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吟从未见过这样的宁知澈。
曾经青梅竹马情深时,宁知澈待她极温柔宠溺,那双明澈黑眸之中全是压抑克制的爱意;后来情断成仇,他眼中温柔不再,只余冰冷彻骨的恨意和厌恶。可无论是从前还是重逢后,他或温柔或冰冷,都从未像今日这般。
微风拂过,掀起明黄锦帘的一角,秋光洒入,落在天子袖口用金线绣的团龙纹上。交错的呼吸声从侧窗的缝隙中钻出,转而湮没在车外的阵阵马蹄声中。
眼前是天子那张放大的俊美脸庞,太近了,近到苏吟可看清他浓密的睫羽,看清他那双漆黑瞳孔里清晰倒映的自己。他衣袍上高贵馥郁的龙涎香气一阵又一阵地钻入她的鼻息,让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
情窦初开时,她每日看着自己那如芝兰美玉般的竹马,也不是没有幻想过与他接吻的画面。年少的幻梦在已然物是人非之时以这般难堪的方式实现,苏吟一颗心泡得酸酸胀胀,杏目霎时洇开湿痕。
泪珠自她颊侧滚落的下一瞬,男人忽然停了下来。他缓缓睁开眼,一双深沉如墨的瞳眸尚存几分还未完全褪去的晦色,低眸定定瞧着她,眼中渐渐浮起丝丝冷怒:“你与谢骥亲吻之时,也会这般难过落泪吗?”
苏吟默了默,低低道:“陛下先前不是说要给臣女一个痛快?如今为何又要欺侮臣女?”
“欺侮?”宁知澈寒声重复,脸色铁青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忽地漾开一个笑来,抬手柔柔抚摸苏吟柔嫩的脸颊,低头贴着她的耳廓,如情人般呢喃开口,“夫人当真好不公平,你那前夫方才比朕还过分,你刚刚怎不斥责他欺侮你,反而任由他那般待你。”
“当年朕对夫人百般珍重,不曾想到头来却便宜了别的男人。朕说过,如今你落到朕的手里,朕想对你做什么,你乖乖受着便是。”他轻轻哂笑,意有所指,“夫人若连被朕亲一亲都要难过哭泣,日后该如何是好?”
苏吟被他这番言语说得玉容红白交接,半晌才憋出一句:“陛下已成国君,若真心痒难耐,大可命礼部筹备选秀,届时自然有成千上万个好姑娘争着抢着入宫侍奉,何必抓着臣女不放,脏了您的万金贵体?”
“夫人白衣胜雪、不染凡尘,哪里脏了?”宁知澈说到此处话音稍顿,目光下移,凝在苏吟耳下的红痕之上,眸光瞬间一暗,嗓音变得有些哑,“夫人说得对,好似是有些脏了。”
苏吟听明白了宁知澈话中之意,当即慌忙后退,却被男人单手拽了回来,再度撞入他怀中。
宁知澈眸光沉沉,哑声道:“既脏了,朕帮你盖住这痕迹便是。”
盖住?
苏吟心头一跳。
如何盖住?
正当她万分慌惧之时,眼前忽地又暗了下来,下一瞬,苏吟浑身僵住,绯色顺着脖颈而上,将她白皙的面庞染成烟霞色。
苏吟脑子近乎变成一片空白,只余三年前宁知澈及冠那日的场景浮现在其中,挥之不去。
月明星稀,山涧轻响。她于夜色之中倚栏仰首,闭上双目,生平头一次向男子索吻。过了很久,那个翩翩君子才俯身吻下来,却只舍得落在她的额间玉饰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亦是规矩安分,连她的衣角都未曾碰到。
微微的痛感从颈侧传来,将苏吟的神识带回现实。回忆越温柔美好,此刻被宁知澈这般报复便越令她怅惘酸楚。她想到此刻的处境,欲要用力挣脱,可她与皇帝之间力量差距实在太大,加之双手又被缚在身后,连抬手都不能,哪里能反抗得了,一时间不禁心生羞恼。
宁知澈如今这般……简直比谢骥那小子还混账。
直至马车驶入第一道宫门,宁知澈方松开了她,见她颈上的旧痕已被新痕完全盖住,心满意足地勾了勾唇:“好了,现下终于不脏了。”
“……”
宁知澈目光稍移了些,落在她脖颈正中,眸光动了动,抬手轻抚:“那晚你便是将匕首抵在此处罢?”
闻言,苏吟一颗心骤然往下坠,唇色微微发白。
他知道了?如何知晓的?
谢骥告诉他的?
宁知澈瞧着她此刻神情,心底最后一丝不确定也消失得一干二净,脸色瞬间冷下来,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再度吻上她的唇,发泄般啃咬着她。
苏吟吃痛地深深蹙眉,疼痛让她本能地开始挣扎,却被死死禁锢在他怀中吻了一路。待最后到了紫宸殿外,她从马车下来时,唇瓣已不像是她的了。
正值午膳时分,紫宸殿内长桌上摆着一道道珍馐佳肴。苏吟随意往那处瞧了一眼,便看见这些菜肴道道清淡,正合她的口味。
宫婢端着金盆和锦帕等物殿中恭请皇帝净手。宁知澈立于盆前,掀起眼皮瞥了苏吟一眼,淡声道了句“过来”。
苏吟在原地站了两瞬,依言走了过去。
宁知澈薄唇轻启:“服侍朕净手。”
话音落下,殿内宫人个个呆了一瞬,旋即纷纷低下头去。
苏吟也怔了几息,见宁知澈不似同她说笑,方低低应是,伸手去接宫婢手中的金盆。
宁知澈额间青筋暴起,闭了闭眼,沉声道:“过来,为朕挽袖。”
苏吟愣了愣,将金盆还了回去,依言走过去为他将袖口向上挽了挽。
两人相对而立,无声对视。
良久,宁知澈轻声开口:“夫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为朕净手?”
苏吟沉默一瞬,握住宁知澈的两只手带入水中,正欲去拿锦帕,素手却被男人反手紧紧攥住,接着自上方传来他喑哑的嗓音:“朕的手金贵,锦帕纹理粗糙,劳烦夫人徒手帮朕洗。”
“……”苏吟将目光从那方柔软光滑赛过多数女子肌肤的锦帕之上收回,认命地捧起宁知澈修长玉白的手仔细清洗。
待终于将这双金贵的手每一寸都洗了个遍,苏吟细眉舒展开来,正欲抬头问皇帝是否满意,却冷不丁对上了他晦暗的目光,不由心里一咯噔。
苏吟忽地记起三年前有回谢骥生病,她在谢骥榻前守了一夜,谢骥睁开眼看着她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而那晚,谢骥缠了她整整一宿,温柔又粗暴。
苏吟立时低下头避开宁知澈的目光。几息之后,她的手忽然被人握住,她颤着眼睫抬眸,见皇帝神色认真,一双黑眸只专注地瞧着她的手,长指并入她的指缝中揉洗,似与她十指相扣。
相识十余年,今日还是她与宁知澈头一回双手交握。
她不由晃了晃神,一阵荒谬感浮上心头。
当时情深时都未曾做过的事,如今她与宁知澈之间已成了这副模样,倒是彼此面色平静地做了。
待净过手,苏吟跟着宁知澈走到桌前,本以为皇帝会命她布菜,却听男人开口道:“坐下,陪朕用膳。”
她又是一愣,依言坐在宁知澈对面,但因已陪谢骥用过饭食,只动了几筷子便再吃不下了。
“就不吃了?”宁知澈蹙了蹙眉,“三年未见,莫非你连口味也变了?”
说完这句,他脸色倏然一沉,冷然道:“也对,夫人这三年可不就是变了口味?”
“……”苏吟只好实话实说,“口味没变,只是我才用过膳,还饱着。”
宁知澈盯着她看了片刻,嗤笑道:“你那前夫弟弟如今下不了地,你方才回府见到他那副模样定是心疼得紧,亲自喂他用了午膳罢?”
被他猜中,苏吟顿时心跳一滞。
宁知澈瞬间再无半分胃口,草草用了小半碗饭便冷着脸吩咐道:“撤了罢。”
宫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苏吟硬着头皮劝了几句。
宁知澈面无表情:“朕吃不下,自然只能撤了,难道还有人喂朕不成?”
“……”
宁知澈冷冷盯着对面低下头去的素衣女子看了须臾,蓦地起身去净手,随后便走至御案后批阅奏折。
王忠无法,只得让人将饭菜撤走。
因这顿午膳闹了不愉快,整个紫宸殿一下午都无人再敢开口说一句话,殿内安安静静,落针可闻。
苏吟静静坐在窗边翻书,心绪纷乱至极,脑中一会儿是谢骥身后的伤,一会儿是方才宁知澈发怒的模样。
只是不知为何,苏吟时不时便感觉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待她抬头看去,却连半分异样都未发现。
直到天边最后一缕霞色消散,宫人小心翼翼地上前问皇帝是否要上晚膳,殿中的死寂才终于被打破。
苏吟看见皇帝终于抬起头来,似是朝她这边看了眼,旋即收回目光,随意“嗯”了一声。
一个个身着浅蓝宫装的宫婢端着食案而入,再度将长桌摆满。
如午膳时一样,苏吟仍是遵照皇命为宁知澈净手,尔后宁知澈反手握住她的,冷着脸为她洗净。
两人安静地用完晚膳之后,继续批奏折的批奏折,继续翻书的翻书。直到二更,宁知澈方再度抬起头定定瞧了苏吟片刻,随即命宫人抬热水进来伺候她沐浴。
苏吟闻言浑身冰凉,心知宁知澈这般吩咐,便是要她今晚宿在正殿了。
若是能舍出这具身子保住性命,自然是笔划算的买卖,可宁知澈明摆着不愿饶过她,如今只不过是想叫她多受些折辱罢了。
苏吟一时心乱如麻,却知抗拒不了,沉默地跟着宫人去浴房洗沐。
那只大到可容下四个人的浴桶装着混了牛乳的热水,上头飘着玉兰花瓣,她靠坐在其中,见服侍她沐浴的十来个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不由心存侥幸。
女子侍奉君王之前,总得派一个宫嬷教侍寝规矩。
或许是她想错。
她带着这份侥幸沐浴完,自桶中走出来,待瞧见宫婢红着脸呈上一身薄纱素裙,一颗心终于沉至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