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过来

浴房热汽氤氲,墨发雪肤的女子立于蒙蒙水雾之中,由着宫婢们用锦帛为她擦身绞发,视线落在宫女跪呈的素色轻纱薄裙和玉白绣鸳鸯小衣上。

薄裙只两层绡纱,薄如蝉翼,近乎透明,若非上面用银线织了朵朵玉兰,便真是什么都遮不住了。

苏吟俏脸通红,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却仍是有些不死心地问了句:“非要穿这身衣裳出去吗?”

宫婢深深垂首:“陛下口谕,命姑娘着此衣侍寝。”

苏吟闻言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当即沉默了下来,看向不远处的雕龙金柱。

宫婢们在这期间个个都战战兢兢跪了下来,紧张地看着眼前这个冰玉般的美人,怕她抗旨不尊,更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撞柱以保清白的傻事来。

良久,苏吟将视线从金柱上收回,淡笑着开口:“那便劳烦了。”

领头的宫婢被她这一笑晃得呆了呆,过了几瞬才醒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句,带着手底下的小姑娘们服侍苏吟穿衣。

秋夜微凉,宫婢们为苏吟在薄裙之外披了件外衫,簇拥着她走出浴房步入内殿,随后放下层层珠帘纱幔,告退离开。

苏吟垂眸静立,纵是微微低着头,也能感觉到龙榻前站着的帝王投来的灼灼视线。

若换作谢骥,谢骥对她的情与欲都炽热如火,且从不压抑克制,像这般直勾勾盯着她的身子并不算什么稀奇事,她也早已习惯。可偏偏这道视线是来自宁知澈,过往那些美好记忆历历在目,现实却这般不堪,令她这已成过婚的妇人无措得仿若第一回与男人圆房。

宁知澈直直瞧着面前的窈窕女子,缓缓道:“将外衫褪了。”

苏吟浑身一僵,默了默,终是依言照做。

绯色外衫坠地。烛光轻松透过两层绡纱,婀娜曼妙的雪躯若隐若现,宛若盛放在云渺之境的圣洁花朵,层层叠叠的花瓣中沾着颗颗晶莹剔透的仙露,既勾人采撷,又令人不敢亵渎。

宁知澈喉结上下一滚,耳尖微微泛红,嗓音喑哑:“过来。”

苏吟在原地站了两瞬,迈步走至他面前。

面前之人落在她的视线愈发炽灼滚烫,烫得苏吟终是承受不住,抬起眼眸。

帝王身着雪缎寝衣,闲时翩然,身姿如玉,此刻对上她的目光,眸光顿时一暗。

殿中只余他们二人。明明宁知澈还未对她做什么,苏吟却已慌到想要逃离。

宁知澈俯身将苏吟横抱了起来,走到龙榻前,为她褪去绣鞋,将她放入明黄的软帐中。

男人高大挺拔的身躯朝她覆来,铺天盖地的吻随之落下,苏吟浑身发抖,偏头躲开:“陛……陛下且慢!臣女还未学规矩,不懂如何侍奉君上,恐会惹得陛下不快,更无法令陛下尽兴,不若……不若陛下先容臣女同宫里的嬷嬷学两日规矩,过后再行侍寝,可……可好?”

宁知澈闻言在她颈侧停了下来,嗓音哑得厉害:“朕的明昭经验丰富,何需人教?”

一声“明昭”让苏吟心神恍惚,一瞬间好似回到年少时,恍惚过后又是一阵羞恼。她定了定神,哀求道:“陛下,求您放过我罢,就当是给过去的明昭留些颜面,莫要毁了你我从前那般好的情谊……”

“朕毁了从前?不是明昭自己毁的吗?”宁知澈紧扣住她的腰冷声开口,“这便叫不给你颜面?你怎不在谢骥碰你时对他说这句话?”

苏吟不禁哽咽,见他执意如此,索性直言反驳:“彼时谢骥与我是夫妻,碰我是因情之所至;今时陛下视我为仇人,碰我是为报复羞辱。两者如何能相提并论?”

宁知澈被这一番话刺得心脏揪痛,胸间顿时燃起滔天怒火:“他碰你就是情之所至,朕碰你就是羞辱?”

“难道不是?”苏吟杏目含泪,声音发颤,“若非羞辱,你明知我是大学士的曾孙女,为何让我穿上这身纱衣躺于你身下?”

“这便是羞辱你?”宁知澈嗤笑一声,寒声质问,“那三年前九月廿一夜里,江南船上,你在谢骥面前穿的是什么!”

苏吟闻言心神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记起来了?”宁知澈连连冷笑,“那晚明昭穿的纱衣可不比此刻这身厚。彼时你眉眼含羞,乖乖躺在谢骥中任他肆意妄为,可现在到了朕这里,却说这是在羞辱你?”

苏吟唇瓣颤了几息:“你……看见了?”

“朕侥幸捡回一条命,醒来却听闻未婚妻已另嫁他人,总要亲自去瞧瞧真假,才好彻底死心。”宁知澈眼眸猩红,脸上却漾开笑来,“朕避开旭王的耳目,一路追到江南,不曾想却看到了这样一出好戏,让朕连当面问你的功夫都省了。”

他冷冷盯着苏吟:“既提起这桩事,那便请明昭告诉朕,你身为苏大学士的曾孙女,当初为何会心甘情愿穿上那身纱衣?”

苏吟喉咙哽了哽,静了半晌才低声回答:“我当初……嫁给谢骥后不愿太早生儿育女,便偷偷喝避子汤,有回不慎被谢骥发现,他发了很大一通火……”

宁知澈闻言哑声打断:“为何不愿?”

苏吟沉默片刻,实话答道:“因我害了你,怕报应在孩儿身上。”

宁知澈也静了下来,过了许久才又问了句:“你那前夫弟弟是因你不愿怀嗣才发怒?”

“……不是。”苏吟垂下眼眸,嗓音极轻,“谢骥说避子汤伤身,怪我不将他当夫郎,遇事总喜欢憋在心里,不愿同他直言。他那时不知我做的恶事,只以为我是心里还想着你,所以不愿早早为他怀胎生子,便给了我三年时间让我缓一缓,待他及冠后再生儿育女。”

这三年每每与她行房,谢骥都用羊肠之法避子,有时情之所至,不愿隔着羊肠与她云雨,便会服避子汤。

那避子汤是谢骥向名医讨的方子,由男人服下。

“战场上刀剑无眼,因而寻常武将都比文臣着急留后,生怕断了香火,可谢骥却笑着同我说,他年纪比我小,愿先用这三年学会如何做好我的丈夫,日后再学如何做孩儿的父亲。”苏吟低眸轻声道,“我很感激他,所以那日他将那件纱衣拿给我瞧,说我穿上定会很好看,我便穿了。”

苏吟话里的怀念和感动丝毫不加掩饰,宁知澈听得妒火中烧,眼尾绯色霎时又深了几分:“你感激谢骥,那朕呢?”

“朕与你自幼一同长大,陪你习字温书、弹琴习筝,伴你学棋作画、骑马射箭,你被罚时朕替你抄书,闯祸时朕挡在你身前,生病时朕守在你床沿,遇险时朕不顾性命救你。”

“朕当年把整颗心都给了你啊。”宁知澈声色俱厉,“你说你害朕是为了保全自己和家人,朕认了,可不过短短三年过去,你就将谢骥也放在了朕前面!这般狠心薄情,有何资格同朕提起曾经?有何资格让朕给你颜面?”

苏吟白着脸瞧着他,忽地怔怔落下泪来。

“哭什么?”宁知澈冷笑着抬手为她拂去泪水,“你当朕还会像从前那般心软?”

密密麻麻的刺痛自心底蔓延开来,苏吟眼泪簌簌而落,心觉十分丢脸,却怎么也止不住,只好抬起右手挡住双目。

宁知澈面色阴沉如水,盯着无声哭泣的苏吟看了许久,忽地从她身上起来,拂袖而去。

苏吟隔着朦胧水雾呆呆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

宁知澈……竟放过了她?

过得片刻,女官进来走至龙榻前,脸色复杂地看了苏吟一会儿,恭声开口:“夜深了,姑娘安歇吧。”

苏吟默了默,低低问道:“他呢?”

女官目露纠结,最终还是说了实话:“陛下……龙体不适,沈老宗主此刻在左侧殿为陛下施针。”

苏吟顿时愣住。

女官为她熄了一半的烛火,温声道:“听闻姑娘怕鬼,下官就在此守着,姑娘可安心入睡。”

苏吟静了一瞬,随即问道:“此事你如何知晓?”

“陛下四日前告诉下官的。”女官说完又补了句,“姑娘不必担心,整个紫宸殿的宫人里只下官一人知道。”

苏吟闻言沉默了下来,大被蒙过头,整个人窝在绣了龙凤的柔软锦被中,睁着眼回想这四日发生的每一桩事。

应是过了很久,一阵刻意放轻了些许的脚步声响起,愈来愈近,最终停在龙榻前。

一道视线隔着锦被落在她身上,良久,那道视线终于收回,接着锦被一角被人掀开,龙榻外侧一沉,有人躺了上来。

苏吟翻了个身,脑袋从锦被里探出来,昂起脸看向身侧躺着的男人。

宁知澈神色微怔地看了她片刻,尔后面无表情地将脸转了回去,双目也在下一瞬阖上。

苏吟看着宁知澈的侧颜,听着他如鼓点般咚咚作响的心跳声,轻轻开口唤他:“陛下。”

昏暗的烛光下,苏吟看见宁知澈眼睫重重一颤。男人缓缓睁开眼,偏头与她对视。

她顿了顿,继续道:“臣女有两桩事想问陛下,烦请陛下同我说实话,可好?”

宁知澈静静看她片刻,又将脸转了回去,漠然道:“问罢。”

“第一桩,”苏吟看着他新换的寝衣,轻轻问道,“陛下您的身子……可好些了?”

一片静寂过后,宁知澈淡声回答:“好些了。”

苏吟舒了口气,尔后又继续问道:“第二桩,臣女想向您问个清楚,陛下若……若宠幸了我,能否留我一命?还是当真如您白日所言,待日后腻了我,便会动手杀我?”

一阵比方才更长的沉默过后,宁知澈哑声开口:“若朕愿留你性命,你当如何?”

闻言,谢骥那双噙着泪的桃花眼在苏吟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掩在被下的纤指微微蜷起,嗓音极轻:“那臣女明晚便尽心侍奉,定让陛下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