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
启学班里,秦先生单手捧书站于教室前,一字一句地教读,声音不疾不徐。
沈逸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将《孟子》翻到梁惠王章,一边跟着先生的进度听学,一边执笔将碰到的典故记下来。
来启学班几个月,沈逸已经跟上了其他同学的进度,四书中的《论语》《大学》已经学完,开始学习《孟子》。
秦先生读完一遍文章,就让启学班的同学齐读一遍,遇到生僻字卡壳了,夫子就会在一旁提醒。
待学生把文章读完一遍,秦先生就开始逐词逐句讲解文章释义。
“……野兽自相残杀,这种行径另人们厌恶;身为百姓的父母官,施政,却不能避免上位者率领野兽来吃人的事情,那他们又如何能够成为百姓的父母官?”
这句出自《孟子》梁惠王章的第四节,从前沈逸读它,只是功利地为了科考,心中平静无波,并没有入心入脑。
经历了一些事情,再来听先生讲解,不由得感慨。
一个官员深居上位,却没有为百姓做实事,反而苛政于民,搜刮民脂民膏,又怎么配当百姓父母官?
沈逸就着思绪,在一旁的小本子上记录起自己的感悟。
这个小本子是他用粗纸裁出几十页大小均匀的纸张,请母亲姜氏用粗线帮忙装订而成,随身携带,随时记录自己的所思所想。
时间悄然而逝,秦先生讲完课,把手里的书本合上,置于桌面,让学生先温书,一刻钟后开始随堂考试,考试的内容包括但并不仅限于《孟子》。
也就是说,之前学过的《论语》和《大学》也要考。
启学班学生一下子紧绷起来,面如菜色,心中一阵哀嚎,却不敢有半句异议。
说来也奇怪,秦先生并不经常骂人,面相也算和蔼,就算考试垫底,他也只是会让学生在休息日多抄几遍书。
但学生面对他,总会有种望而生畏之感。
沈逸也不例外。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心态放平,拿出《论语》和《大学》按照自己的节奏开始温习。
《大学》统共两千多字,《论语》一万六千多字,要熟练记住文章和句子释义,并不是件易事。
随堂考试并没有事先通知,有的学生甚至没有没有把《论语》和《大学》带来,匆匆忙忙地跑去隔壁问学班借书,有的凑去和带书的同学一起看,还有的干脆摆烂放弃,趴在桌上补觉。
一刻钟过去,秦先生从外面进来,手中并没有拿任何试卷或书籍,只让学生把书收起来,拿出习字用的宣纸,开始随机出题。
“你们只需在纸上写出答案即可,题目不需要抄写。”秦先生背着双手,在教室里来回走动。
“所谓致知在格物者,接后面全章。”
这是《大学》第六篇的内容,《大学》每一篇都格外精简,说是全章,其实还没有《孟子》文章的一个段落长。
沈逸前段时间在书店抄书,每日抄完一本《大学》,全书烂熟于心,不用思索便能提笔在纸上写,“言欲致吾之知,在其物而求其理也。盖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唯于理有未穷……”
才第一句,就要开始上难度了,旁边的同学有点躁动,见沈逸提笔写出来了,勾长了脖子来看,被秦先生用书盖了一头。
“注意课堂规矩,可以不知,可以忘记,却不可以违心。”
那学生面红耳赤,乖乖向先生道歉认错。
秦先生没有继续追究,看其他学生都写完停笔,继续出题,“德之不修,接后面一句。”
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这句话出自《论语》,《论语》大多精炼,背诵相对其他四书,较为简单,这次很多学生都能顺利答出。
接着,秦先生又出了几道《孟子》有关的题目,都是学过的内容,只要这几天认真听讲,靠着短时记忆,答出来不困难。
秦先生一共出了六道题目,五道题目是帖经,一道墨义,都是童生试的必考题型。
帖经相当于后世的填空题,墨义等同于释义,即解释句子的句意。
并非每个启学班的学生都要参加童生试,但秦先生一视同仁,按童生试的标准严格要求每个学生。
试卷收上来,一共八份,秦先生当场批改卷子。
改完一张卷子,就把学生叫上讲台单独指导,没被叫到的同学自行温书。
秦先生越改脸色越差,大概是对这次学生的表现不甚满意。
一连叫了几个同学上去,都是板着脸训诫,罚他们抄书。
“李松云。”秦先生看着他的答卷,脸色总算舒缓了许多,“不错,大部份都答出来了,只是墨义还需加强。”
在前面一众的批评中,得到秦先生的一句夸奖,李松云掩饰不住心中的得意,不屑地用眼白瞥了一眼沈逸,才上去讲台上领回卷子。
沈逸一脸懵圈。
李松云比他来启学班早,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沈逸刚来几个月,自认为和他没什么交集。
其他人的试卷都点评完了,才轮到沈逸。
秦先生把沈逸叫到跟前,神色看不出喜怒,“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你接着背下去。”
这是沈逸拜师时就接触过的四书之一,拜师礼有一道环节就是诵读《大学》第一章,沈逸不解秦先生之意,就顺着往后背诵。
《大学》第一章背诵完,沈逸抬头看了一眼秦先生,见对方没叫停的意思,他只好继续背下去。
然后整本书就背完了。
两千多字,没有停顿卡壳,一字不错。
班里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声音,同学们安静如鸡。
秦先生眉头舒展了许多,抽了几段,让沈逸解释句意。
沈逸把秦先生平日上课时的讲解说了,见秦先生脸色平淡,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理解,以及之前和秦思齐师兄讨论的感悟,都说了出来。
其他同学的面色轮番变化,从一开始的平淡到震惊,最后再到佩服,个别同学还夹杂着微妙的不甘。
李松云尤甚,感觉自己的风头一下就被抢走了。
一开始就看沈逸不顺眼,这个人果然是他的克星。
若是沈逸是个只会死记硬背的书呆子就罢了,可连句意的理解都比他深刻许多。
转眼间临近下学,沈逸背了许多书,有点口干舌燥。
秦先生终于露出满意之色,语气却很平淡道:“还不错,戒骄戒躁,不可懈怠。”
沈逸恭敬地答道:“是,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秦先生也没有多说什么,背着双手缓缓离去。
待秦先生走远了,刚刚安安静静的同学立刻凑过来围住沈逸,有夸他厉害的,也有向他求教学习方法的。
沈逸也没有隐瞒,把每日坚持抄书习字的方法告诉了他们。
“每日抄一遍全文!额…沈兄的这个方法可能不太适合我。”一个同学摸着鼻子无奈笑道。
这位同学内心万马奔腾,对这种卷王作风大为震撼,如果生在后世,他一定会喊出那句至理名言:
你是魔鬼吗!
另一个同学也安抚着小心脏道,“这个方法也不适合我,连续在书桌面前写几个时辰,太恐怖了。”
同学们笑作一团,却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同窗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佩服。
人家的优秀,是背后努力的汗水和坚持换来的。
不远处正在收拾书具的李松云,愤愤地看了一眼被人群簇拥着的沈逸,眼里闪过一丝嫉妒之色。
有什么好得意的,最后自己一定会超过他。
……
散学后,同学们三三两两的离去。
秦思齐听说了沈逸背诵《大学》全文的壮举,笑着把他夸了又夸,用词之精妙绝伦,饶是沈逸再老成,也忍不住脸色微红。
“师兄再夸下去,我实在羞愧难当。”
“不过是实话实说。”秦思齐嬉笑道,“师弟别不好意思。”
笑闹几句后,秦思齐低声道:“师弟,按照你现在这个学习进度,我估摸着后年的童生试,你就可以下场了。”
后年,沈逸才八岁。
四书还没有学完,对未定之事沈逸不会轻易表态,只是保证自己会继续努力。
秦思齐搭着沈逸的肩膀道,“到时候给你主持县试的知县又是新上任的,不知道是个什么脾性,不过有前车之鉴,那么多眼睛盯着,应该会收敛一点。”
“又新上任?”沈逸皱眉,一脸疑惑。
“对,今早刚发的邸报,临祁县知县被查处,连同他的靠山,九江郡郡守都一并被处理了。”秦思齐拍手笑道,“不知道他们得罪了哪个大人物,被顺着绳子理麻了。”
真是大快人心!
这种欺压百姓,搜刮民脂的贪官,罪有应得!
秦思齐看不惯他们已久,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十分畅快。
贪官被查处,这是好事。
但不知道为什么,沈逸总觉得这件事和他在云岩寺救的那个神秘男子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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