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所有人都以为,谢崇玉在事发之日会用尽手段离京,只有顾皎知道,那天,他其实并没有走。

耳边忽地响起的衣袂划过长空的声音时,她正独自站在院内看着婚服烧完后残余的灰烬发呆。

愕然抬头眼前便多了一个人影。

她什么都没有来得及想,做的第一件事,是背过了身。

急促地呼吸了几声,她提步便要走进屋子。

袖子却已然被人拽住。

他并没有用力,想要挣脱其实并不难,顾皎却迟迟不能再迈出步子。

良久,她轻轻开口:“现在离开,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的声音艰涩而嘶哑:“你不愿意见我?”

语罢,他自嘲一笑:“不,是我该没脸见你才对,可是皎皎,若是不来这一趟,我会恨自己一辈子。”

闭了闭眼,顾皎缓缓转过身,那熟悉得仿佛刻在心底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谢崇玉,”她极慢地开口,“你来,是想让我帮你出京吗?”

谢崇玉僵了僵,而后眼中便泛起了氤氲的雾气。

“你……你这样想我?”

他仿佛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话,艰难地开口道。

“你希望我怎么想你呢?”

顾皎并没有怨怼,只是认真道:“羽林卫已经守在了各个城门,你如今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是想借用左相府的助力?”

闻言,谢崇玉缓缓松开了攥着顾皎衣袖的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顾皎这才看清,他的睫毛和发上满是细碎的落雪,面色苍白跟雪色融为一体,雾灰色的大裘沾了雪水沉沉的压在肩上。

这样冷的天,谢长陵的人是蠢吗,也不知道给他换身衣服?

可是她还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甚至带了些冷然。

“顾府庙小,容不下谢公子这尊大佛。”她笑了笑,笑意却未至眼底,“我该为你高兴才是。”

谢崇玉脸上彻底没了血色,他抬手捂住了眼睛,身体轻颤,短促地笑了一声。

“皎皎,我知道你怨我,怎样都可以,只要你可以消气。”

他神情中带着几分无措,伸出手试探着去够她的手。

风雪越发大了起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仿佛要吹散在她的耳边。

顾皎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触碰。

“谢崇玉,我不怨你的。”她看向不远处的灰堆:“因为已经没必要了。”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谢崇玉看到了一角烫金的红色书页。

他知道那是什么。

一封婚书。

他晃了晃身子,不受控制地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顾皎长长地看了他一眼,再不犹豫地转身走进屋,缓慢又决绝地关上了房门。

谢崇玉拾起那角婚书,听到门阖上的声音后怔然回首,却只看见了紧闭的房门。

那晚,谢崇玉守在她的门外,说了一夜的话。

她倚着门,也听了一夜。

那些话毫无章法,断断续续,但是谢崇玉一直没有停下。

他咳得越来越频繁,语调却始终柔和。

天色渐明之时,几道黑影掠下,跪在了他的身边,低低地说着什么。

谢崇玉沉默了许久,扶着门框站起了身。

顾皎撑着已经发麻的腿站了起来,走到了窗前。

她看着他步履不稳,差点倒下,又被身边的人紧紧扶住。

“皎皎,”他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其实我还有许多话想要说给你,可我也知道,不论我说什么,你大概都不会想听了。”

“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求你,你可以恨我,可是不要怀疑我的用心。”

“谢崇玉是个混蛋,但对你……他从未有过一丝假意。”

顾皎咬住了衣袖,咽下了那些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情绪。

“皎皎,我该走了。”谢崇玉将头抵在门上,哑声道。

“如果,我今日没能走出帝京……那你可以不可以,少恨我一点?”

顾皎终究是打开了门,在谢崇玉转身之后。

她远远地看着他消失在白茫的雪地之中,直到地上的痕迹快要被新雪覆盖,忽然觉得很是疲惫。

天边已经泛起浅浅的鱼肚白,顾皎独自离开了顾府。

上元节未至,那棵有着树神庇佑的神树周围空落落的。

她站在树下,在挂得满满当当的“姻缘牌”中,耐心又执拗地翻找着。

谢崇玉有意将那木牌系得又高又紧,但若是有心想解,其实并不费力。

所以顾皎最终还是取下了它。

然后……埋在了树根处。

她不信神鬼之说,就算谢崇玉挂得再高又如何呢,他不还是走了吗?

……

顾皎睁开眼,视线再次落在了衣袍之上,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那一日的做法,的确是带了几分赌气。

虽没想过再去取回,却漏了宁斐之。

他怕是猜到了她会后悔,所以才在她走后又将东西挖了出来。

她几乎可以想象出他当时会是怎样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有这样一个好友,真是想装傻都不行。

——

北苑,顾青行说罢后,君臣二人无言了片刻。

许久,君珩先开了口:“左相是在怪朕?”

他下旨那次,是特意支开了顾青行的。

而后顾青行几次入宫,都没有主动开口提过此事,只有今日,他遣散了旁人,第一次说起了顾皎。

顾青行微微摇头:“臣不会去干涉皎皎的选择,只有一事,希望在陛下这里求一个心安。”

“您留住她,当真是出于大局吗?”

话落,君珩垂下眼帘,却似乎对顾青行的问话并不意外。

“不是。”

顾青行低低地叹了一声:“您可还记得,许久以前,臣曾经劝过您。”

“有些事强求不来是吗?”君珩嗤笑一声,“可是左相,朕已经等了三年了。”

“你曾说年少的执念只不过一瞬贪恋,如今你还这样认为吗?”他脸上露出自嘲一般的神色。

顾青行沉默了。

“臣只有皎皎一个女儿。”他轻声开口,“旁人眼中,她温和谦逊,极少与人争执。但其实她很有自己的主意,她认准的事情,是很难更改的。”

“正因如此,明知道不对,臣依旧默许了她的婚事。”

“而今……”

“朕不会逼她,不论什么时候。”君珩开口打断了他,“你知道的。”

顾青行了解她,他又何尝不是。

“既然如此,您何必非要留她?”顾青行终是忍不住开口。

就算答应了一切随她,可他终究是舍不得看着顾皎委屈自己。

君珩闭了闭眼,想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说辞来回答他,可话到嘴边,却无力地睁开了眼。

他声音低哑:“既然谢崇玉已经放弃了她,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顾青行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握紧,却依旧垂眸不语。

“我只想再试一次,对也好错也罢,总好过现在。”

君珩自嘲一笑,再坏又能怎样呢,他本就没得到过什么,即便最后相逢成仇,他也认了。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样不对,就连怀安都觉得他操之过急,可他没有想过反驳。

说来可笑,他真正的心思,除了顾青行,居然无人可诉。

顾青行一怔,望向君珩的眼神中便带了些沉痛。

“臣只期望,皎皎可以长久无忧下去,即便不能,也不必牵扯到与她无关的恩怨之中。”

……

“好。”

——

顾皎转身关上房门,用手理了理微乱的发丝,长吁一口气走了出来。

日光洒在她身上,让她的心蓦然静了下来。

帝京的雪已经停了,不久之后,便是立春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忽地看到一个渐渐走近的身影。

他也看到了她,却停也不停,而是缓缓地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或许是有些累了,顾皎没有露出惯常的笑,而是静静地站在了原地。

“顾皎。”走到她的面前,君珩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清哑。

她抬眸望向他。

“对不起。”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梦呓。

顾皎一怔。

没有询问缘由,她低叹一声:“一起走走吗?”

……

上一次与君珩并肩而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用余光看了眼身侧的人,顾皎默默想着。

“宁斐之的事,多谢。”

许久,她随意找了个话题。

宁斐之总归是因她受过,君珩又帮他解了围,于情于理,她是该道个谢的。

君珩脚步一顿,而后猛地扭头看向她。

眼中竟浮现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情绪。

顾皎:……这也是不能说的吗?

“你为他……谢我?”他一字一句,仿若极难开口般。

他闭了闭眼,又猛地睁开,语中带气:“上次你便护着他,你和宁斐之感情深厚,与我就生疏到这个程度?”

顾皎愣了愣。

这是……秋后算账还没结束呢?

被身边的人双目灼灼地看着,顾皎却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笑。

于是她便也真的笑了。

顾皎也并非没有与人争吵过,只是她一向贯彻今日事今日毕的处事风格,极少在吵架时将已经过去许久的事情翻出来。

君珩则恰恰相反,一旦生起气来要么不让人发觉,要么连不知哪年哪月说过的一句话都能一字不落地复述一遍,以至于很多次她都要想上一想才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不知道在朝堂上会不会也是这幅样子。

想到他发难百官时把人家家底抖露个遍的样子,当真是……有趣极了。

原本满腹气恼的君珩,见顾皎低下头眉眼间皆是笑意,一时竟有些怔忪。

他许久没见过她如此笑过了。

不是逢场做戏般让他陌生的笑容,而是一如往日,她不经意间回头望向他,轻松勾起的一抹笑。

“是我说错了,下次不这样了,可好?”

那边顾皎轻柔的询问声,仿若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她尾音上扬,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语调。

君珩不自然地转头看向了前方,情绪却渐渐平复了下来。

“下次他再惹事,我便不管他了。”声音闷闷地响起。

顾皎赞同点头:“那是自然,你又和他不熟。”

对不住了宁少爷,只能希望你最近少闯些祸了。

“我不愿你喊我陛下。”刚刚放下心,身侧又传来了一道低低的声音。

顾皎:……

她还在想如何委婉表示自己还想多活一些日子,君珩又道:“只在没有旁人的时候……”

“你以前也很少喊我七皇子的。”

“……行。”一个称呼而已。

“我也不习惯在你面前称朕。”他声音愈发低了些。

“嗯……随你。”她又管不了他说什么。

“顾皎,我……”最后一句,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一样。

正巧,一阵风刮过,卷起些沙沙的声响。

顾皎没有听清他的话,疑惑转头:“嗯?”

君珩张了张嘴,而后又摇摇头:“没什么。”

而后,他便又沉默了下来。

有些沉寂的氛围中,顾皎正思索着要不要说些什么缓解一下,忽然疑惑地“哎”了一声。

君珩一怔抬头,朝顾皎的视线看去。

不远处,两个小厮小心地抬着个看上去颇有些年头的秋千,摇摇晃晃地走着。

他仔细看了看,依旧不觉得这一幕有什么值得注意之处,可顾皎却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小姐?”

小厮也注意到了两个人,他们并不认得君珩,见是顾皎后,忙将秋千放下,整了整衣衫行礼道。

顾皎偏头看了眼君珩,见他并没有不快,便走了过去。

“这是从哪儿翻出来的?”

见她问得是秋千,其中一个小厮便答:“管事说,库房里杂物太多,让我们无事的时候整理整理。”

“这秋千上都结了蛛网,木质也松了,只能拿给厨房做柴火用了。”

“怎么了?”君珩走到顾皎身后,低声问道。

“刚才觉得有些眼熟,走近一看,倒真是旧物。”顾皎微微一笑:“还顺带想起了些事情。”

旧物?

什么旧物能让她笑得这样开心?

明知道不该多想,可君珩还是忍不住想到了某个可能。

她虽没有显露,但他依旧看出来她今日情绪有些低落。

原因并不难猜。

这顾府,处处皆是谢崇玉的痕迹。

此刻她笑得如此感怀,他怎么能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