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上的罗宾汉

我们于黎明前登陆,这时,月球的漫漫长昼还未降临。狭长的阴影笼罩在我们周围,沿着广阔的平原延伸出去长达数英里。随着太阳在空中越升越高,影子会渐渐缩短,到了正午时分,它们会完全消失——只是现在,距月球的正午还有五天时间(这里说的当然是地球时间)。然后,还要再过七天才是黄昏。月球上的白昼差不多会持续两周,等到太阳下山,闪耀着蔚蓝光辉的地球母亲将会成为天空的主人。

我们在月球上的“第一天”过得异常忙乱,没有时间进行勘探活动。我们把设备和器材从飞船上卸下来,熟悉一下周围的外星环境,调试好大型牵引车和小型电动机车,还要搭设圆顶帐篷充当休息室、办公间和实验室——我们得在帐篷里一直住到离开。迫不得已时,我们还可以住在飞船里,只是船舱太挤了,一点儿也不舒服。说实话,帐篷也不算宽敞,可我们已经在太空里飞了整整五天,钻进帐篷简直就是进了豪华包间。帐篷是用特殊塑料制成的,非常结实,而且柔韧,充满空气之后就像一只大气球,内部还分隔成一个个独立的小房间,气密锁会把月球的真空环境挡在外面,无数空气管道连接在飞船的空气净化装置和帐篷之间,保证空气清新洁净。不出所料,美国人的帐篷体积最大,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厨房里甚至还有洗碗槽,更不用说洗衣机了——我们和苏联人洗衣服时最爱找他们。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也就是降落后的第十天——一切才算是安排妥当,我们可以考虑开展科学考察活动了。头几批小组只是到营地周围的荒地中转了转,熟悉熟悉地形地貌。我们手里已经有了着陆点及周边地区的地图和照片,上面的细节非常详尽,但有些地方的误差却大得惊人。比如这里,在地图上看只是一块小丘,实际上却是一座大山,想要穿着宇航服翻过山去简直能把人累死;还有那边,看地图是一片无遮无挡的平原,实际上却覆盖着齐膝深的月尘,穿行其间又缓慢又艰难。

还好,这都是些小麻烦,因为这里重力很低——所有物体的重量只有地球上的六分之一——也算是一种补偿了。不过,等到科学家们开始搜集样本、演算数据,与地球方面通讯的无线电和电视线路就越来越繁忙,后来干脆变成了不间断操作,我们这些人根本插不进去。没办法,这些材料和数据比人精贵得多,就算我们回不了地球,也得把它们传送回去。

日落前两天,第一艘运送物资的全自动火箭大驾光临,降落过程严格遵守既定程序。当时,天空中群星闪耀,我们看着火箭身下喷吐着火舌,慢慢减速,下降,在落地前几秒,火箭又喷出一阵火焰,这才稳稳落地。出于安全考虑,着陆地点距离基地三英里,而在月球上,三英里的距离便足以“远在天边”。火箭最后接触地面的瞬间发生在地平线另一边,我们无缘得见。

当我们赶到着陆点时,只见火箭立在那里,角度稍微有点儿歪,三条减震架稳稳地托着它,一切完好无损。火箭里搭载的货物,从科研设备到食品供应,也是一切完好。我们带着货物凯旋,随后举办了一场迟来的庆祝会。大家工作都很辛苦,也该放松一下了。

这场聚会还真不错。要我说,克拉希尼克队长穿着宇航服大跳哥萨克舞,把气氛带到了最高潮。我们本来还想来一场体育比赛的,但室外运动有诸多限制。原因明摆着呢,只要有器材,曲棍球和保龄球还可以考虑,但板球和足球连想都别想。在这种重力条件下,一个大脚就能把足球开出去半英里——至于板球,更是连影子都别想再见着。

特雷弗・威廉姆斯教授是头一个想到在月球上应该玩什么的人。他是一位天文学家,还是最年轻的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当这顶至高无上的桂冠落到他头上时,他只有三十岁。令他举世闻名的,是他在星际航行方面的研究成果,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是一位箭术大师,曾连续两年蝉联威尔士的射箭冠军。所以,看到他接二连三地射中用月球火山岩撑起的靶子时,我一点儿也不惊讶。

他使用的弓很奇特。弓弦是一根金属线,弓臂则用分层复合的塑料杆制成,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找到这些材料的。这时我才想起,那艘全自动货运火箭已被就地拆解,想必每一块零件都已物尽其用,发挥出前所未有的功效了吧。他的箭也很有意思——月球上没有空气,所以不必在箭尾插上羽毛以保持平衡,另外,特雷弗还参照来复枪的原理,对它们进行了改造,他在弓上安装了一个小配件,这样,当箭矢射出时,会像子弹一般旋转,沿着发射轨迹一路向前。

虽然这套弓箭是临时制造的,但如果你技术还行,把箭射到一英里开外还是不成问题。只是特雷弗不想浪费,毕竟箭也不是那么容易制造的,现在他对如何提高准度更感兴趣。看到箭头以近乎水平的轨迹射出,真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仿佛它们会沿着月球表面一直飞出去似的。甚至还有人因此警告特雷弗千万要当心,那些被他射出去的箭,很可能会变成月球的卫星,绕着月亮飞一圈,直接扎到他的背上。

第二天,下一艘运载火箭也降落了,只是这一次没能按照计划进行。其实,这次着陆也很成功,可惜自动驾驶装置的感应雷达犯了个小错误,死心眼的计算机却高高兴兴地听从了命令。结果它瞄准一座高山,稳稳地降落在山顶,雄赳赳气昂昂,活像一只归巢的老鹰。基地周围有很多山,唯独这一座我们打死也爬不上去。

千呼万唤的补给就这么立在我们头顶,离地五百英尺[46]高。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该黑了。这可怎么办?

大概有十五个人马上想到了同一个主意。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每个人都一阵乱跑,在基地里四处翻找所有的尼龙绳。不一会儿,一捆绳索便堆在特雷弗脚下,长度足有一千码。所有人都热切地期待着。他把绳子的一头绑在箭上,拉弓,瞄准,放箭,看那架势仿佛要把星星射下来。箭往上蹿,可惜只飞到山崖的一半高,绳索的重量便将它拉了回来。

“抱歉。”特雷弗说,“我射不了那么高。而且别忘了,如果我们想把绳子挂到上面,箭头还要绑上挂钩,那可就更沉了。”

绳索在空中飞舞了好几分钟,我们看着它缓缓降落,气氛变得十分阴郁。现在的形势确实有点儿可笑,我们的飞船能量充足,足以在月球表面飞上二十五万英里——可现在,我们却被这段不算太高的山崖难住了。如果有时间,或许我们可以绕到山的另一边找条路登顶,但那需要多跑好几英里,也会增加许多危险。离太阳落山只剩几个小时,那简直就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科学家们永远不会束手无策,只要问题尚未解决,他们就会想出无数巧妙(有时候却是过于巧妙)的方案。但这一次,情况有些麻烦,只有三个人同时想到了办法。特雷弗听了之后想了想说:“好吧,可以试一下。”完全是一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口气。

准备工作花费了一点儿时间,所有人的目光中都写满了焦急。日头低垂,夕阳仅剩的余晖在峭壁上渐渐攀升,阴影蚕食着大地。我心中暗想:就算特雷弗把抓钩挂上去,想要穿着宇航服爬到山顶也没那么容易啊。看看那么高的山崖,我就头晕目眩,幸好有几位登山健将已经跃跃欲试地准备大显身手了。

终于,万事俱备。绳索经过精心的整理,确保它飞上天空时不会受到多余的阻碍。箭矢后方几英尺处的绳索上系着一只会发光的小抓钩,希望它能顺利地勾住岩石,不要掉落下来——更不要让我们失望——我们的希望全寄托在它身上了。

这一次,特雷弗用了不止一支箭。他把四支箭系在绳索上,每一支间隔两百码。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幕,他那一身笨重可笑的太空服在落日最后的光辉中闪闪发亮,却带有一种不协调的庄严感。他拉满弓,指向苍穹。

箭矢离弦,刺向群星。没等它飞升到五十英尺,特雷弗已经用他临时制造的宝弓射出了第二支箭。它紧紧跟随第一支的脚步,带着另一段长长的绳索跃上星空。几乎是同时,第三支箭紧随其后,又带起一段绳索——紧接着是第四支,我敢发誓,这时,第一支箭的劲头还没有出现颓势。

仅凭一支箭无法带动整条绳索,但用四支箭分段完成,想要达到预期的高度却是不难。前两次试射,挂钩都落空了,但第三次,它牢牢地挂到悬崖上——第一位志愿者开始沿着绳索向上攀爬。虽然在低重力环境下他只有三十磅重,但这么高的距离,摔下来也不是闹着玩的。

好在他没事。一个小时后,火箭里的供给品源源不断地运下山崖,在日落以前,所有重要物品都送到了地面。但我必须承认,当一位工程师骄傲地向我展示地球那边寄给他的口琴时,我的满足感一落千丈。我相信,不用等到月球的漫漫长夜过去,所有人就会被这件乐器彻底烦死……

当然了,这又不是特雷弗的错。

随后,我们一起返回飞船。我们走在这片平原上,在飞速流动的巨大阴影之间穿行,这时,特雷弗发起了一个提议。我敢肯定,从此以后,当人们看到月球第一考察队出版的内容详尽的地图时,一定会感到非常困惑。

想想看,在所有版本的月球地图中,有一片一马平川、毫无生气的广袤平原,名字叫作“舍伍德森林”[47],当中还有一座小山异峰突起,谁看了不会感觉奇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