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皎一直都知道,谢崇玉心里藏着许多事。
比如他和顾青行都默契地不去提起的身世,再比如,他那个被囚在帝京也死在帝京的父亲。
谢崇玉是南宁王的次子,但南宁王谢霁,却是一个背负着谋逆之罪的叛臣。
谢霁生性潇洒散漫,不慕名利,再加上南宁本身地域富庶,又距帝京甚远,偏安一隅,过得倒也自在。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或许顾皎这辈子都没机会认识谢崇玉。
昭元六年,先帝君璟南下,途经南宁时遭遇了刺客。
刺客很快被随行的羽林卫拿下,几番审讯后交代出幕后指使他们的人正是谢霁。
据传,那日先帝震怒,撤了谢霁的封号,还将他和已经怀有身孕的王妃一路押解回京。
只将年仅七岁的长子谢长陵留在了南宁。
后来的事,仿佛被谁特意隐去了一般,就连顾皎也没能从顾青行那里探听到什么。
只知道先帝最终没有处死谢霁,甚至将封地归还于谢家,却下了一道圣旨。
罪臣谢霁,终身不得踏出帝京。
谢崇玉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生的,而他的母亲,或许是惊惧过度,诞下他后便离世了。
谢霁独自抚养了谢崇玉十三年,然后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自刎在了帝京城门前。
得到消息的谢长陵赶赴帝京,却也只见到了谢霁的尸身。
那日,已接任南宁王的谢长陵在宫门外长跪许久,恳请先帝准他带谢崇玉回到南宁。
君璟最终见了他,却要他在南宁王之位与胞弟之间选其一,只因若非如此,放走谢崇玉,帝京便再无制衡南宁的筹码。
最终,谢长陵选择了独自一人离去。
而谢崇玉,则是由先帝最为信赖的臣子——顾青行带入了府内。
这些年,谢崇玉在外人面前总是温和有礼,让人挑不出错处,只有顾皎记得,他初来顾家时,夜夜长明的烛火,和满是泪渍的衣襟。
顾皎不在意谢崇玉的身份,顾青行也待他极其上心,这些年几乎是倾囊相授,但围绕着谢崇玉的鄙夷话语却也并不算少,有的甚至传到过顾皎耳中。
顾皎曾无意间听人议论,说谢崇玉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世子,左相对他如此照拂,保不齐是为了给她养个赘婿罢了。
那时,谢崇玉就站在她身旁,脸上笑意不变,垂下的手却微微握紧。
她心疼得紧,拽起他的手一点点掰开,又将自己的塞了进去,而后那几人便被她赶出了左相府,并且叮嘱守卫再也不准他们出现在府内。
她生了许久的气,直到谢崇玉握着她的手,低下头在她耳边说:“其实,能做你的赘婿,倒也不错。”
之后,二人的关系便明朗了起来。
婚事是谢崇玉去求的,他在顾青行书房门口跪了两个时辰,才等到顾青行的点头。
那天顾皎恰巧不在府上,回去之后知道这事儿差点就要冲去找顾青行说事,最后还是被半瘸着腿路都走不稳却笑得仿佛捡了什么大便宜的谢公子给拦了下来。
大便宜顾皎只得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摇头惋惜,只是出个门的功夫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被定了下来。
而后,两个人互相盯着彼此看了良久,一同笑了出来。
后来,谢崇玉便各种奔忙,准备婚礼的事宜。
她问起他婚期如何定下之时,他唇角微扬,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又看向了她。
“因为,上元节那晚的月亮,该是很美的。”
“像我的皎皎一样。”
……
谢崇玉离京的那天,天煜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顾皎放下试到一半的婚服,静静地听完管事带来的消息,就要出门去找他。
管事拦住了她。
“谢公子……已经不在府上了。”
微微一愣之后,她居然有些想笑,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当时心里蔓延开的到底是什么情绪。
在府中等了一日后,她等到了顾青行,他望着她,眼中的神色说明了一切。
那时候她就已经明白,她没机会嫁给谢崇玉了。
再之后,她断断续续听来了事情的始末。
是谢长陵在南宁养兵的事走漏了风声,或许也可以说,他本就没有要掩盖的意思。
或许是为谢霁不平,也或许是其他原因,但谢家终究是走上了叛君之路。
消息传到帝京后,满朝皆惊,因为呈来的兵马文书上,谢家的兵力不容小觑,远远超过了外姓王侯之能,也表露了谢家谋反之心,绝非一朝一夕而成的。
又或许,在谢长陵宫门长跪之时,便注定了今夕之事。
先帝君璟当初的顾虑,终究是成真了。
之后,羽林卫当即出动想要抓捕谢崇玉,却发现他已然没了踪迹。
……
窗外,一轮圆月高高地挂着,与许久前的那晚似乎并无差别。
顾皎皱眉看了会儿,将自己埋在了被子里面。
不就是食言了嘛。
她并不难过,只是……有些可惜罢了。
——
可能是因为思及了往事,在顾皎昏昏沉沉睡去后,居然梦到了谢崇玉。
也是自他走后,她第一次梦到他。
他穿着月白色长衫,斜倚在院内的栏杆旁吹着一片叶子。
她怔然片刻,曲调突然停了下来。
他放下树叶,向她招了招手,眼中是星星点点的笑意。
下一瞬她便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弯了弯眼,俯下身抱住了她。
还没等她将人推开,周遭的景色便换了,浓墨的夜色里,谢崇玉头抵着她的房门,眸中带着化不开的血色,嘶声喊着她的名字。
“皎皎……”
顾皎一惊,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却是君珩精致的面容。
他静静地看着她,向后退了几步,牵起唇角,笑容中满是自嘲和疏离。
几乎在同时,她已经知道他会说什么了。
“顾皎,我怎么会以为……”
他闭上眼,低喃道:“早知如此,倒不如不曾相识。”
果然。
“君珩?为什么——”她下意识想要询问,却忽地惊醒。
顾皎缓缓坐起身,按了按发疼的头,迟钝地回忆着自己方才的梦。
也不算是梦。那句话,便是当初决裂之时,君珩亲口对她说的。
她在宫宴上和君珩相见没多久,便有太医向先帝进言,说七皇子虽有寒疾,却也不能总是静养,反而会失了元气。
昭元帝也觉得未来的一国之君,病恹恹地不太合适,便特意在宫外置了所别苑,让君珩可以时不时地出宫散散心。
君珩居然也就答应了。
直接导致了一些世家为了巴结他大肆地往别苑置办用具,还安插了自家的眼线准备随时和他巧遇。
一两个眼线本来是不太显眼的,奈何大家都是这样想的。
直接导致了七皇子别苑门口乌泱泱的全都是人。
得了消息的顾青行哭笑不得地将人领回了府中,同先帝商议过后干脆在左相府里面收拾了个简单的院子出来给君珩休息。
顾皎颇有东道主的自觉,那些日子,不管君珩愿不愿意,都会拉着他在帝京逛上几圈,顺便热情地将帝京的公子哥儿们一一介绍给他。
其实她也是为他着想,毕竟这些人日后都是为他做事,身为国之储君,事先拉拢人心总不会是什么坏事。
君珩虽然并不是很情愿,并且对以隔壁宁太傅长子宁斐之为首的几个行事风格较为独特的世家子弟很是鄙夷,但也没有明面上和他们起过冲突,的确是很给她面子了。
唯一让她头疼的一点,便是君珩对同样借住左相府的谢崇玉那不加掩饰的敌意。
二人第一次见面时就互相看不上,同桌用膳两边眉头都皱得老高,她夹在中间哪边都不好得罪。
后来还是谢崇玉见她为难,便主动避开了和君珩出现在同一场合。
顾皎知道,君珩性子是有些孤僻的,但或许是因为相处时间久了,在她面前倒是将喜怒都写在了脸上,也方便她哄人。
三年前她的生辰,是君珩情绪最为明显的一次,却也是她唯一一次不懂他为何生气。
那天,君珩到时已迟了许久,面容憔悴得像是生了场大病。
她有些担心,却被他的神情惊得不敢上前。
谢崇玉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想要引君珩入座,君珩却猛地转头看向他,眼中竟带着些恨意。
片刻前还睡眼惺忪地说着场面话的顾皎猝不及防地愣住了。
她下意识想去拽谢崇玉,君珩却没有其他动作,不知作何意义的一笑后便拂袖而去。
那次之后他再也没踏足过左相府。
几番纠结下,顾皎还是不想就这样一头雾水下去,便主动去东仪殿找了君珩,却被他挡在了门口,丢下那几句“再不相见”的话后闭了门。
东仪殿的门是真结实啊,君珩那一摔差点撞到她鼻子。
后来事情越传越广,帝京的公子小姐们都知道了她把七皇子得罪透了,而知道她和君珩曾经交好的人也不再提起这事儿。
嗯……怀安除外。
因着君珩的关系,她和怀安也相识已久,彼此都颇为熟悉,所以昨日听到他的名字后她便下意识想要躲开。
不过,既然已经进了宫,早晚会有这一见的。
只是……想到昨夜和君珩的对话,顾皎皱了皱眉。
她本以为,君珩用封妃的名义让她入宫,是为了用她牵制左相府,或是威胁谢崇玉,可他最后那句话,却让她对这个猜测生出了些许动摇。
可若非如此,她又有什么非得入宫的必要呢?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喊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顾皎!”
这个声音……是她听错了?
“顾——皎——”
拉长的声音再次传来,她不可置信地望向了门口。
宁斐之!?
——
宁斐之大摇大摆地坐在顾皎面前的时候,顾皎还没有完全缓过神。
小宫女锦时已经被她找了理由支开,临走前眼泪汪汪地瞪了宁斐之一眼,再看向她的时候眼中就带了些同情。
仿佛她马上就要被拖出去沉江一样。
顾皎抬手捂住了脸,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怎么,这么不想看见我啊?”
她放下手,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宁斐之。
他还是一身打眼的墨绿色锦袍,懒散地靠坐着,折扇收起来别在了腰间,衣袖自然垂落,悠闲地泡好了一壶茶,将顾皎面前的杯子斟满。
数九寒天的日子,这人仍然要把衣领拉开露出白皙的脖颈,再加上那张明艳的脸……
行吧,锦时会多想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
顾皎从小就好奇,宁太傅那么正经的人,是怎么教出这么……的儿子的。
作为太傅宁矜的嫡子,父亲的儒雅稳重宁斐之是一样都没学会。
顾皎是眼睁睁地看着宁太傅对他从寄予厚望到逐渐绝望的。
单论才华,宁斐之绝对是同龄人中数一数二的,随口一吟便是多少世家子弟望之莫及的程度。
但是吧,宁大公子不爱浮名,也不爱仕途,一心只爱美人。
才子佳人嘛,原本也是一段佳话。
可是他爱的并非哪一个美人。
只要是美人他都爱。
这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少不得被骂一句“浪荡子”。
偏偏美人们都对他毫无半点怨怼,让不少人瞧着眼红得很。
宁太傅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多少次,好好地参加科举,走上仕途,日后说不定还可以接替他的位子。
宁斐之答应得爽快,但是每每等到考试的日子,要么酩酊大醉喊都喊不起来,要么就干脆连人影也没了。
罚也罚过骂也骂过之后,宁太傅彻底对这个儿子没办法了,只能任由他去。
以至于宁少爷的红颜知己渐渐遍布了整个帝京,让顾皎叹为观止。
她还曾好奇地问过他,自己算不算红颜知己的一员。
宁斐之看她一眼,摇摇头:“红颜知己不算,狐朋狗友倒有你的一席之地。”
结果就是她一不小心将一整砚台的墨洒在了宁少爷最喜欢的那件袍子上。
……
“宁大少爷,能不能说说,您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啊?”
宫里的侍卫已经不中用到这个地步了吗,居然能让宁斐之活着走到这儿?
把沏好的茶推到她的面前,宁斐之端过自己的那杯闲闲地抿了一口。
“我是没那么大本事,但是左相大人有啊。”他一边吹着茶叶,一边道:“听闻陛下龙体欠佳,顾相放心不下,特入宫探望。”
“嗯,顺带捎上了我。”
闻言,顾皎不觉有些好笑:“所以你就绕了这么远的路,探望到这儿来了?”
宁斐之无辜地睁大眼:“我迷路了。”
说完,他凉凉地瞥了眼顾皎:“说来,我也很疑惑,身为左相唯一的女儿,有些人到底是怎么让自己落到这个地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