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资政之中

有人摇晃了一下纱罗的手臂,是萨伦妮,这名两仪师正在跟她说话:“它就在那里,在资政大厅里面,在那座穹顶下。”萨伦妮收回手,深吸一口气,握紧马缰,然后喃喃地说道:“这有些荒谬,似乎我们愈靠近它,感觉就愈糟糕。但这种感觉的确很真实。”

纱罗努力直起身子,那种空虚感并没有消失,她强迫自己不去理会,但她还是觉得自己仿佛一颗没了核的水果。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片用白色石板铺成的巨大圆形广场,广场中心矗立着一座大型宫殿,那是座装饰着一个半球形蓝色穹顶的纯白色圆形建筑。在穹顶下方,这座宫殿最高的两层都被表面雕成凹槽形状的粗大圆柱围绕着。宫殿两旁各有一道通往第二层的白石阶梯,不断有人沿着这两道阶梯上上下下。在他们的正前方,立在宫殿第一层的拱形青铜大门敞开着。宫门两旁的白石墙壁上雕刻着几位戴着华丽头带的女性雕像,每个雕像都有真人的两倍大小。雕像中间是一束束谷穗、一捆捆末端在风中飘扬的布匹,以及一堆堆金、银、铁,和流淌出钱币及宝石的口袋。在那些雕像脚下还雕刻着许多小人形,他们或在驱赶马车,或在铸炉和织机旁工作。这座宫殿对法麦丁人来说应该是一座纪念碑,宣示着他们在商业贸易上的成功,但在纱罗眼中,这只不过代表着这些陆民的愚蠢。如果你让其他人认为你在贸易中获利比他们更多,那么你得到的将只能是愈来愈强的嫉妒;你的交易伙伴会变得顽固执拗,向你提出无数荒谬的条件;而你很可能别无选择,只能接受这些条件。

她察觉到哈琳妮正朝她皱眉,便在马背上挺了挺腰杆。“请原谅,波涛长。”真源消失了,但它还是会回来的。它当然会回来!而纱罗还有自己的职责。虽然空虚感依然存在,纱罗还是为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惭。哦,光明啊,那种空虚感实在是难以忍受!“我好多了,我会注意的。”哈琳妮只是点了点头,却仍然紧皱眉头。纱罗不由得感到头皮发麻。如果哈琳妮没有当场训斥你的过失,那只是因为她打算稍后给你更严厉的惩罚。

凯苏安带领一行人纵马跑过广场,又穿过资政大厅敞开的大门。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非常高大的房间,看起来应该是一座室内马厩。除了他们以外,这里还有十二名身穿蓝色外衣的轿夫,聚集在装饰着金色剑手徽章的轿子旁边。一些穿着蓝色马甲的马夫正从一辆有剑手徽章的马车前卸下马匹,另外两名马夫正牵着马沿一条散发出干草和马粪气味的宽阔廊道向里面走去,一些人推着沉重的大扫帚在清洁地面。所有这些人都对他们投来惊讶的目光。

一个面色光润、身材圆胖的中年男人快步朝他们走来,他一边搓着双手,一边不住地向他们微微点头。其他人的长发都只是用绳子简单地束在颈后,但他用的却是一只银发夹,他的蓝色外衣也是用上好的羊毛衣料做成的,左胸前还绣着一个很大的剑手徽章。“请原谅,”他一边说,一边向凯苏安露出一副油滑的笑脸,“我无意冒犯你们,但我相信,你们一定是走错地方了。这里是资政大厅,而且……”

“告诉首席资政巴色拉,凯苏安·梅莱丁来见她了。”凯苏安在说话时已经跳下了马。

那个人的笑容消失了,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凯苏安·梅莱丁?我以为您……”凯苏安严厉的目光让他一下子闭上了嘴,然后他用手掩住嘴,咳了两声,脸上又恢复那种恭敬有加的微笑:“请原谅,两仪师凯苏安,是否能允许我引领您和您的同伴到休息室去?你们将在那里得到热情周到的接待,而我则会尽快将您的讯息报告给首席资政。”当他仔细去看凯苏安身后的那些人时,眼睛不由得又瞪大了一点。他显然也能认出两仪师,至少是当一群两仪师聚在一起的时候,看到纱罗和哈琳妮,他眨了眨眼。但这个陆民的控制能力很强,他并没有露出更多惊讶的表情。

“孩子,我允许你现在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到爱勒丝面前,告诉她我来了。”凯苏安一边说,一边解下斗篷,扔在马鞍上。“告诉她,我会在穹顶下等她,而且我没有多少时间。好了,快一点!”这个法麦丁人的笑容没有消失,而是变得有些可怜。他只犹豫了一下,就转身拼命地跑走了,一路上还大声命令马夫们来牵马。

凯苏安下过命令后,似乎就把那个人给忘了。“维林、库梅拉,你们两个跟着我。”她飞快地说着,“梅瑞丝,将所有人聚在一起,直到我……埃拉娜,回来,埃拉娜!”埃拉娜不情愿地调转过马头,从大门前返回来,闷闷不乐地下了马,她那身材细瘦的护法伊万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凯苏安叹了口气,仿佛她的耐心就要用光了。“如果有必要,就坐在埃拉娜身上,梅瑞丝,总之不能让她离开。”她一边说,一边把缰绳丢给一名干瘦矮小的马夫。“我希望在我和爱勒丝谈完之后,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梅瑞丝点点头,凯苏安又转向那名马夫,“它只需要一点水,”她宠爱地拍了拍自己的坐骑,“今天我没有让它跑太多路。”

纱罗很高兴自己可以把坐骑交给一名马夫,并且不用做出什么指示。即使那名马夫把这家伙杀掉,她也丝毫不介意,她不知道自己头晕目眩地骑马跑了多久。如果仅凭她的感觉,她一定是坐在马鞍上从凯瑞安一直颠簸到了这里,无论这条路有几百里,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肯定已经像自己的衣服一样凌乱不堪了。突然间,她意识到佳哈那张漂亮的面孔不见了。维林的护法,满头灰发、身材矮壮的托马斯正牵着本属于佳哈的斑点灰马。那个年轻人到哪里去了?梅瑞丝对他的缺席没有显露出任何关心。

“首席资政,”哈琳妮一边怒气冲冲地嘟囔着,一边让毛德扶她下马,她的脚步像纱罗一样僵硬,而毛德跳下马时身姿还是非常轻盈,“那个人是这里的重要人物吗,萨伦妮?”

“你可以称她为法麦丁的统治者,其他法麦丁的资政会称她为她们之中的第一人。”萨伦妮一边说话,一边将马缰交给马夫。她全身都整肃如常。当真源刚刚被那个特法器偷走时,她或许有过些许不安,但现在,她已经恢复彻底的冷静,就好像一座冰雕,那名马夫在看到她的面孔时,踉跄了一下。“首席资政曾经是马瑞多女王的廷臣,但自从马瑞多……解体后,大多数首席资政都认为她们是马瑞多统治权理所当然的继承者。”纱罗知道自己对于陆民历史的知识就像她的内陆地理知识一样贫乏,但她的确从未听说过马瑞多这个国家。不过萨伦妮提供的讯息对哈琳妮来说已经足够了。如果那个首席资政是这里的统治者,梭玳茵部族的波涛长就必须和她会面,即使这只是为了哈琳妮的尊严。所以她迈着还有些蹒跚的脚步朝凯苏安走了过去。

“哦,没错,”还没等哈琳妮张开嘴,那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两仪师已经说道,“你也跟着我,还有你的姐妹,你的剑士长就不用了,让男人走进这座穹顶已经够糟了,也许一个带剑的男人会让那些资政们忐忑不安的。有问题吗,波涛长?”哈琳妮用力闭上嘴,纱罗甚至觉得仿佛听见她牙齿相撞的声音。“很好。”凯苏安喃喃自语着。纱罗几乎要呻吟出来,现在她姐妹的脾气只可能变得更加可怕了。

她们跟随凯苏安穿行在一条铺着蓝色石板的宽阔走廊中,走廊墙壁上装饰着色彩鲜亮的壁毯,带有反光镜的镀金立灯照亮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穿着蓝色制服的仆人们一看到她们,都会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向她们行过陆民的礼仪,便匆匆跑开。凯苏安领着她们踏上一道长而且陡的白色阶梯,这道阶梯毫无支撑地悬挂在半空,只是偶尔会碰到一面灰白色的墙壁。凯苏安如同天鹅般走在队伍最前方,为了能跟上她,纱罗的小腿已经有些灼痛感了。哈琳妮则必须小跑着才能保持在队伍中的位置,但她脸上就好像戴了一张木头面具,丝毫没有疲惫的神情。库梅拉似乎并不因为这种快速行进而感到吃力,不过她也流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圆胖矮小的维林一直跟在凯苏安身边,不时还回过头向哈琳妮和纱罗笑一笑。有时候,纱罗觉得自己很恨维林,但维林的笑容中却没有任何恶意或者嘲讽,纱罗看到的只有鼓励。

凯苏安带领她们走过最后一段被墙壁包裹住的螺旋形楼梯,来到一座被镀金雕花栏杆围住的圆形高台上……纱罗惊讶地倒抽一口气。一座高过百尺的蓝色穹顶完全覆盖住这里,在穹顶下,她看不到任何支撑的梁柱。陆民建筑对她来说就像他们的历史和地理一样神秘,除了凯瑞安之外,她对陆民几乎还是全无了解。她知道如何绘制风剪子的结构蓝图,也知道如何监督建造这样的船,但她根本无法想象该如何建造这样的房屋。

她们刚刚走过的楼梯尽头是一道用白色石块砌成的圆拱形房门,这座穹顶以下一共有四道这样的门,它们分别标志着一条通往这里的阶梯。现在穹顶里除她们之外没有别人,这似乎让凯苏安感到很满意,不过这名两仪师所做的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库梅拉,让波涛长和她的姐妹看看法麦丁的防护。”她的声音在巨大的穹顶下发出微弱的回声,然后她拉着维林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开始窃窃私语,谁也听不到她们在说些什么。

“请原谅,”库梅拉对哈琳妮和纱罗说道,虽然她刻意压低声音,但在这个空间里,她的声音还是比在外面响亮不少,“和平啊,即使对凯苏安而言,现在这种状况也是相当棘手的。”她抚了一下自己的褐色短发,然后摇摇头,让自己的头发落回原位。“那些资政们不想见到两仪师,特别是出生在这里的姐妹们,我想,她们大概是想装作至上力根本就不存在。的确,她们的历史让她们有这么做的理由,在最近这两千年里,她们也有手段支持这样的假相。但不管在什么时候,凯苏安毕竟是凯苏安,只要她看到一个膨胀的脑袋,就会设法让充满那颗脑袋的气体漏出来,即便那颗脑袋上还顶着王冠或资政头带。她上一次来到这里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是在艾伊尔战争期间,我怀疑那些还记得这件事的法麦丁人如果知道她又回来了,大概会立刻躲到床底下去。”库梅拉发出一阵揶揄的轻笑,纱罗则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哈琳妮抿了抿嘴唇,就好像她觉得肚子有些痛。

“你们想要看看那个……屏障吗?”库梅拉继续说着,“我想,这个名字很贴切,不过你们也只能看看它的外观而已。”她小心地走近镀金栏杆,俯身向下望去,就好像她很害怕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一样,但她那双蓝眼睛变得异常犀利。“如果能对它进行研究,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谁也不知道它全部的功能是什么。”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敬畏和遗憾。

纱罗对于高度并无畏惧,她走到两仪师身边,越过精致的雕花栏杆俯身向下望去。她当然很想看看那个偷走真源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哈琳妮也走到她们旁边。让纱罗吃惊的是,让库梅拉如此不安的高度竟然只有不到二十尺,而下面是一片平滑的地面,蓝白两色的抛光石板铺成了一个不断盘旋的复杂图案,图案正中心有一个两端极为尖锐、镶着黄边的红色椭圆形。三名身穿白衣的女子以等距间隔坐在下面这个圆形大厅的边缘,紧贴拱顶的墙壁,每一名白衣女子身边的地板上都嵌着一只大约六尺直径,看上去好像是用雾水晶做成的碟子,一条完全透明的水晶从碟子中间横贯而过,指向大厅正中心。这些雾水晶碟子周围还围绕着一圈金属环,上面像罗盘一样雕刻着大小不一的刻度花纹。但在大刻度中间,似乎总是能看到更加细小的刻度。纱罗觉得距离她最近的那只金属环上依稀还能看到一些数字,但她不太确定。

海民寻风手看到的只有这些,没有任何诡异或恐怖的东西。她本以为会看到某种巨大黑暗的东西,在不断吸收着光明。她紧握住栏杆,以免自己会摔下去,同时绷紧了膝盖,让自己的双腿不至于打弯。不管怎样,正是下面这个东西将光明偷走了。

一阵软鞋摩擦地面的窸窣声,表明有另一队人正从她们刚刚通过的那道拱门走上这座高台。那是十来个面带微笑、将发丝盘在头顶上的女人,她们的长裙外面还罩着一条柔软的蓝色丝袍,丝袍上用金线绣着各种华丽的图案,丝袍后摆一直拖到地面上。这些人显然知道该如何标明等级。她们全都戴着一条粗大的黄金项链,项链末端坠着一颗黄金镶边的椭圆形红色珐琅,在她们的黄金窄头带上也有一颗同样的镶金红珐琅。不过她们之中有一个人佩戴的是红宝石,而不是珐琅,蓝宝石和月长石几乎完全覆盖住那个人的金头带,她的右手指上还戴着一枚沉重的金玺戒。她的外貌高大庄重,一头黑发被盘成一个硕大的球形发髻,鬓角斑白若雪,但她脸上仍然看不到皱纹。其他人的身材面貌各不相同,只是都已经上了年纪,神情中流露出身居高位者的威严,而那个佩戴红宝石的人在她们之中远比她的宝石更加耀眼。她黑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同情和睿智,她所释放出的不仅仅是威严,还有不容反抗的压迫感。不需提醒,纱罗也知道这就是法麦丁的首席资政。

“我是爱勒丝·巴色拉,法麦丁的首席资政。”她的声音浑厚悦耳,那种语气似乎是在做出一个期待着欢呼的宣告,她的声音在穹顶中回荡,仿佛有许多人在响应她的宣告。“法麦丁欢迎哈琳妮·丁·托加拉·双风,梭玳茵部族的波涛长,以及亚桑米亚尔诸船长的特命大使。愿光明照耀你,成就你的繁荣发达,法麦丁人因为你的到来而感到欢欣快乐,我将借此加深对亚桑米亚尔的了解。但漫长的旅途一定已经让你感到疲惫,我在我的宫殿中为你安排了舒适的下榻之地,等你休息、用餐后,我们可以再次交谈,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也为了光明的意愿。”其他人都展开长袍下摆,向哈琳妮微鞠一躬。

哈琳妮微一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这里终于有人知道要对她表达应有的敬意了,而且这些人竟然没有因为她和纱罗的首饰感到吃惊,这肯定也让海民的波涛长感到欣慰。

“看样子,从哨站传递讯息的速度还像以前那样迅速,爱勒丝,”凯苏安说道,“难道这里不欢迎我吗?”

爱勒丝的微笑瞬间变得有些勉强。一些资政的笑容消失了,其他人上翘的嘴角也显得很是僵硬,还有一名相当漂亮的资政,表情可说已经变成了怒容。这时,凯苏安已经挡在她们和哈琳妮之间。

“我们感谢你将波涛长带来这里,两仪师凯苏安。”首席资政的声音中却听不到什么谢意。她挺直身子,双目直视前方,目光径自越过了凯苏安。“相信在你离开时,我们能找到某种方式向你表达我们的感谢。”

首席资政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就差直接命令凯苏安离开了。但这名两仪师只是向对面比她更高大的女人微笑着,她的微笑中没有不快,不过也没有什么愉悦。“恐怕我暂时还无法离开,爱勒丝,谢谢你为我们提供住所。高地上的宫殿可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旅店了。”首席资政惊讶地睁了睁眼,又如同下了决断般将双眼眯成一条缝。

“凯苏安必须留在我身边。”哈琳妮说道。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舒缓,爱勒丝刚要开口,又被她打断了:“不欢迎她的地方,也不会欢迎我。”这是她们之间契约的一部分,也是她们能跟随凯苏安的条件。在见到克拉莫之前,她们必须依照凯苏安的指示前往任何一个地方,并且让凯苏安和她们一同接受她们所得到的一切邀请。最后这一条和契约中的其他内容相比,似乎显得微不足道,但凯苏安显然知道她在陆民中间会得到怎样的对待。

“不必沮丧,爱勒丝。”凯苏安带着信任的表情向首席资政俯过身。她说话的声音相当大,回声让穹顶里的所有人都能听清楚她说的每一个字。“我相信你已经没有什么坏习惯需要我来纠正了。”

首席资政的面孔立刻涨得通红,在她背后,不止一名资政皱起眉毛,一些资政看着她的目光完全改变了。她们是怎样获取权位,又是怎样失去的?除了爱勒丝,这里一共有十二名资政。这显然是个巧合。一个部族中最重要的十二位领航长才有选举波涛长的权力,而波涛长也经常是她们之中的一员。诸船长由十二名最有权威的波涛长选出,正因如此,哈琳妮才会接受那个女孩奇怪的预言,因为她正是亚桑米亚尔十二首之一。而其实已经有两名两仪师告诉过她,那个女孩的预言总是能够实现。波涛长和诸船长都是可以被废黜的,当然,废黜的原因必须十分有力,比如严重渎职或失去统御的智慧,而且废黜提案必须由十二首共同提出。陆民政治似乎有所不同,而且经常显得过于繁冗复杂。现在,爱勒丝的眼睛紧盯着凯苏安,充满恨意,又如同一只被射中的猎物,也许她能感觉到另外十二双眼睛正在盯着她的后背,这些资政正在重新对她做出评价。凯苏安为什么要搅进这里的政治漩涡中?为什么又要采取如此鲁莽的方式?

“有一个男人在导引,”维林突然说道。她站在十步以外,正朝栏杆下面俯视,她的声音很快就传遍了穹顶,“最近你们这里经常有男人在导引吗,首席资政?”

纱罗也向下望去,并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那三只雾水晶碟子中原本清澈的水晶条现在变成了黑色,而且它们也不再指向大厅中央,而是约略指向同一个方向。下面的一名白衣女子站起身,低下头去仔细查看水晶指定的金属环刻度,另外两名女子已经向一道圆顶大门跑去。纱罗立刻就明白了,三角定位法对于任何巡风手而言都是一项简单的知识。在那道大门后有一幅地图,那个进行导引的男人所在位置很快就被标定在地图上面。

“如果是女人导引,水晶就会变成红色,而不是黑色。”库梅拉悄声说道。她仍然和栏杆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她也用双手握着栏杆,俯视着下面的情景。“它会发出警告,确定位置,并进行防御。它到底还能做些什么?那些制造它的女人们一定想要更多功能。也许她们还有另外的需要,也许它还有极为危险的用途。”她的声音中听不到恐惧,反而显得相当兴奋。

“我想,应该是一名殉道使,”爱勒丝镇定地说着,将目光从凯苏安身上移开,“他们不会对我们造成困扰。只要服从我们的法律,他们也能进入法麦丁。”不管她有多么镇定,她身后已经有人像第一次见到陆民的甲板女孩那样开始交头接耳了。“请原谅,两仪师,法麦丁欢迎你,但恐怕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维林仍然在望着下方的大厅。纱罗又向栏杆外瞥了一眼。那三根黑色的水晶……变了,她不由得再次眨眨眼。本来指向北方的黑色水晶突然恢复清澈,重新指向大厅中央,它们不是转动回来的,只是从一个状态突然变成另一个状态。

“你们可以称我为艾德文娜。”维林说。纱罗急忙压抑住自己惊讶的表情,库梅拉则连眼睛也没眨一下。“首席资政,你有没有回忆起一段历史?”维林低着头,继续说道,“桂尔·亚玛拉桑对法麦丁的围攻只持续了三个星期,随后就是一场恐怖的劫难。”

“我想,她们并不想听这段历史。”凯苏安厉声说道。那些资政之中不止一人显露出不安的表情。光明在上,那个桂尔·亚玛拉桑是什么人?纱罗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显然,他是一名陆民征服者。

爱勒丝瞥了凯苏安一眼,用力抿了一下嘴唇:“历史纪录,桂尔·亚玛拉桑是一名卓越的统帅,也许仅次于亚图·鹰翼。两仪师艾德文娜,你怎么会想起他?”

在纱罗的印象里,跟随凯苏安的两仪师永远都会对她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但维林却似乎根本没听到凯苏安的警告,她的视线也一直没离开下面的大厅:“我只是刚刚想到,他无法使用至上力,但他还是攻陷了法麦丁,就如同压烂一颗熟透的李子。”这名圆胖矮小的两仪师停了一下,仿佛突然想到某件事。“你们都知道,在伊利安、提尔、安多和凯瑞安都驻扎着转生真龙的军队,更别说成千上万忠于他的艾伊尔人,凶暴的艾伊尔人。我觉得奇怪,你们为什么会对殉道使的侦察如此无动于衷。”

“你要把她们吓坏了。”凯苏安再次严厉地说道。

维林终于从镀金栏杆前转过了身,她睁大眼睛,就像一只圆滚滚的、受惊吓的小鸟,她的胖手甚至还像翅膀一样扇动着。“我,我不是要……哦,不,我相信,如果转生真龙打算对付你们,他早就采取行动了。不,我怀疑是霄辰人……你听说过他们?从阿特拉和更遥远的西方传来的讯息实在是可怕,他们似乎能摧毁一切挡住他们脚步的东西。我怀疑在转生真龙的计划中,对付他们比征服法麦丁更重要。当然,如果你们做了某些会激怒他的事情,情况就不一样了,比如故意为难他的追随者。不过我相信,你们有足够的智慧,不会去做这种蠢事。”这个两仪师显得非常坦诚,而资政们这时已经发生了骚动,就好像见到蓑颟的小鱼们让水面泛起了涟漪。

凯苏安叹了口气,她的耐心显然已经用尽了:“艾德文娜,如果你想要讨论关于转生真龙的事,那么请先容许我离开。我现在只想洗洗脸,喝杯热茶。”

首席资政立刻打了个哆嗦,仿佛她已经忘记了凯苏安的存在。“是的,是的,当然,卡蜜瑞、娜韦丝,你们可否陪伴波涛长和两仪师凯苏安前往……前往我的宫殿,招待她们休息?”这个短暂的犹豫大概是她不希望凯苏安入住自己宫殿的唯一表示。“我想要和两仪师艾德文娜做进一步的交谈,如果她愿意的话。”爱勒丝说完便带着其他资政朝离开穹顶的楼梯走去,当维林被她们裹挟在其中时,突然流露出警戒和犹疑的神情。纱罗相信,她现在这种表情一定也和刚才那种坦诚一样,是装出来的。现在她明白佳哈为什么会失踪了,但她还是不知道两仪师为什么要这样做。

接受爱勒丝命令的两名资政其中之一,正是刚才对凯苏安怒目相视的漂亮女子,另一个是一名身材苗条的灰发女人。她们再次展开长袍,微鞠一躬,询问哈琳妮是否愿意跟随她们前往高地,并用非常华丽的辞藻描述她们为能够陪同波涛长而感到多么荣幸。哈琳妮却只是阴沉着脸。她们尽可以在她脚下的路面上洒满玫瑰花苞,但重要的是,首席资政离开了,把哈琳妮丢给了她的属下。纱罗又开始考虑是否有办法暂时躲开她的姐妹,直到哈琳妮的脾气冷却下来。

凯苏安没有再去看跟着爱勒丝离开的维林,但当她们从另一道拱门离开时,她的嘴角略微翘了一下,然后突然说道:“卡蜜瑞和娜韦丝,你们的全名是卡蜜瑞·珀维和娜韦丝·马斯琳吗?我听说过你们。”两名资政的注意力立刻从哈琳妮身上转移到凯苏安身上。“有些规则,是任何资政都应该遵守的。”凯苏安依旧保持着强硬的语气,伸出双手各捏住她们的一侧袖子牵着她们向楼梯走去。两名资政并没有反抗,只是交换一个担忧的眼神。哈琳妮显然已经被她们忘记了。在连接楼梯的拱门前,凯苏安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但她要找的并不是哈琳妮或者纱罗。“库梅拉?库梅拉!”

穹顶下的另一名两仪师打了个冷颤,又有些不舍地朝栏杆外张望了一眼,才转身朝凯苏安追了过去。哈琳妮和纱罗别无选择,只能快步跟在她们身后,她们现在连该怎样走出这里都还不太清楚。拉着两名资政的凯苏安沿着盘曲的楼梯疾步而下,并低声向资政们说着什么。库梅拉挡在她们三人和两名海民之间,所以纱罗完全听不清凯苏安在说些什么。卡蜜瑞和娜韦丝都竭力想要说话,但凯苏安根本没有给她们机会。那名两仪师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而两名资政的眼神中出现了愈来愈多的忧虑。光明在上,凯苏安到底要干什么?

“这个地方让你不舒服吗?”哈琳妮突然问道。

“我觉得就好像失去了双眼,”说完这句话,纱罗不禁打了个哆嗦,“我很害怕,波涛长,光明在上,我能控制住自己的恐惧。”光明啊,她的确希望自己可以,因为她别无选择。

哈琳妮点点头,朝走在前面的那些人皱起眉。“我不知道爱勒丝的宫殿是否有足够我们两个一同洗浴的浴盆,她们大概也不懂什么是蜂蜜酒,不过我们总还能找到些合用的东西。”她瞥了纱罗一眼,笨拙地碰碰这位姐妹的手:“我从小就怕黑,在我害怕的时候,你也从没丢下过我。我同样不会丢下你,纱罗。”

纱罗踉跄了一下,几乎栽倒在地。自从哈琳妮被任命为领航长后,她就不曾在公开场合中叫过纱罗的名字,而她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不会用这种亲密的语气跟纱罗说话了。“谢谢你,”纱罗说,然后她又努力地说出了这位波涛长的名字,“哈琳妮。”

她的姐妹又拍了拍她的手,对她笑了笑。哈琳妮并不善于微笑,但这个笨拙的表达还是让纱罗感到温暖,但当她的目光转向前方那些人时,其中就没有半点温暖可言了。“也许我能和法麦丁立下一个不错的契约,凯苏安已经让她们魂不守舍了。纱罗,你要去查清楚凯苏安到底捉住了她们哪只痛脚。我现在很想挫挫那个爱勒丝的锐气,哼,竟然一句话都不说就从我面前走开!不过我们也不能让凯苏安给克拉莫制造任何麻烦。你必须去查清楚,纱罗。”

“我觉得凯苏安会给所有还能呼吸的人制造麻烦,”纱罗叹了口气,“我会努力去做的,哈琳妮,我会竭尽全力。”

“你会的,姐妹,你一直都这么做,我知道。”

纱罗又叹了口气。她的姐妹的确让她感到温暖,但现在就去测试这种温暖实在是为时过早。也许她仍然要供认自己的罪行,但她无法承受同时失去婚姻和地位的打击。自从维林直白地告诉她凯苏安会保守她的秘密后,纱罗此刻第一次开始考虑主动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