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皎第一次见到君珩,是在昭元二十年的宫宴上。
那日他跟在先帝的身后,一袭银青色长衫,身形清瘦,清冷如雪后松竹。墨发被精巧的玉冠束起,腰间坠着一枚暖白色的玉佩,长长的衣带随着他的步伐向后摇曳,身侧宫女们手中提着的灯笼给他的身影添了些许朦胧。
她坐在顾青行身侧,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极少露面的储君殿下。
也许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他微微抬头,恰好对上她的双眼。
相视之下,他的眸光轻顿,但也只是一瞬,便极快地移开了视线。
顾皎却没有来得及移开,脑海中闪过一句话,长眉若柳,面似秋月,古人诚不我欺。
她一直觉得色令智昏这个词有些夸张,毕竟她身边相貌不凡之人也算不得少,就连她爹年轻时候,也是经常被少女们追着塞手帕的。
不过君珩生得着实是过于风华绝代了一点。
以至于当时年纪不大的她很是愣了愣神,直到顾青行拉着她起身给昭元帝行礼时才能挪开眼。
再次坐下后,她又偷偷看向君珩的位置,却被他冷冷的目光吓了回去。
而后漫长的宫宴上,顾皎都觉得如芒在背,仿佛有人眼神如刀地在戳她。
后来她才发现,并不是她的错觉,而是确有其事。
第十三次向顾青行身边挪了挪后,顾皎终于忍不住瞪了回去。
——然后再一次被美色所惑,忘记了摆出凶狠的表情。
不过也确定了眼刀的来源的确是那位同她素昧平生的七皇子。
顾皎忍不住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她虽说没多么人见人爱,但也算长相端正品性还行,今日出门还被管事夸了发髻挽得极好,到底是哪里让他不满了?
百思不得其解下,她又试探性地看了眼君珩。
他垂下眼帘,而后将手中的杯子拂到了地上。
“脏了。”七皇子如是说道。
顾皎:……
那一日她明白了一件事,讨厌一个人,就是不需要理由的。
宫宴散去后,顾皎在回府路上旁敲侧击地向自家爹爹问打听七皇子的事,顾青行便也一一讲给了她听。
君珩是先帝的第七子。
依照常理来说,这储君的位子原本是落不到他手里的。
奈何君家子嗣们着实有些命运多舛,君珩出生后不久,他的六位兄长便相继因为种种意外而夭折,之后多年,宫中都再无其他皇子出生。
所以,即便君珩自小便有寒疾在身,需要用药温养,却也顺理成章地得了这储君之位。
“寒疾?”当时,顾皎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顾青行摸了摸她的头:“七殿下幼时受过许多苦楚,才落下了病根。”
“治不好吗?”想起君珩略显清瘦的身躯,即便闹了不愉快,顾皎也忍不住对他生出了些同情。
在顾青行点头之后,她对君珩的一丝不满渐渐消散而去。
她想,动不动就要喝药的人,脾气怪异一点,倒也说得过去。
也因为这个,直到后来的许多时候,她待君珩也总是格外地宽容,也渐渐发现他虽然瞧着生人勿近了些,但其实并没有什么皇子的架子。
随着年岁渐长,二人间的关系倒也还算不错。
直到……三年前,他在她生辰之日拂袖而去,并且没有半分犹豫地拒绝了她的求和。
——
“还是不能说吗?”
再次问起当初的始末,依旧没能得到答复,顾皎却也没多意外。
她无奈一笑:“那便是依旧不肯与我和解了?”
君珩表现出的平静无波出现些许裂痕,他闭了闭眼,低声道:“你希望同我和解吗?”
“如果我希望呢?”顾皎随口接道。
君珩直视着她的双眸,而后自嘲一笑:“既非真心,又何必骗我。”
顾皎:……
真想把怀安喊进来让他看看这人有多油盐不进。
不过……她心中微叹,怀安倒也没骗她,君珩现在的状态着实算不上好。
龙章宫炉火这样旺,她方才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手,却仍感到却仍感觉到一片凉意。
偏头看了眼桌上的药,顾皎也没了继续跟君珩争论的心思,起身向殿外走去。
随着殿门合上的声音,殿内静了下来。
听着殿外的脚步声由纷乱到平静,君珩轻轻垂下眼,手握成拳放在嘴边低低地咳了几声。
他视线落在虚处许久,脸色似乎更白了些。
她这就走了。
是了,如果没有怀安,她压根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
咳嗽声越来越急促,喉间也渐渐漫上一丝腥甜。
君珩捂着唇,探手去够那碗已经放凉的药。
“吱呀——”
殿门又一次开了。
几缕刺骨的寒风随着打开的门卷了进来,又很快地被人关在了外面。
刚出去没多久的顾贵妃又回来了。
手里还端着一碗药,以及一小碟蜜饯。
咳嗽声戛然而止,君珩迅速收回了探向药碗的手。
将君珩动作尽收眼底的顾皎:……
得亏怀安心细,早早地新熬了一份,不然他把这凉得不能再凉的药喝下去,也不知道是治病还是求死。
走过去将桌上的药拿开,顾皎重新坐下,用勺子在微烫的药碗内搅了搅。
“不想见我就把药喝了,我保证立马走人,行吗?”
她舀起一勺药,伸到君珩嘴边,商量道。
见君珩还是刻意躲着她的视线,顾皎叹了口气:“药放凉了可是会更苦的。”
闻言,君珩喉间溢出淡淡的一声冷哼,坐起身,没理会她递过来的小勺,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微烫的药滚过喉咙,抚平了那丝血气和痒意,浓厚的苦味却呛得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这时,一块沾着糖霜的蜜饯凑到了他的唇边。
他愣了愣,抬眸看去,他的贵妃神色坦然,不避不让地看着他。
君珩原本要推拒的手放了下去,良久,轻轻地张嘴咬了一口。
以前喝药时怀安也会提前准备好蜜饯,但是他从来没有碰过。
他其实不太怕苦,或者说已经习惯了药的苦味。
他向来看不惯喝个药就娇气地喊苦的公子少爷们,偏偏还有一群人哄着惯着,一碗药要用一碟子蜜饯去配。
真是没用。
“甜吗?再来一块?”顾皎贴心问道。
君珩:……
他别过头,声音带了些许的不自然:“我不喜欢甜的。”
顾皎看了看手上的糖渍,她记得方才自己手上是有好大一块蜜饯的。
陛下果然仁厚节俭,一块蜜饯都舍不得浪费,就算不喜欢,也要吃的干干净净。
她心甚慰。
药喝完了,答应怀安的事也算做到了,顾皎接过空碗,便准备离开。
“顾皎。”君珩突然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她停住动作,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他声音放得极轻。
烛光映在他的面容上,半明半暗,让人看不透他的真实情绪,顾皎却似乎在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些压抑的情绪。
她想了想,如实道:“我方才已经问过了。”
可他没答。
“除此之外呢?”君珩定定望着她。
片刻后,他轻声道:“不恨我吗?”
一阵寂然中,炉中的炭火泵出火星,清晰可闻。
顾皎率先回神,反问道:“你是指入宫的事?”
而后她笑笑:“圣旨是我自己接下的,又怎么会恨你。”
听到这个答案,君珩缓缓闭上了眼:“是啊,你向来洒脱。”
他望向窗外:“你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闻言,顾皎微微一怔,入宫后她没怎么算过时日,一时倒真有些想不起来。
顺着君珩的视线望去,目光触及那轮圆月,她身体一僵,忽地明白了过来。
是上元节。
——她原本要成亲的日子。
“倒真记不清了,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她若无其事地转过头,笑道。
君珩与她对视许久,终于摇了摇头:“没什么要紧的。”
“已经快要到子时了,陛下该歇下了。”顾皎别开头,提高声音唤道:“怀安。”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门被推开的声响。
她转过身,背向君珩,这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让那一瞬纷乱起来的思绪逐渐平复。
“陛下,”她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语气,“不论如何,顾家都不会背叛天煜。”
所以,他不需要特意试探她的心思。
身后,君珩似乎低笑了一声,语调也带了几分晦涩:“顾皎,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将你当做要挟谁的筹码。”
顾皎顿了顿,却还是在怀安出现后恢复如常,而后没多迟疑地提步离开。
将门带上的一霎,视线扫到殿内,烛光明灭,君珩静静地倚在那里,发丝遮挡了神色,却没来由泛出几分孤寂之感。
她眼中一抹犹疑闪过,最终还是转身走入夜中。
——
再次回到玉露宫,那本翻开的《天煜秘闻录》依旧摆在桌面上。
让困得已经睁不开眼的小宫女去歇息,顾皎重新坐到了桌前。
眸光落在书页中一个名字上,她惆怅地叹了口气。
或许她这辈子注定与桃花无缘,不然,怎么连话本上的情爱都与她无关呢。
《天煜秘闻录》中,与她有着婚约的小世子在成婚前一天诈死脱身。
而就在前不久,那位正儿八经的谢崇玉谢公子,同样与她有着婚约,同样什么话都没留地没了踪迹,留下她一个人和婚服相顾无言。
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大概就是那天离原定的成婚日子还有段距时间,请帖还没有送到各位宾客手里,顾家也还算没有太丢人。
就是可惜了天衣楼花了半个月才制成的衣服。
婚服又有别于其他服饰,她自己一个人穿出去招摇过市好像也不太像话。
最后顾皎一拍脑门,决定将其放好等下次成婚的时候再取出来用。
结果——没隔几日,她还真就接到了封妃的圣旨。
接旨之时顾青行不在府上,她拿着圣旨左看右看,终于忍不住问出一句:“贵妃入宫需要穿婚服吗,要是用的话,我可以自备吗?”
……
躺在床上,顾皎迟迟没有睡意。
锦时出门前已经帮她灭了灯,月色从窗内洒进来,影影绰绰地格外惹目。
她借着月色开始数床沿上的花纹,等数到一半依旧精神百倍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那个人的身影。
有她被顾青行逼着练字时他站在她身侧轻笑着研墨的。
有清晨推开门时他捧着闲云轩刚出炉的点心递给她的。
也有写下婚书时他双目微红却忍不住频频向她笑开的。
还有那日,满天飞雪中,她轻轻地推开一道门缝,入眼时他肩头那厚重的积雪,微微踉跄的脚步,以及一身萧然的背影。
她本以为,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自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甚至已经不再主动想起他。
可谁知道君珩会突然往她心口插这么一刀。
子时未过,这一日也还没有完全结束。
“上元节好呀,寓意圆圆满满。”
那次,谢崇玉在身后抱着她,头搭在她的肩上,唇角牵起淡淡的笑意。
她的小谢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