莎试过,她经常看,还教我怎么看。只要给天文网打个电话,问问麦哲伦号通过的时间,然后到外面躺着就行了。它跟一颗亮星似的,就在我们头顶,看上去一动不动,可你要是稍微往别的地方看一眼,就找不到它了。”
突然,库玛尔毫无征兆地关小了引擎,他先以低速行驶了几分钟,然后让船彻底停下。罗伦东张西望地确定方位,接着便吃惊地发现小船已经离塔纳镇一公里有余。他们身边的海水中浮着另一枚浮标,上面刷了个大大的字母P,还插着一面红旗。
“怎么停下了?”罗伦问。
库玛尔咯咯一笑,抬起一只小桶往海里就倒。幸好这小桶刚才一直封着口:里面装的东西看着像血,还散发出比血更重的腥味。罗伦在甲板上的狭小空间里不住后退,躲到了离桶最远的位置。
“拜访老朋友而已,”布兰特轻声说道,“坐稳,别出声,这姑娘挺容易紧张的。”
姑娘?罗伦心里纳闷。搞什么呢?
至少过了五分钟,什么都没发生。罗伦没想到库玛尔能保持那么久不动。接着他就看见了:海面下不远处出现了一条黑色、弯曲的带子,距船身仅几米之遥。他的视线跟着那东西的移动,眼看着它形成了一个圆环,把他们围在了中间。
与此同时,他还意识到了一件事:布兰特和库玛尔不在看那东西,而是在看他。这么说,他们是要给他一个意外喽,那就看看是什么意外吧……
尽管罗伦作好了思想准备,他还是拼尽全力才没有发出恐惧的呼喊。海面下升起了一堵粉红色——不,是腐肉色的肉墙。那东西嘀嘀嗒嗒地淌着水,升到了大约齐腰高的位置,在三人周围形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最可怕的是,肉墙的上表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蛇,有的鲜红,有的深蓝,全都一刻不停地蠕动着。
就在这时,一张长着触须的大嘴从深海中浮了上来,眼看就要将他们吞没……
但这肯定没什么危险:他能从两位同伴的表情里看出这一点来。
“我的上……克拉肯呀!这是什么东西啊?”他低声惊呼,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你的反应不错嘛,”布兰特敬佩地说,“有人就直接钻船底下了。这是珊珊,美女珊珊,珊瑚虫的珊。她是本地的无脊椎动物,有几十亿个相互协作的特化细胞。地球上也有类似的动物,但我想没这么大。”
“当然没这么大!”罗伦激动地嚷嚷,“还有,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们该怎么脱身?”
布兰特朝库玛尔点了点头,后者一下子把引擎开到最大,周围的活动肉墙蓦地沉入了水底,海面上只剩下一圈油腻的涟漪——别看这姑娘身躯庞大,速度却快得惊人。
“她是被引擎的震动吓跑的,”布兰特解释说,“看看船底的观测窗吧,现在能看清楚她的全貌了。”
小船下方,一具直径十米、类似树干的躯体正向海床退去。罗伦这下看清楚了:那些在肉墙表面扭动的“小蛇”都是些小触手,一旦回到熟悉的环境里,就失去了重量,它们一路搜寻着可以吞噬的活物——或者人。
“好家伙!”罗伦长出了一口气,紧绷了几分钟的身体也松弛了下来。这时,一股自豪、乃至愉悦的感觉在他全身弥漫开来。他知道自己又通过了一关测试,赢得了布兰特和库玛尔的认可,他带着感激之情接受了两人的赞许。
“那东西……危险吗?”他问。
“当然危险啦,所以才要放那个警示浮标嘛。”
“说老实话,我认为杀了它会比较好。”
“为什么?!”布兰特大吃一惊,“它有什么害处?”
“呃……这么大的动物,一定要捕食大量的鱼类吧。”
“那倒没错,不过它抓的都是萨拉萨星鱼,都是我们本来就吃不了的。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我们从前一直不知道它是用什么办法让鱼类游进自己嘴里的——它能把笨的鱼都骗进来。后来我们发现,它是分泌出了一种化学诱饵,我们就是这么想到了电网捕鱼。啊对了……”
说到这里,布兰特伸手掏出了通讯器。
“塔纳三号呼叫塔纳自动答录系统。我是布兰特,我们已经修复渔网,所有设备运转正常。不必回复。完毕。”
出乎三人意料的是,对方立即作出了应答,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布兰特,罗伦森博士,你们好。很高兴听到喜讯。我这儿还有几条有趣的消息,你们想听吗?”
“当然想,镇长——”布兰特答话时,另外两名船员乐呵呵地对望了几眼,“——请讲。”
“中央档案库搜索到了一些意外的结果。我们现在遇到的事件,以前也发生过。两百五十年前,有人试过用电沉淀的方法在北岛的外海制造一块礁石,因为这个技术在地球上运用得很好。但是才过了几个星期,海底的缆线就断了,有几段还被偷走了。这件事后来没人追踪,因为实验彻底失败了,海水里的矿物质不够,礁石造不出来。这个你不能怪保育派,那会儿还没他们呢。”
布兰特的表情惊讶到了极点,罗伦看了不由哈哈大笑。
“你们还打算让我意外呢!好吧,你们的确证明了海里有我想象不到的东西。不过看样子,那里头也有你们想象不到的东西!”
20 牧歌
罗伦的话一出口,周围的塔纳人就乐了,还纷纷装出了“我不相信”的表情。
“先是说你没坐过船,现在又说你不会骑自行车!”
“你真该脸红!”米蕾莎一边讥笑,一边眨了眨眼,“这可是人类发明的最高效的交通工具,你居然从来没试过!”
“在飞船里用不上,在城市里又太危险了嘛!”罗伦反驳,“好了,要学些什么?”
他立刻发现,要学的还真不少。自行车不像看上去那么好骑。尽管真要从这架重心低、轮子小的机器上摔下来绝非易事(他有几次差点做到了),但要学会驾驭它却也不简单,他试了几下就心灰意冷。要不是米蕾莎向他保证这是探索岛屿的最佳方法,他还真的坚持不下去——探索岛屿之外,他还想探索探索米蕾莎。
他又跌跌撞撞地骑了几圈,慢慢悟出了窍门:不必刻意保持平衡,一切交给身体的反应。这说起来很合理:如果人在步行中时刻考虑该怎么走,那么立刻就不会走路了。罗伦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花了些时间才学会信任自己的本能。一旦跨过这个槛,他就进步飞快了。最后,米蕾莎终于如他所愿地提出,要带他去看看岛上偏远的小路。
虽然才离开镇子不过五公里,但他感觉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们骑过的距离肯定超过五公里,狭窄的自行车道故意设计得七弯八绕,以便穿过最长但也是风景最佳的路线。利用通讯器上的定位装置,罗伦能轻易找到自己的所在,可是他根本懒得定位,迷路有迷路的乐趣。
米蕾莎却宁可他把通讯器留在营地里。
她刚才就指着他左臂上那条布满控件的绑带,问他干吗非要带着这东西。“偶尔远离人群也不错吧?”
“同意,但飞船的规章是很严格的。要是贝船长紧急呼叫的时候没有应答……”
“他会怎么样?把你关进牢里?”
“我倒是宁愿蹲大牢也不愿听他说教。反正我已经调到睡眠模式了,如果舰载通讯系统还是呼叫成功,那就一定是紧急事态,那样就必须应答了。”
罗伦像过去一千多年的地球人一样,衣服可以不穿,通讯器却不能不带。地球的历史上充满了这样的恐怖故事:在某处发现了一具尸体,几米之外就是安全地带,只因为没按到通讯工具上的报警按钮,最终还是死了。
这条车道显然不是为繁重的交通所建,它的宽度还不到一米。刚开始,罗伦感觉是在一条绷紧的绳索上骑车,得盯着米蕾莎的后背才不会掉下来(这个任务着实不坏)。但骑上几公里之后,他渐渐对自己有了信心,两眼也有空欣赏别的风景了。如果这时有人迎面骑车而来,那么双方都得下车推行。一想到以五十多公里的时速与人相撞,罗伦就不敢再想下去——扛着撞烂的自行车回家,可是得走很长一段路的……
沿途的大部分时间,两人都一声不吭地骑车,只有在米蕾莎指出罕见的树木或绝美的风景时才交谈几句。这种静默是罗伦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在地球上时,他总是被包围在各种声音当中;飞船上的生活更是各种机械噪声的交响曲,这些声音通常叫人放心,可一旦警报响起就让人心跳骤停。
而在这里,树木却在周围拉起了一块无形无声的幕布,无论他们说什么,周围都是一片静默。刚开始,这种新奇的感觉让罗伦十分受用,但渐渐地,他开始渴望能有什么东西来填满耳边的真空。他甚至想过从通讯器里放点背景音乐出来,但米蕾莎肯定不会同意。
可是骑了一阵,他就惊喜地听见了音乐的节拍,那是萨拉萨星上的舞曲,他现在已经听得耳熟了。脚下的车道一路蜿蜒,很少有两三百米长的直道,两人转过一个急弯方才发现声源:那是一头哼唱着音乐的机械怪兽,它占满了整个路面,正以步行的速度朝他们缓缓移动,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机械毛毛虫。两人下了车,看着它慢条斯理地通过,罗伦认出那是一台自动路面修复机。他发现机身上打着几个粗糙的补丁,甚至还有几处凹陷,心里不由觉得纳闷:南岛的劳工部为什么不好好修理修理这东西呢?
他问米蕾莎:“干吗要放音乐?看这机器人的样子应该不喜欢音乐的。”
这个笑话刚说出口,机器人就对他提出了严正警告:“请不要踏上我身边一百米之内的路面,它还没有板结。请不要踏上我身边一百米之内的路面,它还没有板结。谢谢您的配合。”
米蕾莎望着罗伦惊讶的表情,大笑起来。
“是啊,它的智能当然不高。音乐声是对过往行人、车辆的提醒。”
“装个喇叭不是更有效吗?”
“有效是有效,可是……就不亲切了呀!”
他们把自行车推到路边,等候这一串由铰链连接铁罐和控制元件组成的铺路装置慢慢通过。罗伦忍不住摸了摸刚刚轧平的路面,它暖暖的,看着有点湿润,但实际上非常干燥。罗伦稍稍用力,路面微微出现了凹陷;但是不出几秒钟,它就变得如同岩石般坚固了。罗伦看着路面上淡淡的指印,心中暗笑:我也在萨拉萨星上留下印记了——至少能保留到铺路机再度造访之前。
两人上车继续,前方是一片丘陵地带,路面渐渐上升。罗伦感觉大腿和小腿肚上那些不常用的肌肉开始酸痛起来,心想这车要能加点辅助动力就好了。可是米蕾莎对电动马达不屑一顾,觉得那是软弱的标志。她的速度一点都没放慢,罗伦别无选择,只能大口呼吸,紧随其后。
前方隐约传来呼啸声,那是什么?当然不会是有人在南岛的腹地试验火箭引擎!车轮继续向前,呼啸声也越变越大。罗伦刚想明白几秒钟,声源就出现在了眼前。
以地球的标准看,这条瀑布并不怎么壮观:它高约百米,宽约二十米,底部是一片翻腾的泡沫。空中横跨着一座金属桥梁,在水珠的泼溅下闪闪发亮。
米蕾莎总算下了车,一脸坏笑地看着罗伦。罗伦松了口气。
她对着前方的景致挥了挥手:“你注意到什么……奇特的地方了吗?”
“怎么个奇特?”罗伦想让她给点提示。放眼望去,只见连绵的树木和植被,蜿蜒的道路通向瀑布的另一侧。
“看树,看树啊!”
“树怎么了?我又不是……又不是植物学家。”
“我也不是,但这个一眼就能看出来,再仔细看看?”
他又看了看,还是困惑。但下一个瞬间,他就突然明白了;因为树木是自然工程的产物,而他又是一位工程师。
瀑布两侧的树木出自两位设计师的手笔。尽管他叫不出自己这一侧的树木的名称,但它们看起来都有点眼熟,肯定是来自地球的品种……对了,那边那棵肯定是橡树——很久以前,他曾经在某地看见过那低矮枝条上绽放的美丽黄花。
但过了桥就是另一个世界了。那一侧的树(还能算树吗?)形状粗糙,一副还未长成的模样。它们有的长着粗短的木桶形树干,上面伸出几根长满尖刺的枝条;有的宛如巨大的蕨类植物;另一些则好像瘦骨嶙峋的巨大手指,指节处长着一圈圈硬毛。整个丛林没有开出一朵花……
“这下我明白了,那些都是萨拉萨星的本土植被。”
“没错,它们几百万年前刚从海里爬上来。我们管这地方叫‘大裂谷’,但实际上,它更像是两支军队交锋的战场,没人知道哪一边能赢。不过有我们插手,就谁都赢不了!地球上的植被比较先进,但土生植物更适应化学环境。这里不时会发生一方入侵另一方的事件,每次我们都会干预,在入侵者站稳脚跟前把它们铲倒。”
两人推着自行车走过修长的桥梁,罗伦一路上都在感叹这奇异的景色。自从在萨拉萨星上着陆,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正在一颗地外行星上。
当年,就是这些长相别扭的树木和原始蕨类形成了煤层,推动了工业革命,正好及时地挽救人类。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不由想象一头恐龙从植物丛中一跃而出,但他随即意识到,这些植物在地球上茂密生长时,那些可怕的蜥蜴还有一千万年的光景才会出现……
两人重新跨上车座,罗伦突然痛呼了一声:“克拉肯!该死的!”
“你怎么了?”
罗伦跌倒在地,仿佛是上天的眷顾,他的脚下正好是一块丝线状的地衣。
“我抽筋了。”他咬紧牙关,低声咕哝,双手捂着小腿肚上痉挛的肌肉。
米蕾莎用关切而不失自信的口吻说:“让我来。”
在她那粗疏却舒适的按摩之下,抽搐渐渐消失。
又过了一阵,罗伦开口说话:“谢谢,这下好多了。请别停。”
“你觉得,我会停吗?”米蕾莎悄声说。
不一会儿,两个世界就合为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