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风里还带着刺骨的冷意，乡下，春耕即将开始。
南山村村南，西头一座三间房里，唐老二吸一口旱烟，对着大闺女发话。
“秀秀，今天你妈说，你抓阄抓到林家，收拾收拾，嫁吧，先过门，等到了年纪再领证。”
他嗑一下烟斗，不等唐秀秀说话，又补充，“家里不富裕，你也知道，你衣服收拾收拾带过去，锅棚里那个箱子，给你带着，算是陪嫁，其他的也别想。”
唐云云在旁边哈一声笑出来，她捂着嘴冲着一边妇女小声说话，声音却能被听见，“妈，你说的，给我陪嫁两床棉被，两身新衣裳，一个漆红五斗柜，彩礼带回去一半，不骗我吧。”
刘红翠推女儿一把，“别说话。”
为了让闺女嫁到支书家，她许出去的可不止这些，只是没给家里男人透底。
唐秀秀这辈子也想不到，有人能这么无耻。
当然，应该说是上辈子，因为她穿了，穿成个年代文同名炮灰，被后妈设计嫁给二流子，又被继妹三言两语吓破胆，直接跳了河。
天知道，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在水里，她差点吓死。
弄明白自己穿成谁，她又气的不行。
憋屈，原主过得实在憋屈，三四岁没了妈，后妈带着亲闺女，又生了个儿子，爹不疼娘不爱，从小就是家里的免费劳力，弟弟妹妹的衣服，家里家外的活计，没有不干的，偏偏是个闷葫芦，吃亏是家常便饭。
她从河里回来，刚换过衣服，就被叫到这里，看到原主这一家人的嘴脸，实在替原主不值。
偏刘红翠还在喋喋不休，“秀，你爸问你话呢，傻了？我知道你不乐意，这可是你亲手抓的，你就这个命，谁也怨不着。”
唐秀秀不动声色，伸手把一个纸团拿出来，“这是我的纸团，空白的。”
唐云云得意一笑，“唐秀秀你真命苦，这可是你自己抓的，嫁给林振武那人，啧，他打人，你也看到过，那个狠，哎呦，你不会刚过门就被打死吧。”
唐秀秀看她一眼，又伸手，把另一张纸团拿出来，“这是你的，撕成两半，我给拼好了，也是空白纸。”
唐云云倒吸一口气，声音尖锐，“怎么在你手里，不可能，我都扔了。”
刘红翠拉都没拉住。
唐志飞在一边摆弄他捡回来的一把小石头，十二三岁的年龄，看热闹不嫌事大，他听明白了，闻言嘿嘿笑，二傻子似得，“妈,二姐，你们耍赖骗大姐。”
刘红翠瞪一眼傻不知事的儿子，掐一把还要说什么的闺女，笑着解释，“什么两张空白纸，妈还能骗你不成，我亲眼看见的，云云的上面有个圈。”
唐秀秀看一眼唐云云，“刚唐云云自己承认的。”
唐云云也知道自己刚刚露馅，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又大喊，“你炸我，死丫头，妈，反正我要嫁到支书家。”
刘红翠推一下闺女，“咋呼什么。”
她看男人唐二顺，“她爸，你说。”
唐二顺没想到，平常闷不吭声的大闺女，这回怎么有了心眼，他有些烦，索性直接说，“林家过来，指明想娶你，彩礼都收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就是就是，我就是空白纸，你能怎么着，跳你的火坑去吧。”唐云云哼一声。
唐秀秀本哦一声，低头整了整袖口，毫不留情拆穿他们，“那赵家想娶的是谁？”
唐云云咬牙跺脚，“当然是我。”
唐秀秀接着问，“那我找赵家大哥问问，看他想娶的是谁？”
“你，你你！”唐云云指着她，无能狂怒。
唐秀秀了然，果然，两家都想娶原主，这刘红翠不知道使的什么法子，哄着赵家改口，又整抓阄这一出，为的就是以后原主知道，用‘当时让你选的，这是你的命’这句话堵嘴。
“我什么，那就是两家都想娶我吧，这不用抓阄吧，我选一个就成。”多简单。
刘红翠差点咬碎牙，也不知道这臭丫头怎么弄的，平常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今天伶牙俐齿的，自己那点盘算，让她一下给看穿了。
唐秀秀微微一笑，不急不躁，“要是赵家大哥说愿意娶我，我就跟他，不要彩礼都行。”
“你敢！”唐二顺一敲桌子。
他一急，唐秀秀伸手抹下眼睛，瞬间就带上哭腔，“爸，我知道，有好人家，你就想着云云，可我才是你亲生的，流着你的血，说句不好听的，你要是受个什么伤，我还能给你输血救命呢，唐云云能干什么。”
大闹一场，只能出一时的气，这吸血的一家人，也该有点报应，演呗。
刘红翠从没觉得唐秀秀这么难缠过，“秀秀，你说什么呢，有你这么咒人的吗，这是你爸。”
她一看唐二顺的表情，就知道那话进他的心，“再说，以后这家里的顶梁柱，还得是你弟，别说你爸受个伤，就是以后我和你爸老的走不动，那也是你弟养老，你个丫头顶什么用。”
唐二顺看儿子一眼，消下去的怒气又涌上来，“指望你，我活不长，你老老实实给我嫁林家！”
唐秀秀翻个白眼，就知道是这样。
她叹口气，声音更委屈，“爸，我知道，家里以后都得靠弟弟，什么都指望不上我，我是老大，有好的，也得让着弟弟妹妹，那赵家，就该给云云，林家这火坑，就该我跳。”
唐二顺到底没说出‘你知道就行’这句话。
唐秀秀抽噎一下，“我愿意嫁，可是，我就这样嫁人，什么都没有，爸你面子就没了。”
“到时候再和唐云云一比，别人肯定都会说，有后娘就有后爹，我们家一分钱都算计，和卖闺女没什么两样，这样刻薄的人家，志飞还能娶着什么好媳妇啊。”
她早就看出来，唐志飞就是唐二顺的命根子。
果然，她这么一说，唐二顺迟疑一下。
他想了想，朝着刘红翠商量，“要不，给她带两身衣裳。”
刘红翠当即就不愿意，她许给支书家的钱还没凑齐呢，哪有钱买两身衣裳。
唐秀秀忙摆手，“不用，爸，家里的钱，都给攒着给弟弟娶媳妇，哪用给我买。”
她这么一说，唐二顺也觉得不是事，别的不说，影响儿子娶媳妇，那是不行。
唐秀秀看唐二顺，“爸，我是这样想的，要不，就把彩礼钱给我当陪嫁吧，过门的时候亮个眼，回门的时候，我再带回来。”
“这样，咱家面子里子都有，男方家也有面子，和什么都没有比，他们肯定愿意这样。”
唐二顺还没说什么，唐云云听得眼睛一亮，拉刘红翠一下，“妈，我也要这样。”
赵家虽然彩礼没那么多，可是她还有陪嫁，加在一起，比唐秀秀更有面子。
唐秀秀听得一笑，那可更好，到时候又是一出大戏。
唐二顺看她，“钱你能拿回来？”
都不等唐秀秀说话，唐云云就猛点头，“当然能，陪嫁钱都是媳妇拿着的，这是私房，谁都管不着，妈，等我回门的时候，就拿回来给你，我和胜利哥说好，两家都有面子的事，赵家肯定也乐意。”
这样的事，大人是肯定没法开口，小年轻的说好，那是最好。
完美的逻辑链啊，唐秀秀嗯嗯点头。
人家当然愿意，就怕到时候给你来个假戏真做呢。
她摆出个老实巴交的模样，“我也先和林，林振武说一声。”
村头西林家，此时，林振武正在接受弟弟的拷问。
晚饭后，一家人在堂屋，就着个煤油灯说话。
林振武一人占个条凳，他也不好好坐，盘腿躺在上面，一手枕在脑后，嘴里咬着个草棒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振文把针穿好，递给林妈孔春莲，看见林振武，很不满。
“哥，我在学校考个第一名，你说给我买糖葫芦的，买哪儿去啦。”
草棒子一顿，林振武啧一声，漫不经心，“吃了。”
“你骗人。”
他哥从不吃独食。
林妈孔春莲在一旁给儿子补衣服，闻言笑，“振文你可别问，下午你哥回来，魂不守舍的，衣服和糖葫芦都没了。”
要不是说衣服没丢，她都要心疼，这年头，刚吃饱饭没几年，做个衣裳抛费不少。
林振文眨巴一下大眼睛，“哥，你又和人打架，糖葫芦被抢啦。”
林振武哼一声，“你看我像被抢的样？”
林振文对他哥的武力值，是百分百相信的，闻言脑袋摇成个拨浪鼓，“那肯定不像，所以咧？”
“所以个屁，明天再给你买个行了吧？”
孔春莲对着煤油灯，把针对准位置，顶针用力，来回缝衣服。
听着林振武的话，她摇头，“天天的嘴里没好话，就你这样的，就该娶不上媳妇。”
林振文听得嘿嘿笑，他补充，“妈，我哥说了，什么媳妇，他才不稀罕。”
“林振文，你闭嘴。”林振武把草棒子扔弟弟身上。
林振文当即不乐意，“哥，那不是你说的嘛。”
“再说揍你信不信。”
孔春莲看大儿子一眼，转性了啊，她一想，“咋，见着秀秀了？”
林振武不说话，嗯一声。
不光见着，还说上话了。
原本他娘给说亲，什么唐秀秀，他都没见过。
他特意看过一次，不过那丫头老远看着他，低头飞跑，他就记住那补丁摞补丁的衣裳。
所以今天在河边，他一下就认出来。
那水都快没到腰。
“她后妈真不是人，大冷天让她下河抓鱼，那小脸冻得，煞白。”
说到这个，孔春莲叹口气，“这闺女，闷不吭声的，这些年我打眼看着，不知道吃多少苦，等以后嫁进来，你可要对她好。”
林振武没说话，脑海中又浮现出她的模样。
知道她是唐秀秀，他没忍住，拿着村里人都说的跳火坑这事吓了小姑娘一下。
可她眉眼弯起来，像天上的月牙儿，白生生的小脸带着笑，一点不怕他，“振武哥，我知道你吓唬我呢，你会对我好的，对不对？”
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