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是在府外见到的大臣们已经先一步过来传了消息,所以群臣已经候了许久。
君珩方一出现,众人便有条不紊地向他行了礼。
顾青行与宴沉言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顾皎则避开视线,站在了门侧。
站定后,君珩环视一周,在人群中寻到了一身素衣的傅奚。
“傅卿病逝,实为天煜之憾,众爱卿愿意来此送他一程,朕极为感念。”
他声音不高,但在一片寂然中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但长晋寺卿的位子也不宜空置下来。”
此话一出,场下虽依旧无声,却隐隐地漫起了些别样的气氛。
君珩在此时提出长晋寺卿的事,莫不是要借此安抚傅家?
傅奚已经忍不住抬起了头。
君珩却忽然看向了顾青行。
“左相以为,何人能当此重任?”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只有顾皎因为离得远,毫不掩饰地嘶了一声。
虽说宴沉言没有引荐傅奚的意思,但就这么下傅家的面子……
顾青行语气不带一丝波澜,就如他每一次在朝上回禀君珩问话一样,淡声道:“长晋寺主租税赋役,事关百姓,需得一严正近民之人才好。”
“臣记得,周阳生周大人,在殿试时曾做长赋提谏先帝为受水患之苦的百姓减赋,可做人选之一,陛下认为如何?”
周阳生,曾经的新科状元,后拜于宁太傅门下,而宁太傅……
宁斐之的爹,在朝的无一不知,他和顾青行是莫逆之交。
“嗯,的确合适。”君珩沉思片刻,认真地点了点头。
顾皎微一探头,傅奚的脸色似乎不是特别好看。
在自家地方,提拔别的人……换做谁可能都不大能接受。
只是,她又看向了君珩。
他谈起正事时,原来是这种样子。
语调不重,却透着让人不容拒绝的意思。
忽地想起顾青行曾经对她说过……君珩有帝王之才,却只是心不在此。
“宴相以为如何?”君珩转而问道。
“左相识人向来无二,臣自愧弗如。”宴沉言轻笑道。
然后他向前一步,转身跪下:“今日诸位大人都在,不知臣可否为傅家求个恩典?”
君珩不置可否:“你说。”
“傅大人之子傅奚,虽并未入朝,却是傅大人一手教导。礼部暂有余职,不若让傅公子去历练一番?”
一言既出,周遭静得吓人。
礼部尚书……是顾青行曾经的门生,宴沉言这是将人放在了顾青行眼皮下啊。
以此表示自己不会扶持傅家吗?
不过礼部的差事并不算差,傅奚若是有心,不难有出头之日。
顾皎微叹,宴沉言一番苦心,希望傅奚不要浪费才是。
事已至此,之后也不过是些帝相和睦的戏码,顾皎也没了继续听下去的兴致,便悄悄转身走了出去。
离开后厅,没走出几步,顾皎便被一个急匆匆冲过来人的迎面撞上。
“谁这么——哎,宁斐之?”她捂着被撞到的脑袋,讶然开口。
这大冬天不好好穿衣服,一副吊儿郎当样子的人可不就是宁斐之。
他龇牙咧嘴地看她一眼,又当做没看到似的越过她就走。
“你怎么了?”顾皎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忙追了上去。
宁斐之步履不减,声音有些气恼:“小爷现在心情很不好,你最好离我远点。”
顾皎更好奇了,能让宁斐之心情不好,那得是多大的事儿啊?
她加快脚步,追在他身边问:“出什么事啦?瞧你着样子,难不成是和心上人吵架了?”
顾皎本就是随口一调侃,宁斐之虽有个风流之名,却从来没有当真喜欢过哪个姑娘。
宁斐之却猛地停下了脚步,对她怒目而视。
顾皎:?
不会吧,这反应怎么像是被说中了?
“什么心上人,本少爷怎么会和、和那种人——”
“哪种人?”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清亮中带着几分笑意。
顾皎惊愕转身,看清来人后忍不住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宁斐之:“你们认识?”
“不久。”
“不认识!”
她好笑地左右看了看两个人,然后选择了较为好说话的一个问道:“慕将军能不能说说,这是怎么了?”
——
在一处长亭中坐下,不顾宁斐之一直投来的冷得冻人的目光,慕晚一脸无辜地同顾皎说起了事情的起因。
倒也真不算什么大事。
那日从君珩宫里出来后,慕晚便去街上随意走了走。
长宁街很是热闹,有杂耍的艺人,吆喝的小贩,长途跋涉的行人,还有热情迎客的客栈。
行人牵着马准备去客栈歇歇脚,杂耍的艺人正训着猴去跳火圈。
向来听话的猴子却失了手,让火撩到了毛,惊慌失措下朝人群中扑去,一番混乱中拴马的缰绳脱了手,受惊的马长啸一声冲向了前方。
慕晚本在小摊处挑选剑穗,被叫喊声吸引后抬头便看到一匹马快速掠了过去。
他立即放下剑穗,几个轻跃跳上马背,握住缰绳向后拽住。
那匹马却不肯停下,眼瞧着前面路中呆呆地站着一个小女孩,慕晚咬了咬牙向左拉偏了缰绳,连人带马朝着路边的摊位冲了过去。
而宁斐之,恰巧就在这个时候从摊位旁边的酒楼中迈了出来。
情急之下,慕晚跃下马,向前一扑将宁斐之拽到了身前,同一时刻,马也撞了过来。
一阵惊叫后,摊位上的东西倒了一地,认出宁斐之的人急急地喊着救人。
待到灰尘散去,摊位旁边的景象也在众目睽睽之下展露出来。
慕晚左手紧紧拽住了缰绳,止住了马最后前冲的来势,而另一侧,誉满帝京的宁斐之宁少爷,一脸呆滞地被他护在了怀里。
……
“这是,英雄救美?”顾皎听得津津有味。
“什么英雄救美?如果不是他临时改了方向,我根本不会被撞!”宁斐之恶狠狠地瞪向顾皎。
“现在好了,全帝京都在传这事儿,本少爷的英名全没了!”宁斐之越说越气,转过身踢向了柱子。
“你本来也没什么英名呀。”顾皎憋着笑道。
花名倒是不少。
“顾皎!”
“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顾皎低低地笑了声。
“这事是我不对,但是情急之下,也来不及仔细看。”慕晚无奈一笑,“本想备好礼去府上赔罪的,没想到今日在这里碰见了。”
“慕将军也是好心啊,再怎么样人家也是救了你不是?”顾皎试图主持公道。
宁斐之却依旧在气头上:“我需要他救吗?便是那马真的撞过来又怎么样,大不了就是受点伤罢了。”
“不对啊,”他猛然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和他有交情了?”
他是前不久派人去查了才知道这人就是慕晚,顾皎又是上哪认识的他?
没等顾皎开口,慕晚已经答道:“我和贵妃娘娘在宫里有过一面之缘,嗯,就是在同一日。”
宁斐之脸色更黑了。
见顾皎仍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他重重哼了一声,甩袖子走人了。
慕晚看着他走远的背影,颇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
“他一直这样,好面子得很,不用管他,过一阵子自己就好了。”
慕晚闻声回头,见顾皎头倚在廊柱上看着他,唇角带笑:“不过刚才慕将军说,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真的只有一面吗?”
……
“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慕晚眸色微深。
“我回府住了几日,恰巧发现了个儿时的物件。”顾皎慢慢说着。
“是个有些年头的秋千,不过放得太久了,早已不能用了。”她遗憾地摇了摇头。
慕晚一直含笑听着,闻言道:“娘娘若是喜欢,改日臣帮您做上一个?”
“秋千倒是不难得。”顾皎望着远处,“只是忽地便想起来,似乎很久以前,我从上面摔了下来,似是有人扶了我一把。”
“啊对,是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她恍然一笑。
“只是她没待多久,就随父亲一起离开了。”
“是吗?”慕晚坐在了廊柱另一边,背对着顾皎的方向。
顾皎放轻了声音:“是啊,她临走前还说,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帮我把秋千改一改,就不会那么容易摔下来了。”
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连秋千都坏掉了。”
“也不知道那个姑娘现在过得好不好。”
慕晚笑了笑:“有人惦念,定然是很好的。”
“慕将军,临阳城是什么样子?”顾皎忽然问。
“嗯……与帝京差不多,只是没有帝京这样熙攘。”慕晚语调悠长,“不过待得久了,总觉得太过千篇一律。”
“听闻慕家军骁勇无双,若将军有空,可愿意给我讲一讲?”顾皎探过头。
“臣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怕陛下不乐意。”慕晚与她对视一眼,眉角微挑。
“我怎么瞧着你不像是会怕他的样子?”
“这话从何说起了?”
“嗯……猜的。”
“那,娘娘猜的倒准。”
“哦?”顾皎支着头,低声笑开。
——
宁斐之消了气回来时,便只余了顾皎一人。
“他呢?”他语气不善地问。
“人家代表的是慕家,自然是去祭拜傅大人了。”顾皎闲闲地看他一眼,“总不能像你一样吧。”
“还说我呢,你不也一样?”宁斐之反驳道,“不过那位居然肯让你出宫?”
他不愿意应付这种场面,是被宁衿强行拉来的,碰上慕晚就已经是预料之外,更没想到能见到顾皎。
顾皎露齿一笑:“啊对,还没来得及给你看。”
说着,她将掌令掏出来晃了一晃。
宁斐之:?
“他没安好心。”听顾皎说完缘由后,宁斐之果断道。
“他那种阴险小人,暗地里肯定在盘算着怎么给你设套。”
顾皎:……
宁斐之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和君珩结过仇吗?
“你就不能把人往好的想想?”
若不是君珩向宁太傅求情,他现在能不能站着还不一定呢。
“哦?哪里好,你倒是说说?”宁斐之抱臂看她。
顾皎一时语塞。
长得好算吗?
“你能不能出息一点,别随便给些好处就被哄得一愣一愣的。”宁斐之皱眉道。
顾皎:……
见顾皎无话可说,宁斐之得意地扬扬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些有趣的事情。”
顾皎低头把玩着衣袖上的流苏,漫不经心道:“什么?”
“宴沉言引荐傅奚去礼部的事你知道吗?”他压低声音。
“是宴右相。”顾皎试图纠正他的称呼。
就算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但是毕竟是在别人家,这人是一点也不知道收敛。
宁斐之置若无闻,脸上浮现一丝看好戏的表情:“傅奚可是不怎么领情呢。”
“怎么说?”顾皎也来了兴趣。
“人前风度翩翩的傅公子,可是在自家姐姐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呢。”
宁斐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压着嗓子学道:“他往日看不起我也罢了,今日又让我在人前那样难堪,根本就是不在意我们傅府!”
顾皎觉得好笑:“宴相为傅家忙前忙后,在傅奚眼里居然是这样?”
当真是少爷脾气。
这样想着,顾皎忍不住看了看宁斐之。
要说少爷脾气,旁边这位似乎也不逞多让。
“你少拿我跟他比啊,我哪有他那么蠢。”宁斐之瞪了回来。
“不过那位傅小姐倒是不错,”他转回话头,“听傅奚说完之后想都没想就给了他一巴掌。”
“嗯?”顾皎放下袖子,抬头等着宁斐之继续讲。
傅泠?宴沉言的那位心上人。
“动手之后人似乎也气得不轻,咳嗽得停不下来,我见一个侍女急急出去找人,不想多事就绕路回来了。”
“能让宴相喜欢的人,自然不是一般女子。”顾皎沉思片刻,点点头。
“隔得远没看太清,但是举止上肯定是比你要端庄很多的。”宁斐之也点点头。
顾皎:“……”
“哎,说起来,我倒是曾经听过一个传闻。”宁斐之神神秘秘道。
“说是宴沉言对这位傅小姐,是照拂多过爱重。”
“有区别吗?”顾皎疑惑,宴沉言今日没有半点与傅家撇清关系的心思,反而堂堂正正站出来主持了大局,不正是看在傅泠的面上?
“自然是不一样的,要是真的喜欢,便会忍不住想要亲近对方。”宁斐之说得振振有词,“他们两个的婚事可是到现在都没成。”
“不是说傅小姐身子不好?”
“成个亲能耗费多大的心神,”他沉思了片刻,“反正我瞧着那人,面相寡淡,看上去就像个薄情之人。”
顾皎:……
“其实我觉得,薄情和多情,都不太可取。”
宁斐之正要点头,忽地反应过来:“顾皎,你又奚落我!”
“嗯?有吗?”
顾皎笑得双肩轻颤,忽见远处有人走了过来。
宁斐之不满地撇了撇嘴,提步就又要走。
“少爷,少爷——”
那人赶忙快走几步,连声喊道。
认出来是宁府的人,顾皎了然一笑,拽了拽宁斐之,低声道:“是来找你回去的。”
宁斐之冷哼一声,瞪了那人一眼,待他识趣地站定后,扭头低声跟顾皎说:“那个慕晚,你离他远点。”
顾皎一怔。
“他是君珩的人,说是心腹也不为过,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过临阳出兵南宁的事吗,就是他亲自带的兵。”
宁斐之皱了皱眉:“但也奇怪,说是抓捕谢崇玉,但是我打探到的消息里,倒像是一路把他护送到了南宁。”
在心底过了一遍这话,顾皎沉默片刻,拍了拍宁斐之的肩膀。
等他诧异地看过来后,她才认真道:“谢了。”
宁斐之嘴上再不饶人,背地里却没少替她操心。
他是她相识之人中,唯一一个称得上拥有赤诚之心的人。
即便如今时过境迁,他也从来都只把她当做顾皎而已。
“少来这套,怪吓人的。”宁斐之向后退了一步,掸了掸肩头被她碰到的位置。
“下次去府上找你喝酒。”顾皎笑了笑。
宁斐之伸了个懒腰,面露嫌弃:“那你得自己带。”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