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国相王松原本出身不显,但因为是杨瑛大父的门生,得杨家一力举荐为茂才,故此官运亨通。
虽然杨瑛先前心存疑虑,但待她见了王松,便明白他确实是个君子。
“贤侄不必惊慌,令尊已将事情都告知于我了。”王松说着,举手望天一揖。“我必不负恩师栽培之恩。”
杨瑛自然要拜谢恩惠,同他客套一番。
“原想教你将寒舍当家一样看待。”王松止住了她的动作,也算结束了寒暄。“可世道纷乱,女子的身份终究不算方便。”
他意味深长地一顿,见杨瑛表情疑惑,不禁笑了,向外一抬手:“给贤侄备了些见面礼,先去看看再回来说话?”
那是一份她想都不敢想的礼物——有人给她牵来了一匹两岁大的青骢马。
那匹青骢虽然身材不高,但骨骼舒展健壮,毛片光亮如缎。杨瑛纵然不会相马,却也能看出是匹良驹。
她举起手在马鼻子前面晃了晃,小马摇了摇脑袋,温顺地低下头,舔舐她的手心。
它吐出的气息痒痒的,吹得她笑起来。
“我从来没骑过马。”杨瑛摸着它的额头,高兴得不知所措。
“君子不可不习六艺,而且这是匈奴的矮马,也适合你骑。”王松捻须笑道。“贤侄既觉得稀罕,不如先同它玩去?”
杨瑛摇了摇头,恋恋不舍地顺了顺马鬃,依然退回堂屋中,向王松深深稽首:“瑛必心念明公之恩。”
如果王松只是将他当成恩师的孙女藏匿下来,那也并不必给她预备马匹——这是真真怕她飘零四方,要早做准备了。
“一匹马而已,”王松碍于男女之防,不能扶她起来,只能尴尬地咳嗽。“若贤侄不弃,待来年祭祖,我便宣布收你做义子。只要王某活着,定不让贤侄委屈。”
王松原本儿女双全,却突然宣布要收义子,引得他的家人都十分惊讶。
杨瑛的身世自然瞒不过王松的妻子。好在孙氏得知了来龙去脉,也不嫌她麻烦,反倒告诉她不必时时出来,尤其要防备雨雪打湿衣裳,被别人看破端倪。
见她被处处维护,王松的儿子们自然对她更为不满,可碍于孝道,也不敢言说父母的过失,只能对她冷嘲热讽几句罢了。
杨瑛任他们排挤自己,反倒觉得轻松——万一同他们走得太近,被王松夫妇要求做媳妇,那才是真的尴尬。
能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没必要去为了名利拼命,她想。王松如今手里也兵强马壮,大概不会任人鱼肉。
时值隆冬,漫天碎琼乱玉。
王松陪着常山王打猎去了,杨瑛不必上课,正一面烤火,一面悠闲看书,可没过多久,却有人砰的一声撞开了门。
那人一身素色粗麻衣裳,面色凄惶。他瞧着杨瑛面色骤变,一时张口结舌:“王,王使君弃世,常山王令人收了宅院兵马,公子已经,已经准备带我等归家守丧了。”
“不可能,义父身体一向康健……你说什么?”
杨瑛直起身子来,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
那人的脸上是一片全无用处的同情。
她想要呵斥他胡说,想要奔出去找人,可等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跪得两腿发麻,一时居然站不起来了。
“大公子吩咐小的,如今家中服丧,不便招待杨家贵客,令小的好生相送。”
身披麻衣的家丁低着头继续说道,完全不敢看她的表情。
那便是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不愿意再为她冒险——倒也无可指摘,只是……
“多谢款待。”杨瑛快速地抹了一把眼睛,平静地答道。“请替我告诉你家公子,斯人已逝,莫忘了好生照顾夫人。”
王家忙着筹办丧事,自然无暇为杨瑛收拾行装。
她最后带走的不过是王松赠她的青骢马与少许干粮。
西风幽咽,如泣如诉,杨瑛忍不住回头向常山城望去,却再看不见一个人影,唯有城门层层积雪,如同装点了白绸。
“别哭啊。没出息。”她用袖子狠命抹掉脸上的泪痕,随即翻身上马。青骢长嘶一声,向南而去。
杨瑛不知走了多久,才渐渐感觉到累,低头一看,手心已经被马缰磨破了。
不光是她,青骢看起来也疲惫不堪。
她呵气暖了暖冻僵的手指,勉强在河边寻些干草,放它去啃食饮水,自己则倚着马鞍稍事休息,整理行装。
王松死了,按理来说她也该穿丧服的。可惜她的包袱里只有一套她穿旧了的贴身衣裳,没有半点粗细麻布。
杨瑛又检查一下干粮袋子,忍不住气得发笑——里头装满了肉干,竟然连一点守丧的边都不许她沾。
我不能就这么跑回雒阳。她挑出一根叼在嘴里,一边机械性地咀嚼,一边盘算着。
清河卢氏离常山最近,她还带着父亲的名刺,可以自证身份,如果顺利,便能托他们联系河东外祖家。
“查询,帮我调份地图出来。”
杨瑛检查了几遍,觉得自己并没有走错,便撕碎旧衣,裹在手上,继续缓缓南行。
可她的内心并没有那么坚定。
战乱将起,就算她能见到外祖,也不知道还有几天安生日子可过——毕竟寄人篱下的滋味,她绝不想再尝第二遍。
杨瑛尚且在沉吟,不知不觉竟闯到了深草中去,直到听到几声咆哮,才猛地回过神来。
她抬头看去,被眼前的景象吓出了一身冷汗——十几条瘦得脱了形的野狗,正围着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尸身大快朵颐。
但冬日里的野狗都饿急了眼,一具尸体哪里够分?
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已经望了过来,再想后退也来不及了,那野犬竟连马都不怕,反倒垂涎三尺,一拥而上。
杨瑛别无选择,只能勒转青骢,催马狂奔,而野犬也狂吠着紧追不舍,似乎要从四面八方把她包围起来。
“坐稳了!别摔下去!我来帮你!”正当她不知所措时,却听到有人扬声喊道。
第二个人的马蹄声从她旁边掠过,随即便是石头落地的声音,似乎有几条野狗被他打中了,发出刺耳的哀鸣。
可野犬虽然散去,她的马却受了惊吓,纵然口吐白沫,也狂奔不止。
杨瑛正犹豫着要不要冒险跳下马背,那人已经挽过了她的缰绳,与她联辔而行,兜着圈子缓缓减速,渐渐带着青骢安静了下来。
“你是打哪儿来的,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乱跑?”
杨瑛被他问得有些犹豫,先下意识拨开了挡住脸的乱发。
骑马的少年看到她的面孔便怔住了,一时间张口结舌,半晌才向她头顶一指:“呃……娘子的簪子可是刚刚丢了?要我帮你捡么?我是说,别怕,我不是歹人。”
赵云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杨瑛的那一天。
大雪纷飞,她的一头长发早已被奔马颠簸得散乱,双手也被缰绳勒出道道血痕,面色惨白,看起来十分落魄。
她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搀扶,翻身下马。先向他行了一礼。
“妾,弘农杨氏女,谢尊驾救命之恩。”
赵云见杨瑛体力不支,便带她到了一处空置的农庄。据他说这户人家已经举家迁走了,他往常巡逻也会在此处歇脚。
灶屋里先前备了柴火与陶碗,两人便一起点火融雪水喝。杨瑛坐下歇了一阵,也组织好了言辞,反倒盘问起赵云来。
“妾孤身在此必有缘由,只是家教严苛,无故不敢将姓名告知生人。”她认真地说道。“须尊驾先说,方好礼尚往来。”
赵云世代久居常山,先前黄巾作乱,他组织农夫保护田庄,事后被举荐进入军中,在本地也有些人望。
今日他也像往常一样带人巡逻,但正值宿麦越冬,旁人忙于农务,都早早回家,只有他一个四处闲逛,想寻觅些猎物。
“先前是在下问话太唐突了。”他似乎不习惯同士族闺秀打交道,满脸窘迫,甚至不敢再正眼看她一眼,却还是强拗出一副文绉绉的口吻。“娘子勿怪。”
“其实怪我太拘束,其实士族的讲究也没有那么多。”杨瑛自从听到他的名字,便心安了不少,登时将虚礼统统去了。
赵云可是有史书记载的品德高尚,从不恃强凌弱,似乎遇上他便什么都不必怕。杨瑛大大松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想要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只是我的情况说来话长……”
话音未落,只听轰隆一声,杨瑛被吓得差点摔碎了手里的陶碗。
赵云奔出去一看——原来旁边的屋舍年久失修,刚被雪压塌了。
二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杨瑛打破了沉默:“我们慢慢说,劳烦赵兄先将马牵进屋避雪吧。”
虽然杨瑛已经将来龙去脉讲得尽量简单平实,赵云却依旧惊怒不已。
“也不必为我不忿。他大约知道了我的身份,如今王家人心浮动,我若久留,只怕再生枝节。”
杨瑛倒是想通了,反倒去开解他。
赵云的眉头依旧皱得死紧:“可是他们至少也该派人送娘子回家,怎能让你一个人上路?若是遇到贼寇可如何是好?”
杨瑛瞟了他一眼,不禁微微一笑:“那依你看,该当如何?”
见赵云一愣,她便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尊驾可有离开常山的心思吗?”
“是,王公曾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愿听由常山王调遣。”赵云坦然承认道。“若娘子不嫌弃,某愿护送娘子还家。”
“确实。”杨瑛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喝水。“常山王如此短视急躁,恐怕保不住到手的兵马,确实应该另谋出路。”
而若要另谋出路,现在哪有比护送她回家,再借着恩情搭上杨家人脉来得更顺利的路子呢?
赵云才要表示赞同,杨瑛却拿起烧火棍向灶台上一磕,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于我有大恩,若能回家,我必定会请求阿父举荐你为官。可杨氏却不是尊驾的上选。”
赵云似乎想谦逊一番,表示自己不慕名利,又震惊于她拿着烧火棍乱敲的奇异行径,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阿父以书简传家,在军中说不上话。又经历了先前的事,现在恐怕不敢沾惹行伍了。而且现在京师兵权都落在董卓手里,虽然投身他也无不可,但他的手下多出身西凉并州,人脉稳固,尊驾恐怕难有出头之日。”
杨瑛说得简洁,赵云听得一知半解,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最疑惑的问题:“既然娘子不以董卓为贼寇,为何又不肯嫁过去?”
“问得好。”杨瑛点了点头。
她再次将烧火棍向座下石几敲打出节奏来,曼声吟咏。“朝为苑中禽,暮饰丽人襟。翟衣非吾愿,生死不由身。”
赵云听不懂诗文,只觉得她虽然敲出了弹剑作歌的气势,却也像在低低哀哭。
“尊驾有才能傍身,自然可以行走天下,可若我嫁入董家,生死都要受他们掌控,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为什么要嫁呢?”他听到杨瑛低声反问。
“而且我也算有点才学嘛。”她顿了顿,继续若有所思地说道。“如果有人愿意平定天下,让我跟着做个小吏便够啦。”
火堆里有块木柴被烧裂了,爆出一声脆响。赵云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她,只觉得杨瑛眼睛里仿佛也烧起了火,将先前的恐惧与落寞全都烧尽了。
“我虽是女子,未尝没有安民报国之心。”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愿天下太平。”
“我去看看外头雪下得什么样了。”赵云只能撂下一句话,匆匆出门。
他抓起一捧雪按在脸上,才将满腔热血勉强按捺下来。
他想说像他这样的平民子弟,若不豁出命去也很难出头,他想说女子当以出嫁为要务,想说平定天下谈何容易。
但等他在雪地里转了又转,甚至将屋顶的积雪也打扫了个干净,终于带着一肚子道理准备回来劝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士族娇娘时,却见杨瑛已经依偎着她的青骢马睡着了。
她一定吃过很多苦,赵云暗自想道,而且似乎见地不俗,倒不如先听听她的计划,再做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杨瑛:弱小可怜又无助,但吟诗必须给自己配个BGM。
大父:汉代称爷爷。
翟衣:古代后妃命妇最高级的礼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