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沛城池称不上固若金汤,但却是徐州城西面最重要的门户,一旦失守,身后便只剩一片平原,再无遮蔽了。
“拿去,尽快命人多拓一些出来。”杨瑛扯下脖子上的哨子,塞给刘备。“此番不需冒险开门——只需死士百人,身穿曹营衣甲,缒城而出,深入敌营吹哨放火。”
这其实并不算劫寨,而是为了引起曹军炸营。彼时兵士混乱不堪,自相残杀,对于主帅来说,往往比敌袭还可怕。
毕竟若不是军心乱到了极致,或者上天降罚,士兵们怎么会无故炸营呢?
刘备没料到她也会想出这种阴狠的计策,一时竟然愣住了:“那你还说自己是慈不掌兵。”
杨瑛笑了笑,并不想为自己的一时失言争辩——对自己人太过意气用事,同样也不适合统帅大军。
她见天色已晚,回头看看自己的青骢马,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忘了问——阿兄的照夜玉狮子受伤了吗?”
“子龙并未骑它出去,现下还在马厩中。”杨瑛的话题太过跳跃,刘备简直摸不着头脑,但也很快回答道。
“哈……”她依然笑着,又低低骂了一声,将青骢马的缰绳随手一丢,“我明白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刘备满脸疑惑,但还是连忙先叫人来将她的坐骑牵去休息,又忍不住问她到底明白了什么。
暮色四合,月光惨淡,杨瑛的面容都变得模糊不清,但声音却显得越发沉静清晰:“夜色甚好,我骑了它替阿兄去巡城。”
赵云的照夜玉狮子虽然是匹白马,但性格格外倔强,除了赵云以外,其他人连牵都未必牵得动。
但杨瑛已经略略点点头,越过了刘备踏入了官府内,半晌,才披着一身血迹斑斑的银白甲胄,拖着赵云的龙胆亮银枪,自院中走出来。
她的靴底垫高了三四寸,肩膀被铁铠包裹,也显得宽了很多,更兼身姿挺拔,一眼看过去竟与刘备差不多高了。
照夜玉狮子驯顺地跟在杨瑛身侧,白马的皮毛皎洁如月光,更映得她眉目莹然,如妖如仙。
但她随即便笑了,将枪挂在鞍侧,又把头盔往下一按,挡住了大半张脸:“算我东施效颦——天这么黑,看不出来吧。”
霁天欲晓,残烛犹存。
赵云身体各处疼痛难忍,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听到一声闷响,忍不住睁开眼睛,四处寻觅声音的来源。
这一睁眼,恰好与杨瑛面面相觑。
杨瑛白日便奔波已久,晚上又带人绕着小沛巡逻了一圈,原本想着将东西归还原处,自己去好好睡一觉,没想到手酸得不听使唤,差点把刚放好的枪重新带翻。
她怕弄出动静,只能赶紧冲过去用自己的肩膀将枪身顶住——可没想到就算这么小心,还是把赵云吵醒了。
“谢天谢地,看来是真的没事儿了。”杨瑛一时竟然想不出什么调侃的话,只能干巴巴地评价道。
她突然便觉得身心俱疲,只能勉强将铁枪往地上一丢,不再强求摆正了。
“你回来啦。”赵云似乎根本没有听清楚她的话,只是含糊地笑道。
早知道赵云这么容易醒,自己拿走盔甲武器之前就应该扯着他的领子把他叫起来,看看她穿着一身银白铠甲多像个模样。
杨瑛苦中作乐地想,可是话到嘴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们隔着一盏将尽未尽的油灯无声相望半晌,最后还是赵云轻轻动了动手指:“杨瑛,你干嘛站得那么远,过来啊。”
二人平日何等亲密,往往都不需要称呼言语,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赵云从来没必要连名带姓地叫她。
杨瑛下意识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她刚刚把头盔摘下来,此时披头散发,身上还带着斑斑血痕,窗外夜色未褪——怎么看怎么像是回光返照时看到的女鬼。
“叫魂儿呢……”她意识到赵云想到了不好的事情,连忙打岔。“之前跑来跑去的,身上都是尘土,别影响你养伤。”
她嘴上说着,可还是小心翼翼地凑到油灯边,让赵云看到她的影子:“听说小沛有难,我当然要回来帮忙啊。”
赵云只觉得提到了心口的一口气猛地一松,还来不及觉得羞愧,眼前已经阵阵发黑,几乎马上又要昏睡过去。
“将军快点把伤养好吧。”他听到杨瑛话语里轻微的笑意,“想让我跟你说话,可非要一个一个字都听进去不可。”
她干脆就地坐下,盯着赵云闭上眼睛,重新睡去,才蹑手蹑脚地走了。
*
哨子不难做,尤其是刘备还特别吩咐了工匠连夜赶制。次日暮时,杨瑛眉头紧锁,看着面前的一众人等,
哨子质量,没有问题。
死士人数,没有问题。
问题是为什么刘备的手里也拿了一个铜哨?而且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我不亲去,谁肯冒险?”刘备拿起双股剑配在身侧,见杨瑛目光惊愕,不禁笑着反问。“含章又为何不去巡城了?”
“我瘦,拴上绳子好放下去,也好拉上来。”杨瑛站起来,轻飘飘转了个身。“而且我挟持人质的事儿做惯了,左将军难不成也曾经深入敌人家宅,把人绑走么?”
她一向习惯了亲力亲为。而且最重要的是,赵云竟然被伤成现在这副样子,若不能亲手捅曹操一刀,实在难解她心头之恨。
士族多数守礼惜身,哪有人像她那么不择手段——刘备一时哽住了。
“你我二人皆知,此去有性命之忧,我不过多读了几本书而已,治军不如阿兄,抚民不如将军,并非可以托付乱局的人,就别难为我了。”
刘备似乎被她提前说破了心思,只能叹息两声,指了指桌案,勉为其难地提议道:“如今机不可失,我不可吵嘴拖延。既然你这么说,我便制两枚签,由你任选其一,抽到黑点者率人去劫寨如何?”
杨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貌似乖巧地转过身去不看。
可待刘备准备就绪,让她转过身来挑选时,她却向前扑去,劈手将两张纸签都抢到了手里。
两张签都是干干净净的白纸,没有一点墨渍。而刘备的两只拇指,都被他提前染黑了。
“咳……”刘备被她当众拆穿,只能佯装威严地咳嗽了一声。“我乃军中主帅,杨瑛,你若再敢不听命令,军法从事!”
“大耳贼!”杨瑛也顾不得身后还有不少士兵在看着,忍不住放声咆哮起来。“你实乃天下最无信誉者!”
身后的士兵猛听到这一声炸雷,几乎恨不得跟墙壁融为一体,只有刘备纵声大笑起来:“骂得好!我今得含章之慧为佐,一如天赐,就算被骂两句又怎么了?”
“主公拿着这个吧。”
杨瑛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做出了让步,将手中长剑冲刘备一丢,低头走到旁边。
她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着柔和,灯下唯见一双长睫微微颤抖:“此剑是我不问自取,主公莫要让微臣背负偷盗之名。”
刘备冲她笑了笑,果然将右手剑替换成了青釭,随即将手一招,带着人走了。
*
赵云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他猛地想起先前半梦半醒时的场景,想要挣扎起身,却先看到了倚在床边席地而坐,正拿着一卷公文在看的杨瑛。
她似乎才沐浴过,满头青丝柔柔地披散下来,透着隐约的湿气,旁边还放了一个火盆,让她能慢慢烘干长发。
“你醒啦。”杨瑛本来读得就没有多专注,见赵云翻身,当即转过头来。“喝水?吃点什么?还是需要我回避一下?”
她就伏在榻侧,赵云只要动一动手指,便可以触碰到她的发丝皮肤——被寒风冻得冰凉,但又柔软鲜活。
“曹军退了吗?”赵云最后问道。
若曹军不退,她怎么敢卸甲休憩?杨瑛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赵云也意识到自己问了傻话,无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我若说想要向杨氏提亲,算不算唐突了你?”
“现在你我父母都不在此处,还走什么虚礼。”杨瑛粲然一笑,抬起一只手。“我自己也能做主,你若有这种心思,只要击掌起誓就够了。”
那是一只惯常执笔挽缰的手,虽密布薄茧,却依旧纤细修长,赵云看着只觉心如擂鼓:“你说。”
“第一,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便也只许有我一个,无论来日有无婚姻之分,都不许找旁人。”
“第二,我不生子女。”
“不可!”赵云立刻打断了她。
杨瑛一挑眉毛。
“现在天下大乱,左将军也看重你,不想生育没什么。”赵云没有看出她神色的变化,只是缓缓调整着呼吸,苦口婆心地教育她。“但是你……以后好歹抱个孩子回来养,我若死在你前头……”
“第三,不许胡说八道。”杨瑛神色微愠,向他手上拍去。“你若把自己咒死了,我就找旁人去。”
但这一点怒容根本绷不住多久,她很快便笑了,俯身在赵云的面颊上亲了亲:“子龙要好好活着,别人谁都不及你。”
却说曹操畏惧营啸凶兆,恰好听闻刘表出兵,宛城告急,又深恐袁绍趁火打劫,只得班师回防。
好在刘表也不愿意同他正面交锋,很快便引兵退去。
“我哭子龙不在啊!”见众将安顿军马,曹操忽地悲从中来,放声嚎啕。“若子龙尚可为我镇守许都,何来后顾之忧啊!”
作者有话要说:杨瑛:子龙,我的了。
很喜欢老三国里面张飞和赵云抽签攻打桂阳的梗,所以在这里致敬了一下那两张空签!
霁天欲晓:化用自杨万里的《晓行望云山》——“霁天欲晓未明间,满目奇峰总可观。”
残烛犹存:化用自李中《春晓》——“残烛犹存月尚明,几家帏幌梦魂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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