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的绿化很好,射箭馆外就是一排高大的榕树,刺目的阳光被树枝遮住大半。许婠推开玻璃门,空调冷气混着穿堂风,吹起她干练的马尾和细碎的耳发。
“老板,明天见。”张荃站在门口送她,直到见许婠穿过马路,这才把门拉上。
身后的那道视线散去,许婠的眉头却渐渐拢起。
逼近晌午的太阳已经很是炙热,沥青路像是即将烤化的铁板,光是入目都让人觉得焦灼。
许婠没有按照原路回家,而是顺着春草东街一路往西。
老城区的春草街就是个大型社区,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房屋建筑叠方块似的组成一个巨大的方形。许婠穿梭在其中,火烤似的温度仿佛与她无关。
她走得很慢,神情淡漠。与其说是在走,更像是借着走路思考。
炙热的温度让她后背起了一层薄汗,许婠的思绪却一直停在离去前张奎的那句话——
“要是哪天我失踪或者毁容了,凭着手上的痣就能认出我。”
男人的话回音似的在耳边回荡,许婠脑海中却突然闪过那场连续不断,长达三个多月的噩梦。
头骨破碎的教练、残缺了半张脸的队友,还有一只拿枪的手……
一只虎口处带着黑痣的,拿枪的手。
许婠思绪飘散,心口却莫名一紧。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疾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她似有所感地回头,身侧一道残影突然闪过。
“美女,让一哈……”
青石板路上,突然蹿出一辆自行车,疾驰而过。
“啥子哦,在路上打广子[1]。”骑车的老人操着一口纯正的四川话吐槽。
她连忙侧身闪避,心口那道莫名的紧意也随之消散。
车子骑得很快,带起干燥的尘土。许婠回过神来,拍了拍肩膀,只是手还未放下,余光恰好扫到自行车被地上的石子颠簸得“咯噔”作响,扬长而去。
她走上前,蹲下身捡起石子。碎石子在手指的摩挲中传来粗糙的质感,许婠原本紧绷混乱的思绪在这一刻逐渐清明。
人总会遇见意外,一如突然蹿出的自行车,半路的石子……但,这些意外从何而来?
没有人驾驶的自行车不会凭空闯入人行道,归根结底,最大的变数不过是……人!
她起身,将手里的石子丢进垃圾桶。
“咚~”
垃圾桶发出回响。
犯罪的人不会因为你避开罪恶就洗心革面,因为那压根不是意外。即使不是她遇见,也会是别人……
四周突然吹起一阵微风,树枝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在回应她心中所想。
膈应在胸口的那块石头终于放下,她没有再沉浸在苦恼的思绪里,脚步恢复了从前的稳重轻快。只是才抬步,她又突然回头。
风停了,周围又骤然静下来。青灰的青石板路上空无一人,好似心口再次冒出的紧意只是错觉。
她自嘲地扯起嘴角,对自己过度的警惕生出几分嘲弄。
如果噩梦终将成为现实,而恶意迟早到来。与其庸人自扰,不如做好准备,迎面直上。
树梢上知了发出扰人的鸣叫,这次,许婠却不再觉得烦躁。她没有继续靠漫无目的散步理清思路,而是径直拐弯走向回家的方向。
……
7月24日,天气晴。
张荃一大早就给许婠发了消息。
“老板,九点半正式营业,你记得提前半小时参加开业仪式。”
射箭馆的开业仪式很简单,无非是在门口放放花炮之类的。许婠觉得有些高调,但拒绝又显得突兀,张荃却误会了她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早就提前跟环卫阿姨打好招呼了,到时候我们自己会打扫干净的。”
花炮里面都是亮片、彩纸条之类的,他以为许婠是怕给环卫工人添麻烦,还特地解释了一句。
许婠知道张荃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也没解释。
她眼皮微垂,目光划过早已布置齐整的开业仪式,把话咽了回去。
正如教练所说,张荃管理经验丰富。开店到现在,不管是装修、选人、店铺布局,压根没让许婠操心过。许婠只需要了解店铺开支,还有张荃的营收情况,具体怎么运营,她也是不管的。
因此,当张荃和其他员工拿出红包时,作为老板的她反倒愣了一下。
“是开门红包,我在红包上面印了广告,里面放了两块钱,也算是增添喜气,顺带做一波宣传。”
射箭馆周围都是老居民区,老年人没事就爱凑热闹,把红包拿回家,家里的人难免问两句。张荃在宣传这方面花了不少心思。许婠的目光从和张荃一起发红包的四名员工身上划过,除了其中一名是前台小妹外,其他三人,一人负责店里的杂物清洁,偶尔配合前台工作。另外两名都是射箭教练,负责教授射箭知识和维护训练室安全。
当然,如果加上许婠和张荃这两个懂箭的话,应该是四名。
这样的配置,本没什么问题。但当许婠看着涌动的人潮随着前台的指引进店,一旁配合前台的员工示意今天办卡还有小礼物时,心里还是涌动出一丝微妙的感觉。
梦里的画面碎片似的在脑海闪现,许婠有些晃神。
张荃繁忙中抽出一丝余光,见许婠在一旁杵着,也不知在想什么,他心里莫名地涌出老父亲般的忧愁。
他叔说得没错,许婠这个老板哪里都好。就是人际交往和眼力界差了点。
“她要是信任你,除了射箭,什么事都不会管,你可能会比她更像老板。”
他还记得他叔找他帮许婠管理射箭馆时说的话,可不就是他更像老板嘛。
“……”
张荃走到许婠身旁,不由示意道:“老板,你要不先上楼休息会,我们几个刚好忙得过来。”
射箭馆的开业仪式本就不复杂,不过十多分钟就举行完毕。店门口人潮不减反增,地上全是各色的彩条、亮片,跟着来来往往的人潮起起落落,又涌进足间缝隙。
“嗯。”
许婠收回目光,余光扫过店门口两边排得整整齐齐的花篮时,不觉顿了顿。
橙黄色系花篮,和店面风格很搭,花篮上面还立了一张大大的卡片,上面写着“开业大吉”四个大字,紧跟其后的是一排小字——张明涛,赠。
“是我叔昨天下午让人送来的,他最近不是忙着带人集训嘛,说没时间过来,还特地让我跟老板你说一声。”张荃注意到许婠的目光,跟着解释了一句。
“嗯。”许婠点头。
以往这个时间段,教练确实在带她们集训。许婠没有多想,反而一直紧绷的心弦因张荃这句话松快了不少。
张荃目送许婠进门,见对方径直往二楼走去,莫名地舒了口气。又想起他叔今早给他发的消息,不觉笑了起来。
可不真是像老父亲嘛。从前是他叔,现在是他,真是操不完的心。
然而心里这样想,眼里却是带着笑的。
老板肯定以为他叔不会来,嗯……
张荃轻笑,这谁说得准呢。
……
进了店,空调冷气仿佛将店里店外划分成两个季节,许婠身上的躁意瞬间降了一半。她站在二楼栏杆处,这里的视野很好,恰好能将此时店内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前台挤了不少登记咨询的人,张荃还在门口忙,一楼拐角的楼梯将拥挤的大厅和二楼划出明暗分明的分界线。有人从楼梯上来,咔哒咔哒……
是射箭教练领办会员卡的顾客上来看训练室的环境。
许婠被上楼的声音吸引了目光,目光落在上楼的几人身上时,却像是透过他们看向了另一个虚幻与现实交错的世界——
还是那个楼梯,但这次,张荃找木匠包边的楼梯,却露出它残破老旧的另一面。变形的花纹、漆黑的色泽,混着扶手上黏糊不清,像是被大火焚烧过的某种肉质。而这种肉质不止在楼梯一处,薄的、厚的,有的是小块组织,像是被高温烤制后烫焦撕落的皮。还有的是面部朝下,完整匍匐在楼梯上的焦黑人体。一层、两层,像是人体楼梯,层层交叠,与步步盘旋向上的楼梯指向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是……请问您是许婠吗?”
血腥诡谲的画面被突然冒出的女声切断,连鼻尖似有若无的刺鼻焦味也猛然褪去,被室内茉莉香氛的气味取代。
许婠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上楼的顾客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旁。还有人在扯她的衣角,她低头一看,是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应当是和跟她搭话的顾客一起的,此时男孩正仰着头看她。
“你是电视里那个很厉害的姐姐吗?”男孩的眼里满是天真,边说还边把许婠往训练室拉,“厉害姐姐,教我射箭!”
……
许婠被小孩缠住的时候,张荃刚好进店里帮忙。爆满的人潮让他脸上的笑愈发真挚,哪怕热出一头汗也不觉得累。他一边用手扇风,一边仰头擦汗,抬眸时余光划过二楼,正巧看见被小孩拉走的许婠。
他右眉一挑,嘴角不自觉上扬。
可算给甩手老板找到事干了。
张荃边笑边摇头,正收回目光时,手机响起提示音。
划开屏幕,张明涛的信息从顶部弹了出来——
下午三点过到,先别跟她说。
张荃嘴一弯,嗐,看来他叔这是要给老板一个惊喜啊。
……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转眼到了下午三点多,日头愈烈。这个点的店里,早已没了上午的火爆。玻璃推拉门静静关着,好久也不见一次响动。
前台小妹坐在工位上昏昏欲睡,张荃把泡好的茶端到茶几上,时不时看下手机。直到瞥见门外一道熟悉的身影,他才露出笑,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迎了出去。
“叔!”
张明涛不是一个人来的,和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张荃曾在电视上看见过的熟面孔,都是许婠曾经的队友。
“快坐,快坐,我茶都泡好了,就等你们呐。我去喊老板下来……”张荃把人迎进店,说着就要转身上楼去喊人,却被张明涛摆摆手止住动作。
“不用,你忙,我们自己上去。”
张明涛这次是刚好路过蓉城,又想着许婠的店开业,这才带了几个队员来捧场。说是捧场,却并不高调,还特地避开了人多的上午。
“行。”张荃也知道自己叔的性格,没有多言,指了个方向,“从这里上去就是,老板在训练室。”
“嗯。”
张明涛点了点头,上楼前打量了一圈店里的环境,这个点的一楼大厅除了他们没什么人。张荃感觉自己叔是来监工的,生怕他这个代运营的店长不尽职,欺负许婠似的。张荃不自觉开口:“上午人多,这会儿才忙完。”
他说着,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玻璃门很快被人推开。
进门的是三个男人,除了走在最后的那个身材相对瘦小,另外两名约莫一米七八左右,身形高壮,两人背后都背着一个巨大的长型背包。反倒是那名相对瘦小的男人,是把长包提在手里的。
张荃挑了挑眉:“多半是专业玩这个的。”
“叔,你们先上去。”说着往门口迎去。
张明涛扫了眼三人的黑色长包,一行四人往楼梯走去时,正好和进店的三人擦肩而过。张明涛注意到,走在最后的男人手里的包似乎很重,隐约可以看见提包男人的手青筋毕露,也不似外表瘦削。
他收回目光,没有多想。
上了楼,张明涛很快搜索到许婠的身影。
几个月不见,许婠的身姿依旧挺拔,就是脸色比几个月前还差,眼下的黑眼圈被白皙的肤色衬得格外显眼。
张明涛抿了抿唇,他倒要问问,许婠这几个月到底在干嘛。只是一行人还没走到许婠面前,“啪”的一声,店里突然一暗。
跃层结构的二楼,因为光线问题,白天也开了灯。
“停电了?”
“老板,老板在不在?去看一哈,空调好像也关了。”
“好热哦,停电了哇……”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许婠暂时摆脱了身旁小孩的纠缠,从训练室走了出来。只是还没弄清楚状况,就看见了几道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她脚步一顿,脖颈像突然被人掐住一般,一时竟发不出声。
“你先忙,别管我们。”
张明涛走到许婠面前,把教育人的话暂时咽了回去。许婠却好似僵在原地,她的背上泛起一阵凉意,一种不可言说的危机感从脚底升起,激得她寒毛直立,听觉也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
很古怪,她没有听见一楼的声音。
大脑在这一刻高速运转,脑中不由闪过这两天和张荃相处的细节。
他很细心,对外界的感受也很敏感,否则不会每次注意到她的反应,都能及时解释。这样一个人,突然停电,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安抚顾客?
一楼静得过分,她甚至听不见前台走动去检查电箱的脚步声。
太静了。
许婠拿着手机的手不知何时渗出薄汗,目光却不自觉紧紧锁在楼梯口。
“啪嗒啪嗒。”
楼梯间突然响起脚步声,很沉,却不乱。
许婠的手机无声翻了个面,屏幕的亮光照出她乌青的眼圈,她的手指无声敲动着什么,衬得此时的她表情格外严肃。
张明涛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他正想问许婠怎么了,就见对方把手机往兜里一带,突然抬眸看向他身后的方向。那是二楼的楼梯口位置,张明涛本能地顺着许婠的视线回头,然而下一秒,他肩上突然被人用力一压。
许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蹲下!”
女人的声音镇定又冷漠,让他不自觉跟着声音的指令做出反应。只是还未完成动作,下一秒,一道阴狠的男声传来——
“全都蹲下!”
作者有话要说:打广子:开小差、注意力不集中,做事三心二意,晃神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