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背叛的问题

伯萨敏一边在泰拉辛宫最顶端的那些杂乱的小隔间中穿行,一边小心地抱住她的书写板。如果墨水瓶塞松动了,让墨水溅到衣服上,就很难洗掉了。雨终于停了,阁楼里陷入一片寂静。今天至少要让罪奴进行一点练习,人被拘束太久,肯定会情绪低落,而这些克难的隔间实在是太狭小了。但遗憾的是,今天她没有被指派散步的工作。李娜从没有被安排过散步的工作,虽然她曾经是苏罗丝最优秀的训练师,很受尊敬。李娜有一点严厉,但技巧相当高超,所有人都曾经认为年轻的李娜会突破年龄的限制,迅速成为上罪奴主。但世事无常,罪奴主永远都比罪奴多,在法美镇战败后,就再没有人见过李娜控御罪奴。和她有同样遭遇的还有汐塔。她们在离开法美镇后被苏罗丝接纳为私人部属。伯萨敏在喝酒时像其他人一样喜欢谈论王之血脉和他们的亲随,但在话题转移到李娜和汐塔身上时,她从不敢发出任何评论,虽然她经常会想到她们。

“李娜,你从对面开始,”她发出命令,“如何?你还想让爱桑德得到你工作懈怠的报告吗?”

在法美镇战败前,个子矮小的李娜有一种极具威势的自信,但现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有一根肌肉在微微抽搐。她给了伯萨敏一个病态的、逢迎的微笑,然后才快步走进狭窄的走道里,一边还轻轻抚着她的长发,仿佛害怕它们会乱掉。除了李娜最亲密的朋友,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在欺侮她,这大概也是她曾过于张扬跋扈的报应。与众不同往往会对自己不利,所以伯萨敏也在小心避免犯下这样的错误,她将自己的秘密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她知道一些秘密,但对此三缄其口,所以别人并不知道她的这些秘密。而她想让所有人都明白,伯萨敏·泽埃米是完美罪奴主的典范。她要做到绝对的完美,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她训练的罪奴。

她集中精神,以最高效率完成检视的工作,她要确认罪奴们保持着自身和房间的整洁。如果有罪奴没做到,她就会在书写板上的记录页中划一个符号;如果遇到某个罪奴做得非常令人满意,她会给她一颗糖。除此之外,她不会在任何隔间里做片刻耽搁。大多数被她控御过的罪奴,不论来自帝国还是大海的这一边,都会带着微笑向她问好,甚至在她们跪下时,笑容也不会褪去。她们知道,她很严格,但也是公正的。而其他罪奴脸上就看不到笑容了。那些像她一样肤色黝黑的亚桑米亚尔罪奴大多用石块般的面孔对着她,或者向她显示出深深的怒意,她们大概都以为能把自己的表情掩饰得很好。

伯萨敏没有记下那些面带愤怒的罪奴,她不会像另外一些人那样惩罚她们。她们仍然认为她们在反抗,但她们已经不再去讨那些俗气的珠宝了。已经过去的就不该再留恋,现在她们懂得下跪,懂得按规矩说话。对于最棘手的个案,一个新的名字是相当有用的工具,它能够割断过去的一切,无论她们多么不情愿,最终都会接受这个名字。反抗之心会随着那些愤怒的表情一同消失,她们最终都会忘记自己原来的名字。这是一个已经让人习以为常的模式,就像日出一样,从不曾发生过错误。有些人立刻就屈服了,有些人先是震惊,然后才渐渐明白她们是谁。总是会有几个顽固分子要对抗几个月之久;但更多的人往往在前一天还尖叫着说发生了严重的错误,说她们绝对会通过测试,但第二天,她们就会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在大海的这一侧,过程细节会稍有不同,但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帝国,结果都是一样的。

对于两名罪奴,她记录了她们完全不进行清洁工作的错误。祖茜是一名亚桑米亚尔罪奴,她的个子甚至比伯萨敏还高。伯萨敏认为她应该被抽一顿鞭子,因为她的裙子上满是皱褶,头发蓬松凌乱,床铺也是乱成一团,而她的脸已经因为哭泣而浮肿了。她刚刚跪下,就又开始抽泣起来,泪水不断地沿着她的脸颊流下,为她量身订制的灰色长裙现在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虽然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很胖的人。

祖茜是伯萨敏亲自给她取的名字,所以她对这名罪奴有一种特别的关注。她摘下钢笔帽,蘸了一点墨水,记录下对祖茜的处置建议:应该将她送离王宫,安置在双罪奴居住的罪奴巢中,让一个来自帝国的罪奴陪伴她,最好这个来自帝国的罪奴已经有过和新罪奴成为知心朋友的经验。泪水迟早都会流光的。

但伯萨敏不知道苏罗丝是否会接受这个建议。苏罗丝已经完全占有了那些来自帝国的罪奴,一位王之血脉拥有的罪奴数量只要有苏罗丝的十分之一,就会被怀疑有叛乱企图,甚至会遭到正式指控,但苏罗丝却仿佛将所有那些罪奴都视作她的个人财产。如果苏罗丝不赞成伯萨敏的意见,她就必须另想办法。伯萨敏绝不会让绝望的情绪夺走任何一个罪奴!第二个被特别记录的是苔希,不过她并没有祖茜那样的对抗行为。

当伯萨敏推开房门时,这名伊利安罪奴温驯地跪着,双手交叠在腰间。她的床铺整理得干干净净,额外的灰色裙子整齐地挂在墙钉上,发刷和梳子摆放在盥洗架正确的位置上,地板也被擦过了。这些都是伯萨敏预料之中的。苔希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打理得很好,现在她进食情况也很理想,她甚至还学会自己洗净盘子,所以她的身体状况很令人满意。除了特别照顾以外,罪奴的进食都有严格限制,不健康的罪奴是一种严重的浪费。但苔希绝对不会被系上缎带,送去参加最可爱罪奴的评比,她的脸上永远都带着怒容,即使在她睡觉时也是一样。但今天,她向伯萨敏露出了微笑,伯萨敏确信这个笑容在房门被推开前就已经出现在她脸上了。苔希不可能这么早就会微笑。

“我的小苔希今天感觉如何?”伯萨敏问道。

“苔希感觉非常好。”那名罪奴柔顺地回答。

换作以前,她必然会经过一番挣扎,才能按照规矩说话。就在昨天,她还因为无礼的冒犯而被抽了一顿鞭子。

伯萨敏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仔细审视这名跪在地上的罪奴。她对于所有自称为两仪师的罪奴都有着深刻的怀疑。她很喜欢历史,甚至读过许多大统一之前那些用各种杂乱语言写成的作品的译本。那些古代统治者们肆意杀戮,反复无常,渴求更大的权力,为毁灭邻国和其他统治者而喜悦。他们大多都死于暗杀,而杀死他们的往往是他们的继承者或臣属。伯萨敏很清楚两仪师是怎样的人。

“苔希是好罪奴。”她和蔼地说道,然后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块糖,剥开糖纸。

苔希向前倾过身子,接过那块糖,亲吻伯萨敏的手,并表达了谢意。她的笑容略有稍减。不过当伯萨敏把那枚红色的糖块放进她进嘴里时,她的笑容又回来了。这就是她的伎俩吗?假装屈服,高兴地接受奖励,以此欺哄罪奴主。这种情况以前不是没出现过,但考虑到苔希原来的身份,她很可能在谋划逃跑。

伯萨敏走回狭窄的走道中,写下一段格外强调的建议。苔希的训练和惩罚都应该加倍,并且要不依照任何规律给她奖励,这样她就不可能知道该做到如何完美才能赢得罪奴主的一点笑容。这是一个严厉的手段,她一直都在竭力避免使用这个手段,但即使是最倔强的马拉斯达曼尼在这种管教下,也会在短时间内变成最柔顺的罪奴。伯萨敏不喜欢摧毁罪奴的精神,但苔希需要彻底忘记过去的一切,最终她会为受到这种管教而高兴的。

伯萨敏比李娜更早结束工作。她在楼梯底端等待着,直到另一名罪奴主走下来。“把这个和你的报告一起交给爱桑德。”她将手中的书写板交给正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李娜。

就像刚才接受伯萨敏的命令一样,李娜服从地接过书写板,然后一边快步向远处走去,一边偷瞥着伯萨敏的书写板。她大概是在确认伯萨敏是不是真的提交了关于她的报告。和法美镇之前的李娜相比,现在的李娜已经判若两人了。

伯萨敏披上斗篷,离开泰拉辛宫。她要回到自己居住的旅店去,在那里,她不得不和另外两名罪奴主分享同一张床。不过她回去只是为了从自己的铁匣子里拿些钱。今天她的工作只有检视罪奴,剩下的时间都由她自己支配。她暂时不打算再去找额外的工作了,而是要去买些纪念品。本地女人在脖子上戴的匕首看起来不错,不过她想找一把握柄上不镶嵌宝石的。还有那些漆器。这里的漆器简直和帝国的一样精美,而且样式都很……有异国风情。购物可以安抚精神,而她现在需要这样的安慰。

早晨雨停之后,莫海拉广场的石板地面还闪烁着水光,空气中饱含着一股令人愉悦的咸味,这让伯萨敏回忆起赫耶海岸边的那个小村庄,那是她的家乡。但刺骨的寒冷让她只能更加用力地裹紧斗篷,亚般耐从不曾有过寒冷,无论她走得多远,她从未曾习惯过异域的冬天。但对家乡的思念现在并不能让伯萨敏感到舒适。当她走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时,李娜和汐塔充斥在她的脑海里,让她不停地撞在别人身上。有一次,她甚至差点撞到一辆正在出城的商人马车上,马车夫的一声高喝才让她回过神来,急忙向后跳去。马车队隆隆地驶过伯萨敏刚才所站的石板路面。女马车夫挥舞着她的鞭子,甚至没有看伯萨敏一眼,这些外国人根本就不知道尊敬罪奴主。

李娜和汐塔。所有经历过法美镇的人都在竭力遗忘那里发生的事情,除非是喝醉,他们对法美镇都是绝口不提。伯萨敏也是一样。只是她想忘记的并非那些可怕的、传说中的英雄们的幽灵,或者是战败的悲剧,或者是天空中出现的疯狂幻象。她时时刻刻都在希望自己那一天没有走上那段楼梯,希望自己不必去思考图黎在做什么。那是个对于金属土石有着强大操控力的罪奴。就在那个恐怖的时刻,她向图黎的巢中看进去,李娜和汐塔疯狂地想要从彼此的脖子上除去罪铐项圈,她们痛苦地尖叫着,双膝病态地颤抖,笨拙地摸索着脖子上的项圈,她们胸前的衣服上全都是呕吐物。幸好这两个陷入疯狂的罪奴主没注意到伯萨敏一步步向后退去,满脸惊惶。

看到两名罪奴主变成了马拉斯达曼尼,这对伯萨敏并非单纯的恐怖,而是对自己生死攸关的大事。她经常觉得自己几乎能看见罪奴的编织;罪奴出现在她身边时,她也总是能感觉到,并知道她们力量的强弱。许多罪奴主都能做到这些,所有人都知道,这种能力来自于长期控御罪奴的经验。但那两个绝望的罪奴主勾起伯萨敏心中不愿触及的心思,让她已经习惯的事实暴露出恐怖的另一面。难道她真的只是几乎能看到那些编织,还是她真的能看见?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也能感觉到那种导引。罪奴主和普通人一样,都要接受每年一次的测试,直到二十五岁的命名日。她每次都能通过测试。只是……在李娜和汐塔的真实能力曝光之后,一次新的测试被提上议事日程。这次测试的目的是筛选出漏网的马拉斯达曼尼,这种打击可能让帝国本身也随之颤抖。李娜和汐塔的形象仿佛被烙在伯萨敏的大脑上。她很清楚,经过那些测试后,伯萨敏·泽埃米将不再是受人尊敬的霄辰帝国臣民,而是将以罪奴身份侍奉帝国的伯萨敏。那一天也让伯萨敏感到羞愧,她竟然将个人的畏惧放在帝国的需要之上,置于她所知道的一切真理和正义之前。战争降临法美镇的那一天,噩梦也随之而来。她没有控御罪奴,奔赴战场的最前线,而是在混乱中骑上一匹马,以最快的速度逃走了。

伯萨敏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下了脚步,她正盯着一个裁缝店的橱窗,却不知道那里面展示的是什么。她对那些衣服不感兴趣。装饰着红底闪电花纹的蓝色长裙是她在许多年中穿的唯一一种衣服,她当然不会穿上那种放荡暴露的衣服。裙摆擦过她的脚踝,她迈步向前走去,但李娜和汐塔仍然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而苏罗丝肯定也没忘记她们。

是亚纹找到了那两名戴着项圈的罪奴主,并把这件事向苏罗丝报告。苏罗丝庇护了李娜和汐塔,也以此保护了帝国。但危险依旧存在,如果她们突然开始导引该怎么办?也许为帝国着想,应该结束她们的生命。但即使对于高阶王之血脉来说,杀死罪奴主也相当于犯下谋杀罪。两名罪奴主的突然死亡肯定会引来觅真者,所以李娜和汐塔自由了,但她们再没有进行过控御。亚纹因为表现优异而成为苏罗丝的代言者。苏罗丝也出色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无论是多么令人不快。没有进行新的测试,伯萨敏的临阵脱逃也没有被追究,即使她那时留在法美镇,一切也不会有所不同,只可能会让她无法忘记的噩梦变得更多。

一队盔明甲亮的视死卫士从伯萨敏身旁走过,伯萨敏定住脚步,看着他们。人群纷纷为他们让开道路,就好像海浪在行驶的巨舰前面分开。欢乐终究会降临这座城市和这片土地,那是在图昂公开自己的真实身份,所有人都为她的到来而欢庆的时候。这样去想九月之女让她有一种掺杂着负罪感的快慰,就好像她是一个偷偷做了坏事,希望不会被别人发现的孩子。但在图昂除掉面纱之前,她只不过是女大君图昂,地位和苏罗丝相当。视死卫士迈着整齐的步伐,他们已经将全心全灵都奉献给女皇和帝国。伯萨敏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现在她已经决定,要用自己的全心全灵保护自己的自由。

对于挤在一个公共马厩和一家漆器店中间的小客栈而言,“天堂的金天鹅”实在是一个太过辉煌的名字。漆器店里总是塞满了军官,他们会买下那家店里的一切商品。马厩里系满了透过遴选法买来,还没进行分配的马匹,金天鹅里则住满了罪奴主。伯萨敏只有两位床伴,运气已经算是不错了。那家客栈的老板娘接到的命令是安排尽量多的罪奴主住宿,所以她只能让四名甚至五名罪奴主同睡一张床。不过这里的被褥非常干净,食物也很好,只是有些奇异。而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床褥的人大概就只能去睡干草堆了。

此时此刻,大厅里的圆桌旁还没什么人,一些住在这里的罪奴主肯定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其余的人也许只是想避开这里的老板娘。这位名叫达奈拉·舒兰的老板娘正抱着双臂,紧皱眉头,看着几名女服务生卖力地擦洗绿色地砖。她是个瘦骨嶙峋的女人,颈后留着灰色的卷发,长长的下巴让她显得极具侵略性。虽然脖子上戴着一把镶满了红白色廉价宝石的可笑匕首,但她的样子还是像极了一位上罪奴主。那些女服务生应该都是自由人,但达奈拉·舒兰的每一个字都能让她们哆嗦一下。

当那位老板娘的注意力转向伯萨敏时,这名罪奴主也微微打了个哆嗦。“泽埃米女士,你知道我们对待男人的规矩,对不对?”她问道。虽然已经打过许多交道,但这里人们说话的方式还是让伯萨敏感到怪异。“我听说过你们的方式。你们要怎么做是你们的事,但不要在我的屋檐下做这种事。如果你们想要去会男人,就另外去找地方吧!”

“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在这里或任何地方和男人幽会过,舒兰太太。”

老板娘怀疑地向她皱起眉头:“嗯,那个人的确来打听过你。他是个漂亮的金发男人,已经不是男孩了,不过年纪也不是很老。他知道你的名字,而且他应该是你们的人,说话慢吞吞的,让人很难听懂。”

伯萨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更加温和,她竭尽全力说服这位老板娘,让她相信自己并不认识老板娘所描述的那个金发男子,在完成工作之余,她根本没时间去理会男人。她没有说谎,不过如果有必要的话,她一定会向这位老板娘撒谎。金天鹅并没有被霄辰人征用,而即使是三个人睡一张床,也要比干草堆舒服得多。在去购物之前,伯萨敏又试探着询问过这位老板娘是否会喜欢一些小礼物。但是当她提议要送给老板娘一把镶嵌着更名贵宝石的匕首时,老板娘显然是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伯萨敏的确无意用名贵的礼物贿赂她,但舒兰太太似乎是这样认为的,她紧皱眉头,喷着鼻息,满脸愤怒。而现在,伯萨敏也没信心能让这位老板娘对自己的看法发生丝毫改变了。不知为什么,这位老板娘似乎是坚信住在她店里的罪奴主们都把闲置时间用在放荡的生活上。当伯萨敏装作一心只想去购物,走上大厅侧面没有围栏的楼梯时,那位老板娘还是紧皱着眉头。

但伯萨敏现在更关心那个男人的身份。老板娘的描述没能让她想起任何人,那个人很可能是来调查她的,看来,她还是不够谨慎。伯萨敏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有多危险,她只希望那个人能再来一次。她需要知道。她需要知道!

打开房门,伯萨敏立时僵住了。她的铁匣子放在床上,盖子敞开着。不可能,那只铁匣子配着非常牢固的锁,而唯一的钥匙还在她腰间荷包的最深处。打开匣子的贼还在房里。奇怪的是,他竟然在浏览她的日记!光明在上,那家伙是怎么逃过舒兰太太的监视?

麻痹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她抽出腰间的匕首,张嘴想要尖叫。

那个人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他既不打算逃跑,也不打算攻击伯萨敏,只是拿出一样小东西,举到伯萨敏眼前。伯萨敏倒抽了一口气,僵硬地把匕首插回到鞘内,张开双手,让那个人看到她没有拿任何武器,也不打算有所反抗。

夹在那个人指缝里的是一块金边象牙牌,那上面雕刻着一只乌鸦和一座高塔。蓦然间,伯萨敏看清了这个人的样貌。金发的中年男人。也许他还算英俊,就像舒兰太太说的那样,但只有发了疯的女人才会去在意觅真者长得是否英俊。感谢光明,她没有在日记里写下任何危险的事情,但觅真者一定知道,他知道她的名字。哦,光明啊,他一定知道!

“关上门!”那个人一边说着,将象牙牌收了起来。伯萨敏服从了命令。她想要逃走,她想祈求宽恕,但那个人是觅真者,所以她只是颤抖地站立着。让她惊讶的是,那个人将日记放回匣子里,又朝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指了指。“坐下,没必要让自己这么不舒服。”

伯萨敏缓慢地挂起斗篷,坐到椅子上,她已经完全不在乎那种古怪的梯子型椅背让自己多么不舒服了。她没有刻意去隐藏自己的颤栗,即使是高阶王之血脉在觅真者面前也会颤抖。不过她还有一点希望,因为觅真者并没有立刻就带她走,也许他还不知道。

“你在打听一个名叫艾格宁·沙那的船长,”觅真者问道,“为什么?”

伯萨敏感觉胸口仿佛受到重重一击,她的希望破碎了。“我在找一位老朋友,”她颤抖得更厉害了,最好的谎言总是包含着尽可能多的真实,“我们都在法美镇待过,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对觅真者说谎就是背叛,但从法美镇逃走的时候,她就已经背叛了帝国。

“她还活着,”觅真者坐到床尾,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伯萨敏,那双蓝色的眼睛让伯萨敏只想再把斗篷披起来,“现在她是个英雄,一位碧绿将军,名叫艾格宁·塔玛拉斯,这是女大君苏罗丝给予她的奖赏。她也到了艾博达。你现在可以和她重修旧好了。当然,你要向我报告她见过什么人,去过哪里,说过什么,以及其他一切的一切。”

伯萨敏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神经质的笑声。觅真者的目标是艾格宁,而不是她。感谢光明!感谢光明给了她无限的怜悯!她只想知道艾格宁是否还活着,她是否还需要警戒这个船长。艾格宁曾经放过她一次。但在这之前的十年里,伯萨敏只知道艾格宁是一个忠于职守的典范。她总觉得艾格宁会为那次失常的决定而后悔,会不计代价弥补那个错误,但令人极为奇怪的是,艾格宁至今都没有那样做。现在觅真者所怀疑的竟然是她,而不是……各种可能性在她的心中此起彼伏,不,其中很多是确定无疑的。她不再想笑,而是舔了舔嘴唇:“我该……我该怎样和她重修旧好?”毕竟她们之间从没有过什么友谊,顶多不过是点头之交,但现在告诉觅真者这些已经太迟了。“你刚刚说过,她已经成为了王之血脉,现在我已经没资格去找她了。”恐惧给了她勇气,虽然她现在觉得自己就像在法美镇时一样慌乱。“为什么你要让我成为针对她的窥听者?你可以随时对她进行审讯。”她咬住自己的嘴唇,让自己的舌头稳定下来。光明啊,她只希望觅真者直接去审问艾格宁,觅真者是女皇藏在暗影中的一只手。愿女皇永生。以女皇的名义,他可以审问苏罗丝,甚至是图昂本人。当然,如果这个觅真者犯了错误,他一定会死得很惨。但审问艾格宁对他来说不会有什么风险,艾格宁只是低阶的王之血脉,如果他真的审问了艾格宁……

让伯萨敏感到吃惊的是,觅真者并没有简单地让她执行命令,而是仔细地审视着她。“我会向你解释一些事。”这句话给伯萨敏带来更大的震惊,她只知道,觅真者从不会做解释,“你只有活着才会对我,或者是对帝国有用。而如果你无法理解你要面对些什么,也就无法活下来。如果你把我告诉你的事情向别人透露一个字,那么你要去的地方就会比乌鸦塔更恐怖十倍。仔细听着,在这座城市落入我们手中之前,艾格宁被派往坦其克,她的任务之一就是收容逃出法美镇的罪奴主。奇怪的是,当其他船长都有所收获,帮助许多像你一样的罪奴主返回部队的时候,她却没有做出任何成绩。实际上,艾格宁杀死了她找到的罪奴主。我亲自向她查问了这件事,她并没有否认,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慨激动的情绪。而且,她还与两仪师有过秘密来往。”觅真者以淡漠的口吻说出这个称谓,没有丝毫厌恶的意味,听起来只像是法官冷酷的指控。“当她离开坦其克时,所乘船的船长名叫贝尔·多蒙。当贝尔·多蒙的船只被征收时,他发动了一场小规模叛乱,艾格宁立刻买下了贝尔·多蒙,让他成为自己的侍圣者。显而易见,他对艾格宁来说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有趣的是,当她在法美镇时也曾经将贝尔·多蒙引荐给图拉克大君,贝尔·多蒙受到了大君的重视,那时他经常会受到邀请,和图拉克大君交谈。”觅真者皱皱眉。“你有葡萄酒或白兰地吗?”

伯萨敏打了个哆嗦。“隆娜有一瓶本地白兰地,不过那应该是劣质酒……”

觅真者命令她倒上一杯,她立刻服从命令。她想让觅真者继续说下去,想要尽量拖延那个必然结果的到来。她知道,艾格宁并没有杀死罪奴主,但如果她出面作证,她就必须接受与李娜和汐塔同样的命运。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够幸运,不知道这名觅真者是不是能像苏罗丝那样看待自己对帝国的责任。当伯萨敏坐回到椅子上时,觅真者正盯着自己的酒杯,深色的苹果白兰地在杯中不断转动着。

“图拉克大君是强大的,”他喃喃地说道,“也许是帝国仅有的强大统帅。他的侍圣者决定追随他死去,这实在太遗憾了。光荣属于他们,但这让我没办法确认贝尔·多蒙在大君遇刺的过程中起了什么作用。”伯萨敏打了个哆嗦。有时候,王之血脉会彼此暗下毒手,但这种事情是绝对不会被直接说出来的。觅真者依然只是盯着酒杯,却没有喝上一口的打算。“大君命令我监视苏罗丝,他怀疑苏罗丝会对帝国造成危险,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大君去世后,苏罗丝掌握了先行者的指挥权。我没证据表明是苏罗丝下令谋杀了大君,但相关的线索实在是太多了。苏罗丝带了一名罪奴去法美镇,那是个年轻的两仪师。”这个称谓再次从他口中说出,同样显得那么冷漠严酷。“图拉克大君去世当天,她就逃走了。现在苏罗丝身边还有一名曾经是两仪师的罪奴,没有人见过她身上的罪铐被卸下,但……”他耸耸肩,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伯萨敏瞪大眼睛,有谁会为罪奴卸下罪铐?一名经过良好训练的罪奴会成为最可爱的玩具,但如果被卸下罪铐,她会比喝醉的古姆蟾更危险!“而且,她很有可能还隐藏了一名马拉斯达曼尼。”觅真者提到的所有这些罪行都是不亚于叛逆的重罪,而他的语气始终稳定如常。“我相信,是苏罗丝下令在坦其克杀死罪奴主,也许是为了掩盖艾格宁与两仪师会面的事实。你们罪奴主总是说,你们只要看到马拉斯达曼尼就能认出她们来,对吗?”

他突然抬起头,伯萨敏努力让自己微笑着去注视那双令人血液凝固的眼睛。这个男人的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那双眼睛……伯萨敏很高兴自己是坐着的,她的膝盖剧烈地颤抖着,她只能用裙摆勉强掩饰住。“恐怕,这实际上对我们并不是很容易。”她还能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你……你已经有足够的证据,可以指控苏罗丝对图拉克大君的……的……谋杀了。”如果这名觅真者去对付苏罗丝,她和艾格宁也许都能平安脱身。

“图拉克是重要的,但我所效忠的是女皇。愿女皇永生。透过她,我在向帝国效忠。”他一口喝光了杯中的白兰地,脸色立刻变得像他的声音一样冷酷,“和帝国正在面临的危险相比,图拉克的死微不足道。这片土地上的两仪师正在图谋控制帝国,如果她们成功了,那种充满混乱和杀戮的日子就会回来。在那个时代里,所有男人夜晚闭上眼睛时,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而一条叛逆的毒虫正在帮助那些两仪师,它在从内部蚕食帝国的躯体,苏罗丝甚至可能并不是那条虫子的头脑。为了帝国,在我确信能杀死整条虫子之前,我不敢处置苏罗丝。艾格宁是我用来消灭那条虫子的线索,而你是我用来查清楚艾格宁的线索,所以你要重新建立起和她的友谊,无论你要怎么做。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会服从你的命令。”伯萨敏的声音在颤抖。但她还能说些什么?愿光明拯救她,她还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