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几天的秋雨,从小河村到芙蓉镇的大路变得泥泞不堪,车马难行。
因着雨天路难走,豆腐在晃动的牛车上易损坏,姜氏已经多日未到镇上卖豆腐了。
现下天放晴,姜氏又动了做豆腐的心思。
沈家院子的西南侧有个放杂物的小隔间,平日里的农具和一些暂时不用的物件都放在里面。
沈老二帮忙把石磨从小隔间搬出来,用葫芦瓢从大缸里舀出水出来清洗石磨和模具,姜氏从屋里提了一桶提前泡好的黄豆。
沈逸抬了一把椅子放到石磨旁边。
沈老二一抬眼看到帮忙的儿子,古板方正的脸庞柔和了几分,自己虽然只有一个孩子,但乖巧懂事,一个顶别家三个。
“爹,坐。”沈逸抬起头来,白嫩包子脸上露出天真的笑来,再配上那乌黑圆溜的大眼睛,十分乖巧可爱。
沈老二宽大粗糙的手掌摸了摸儿子的头,“好,三郎站远点,别溅到水。”
沈老二看起来沉闷严肃,放松状态下的脸也是板着的,看着很唬人,内里却是个细心的,对妻子和孩子都很照顾。
沈逸稍稍站远了一点,看着阳光下忙碌的爹娘,感觉心里暖暖的。
在这个家里,他感受到了久违的亲情。
前世的沈逸是被爷爷在垃圾堆旁边捡到的弃婴,爷孙相依为命多年,爷爷靠捡废品一路将他供到大学。一毕业他就拼命工作赚钱,卷生卷死,想给提供爷爷最好的医疗条件治疗癌症。
但爷爷还是离开了他。
前世的他在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无牵无挂。
来到这个时空后,对比现代的生活,这里实在是太穷太苦,但他有了爱自己的父母,一个温馨的家。
沈逸很知足。
……
姜氏的豆腐手艺是在娘家学的,或许是天赋异禀,她自小点得一手好豆腐。
做豆腐首先要把黄豆提前浸泡一夜,浮起来的坏豆子挑出来不用。泡好的黄豆用石磨细细磨成浆,再把豆浆用纱布或细麻布过滤两遍,大火煮开煮透,稍稍放凉一点就可以开始点豆腐了。
点豆腐是能否做出好豆腐的关键。卤水用寒山石磨成粉按一定的比例加水制作,在煮好的豆浆里分三次加入卤水,卤水放少了豆花难以成型,放多了豆花产出少、颜色黄、有毒性,整锅豆腐就算是毁了。
加好卤水后,而静置一刻钟,才开始出现豆花。这时候就可以放好模具,垫上纱布,把豆花舀进模具里,盖好纱布和盖子,用重物压上一夜,豆腐就制作好了。
制作豆腐过程较长,不仅需要细心耐心,更需要一个强壮的劳动力来推石磨。大房和三房虽然眼热这门手艺,但一看这繁杂的工艺,直接被劝退。
所以这门活计只有二房在弄,卖豆腐赚得的钱,一分交进中公,九分可入私库。
沈家在小河村还算富裕,沈老爷子是个篾匠,编出的箩筐很受欢迎,是沈家的一项重要进项。
沈逸大伯沈老大跟着爷爷学了篾匠的手艺,也能打个下手赚点银钱,虽然人比较懒,但好在没什么大毛病。
他爹沈老二是精壮的汉子,干活的一把好手,沈家十五亩地都是他爹操持的,他娘姜氏有一手制豆腐的手艺,每五日会到镇上集市去卖一次豆腐。
他小叔沈老三脑子活络,为人也算精明能干,弄了个货郎的活计,农闲时挑着货箱到偏远村子倒卖货物。
沈家后院有块菜地,家里还养了的两头猪还和几只鸡,几个媳妇在沈老太的要求下每月做点针线活去镇里卖贴补家用。
沈家中公和各房私库都有点小钱,日子到也过得去。
当然沈家富裕也是相对那些穷得吃不起饭的人家,读书上学太费钱,沈家也不能保证每个孩子都有读书机会。
临近黄昏,沈家二房夫妇忙活一天,沈家院子里飘起了豆花的香味。
点卤水前,姜氏还特意将熟豆浆上面凝结成的豆皮腐竹挑出来给沈逸当作小零食吃,豆花成型后,一部分制作豆腐,一部分直接吃豆花。
姜氏手艺好,黄豆产出的豆花多,寻常人制作豆腐一斤黄豆产两斤豆腐,她做的能产四斤。有喜欢吃豆花的人家,闻到香味后也会拿着碗或小盆来沈家买一些豆花。
都是同一个村的人,不是邻居就是亲戚,姜氏一般不收钱。村民见硬塞钱给姜氏行不通,就拿点自家种的菜、自己做的小食腌菜酱菜等来和姜氏换豆花。
姜氏给自家留了一大碗豆花,又给沈老爷子和三房留了一份,沈家虽然未分家,但是人多且各房已经成家,于是各房都有小厨房,过年过节才一起做饭。
若是之前,她也会给大房留一份,但前几天大房争入学名额的嘴脸太难看,姜氏懒得给他们,糟蹋好东西。
不知想到了什么,姜氏犹豫了一下,又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大碗,舀了一大瓢豆花进碗里,递给沈老二,“二哥,你把这碗豆花给大伯家送去,带上三郎一起。”
“好。”沈老二没多问,接过豆花,牵起沈逸,“三郎,跟爹爹出去一趟。”
沈逸乖乖被沈老二牵着走,姜氏口中的大伯是沈老爷子的大哥沈万屈,沈逸管他叫大伯爷,家住在小河村中心,离沈家不算远。
这位大伯爷读过几年书,年轻时在外闯荡,见过几分世面,在村里颇有威望,村里有纠纷争吵的时候都会请他去评理。
同时他深知读书的重要性,盼望着儿子能考取功名,但儿子没什么读书天赋,他恨铁不成钢,又把目光转向了孙子。
刚到大伯爷家门口,就听见院内传来读书声。
“…此十义,人所同。当师叙,勿违背。
斩齐衰,大小功。至缌麻,五服终。
礼乐射,御书数…额…额…”
“额什么额!后面一句是什么?”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沈万屈忍不住想找根棍子抽他孙子几下,“沈严才,这《三字经》你从六岁背到八岁,就这么点字,怎么还记不住!”
被爷爷带着怒气的质问,沈严才脑子一片空白,本来背得就不甚熟练,现在更是什么也想不起。
“爷爷不也记不住嘛!”沈严才小声嘟囔,他和他爹一样不喜欢念书,看见书就头疼,现在他又被迫走上他爹爹老路,被爷爷压着念书识字,别的孩子都在玩,只有自己在被抽背。
“小兔崽子,你再说一遍!”沈万屈满院子张望,寻找一件趁手的揍娃工具。
沈严才赶忙躲到他爹身后,他爹也不敢护他,抓住他的后领将人往前面提。
目睹了这一幕的沈老二有点尴尬,虽然他那张板着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
还是大伯奶眼尖,看见有人来访,高声提醒正乱作一团的爷孙俩,“哟,老二来了,快进来。”
看见被牵着的沈逸,上前捏了捏他的小脸,“三郎也来啦,一段时间不见又长高了!哟,这小脸嫩的,这孩子长得真有灵气!”
“大伯奶好。”沈逸经常被长辈被摸头捏脸蛋,见怪不怪。
沈老二把豆花递给她,大伯奶也不推辞,接过豆花往厨房走,让儿媳妇从陶罐里夹点腌豆腐出来,“老二,你等我一下,把碗还你。”
沈老二应声同意,沈逸则好奇地看着沈严才拿着的《三字经》。
见沈逸对自己的书感兴趣,沈严才高兴地想他展示,“三郎,这是《三字经》,我教你读,礼乐射,御书数。古六艺……”
沈万屈冷哼一声,“自己都是个半吊子,还有脸教人念书。”
话音刚落,身旁传来一段背书声。
“…惟书学,人共遵。既识字,讲说文。有古文,大小篆。隶草继,不可乱。若广学,惧其繁。…”
只见沈逸背着双手,一本正经地背出刚刚沈严才背不熟练的那一段。
“老二,你们送三郎去念书了?”大伯爷见沈逸背书如此流畅,暗暗吃惊。
沈老二也觉得奇怪,“三郎,这些是谁教你的?”
“没有人教,是我平日里听见大哥背书,慢慢就记住了。”沈逸无辜脸。
沈万屈心中吸了一口凉气,上下审视了一遍,沉住气又抽问了几句,沈逸皆是对答如流。
“老二,你这儿子必要送去念书,这天赋不读书可惜了!”
沈老二喜出望外,没想到儿子还有这天赋!
让沈逸去读书的念头更坚定了。
——
送沈老二出门后,沈万屈歇了揍孙子的心思,望着一大一小远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沈家有一个入学名额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但这毕竟是弟弟的家事,他也不好插手。
读书这事需要天赋,寻常人家认得个字,不做那睁眼瞎就很满足了。可他年轻时在外闯荡,做过帮秀才、举子去贡院外看榜的活计,亲眼见证过考起功名读书人阶层的跨越。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何等荣耀!何等风光!
沈万屈就起了要送孩子走科举路的心思,没日没夜的赚钱攒钱,不成想儿子、孙子皆是这般不成器。
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读书天赋的重要性。
其实他不是没听到过家人私下里抱怨他想让儿孙考科举想疯了,功名岂是寻常人家能考起的,那得是文曲星君下凡才有的运道!
但沈万屈就是不甘心,有生之年就想看到他们老沈家出个有功名的老爷!
身旁的妻子见老伴从下午到夜里一直神思恍惚,翻来覆去不睡觉,心里明白丈夫的心思,不禁抱怨一句,“你个糟老头,半夜不睡觉,瞎翻腾什么?”
憋了半天的沈万屈像被戳开了一个口子的气球,一股脑儿的想法倾泻出来,“老二家的三郎,光听别人念书就能背出来,二弟家的入学名额不给他太可惜了。”
“知道知道,这话你白日里就翻来覆去念叨过几遍了。”老太太翻了个身,继续道:“这是人家的家事,咱没有插手的余地。你觉得三郎天赋好,其他几个孩子说不定天赋更好,不如让他们比试比试,谁赢了让谁念!这样做决定的还是二弟和弟媳,咱不跟着吃挂落。”
“比试?这个主意好!”我明天就去和二弟提,沈万屈一下子兴奋起来。
旁边传来妻子的抱怨,“快一更了,赶紧睡觉,有什么事明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