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王府,一人身着玄色外袍,神色低沉,匆匆穿过回廊,身侧跟着一个提着医箱的医者,面色焦急地在同他说着什么。
来到一扇门前,他停下脚步,那医者也叹了口气,退到了一边。
屋内有人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即便隔着房门,那嘶哑得仿佛裂开的声音也依旧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
他冷笑一声,用力推开门,“如果早知道把你接回来是这么一副样子,我就不该费这个事。”
“就当谢家从来没有你这个人,倒也罢了。”他走了几步,看着将自己蜷缩在床脚的人,语带嘲讽,“你说是吗……谢崇玉?”
谢崇玉仿若未闻,连头都没有抬。
那人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笑,上前将他拽开,继而握紧他的衣领,强迫他看向自己。
“谢崇玉,在左相府养了这么些年,你是不是都忘了自己是谁了?”
谢崇玉抬起头,苍白得吓人的脸上居然浮现了一丝笑意,“忘?我倒希望我能忘。”
“如果忘了,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他不躲不避,看向身前的人,“你还要我怎样呢,哥……”
谢长陵眼中一痛,看着他不过几日便憔悴地不成样子的面容,来时想好的狠话再也说不出口。
随着他攥紧的手松开,谢崇玉无力地靠在了床沿上,捂着嘴不住地咳嗽。
“送来的药也不喝,你当真就——”谢长陵没有说完,眼中却满是失望。
没能说出口的话,在心里打了几个转儿,又被咽了回去。
其实他想问,你当真就,不想活了吗?
“主子,公子他不是不喝,只是,只是喝不下……”墙边,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一个身形不高,劲瘦利落的少年小声开了口。
谢长陵垂下眼,看了看谢崇玉衣领上褐色的药渍,没有出声。
“大夫的药刚熬出来公子就喝过了,但没过多久就全吐了,连着几次,属下实在是没办法了……这才让人去找的您。”
说着,少年眼眶微红,“自从上次被您带回来,公子就吃不下什么东西,人也瘦了一圈……”
“够了。”谢长陵打断了他,直直地看了谢崇玉一眼,居然是笑了,“谢崇玉,你恨我。”
没有疑问,是极为肯定的语气。“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是恨我拦下了你回京,还是恨我打碎了你的美梦呢?”
谢崇玉无力地仰起脸,手搭在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吗?”谢长陵语气一转,问道。
“记得。”过了许久,久到他以为谢崇玉不会回答的时候,谢崇玉轻轻咳了咳道,嗓音沙哑,“昭元十九年……”
“昭元十九年,南宁王谢霁,自戕于帝京城门前,到死都没能踏出帝京一步。”谢长陵垂下眼,低低笑了声,“爹他喜洁,曾经连衣服都要一日一换,可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都是血,伏在满是泥土的地上——”
“别说了……”榻上的人摇了摇头。
“我忍着屈辱和恨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爹和你接回南宁。”他微微侧头,语气是平淡的。
“那次我本是想告诉他,只要再等一等,等我羽翼丰满,君璟就不能再威胁到我们了。”
“崇玉,那年你十三岁,却是我们兄弟二人第一次相见。”谢长陵半跪在谢崇玉面前,笑了笑,“你红着眼告诉我,你想回家。”
“可是崇玉,早在父亲死去的那一日,我们就没有家了。”
“哥……别说了……”谢崇玉捂住嘴,似是难以忍耐地咳了起来。
“我当时什么都做不到,没能拦住爹求死,也没有办法带走你。”谢长陵声音略哑,神色却依旧平静,“可如今我终于有能力向君家讨要那笔血债,你却因此恨上了我。”
“对不起,”谢崇玉支起身体,看向身前的人,眼中一片血红,“对不起……”
谢长陵却置若未闻,站起身,目光再无一丝波澜:“谢崇玉,你记住,你现在有多恨,爹他当初只会更甚。”
“我不后悔走这一步棋,唯一谈得上遗憾的,就是没能在父亲死的那年,不顾一切把你带出帝京。”
丢下最后一句话,谢长陵再没看谢崇玉,转身离开了屋子。
一旁的少年看看床上神色灰败的谢崇玉,又望望走远的主子的背影,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谢崇玉静了半晌,最后却笑了,但少年却分明看到了他眼角的泪。
他压着咳嗽唤了声,“小九。”
少年回过神,忙上前几步蹲在了床前,“公子,要喝水吗?”
“把药拿过来吧,”谢崇玉撑起身体,靠在了床头,目光盯着一处,轻声道:“我喝。”
谢九出去取药的时候,谢崇玉无神地看向了窗外。天空一片澄澈,不似帝京,冬日里经常灰蒙蒙的,若是下雪,更是见不着阳光。
这种时候她总爱窝在房里,日上三竿都睡得香甜,连早膳都忘记吃,他只能算着时间,上街买上一份刚出炉的栗子糕,她醒后刚好可以吃到。
在他面前她总像个偷懒馋嘴的小狐狸,被噎到了才想起来急急忙忙接过他早已备下的茶水。
他原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有很多很多,他愿意给她买一辈子的栗子糕,也总会捧着茶盏在一旁陪着她。
如今才明白,最伤不过……当时只道是寻常。
谢长陵突如其来的举动连他也措手不及,在回左相府的路上被谢九拦下来后他就隐隐预感到了什么,直到谢九把他带到了一处废弃的宅邸中,让他看了谢长陵的信。
谢长陵要他随谢九回南宁。
君璟死后,布在他身边的眼线就消失了,他有很多个机会可以回去,可一旦出京,便是明着违抗了君璟曾下过的旨意。
那封圣旨是他的枷锁,却也是南宁和帝京平和表象的最后一丝维系。
这几年谢长陵偶尔会隐去身份来帝京找他,也曾和他商议过脱身的事宜,或诈死或失踪,以南宁私下养成的势力,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拒绝了,每每望着谢长陵仿似看穿一切的眸子他都会鄙夷自己,他知道谢长陵失望,可是他没有办法。
但他没想到谢长陵会做得这样绝,以谋逆之罪来逼自己离开。
他至今不愿想起临走那晚,顾皎决绝闭门的样子,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他该怎么做,只有他在奢望着不可能出现的转机。
怎么离开的帝京,又是如何回到南宁,谢崇玉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日的雪在他眼边化开,冰凉入骨。
真冷啊,他想。
唯一可以捂热他的人却不肯再看他一眼。
见到谢长陵时,他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默,眼中的恨意也深了许多。
谢崇玉隐隐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可是他已经无力细究。
直到那天无意间听到了侍卫们的议论,关于她的入宫……
他脑中一片空白,仅存也是唯一的想法是,他要回京。
哪怕被当做叛贼死于乱箭之下,他也要回去。
可是……谢长陵追出来拦住了他,然后冷笑着一字一句对他说,血仇未报,逝者难安。
如果他回头,便再不是谢家之人。
谢崇玉将头埋在衣袖中,双肩颤抖着,清晰地意识到,他和她之间相隔的,远远不止南宁到帝京的距离。
可是皎皎……他微弱地哽咽了一声,明明就差一点,差一点,她便嫁给他了。
门外,谢九端着药,看到暗角站着的人后,愕然停住了脚。
“主子?”
“送进去吧。”谢长陵头也不回,淡声道。
谢九应了声,然后穿过回廊走向了谢崇玉的屋子,心底却有些不是滋味。
走的时候毫不迟疑,出了门还是放不下心,谢崇玉好歹还能哭出来,可谢长陵,这些年的苦连个能诉说的人都没有。
那天谢崇玉听说顾皎入宫的消息,想都没想便抢了匹马冲出了府,谢九只来得及让人去通知谢长陵,然后自己先追了上去。
轻功施展到极致才在南宁城边拽住了谢崇玉的缰绳,他本就在出京时受了伤,又不管不顾疾驰了一路,面色早已白得吓人。
他生怕谢崇玉再冲动,提高声音喊了声:“便是您回去又能怎样呢?木已成舟……来不及了。”
手上跟自己僵持着的力量突然就弱了下来,周围静谧得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谢九缩着脖子等着承受谢崇玉的怒意,等了许久却没有等到任何回应,悄悄地睁开眼,却见谢崇玉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手。
顺着谢崇玉的目光看去,缰绳和双手交握的地方颜色深了一片,他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瞪大眼睛去掰谢崇玉的手。
谢崇玉却是自己松开了缰绳,张开手缓缓地展开手心,被绳子勒出来的血痕杂乱地模糊在掌心。
“公子……”谢九心下难言,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担忧地看着骑在马上脸色煞白的谢崇玉。
谢崇玉急促地呼吸着,全身的力量都支在马背上,马儿微微受惊,不安地动了动,他身形一晃差点摔下马去。
谢长陵便是这个时候赶过来的。
他策马到谢崇玉身前,二话不说便抬手打了他一掌。
谢崇玉身子偏了偏,面上却仍旧无一丝波澜。
谢长陵居然笑了笑:“你走啊,不过是死在帝京,让我来日报仇多算一个人的而已。”
后来……后来谢长陵又附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谢崇玉猛地僵在了那里,随即一口血喷了出来,从马上摔了下来。
谢九忙要去扶,却被谢崇玉推开,而后他抬起头,眸中竟是死灰般的苍凉。
他紧紧攥着谢长陵的衣摆,几乎是哀求着对他说:“打晕我……算我求你……”
一片寂然中,谢崇玉弓着身体,额发被汗水雪水打湿粘在脸上,大口地喘着气。
谢九慌乱地看向谢长陵,恰巧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悲戚。
但也只是一瞬,谢长陵便扬起手横掌在谢崇玉的后颈重重一拍,谢崇玉本就是强撑着清醒,一击之下连挣扎都没有,无声地闭上了眼软倒下去。
回府的路上谢长陵一句话也没有说,吩咐他找人来给谢崇玉医治后便离开了。
那时他也以为,谢长陵并没有多在意这个弟弟。
可方才他忽地抬头,却分明看见一向沉郁的主子累极般地靠在柱子上,眉目间满是疲惫。
其实……谁又比谁好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谢的追妻火葬场由此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