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婠和周宇的谈话没有持续太久,中途张荃打了电话过来。许婠挂了电话,委婉拒绝了周宇的建议:“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由周警官你转达也可以。”
她拒绝得干脆,几乎没有给周宇反驳的余地。话毕,便借口有事先一步离开。
电梯里,楼层显示屏的数字从“23”缓慢滑至“1”楼,直到人潮再度从眼前涌来,许婠被人挤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楼层,张明涛的病房在十楼。
她垂下眼眸,手指在电梯上按了个“10”,飘远的思绪才再度回拢。
“我们跟你有同样的想法……”
银色的电梯门开合,将许婠的面容割裂又缝合。电光一闪间,她脑海中突然冒出周宇刚才说的话。
我们跟你有同样的想法……
这话的意思,是不是意味着警方已经掌握了相关的证据?正如她推测的那般,那三名犯罪嫌疑人可能跟教练有关系?
“哗——”
电梯发出一声响动。
这次,许婠没有再错过,径直走了出去。
……
病房。
张明涛面对许婠的疑问,没有半点犹豫。
他很肯定道:“我不认识他们。”
张明涛的生活两点一线,训练场和家。除了偶尔队里需要外出集训,他几乎很少单独外出。训练和比赛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生命,可以说,除工作外,他是一个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个人生活的人。
“那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比如说,在路上和人起争执?或者不小心撞到别人之类的……”许婠又问。
如果教练不认识那三名犯罪嫌疑人,有没有可能是教练在无意中做了激怒对方的事?
她记得那名被叫做“老三”的黑T男,是个出口成脏,个性有点暴躁的男人。还有那个叫做“老二”的高壮男,个性张扬疯癫,似乎有暴力倾向。
这样的两个人,如果因为某次擦肩而过的不愉快,做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许婠不是一个喜欢按常规思维思考的人,她更倾向从犯罪嫌疑人的角度去入手。或许对于正常人来说,因为某件小事犯罪很难理解,但如果对方真的是反社会人格,行为和认知偏激,也不是不可能。
她尽可能地发散思维,帮张明涛回忆事发前一段时间的异常,然而无论她怎么问,张明涛的回答只有一个——
“没有!我很确定,我没有得罪过人,也没有跟别人发生过争吵。”张明涛说。
上午十点半,火伞高张。医院的空调常年维持在人体最适宜的温度,25°的室温,挡住了窗外知了高声嘶吼的焦灼,也让突然安静下来的病房透出一丝冷清的寒意。
张明涛看了眼坐在一旁的许婠,背光的病房让她的侧脸浸在漆黑的阴影里,将原本平滑冷峭的线条勾勒得愈发锋利。
张明涛沉默了一瞬,又不知不觉地开口:“那段时间你刚退役,后面两三个月我都在寻找能接替你的苗子,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去做别的事。不过……”
他顿了顿,目光透过许婠侧脸落在墙上的影子,好似回忆般,不确定道:“那段时间我总感觉有人在跟着我……”
许婠被这话惊得猛地抬头,张明涛不自觉陷入回忆——
大概是半个月还是一个月之前,他已经记不大清了。从训练场出来的路上有一条小路,那是他回家的近道。
张明涛今年五十二岁,因为从事体育的原因,身体硬朗。即便步入中年,也是看起来强壮不好欺负的那种。
一个五十二岁的中年男性,即便是晚上十一二点独自走夜路,也没什么危险可言。
他也从未担心过危险问题,毕竟身上除了一部几年前买的智能机,张明涛日常穿着低调,衣柜里最常见的就是不过百的运动短衫。所以当夜幕降临,凌晨的钟声敲响,他独自一人走在小路上,并不觉得害怕。
他走得不快,细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像是张牙舞爪的怪兽。而张明涛也并未注意到,地上的“怪兽”不知何时壮大了身影,鬼魅似的藏在了他漆黑的影子里。
“我不太确定,就是偶尔感觉像是有人在跟着我。但是我突然回头吧,又什么都没看见……可能是那段时间太累了吧。”他话音一转,巧妙地给了个解释。
张明涛对许婠的感情很复杂。他一生未婚无子,所有的心力都投在了体育这项事业上,而许婠的出现,几乎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占据了他大半的心力。
对他而言,于公,许婠是他信赖看中的队员。于私,他私心把她当半个女儿看待,否则也不会为她未来的生活操心。所以当看见许婠为这事苦恼时,几乎是出自父亲的本能,十分不符合他性格的,把他曾经忽略又拿不准的感觉当作线索告诉了许婠。
但每个父亲的心情都是矛盾的,他又害怕误导了许婠,于是迎着对方的目光,叹气道:“这些事情,交给警察就好了。我会把这件事告诉警察,至于你……”
“许婠,别再扯进这些复杂的事情里面。你不是答应我,要重新生活吗?”
……
“你不是答应我,要重新生活吗?”
教练的声音好似还在耳边回响,许婠从病房出来,刚好碰到从外面买水果回来的张荃。
“老板,这就走了?拿个苹果吃啊……”
“不用。”
许婠来去如风,将张荃的声音抛在了身后。
“走这么急……”张荃嘀嘀咕咕地推开病房的门,一进门却看见张明涛不知何时从病床上起来,正站在窗边发呆。
“!”
张荃一惊:“我的叔唉,你快躺下吧……”
窗边,张明涛没有回头。炙热的光打在脸上,他低头看向楼下,果然很快看到许婠疾步匆匆的身影。
“好。”
他想起许婠离开前的回答,脸上却不觉露出一丝苦笑,似自语般呢喃:“小骗子。”
……
张明涛是了解许婠的,许婠确实没想过老老实实把调查的权利留给警察。
比起警察,她更信任自己。既然命运给了她预知未来的能力,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也应该做出对应的行动?
回到家,许婠并没有马上休息。
她租的房子是一套两室一厅的老民居,外表虽旧,好在装修干净整洁,是百看不厌的简约风。米色的家具简洁低调,配上白花花的大白墙,利落又冷清。
许婠换了拖鞋,径直走到书房。跟客厅和卧室的冷清简洁不同,书房却是塞得满满当当。除了一台台式电脑,一旁的书架摆满了半旧的书籍,看得出书籍的主人经常翻阅。
但当视线拉近,就会发现这些书既不是时下女生最爱看的小说,也不是跟许婠职业相关的专业书籍。书架上,格外醒目的《犯罪心理学》《尸体变化图鉴》等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文字,都在显露着这间书房的主人不同寻常的爱好。
许婠打开电脑,脑海中还回响着张明涛的那句话——
“我不太确定,就是偶尔感觉有人在跟着我……”
因为职业的关系,张明涛做事严谨敏锐,能让对方说出“偶尔感觉有人在跟着我”的话,很有可能他的感觉并没有错。
打开浏览器,许婠沉默了一瞬,在搜索栏打出“许婠反社会人格案”几个字。
她回来的路上看过X博热搜,警方的速度不慢,热搜已经被撤了。X博上关于案件相关的敏感信息大多也已经被屏蔽或是删除。
但人都是有猎奇心理的,越是无法确认的消息,越是有想挖掘的欲望。
早上看X博热搜的时候,许婠存下了那张拍下她箭指黑T男的图片。虽然当时拍下这张图的主人明显十分匆忙,图片清晰度并不高,但好在图上除了拍到了她的侧脸,也将黑T男的侧脸拍了个模糊的虚影。她相信,存下这张照片的人不少,依照如今网络的传播力,也许她能从网上获得黑T男的信息。
而且,她也并不准备全靠被动地寻找。
许婠在几个活跃度不错的平台和论坛注册了小号,又迅速在上面发了帖——
“早上看到热搜吓了一跳,这个黑衣男好眼熟,印象中是蓉城本地人。不知道是不是我认错了……”
虽说许婠发帖有自己的目的,但蓉城本地人却不是她胡诌的。那三人虽然说的是普通话,但口音还夹杂着蓉城本地的音调。
做完这些,许婠并没有休息,而是继续在各大平台和论坛搜索可能有用的消息。
电脑屏幕上时间悄无声息地跳转,时间转眼到了下午,两点的闹钟响起,这本该是她午睡起床的闹钟,此时许婠却在熟悉的铃声中猛地一激。
她身体一正凑近电脑,目光紧盯着帖子下新增的一条回复。
“是本地人,我好像认识。对个地址,桐乡镇?”
……
“蒋志远,7.24袭击案三人团伙中的老大,39岁,蓉城桐乡镇翠屏村人……”
与此同时,蓉城刑侦一队会议室,余时年手中的激光笔指向投影仪屏幕上男人的脸。如果许婠在这,一眼就能认出屏幕上的男人正是干瘦男。
余时年按动激光笔,屏幕翻页。
“赵伟,7.24袭击案三人团伙中的老二,37岁,和蒋志远同村。牛建平,7.24袭击案三人团伙中的老三,35岁,也是翠屏村人,肺癌晚期。”
“三人初一时是同班同学兼好友,初一下学期赵伟的父亲中了彩票,举家搬迁到了城里。初二上学期,牛建平因家里负担不起学费辍学,跟随其父外出打工。至此,三人断开联系,只留下蒋志远在村里读书直至高中,最后回家务农。”
“以上,是蒋志远的自述。至于三人是什么时候有了7.24袭击案的初步想法,以及作案原因和动机,据另一位犯罪嫌疑人牛建平交代,是所谓的反社会人格,他们生活不顺,仇视社会,所以随机选中了神手射箭馆……”
这话听起来可笑,不光余时年不信,坐在会议室的大部分人都不信。
队长曹启华转动手中的钢笔,在桌面无意识地敲打:“没有毫无缘由地犯罪,枪支和炸药那边的分析报告出来没有?”
“枪是土制手|枪,炸药是最常见的硝铵|炸药,目前来源还在查……”一旁的警员说。
案子到这里,几乎没有进展。虽然三名犯罪嫌疑人是板上钉钉的铁案,但犯罪动机、犯罪原因完全没有头绪。除了一点……
屏幕再度翻页,激光笔的红点落在了一张监控截图上。
“但是我们昨天排查了张明涛下班附近的监控,案发前半个月,在附近发现了疑似蒋志远三人的身影。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余时年按动激光笔,屏幕上马上出现了三张截图。虽然图上的三个男人戴了口罩,但依稀能从眉眼和身形,辨认出蒋志远三人的影子。
蒋志远三人跟张明涛到底有什么恩怨,值得他们跟踪对方大半个月,就为了选在神手射箭馆犯案?
余时年总觉得这个案子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但思绪间各种纷杂的头绪无法串联,他沉默片刻,突然抬眸看向队长曹启华。
“我申请去翠屏村进行摸排调查。”
……
翠屏村距离蓉城市区约莫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最近刑侦一队缺人得厉害,最后摸排调查的任务只能落在余时年和周宇两人身上。
路上,两人难免聊起案子。周宇这人一向话多嘴碎,思维又极其跳跃。前一秒还在说蒋志远和赵伟的枪伤不算严重,偏偏两人跟泼皮无赖似的,每天总能闹出新毛病,再加上医生也建议多观察两天,否则早就该把人关回局里审讯。后一秒又想起早上许婠对余时年避之不及的样子,突然“噗”地笑出声来。
“师兄,你说这案子那三个犯罪嫌疑人奇怪就算了,怎么这报案人也这么怪。”
余时年还在开车,分心看了周宇一眼,示意他继续说。
周宇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许婠女士,我能问下为什么你这么回避和我师兄接触吗?”
车窗外的路标指示牌飞逝,时间被拉回早上。
许婠拒绝了周宇让她和余时年面对面谈话的要求,周宇却不死心地跟着她走出安全通道。
“不是回避……”许婠顿步,她没想到这个周宇看似和善健谈,实则是个八卦分子,脸上吃瓜的表情都要溢出来了。
她眼皮微垂,随口胡诌道:“我不喜欢和长得招摇的人打交道。”
“我不喜欢和长得招摇的人打交道。”车内冷空气流转,周宇捏着嗓子乌鸦学舌般重复许婠的话。
他还记得当时许婠说这话时,冷峭的眉眼不带一丝感情。但越是这样冰冷的表情,反倒越让人觉得这其中饱含了什么不可说的八卦故事。
不过周宇的关注点不在许婠的私人感情上,他脸上露出贱兮兮的笑,调侃的目光落在余时年身上。
“哎呀,风水轮流转啊,谁能想到这年头长得好看也不好使啊,哈哈哈哈……”
“……”
余时年和周宇是大学校友,两人认识多年,虽然余时年经常不懂周宇的恶趣味笑点,但……
余时年表情微妙,看傻子似的瞥了周宇一眼。
“所以你高兴的点在……她喜欢你这种长得低调的?”
“?!”周宇愣了一下,笑意僵在脸上。
!!!
“我去,不带你这么侮辱人的!”
关于许婠喜欢和长相低调的人打交道的话题,最终止步在周宇的怒吼声中。
一个半小时很快过去,汽车也从高速路驶向小路。
翠屏村离市区不算远,随着蓉城发展,老旧的土瓦楼也被一栋栋新砖房替代。时代在变,即使在农村,蒋志远的家庭条件也不至于要走上犯罪道路。更何况这个犯罪,明显跟钱没有关系。
到了翠屏村,余时年找了个地方停车,周宇按照之前和余时年商量好的,没有先暴露自己的身份,在看见村口有几个约莫六七十岁的大爷大妈聚在一起聊天时,先一步走了过去。
“大哥、大姐,向你们打听个事……”
周宇不是顶好看的长相,但一张脸自然亲和,是让人一看就能很好放下戒备,还能主动拉着他八卦两句的那种。
简而言之,就是长了张嘴碎八卦脸。
但再八卦的脸,也有不好使的时候。
“蒋志远?怎么又是来找他的,你今天已经是第二个来问的了,他是不是在外面出什么事了啊?”
老人家消息闭塞,并不清楚网上因为蒋志远三人的案子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反倒指向村里的一条小路,很随意道:“喏,那边就是他家。你要是走得快些,也许还能遇到刚才打听蒋志远的那个妹儿。”
“妹儿?”周宇不自觉跟着重复了一句。
也是这时,余时年停好车走了过来。
周宇神色一凝,凑到余时年身旁:“快走!有大发现!”
另一边,许婠才和蒋志远的堂姐搭上话,就听门口有中年男人的声音喊道:“二妹,门口又有人找你。”
男人的声音粗犷有力,许婠不自觉回头,随即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咏晗”、“莓酒酱酱”,小阔爱灌溉营养液,死死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