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机会

遭到古蓝暗杀后的日子对麦特来说只有无休止的烦恼,灰色的天空从没改变过,唯一不同的就是下雨和不下雨。

街巷之中有传闻说野狼在城外不远处杀死了一个人,那个人的喉咙都被咬烂了,当然,没有人会为此担心,大家只是有些好奇而已。艾博达城郊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狼踪。担忧的只有麦特,因为他知道,那并不是狼干的,古蓝并没有离开。哈南率领的红臂队顽固地拒绝离开,他们说有责任保护麦特的安全。车尔也没走,而且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只是喃喃地说,麦特有相马的好眼光,然后又啐了一口。莉赛勒美丽的椭圆形面孔足以让任何男人咋舌,她黑色的大眼睛更是会让男人们忘记该怎么说话。她向麦特问起奥佛尔的年纪,听到麦特说他已经快十岁时,她露出惊讶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敲了敲丰满的嘴唇。但在这之后,奥佛尔仍然不断向麦特说起她的胸部是多么柔软丰满,她读的书是多么有趣,麦特觉得莉赛勒和那些书对奥佛尔来说,也许要比他每晚玩的蛇与狐狸游戏更加有趣。当奥佛尔从那曾经属于麦特的寓所中跑出来时,汤姆经常就会夹着竖琴溜进去,光是这件事就足以让麦特感到愤懑了。但和其他问题相比,这只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情罢了。

汤姆和贝瑟兰现在经常会一同外出,一走就是半天,或半个晚上,而且不会告诉麦特。他们从不在麦特面前提起他们的阴谋诡计,不过汤姆至少还会向麦特显露羞愧。麦特希望他们不会让人们因为他们的鲁莽而丧命,但他们对麦特的意见丝毫不感兴趣。贝瑟兰看着他的时候,目光里总是带着些许怒意。泽凌继续在贵族区溜进溜出,结果被苏罗丝发现,女大君命令将他吊在马厩里,抽了他一顿鞭子。麦特让车尔为他疗伤,因为车尔说给人或牲口疗伤没什么差别。麦特警告泽凌,下次受到的惩罚可能会更重,但这个傻瓜在当晚又跑到上层宫殿区。虽然这名捕贼人拒绝说出原因,但麦特相信,他来这里一定是为了与某个女人会见。麦特怀疑与他幽会的是一名霄辰女贵族,因为如果是宫里的仆人,他们就会老老实实地待在仆人区了。况且汤姆现在频繁外出,泽凌有很多时间单独使用他们合住的房间。

泽凌的目标当然不是苏罗丝和图昂,住在泰拉辛宫中的女贵族也并非只有她们两个,大多数霄辰贵族都在城中各自租房居住。不过的确有一些贵族陪侍在苏罗丝身边,而那个叫图昂的女孩身边也跟随着几名贵族。虽然那些贵族都留着奇怪的发型,不过她们之中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并不止一个,只是她们对任何没剃头发的人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或者只把这样的人当成普通家具一样视而不见,天知道她们怎么有可能看上一个住在仆人区的男人。不过,女人对男人的品位都是不可理喻的。麦特只能不管泽凌了,就算是泽凌可能因为这个女人被砍头,但在他那种盲目的热情燃烧殆尽前,他是不会有任何理智思考的。女人总是会让男人产生各种奇怪的想法。

新来的船只不停地卸下人畜和货物,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天,直到艾博达的高墙几乎快被撑裂了。不过这些人并没有在城中久留,他们很快就带着家人、牲畜、财产前往城市周围的乡野,准备在那里落地扎根。这其中还夹杂着成千上万的士兵。排列成整齐队伍的步兵和骑兵披挂着色彩鲜艳的盔甲,跨过大河,向东北方前进,一眼就能看出,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麦特已经不再去费力计算他们的人数了。有时候,麦特还能看见一些霄辰怪兽,不过大多数怪兽都在城外登岸,没有进入城市街道。这些怪兽之中有身披青铜色鳞甲,被称为涛穆的三眼巨猫,它们是霄辰骑兵的坐骑,普通马匹只要看见它们,立刻就会慌乱发狂。苛利姆就像是没有翅膀的大鸟,它们不停扭动着一对长耳朵,长长的尖喙仿佛随时都要撕开猎物的皮肉。思雷狄特则有着长鼻子和更长的獠牙。雷肯和更加巨大的巨雷肯不时在天空中飞过,背上还驮着数量不等的霄辰人,这些生有大翅膀的巨型蜥蜴都被安置在拉哈德区的下方。麦特很快就记住了这些怪兽的名字,因为每一个和他喝酒的霄辰士兵都在不停谈论着雷肯侦察敌情是多么有效;苛利姆如何善于追踪目标;思雷狄特不仅能够托运重物,还有更大的用处;而涛穆太聪明了,甚至难以信任。霄辰士兵和普通的士兵一样,想要的无非是烈酒、女人和一点赌博,所以麦特不需要发号施令,就从他们口中套出许多情报。但这些士兵的确都久经沙场。由女皇统治的霄辰帝国疆域,比爱瑞斯洋到世界之脊之间的一切国家合在一起还要大,在帝国各地不断爆发的叛乱和暴动,让帝国士兵们视战争如家常便饭,而那些在阿特拉国土上开荒耕耘的霄辰农夫,则比这些士兵更加难以驱逐。

当然,这些士兵不会完全离开艾博达。这座城中驻留了一个强大的军团,组成它的不止有霄辰人,还有带着钢制面甲头盔的塔拉朋长矛手,和模仿霄辰人在胸甲上图绘彩漆的阿玛迪西亚长枪兵。阿特拉士兵也被编入了这支军团,其中并不只是泰琳的家族卫队。按照霄辰人的说法,这些来自阿特拉内陆,胸甲上绘着红色十字的士兵和守卫泰拉辛宫的那些士兵一样,都是泰琳的部下。奇怪的是,泰琳似乎并不因此而感到高兴,而那些来自内陆的阿特拉士兵显然也不是很高兴。他们和穿白绿色制服的密索巴家族士兵彼此瞪视着,就好像被扔进同一个箱子里的两只雄猫。相看不顺眼的并不是只有这些阿特拉人,塔拉朋人在仇视阿玛迪西亚人,阿玛迪西亚人在仇视阿特拉人,国家之间长久的仇恨正逐渐浮出台面,但到现在为止,他们也只是相互晃晃拳头,对骂几句。随舰队而来的五百名视死卫士停驻在艾博达。自从霄辰人控制艾博达以来,这里的犯罪率已经显著下降了,不过这些视死卫士还是不停地在艾博达街道上巡逻,仿佛小偷、流氓,甚至全副武装的强盗,随时都有可能从地里冒出来。阿特拉、阿玛迪西亚和塔拉朋人都在控制着自己的脾气,只有傻瓜才会顶撞视死卫士,而且没人能有第二次做这种事的机会。驻扎在城中的还有另一支部队,那是一百名披挂红黑色盔甲的巨森灵,他们偶尔会和其他部队一同巡逻,偶尔会扛着他们的长柄巨斧,单独在街头游荡。和麦特的那位巨森灵友人相比,他们简直是另一种生物。的确,他们有着同样的宽大鼻子、毛茸茸的耳朵、垂到脸颊的长眉毛和茶杯口大的眼睛,但这些被称为园丁的巨森灵看人的样子,就好像看着一些需要修剪枝条的灌木,没有任何人敢顶撞这些园丁,哪怕只有一次机会。

霄辰人在不停地离开艾博达,又有另一些人在涌入这座城市。商人们即使只能睡在阁楼上,也会在旅店的大厅里一边抽烟,一边聊着别人还不知道的时事,只要这些讯息不会影响他们牟取暴利。而这些商人的保镖既然无法分享商人的利润,更是会口不择言地大谈各种奇闻轶事,他们所说的故事里应该有一些是真的。海员们只要喝上一杯啤酒,或者是更带劲的热香料酒,就会把他们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只要他们喝得够多,他们就会说得更多。他们会跟你谈论他们去过的港口,见到的奇事,甚至还有他们上次喝得烂醉时做过的梦。情况已经很清楚,艾博达以外的世界已经像风暴海一样汹涌澎湃。到处都有艾伊尔人掳掠烧杀的传闻。除了霄辰人以外,还有许多支军队在朝不同的目标行军。它们分布在提尔、莫兰迪、阿拉多曼、安多和尚未被霄辰人完全控制的阿玛迪西亚。在阿特拉的中心地区,也有几十支规模不足以被称为军队的武装部队。除了在阿特拉和阿玛迪西亚的部队以外,麦特并不知道其他那些武装力量都要去攻打谁。实际上,他也不太清楚阿特拉人到底会把谁当敌人。阿特拉人总有办法在向邻居复仇的同时牟取利益。

但给这座城市带来最大震撼的讯息还是来自于兰德。麦特竭力不去想他和佩林,但是,当所有人都把转生真龙挂在嘴边时,想要躲开脑海中那些奇怪的彩色漩涡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有人说转生真龙已经死了,是被两仪师杀死的。在凯瑞安,白塔倾尽全力向他发动攻击;有时这个地点会变成伊利安或提尔。有人说他是被两仪师绑架了,现在成了白塔的囚徒。不,他是自愿前往白塔的,并向玉座宣誓效忠。最后这种说法赢得最多的支持。因为有不少人都说自己亲眼见到由爱莉达亲笔签署的告示,那上面就是这样写的。麦特既不相信兰德死了,也很怀疑他竟然会效忠于玉座。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如果兰德死了,自己一定会知道。而且兰德也绝对不会跑进白塔的百里范围之内。不管是不是转生真龙,兰德肯定明白这样做绝对是愚蠢的。

各种各样关于兰德的讯息搅动着霄辰人,如同一根插进蚁巢的棒子搅动着蚂蚁群。白天和晚上的每个小时,都有高级军官走进泰拉辛宫,他们的手臂夹着古怪的羽毛头盔,靴子重重地踏在石板路面上,脸上毫无表情。骑着快马或巨雷肯的信使不断离开艾博达。罪奴主和罪奴在街上巡逻,再次开始搜捕能够导引的女人,而不再只是守卫在城门口。麦特在街上要不停地为军官让路,向罪奴主点头行礼。无论兰德现在的状况如何,他在艾博达也无能为力。他必须先离开这座城市。

在古蓝刺杀他之后的第一个早晨,当泰琳一离开寓所,麦特就烧掉所有粉红色缎带。它们堆在一起的体积可真不小。他还烧掉一件粉红色的外衣、两条粉红色裤子和一条粉红斗篷。房间里充满了烧羊毛和丝绸的焦臭气味。麦特打开窗户,把气味散出去,但他自己其实并不真的在乎这些味道。他穿上浅蓝色裤子和绿色的刺绣外衣,再披上一条华丽得刺眼的蓝色斗篷,才长吁了一口气。现在,他已经不再为这些刺绣蕾丝而苦恼了,至少它们不是粉红色的,他永远也不想再看见那种颜色了!

麦特将帽子扣在头上,大步走出泰拉辛宫。现在他重新下定了决心,要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存放逃跑所需的一切,即使他要将城里的每一间酒馆、酒吧和酒馆都走上十遍、一百遍,即使他要把拉哈德区整个掀过来,他也要找到这个地方!灰色的海鸥和黑色翅膀的水鸟在铅灰色的天空盘旋,预示着又有一场风雨即将袭来。带着咸味的凛冽寒风扫过莫海拉广场,将他的斗篷猛掀起来。他用力踏在石板路面上,仿佛要把每一块石板都踩碎。光明啊,如果别无选择,他甚至可以穿这种衣服跟着卢卡逃走,也许卢卡能给他个扮演小丑的工作!而且,这样他还能方便地接近亚柳妲和她的秘密。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穿过广场,来到一座高大的白色建筑物前面。他很熟悉这栋房子,拱门上的招牌表明了这里正是“流浪的女人”旅店,一名穿黑红色铠甲的高大战士正从这家旅店中走出来,等待部下将他的坐骑牵过来。他手臂下夹着的头盔上插着三根细长的黑色羽毛。这是一个面容粗犷、鬓角略显灰色的军人,他没有注意到麦特,麦特也竭力不去看他。不管他的表情多么轻松自在,他毕竟是一名视死卫士,而且还是一名旗将。“流浪的女人”因为靠近王宫,所有房间都被霄辰高级官员租下了,所以,自从麦特能走路以来,还没来过这里。普通霄辰士兵并不是什么坏人,他们也都会公平赌博,并且会请别人喝酒。高级官员却都和贵族差不多。但不管怎样,麦特总要为这次搜寻行动找个起点。

旅店大厅和麦特上次来这里时没什么差别。虽然现在还是白天,但沿墙壁排列的油灯都已经点起,照亮了高大的厅堂。为了保暖,高大的拱窗都被百叶窗封死了。火焰在两座长壁炉中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菜肴香气,两名吹长笛的女子和一个在膝盖中间夹着一面小鼓的男人,正在演奏一支快节奏、音调高亢的艾博达乐曲。到现在为止,麦特还没看见有什么和以前不同的地方。不过,现在坐在这里的全都是霄辰人。其中一些人身穿铠甲,另一些人穿着刺绣长外衣,他们大多在研究摊开在桌子上的地图。一名灰发女子的肩头上绣着代表上罪奴主的火焰花纹,她正在一张桌子旁做着报告。另一张桌子旁,一名瘦削的罪奴主和一名紧随其后的圆脸罪奴似乎正在接受命令。有几个霄辰人剃光了头侧和背面的头发,好像在头顶扣了一个碗。在他们脑后留下的一股头发仿佛是一根粗尾巴,男性会将这股头发留到肩部,女性则会留到腰部。这些人应该都是低阶贵族。不过贵族不管低阶高阶都一样,那些小贵族的下人在看着霄辰官员时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这只能说明他们的主人有能力给你找很大的麻烦。有几个霄辰人注意到麦特,皱了皱眉头,让麦特差点要转身离开。

这时麦特看见旅店的老板娘从大厅后面没有栏杆的楼梯上走下来,老板娘名叫赛塔勒·安南,是一个相当威严的女人,有双浅褐色的眼睛,鬓角略显灰色,耳垂上挂了一双粗大的耳环。她并不是艾博达人,麦特甚至怀疑她不是阿特拉人,但她也有婚姻匕首,这把匕首被悬挂在一条银项链上,垂在她窄而深的领口中间。她的腰间还佩着一把长弯刀。她知道麦特应该是一位领主,但麦特不知道她是否还相信这种谣言,或者这个虚假的贵族身份还能给麦特带来什么好处。不过,当她看到麦特时,立刻就露出了微笑,友好热情的微笑让她的脸变得更漂亮了一些,现在麦特只能过去向她问好了,当然,不能表现出过分的殷勤。这位老板娘强壮的丈夫是个渔船船长,而且他的身上已经有不少决斗留下的伤疤了。让麦特惊讶的是,赛塔勒径自向麦特问起奈妮薇和伊兰的讯息,甚至还有家人的情况。

“她们跟着奈妮薇和伊兰一起走了。”麦特悄声答道。他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那些霄辰人,尽量避免引起他们的注意。在一群霄辰人面前谈论家人,他已经感到毛骨悚然了。“据我所知,她们都是安全的。”

“很好,如果她们之中有人被锁住脖子,我可要伤心死了。”这个蠢女人甚至没压低声音!

“不会的。”麦特嘟囔着,然后急忙向赛塔勒说明了他正在寻找的东西。幸好他说话的速度够快,否则赛塔勒大概还要表示一下她是多么为那些能够导引的女人感到高兴,麦特也为她们感到高兴,但还不打算为此而让自己戴上镣铐。

赛塔勒摇摇头,坐在台阶上,双手放在膝头,她深绿色的裙摆左侧一角被缝起来,露出红色的衬裙。艾博达人在选择衣着颜色时,真是比匠民还要大胆。在周围全都是霄辰人喧嚣的说话声和响亮的音乐声下,赛塔勒只是严厉地看着他。“你不知道我们的习俗,这才是麻烦的地方,”她说道,“爱宠是阿特拉古老而高贵的传统,许多年轻男女在成家前都会做一段时间的爱宠。主人将宠爱他们,娇惯他们,给他们山一样的礼物。但你要知道,爱宠不能主动离开主人。泰琳不该那样对待你,不过,”她用评判的语气说,“必须说,她给你选择的衣服很漂亮。”然后她抬起一只手画了个圈,“提起斗篷,转个身,让我好好看一看。”

麦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连续深呼吸三次,他的脸涨得通红,胸中满是怒火。当然,他不是因为害羞才会脸红的,当然不是!光明啊,现在全城都知道了吗?“你到底有没有我要找的地方?”他用几乎窒息的声音问。

赛塔勒真的有这样的地方,麦特可以使用“流浪的女人”地下室中的一个置物架。她向麦特保证,那个置物架整年都是很干燥的。厨房的石地板下面还有一个小洞,麦特的黄金可以藏在那里。租用这两个地方的代价就是麦特撑开斗篷转两圈,让赛塔勒能够好好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她那副笑容简直就像一只猫!一个身穿红蓝色盔甲,有着一张秃鹫脸的霄辰女人显然也很喜欢麦特,她甚至还扔过来一枚沉甸甸的银币,这枚硬币一面印着一张严肃的女人面孔,另一面印着一把高大的椅子。

不管怎样,麦特现在有了可以存放衣物和黄金的地方。他回到王宫中泰琳的寓所后,也顺利找到了逃跑时能穿的衣服。

“恐怕大人的寓所现在状况很糟。”尼瑞姆可怜兮兮地说。这个皮包骨、肤色白皙的灰发凯瑞安人就算是得到一袋子的火滴石,也同样会是这种凄惨的表情,他那张长脸永远也圆不起来。他一边说,一边盯着门口,以防泰琳突然回来:“一切都肮脏透顶,恐怕霉菌已经把大人最好的几件衣服都毁掉了。”

“它们全都被放在一个橱柜里,那里本来只放着贝瑟兰王子儿时的玩具兵,大人。”罗平一边带着笑容说话,一边又拉了拉黑色外衣的衣领,那件衣服和泽凌的很像。这个秃头男人和尼瑞姆截然相反,他又矮又壮,肤色黝黑,隆起的肚子总是随着他的笑声微微颤动。在拿勒辛死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似乎总是在和尼瑞姆比谁叹的气比较多,但只过了几个星期,他就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不过只要有人提起他原来的主人,那又不一样了。“不过它们的确很脏,大人,我相信,自从王子将他的玩具兵放在那里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去过那里了。”

麦特终于觉得自己的运气又回来了,他让尼瑞姆和罗平分几次把他的衣服送到“流浪的女人”旅店去,且一次只能带一两件,同时再带过去一袋黄金。他的黑柄长矛和没有上弦的两河长弓都立在泰琳卧室的一个角落里,这两样东西要最后再拿,因为把它们送出去可能跟麦特自己逃出去一样困难。他可以给自己做一张新弓,但他不打算丢掉艾杉玳锐。

我为这该死的东西付出太大的代价了,他一边想,一边摩挲着脖子上被丝巾遮住的那道伤疤。我为太多东西付出太多代价了。光明啊,以后他还会有更多伤疤和更多战斗,这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也不想要一个妻子,他甚至还不知道这个预言中的妻子是什么人。他明白,在前面等待他的灾难远比他所知道的更多,但首先他要完整无缺地逃出艾博达,其他的事情只能以后再去想了。

罗平和尼瑞姆弯腰缩颈地从他的面前消失了,两个人的衣服底下都藏了一只压扁的大钱袋。他们前脚一离开,泰琳就走了进来,她丢给麦特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他的两名贴身仆人好像赛跑一样在走廊里狂奔。麦特当然不会说实话,他立刻就用各种招数来引开泰琳的注意力。没多久,他就把其他事情都抛在脑后,只隐约感觉到他的运气终于开始在赌博以外的地方发挥作用了。现在他还需要做的就是得到亚柳妲手中的秘密。泰琳正一心一意地做着眼前的事情。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麦特忘记了烟火、亚柳妲和逃亡,当然,只是一段时间。

在城里稍作搜索之后,麦特终于找到了一名铸钟匠。艾博达有一些打制铜锣的工匠,但铸钟匠只有一个,他的铸造厂位于西城墙外侧。他是个肤色苍白、情绪急躁的家伙,麦特见到他的时候,他正挥汗如雨地在巨大的铁熔炉旁工作。这个工厂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房间,除了闷热不堪以外,这里倒更像是个刑讯室。用来提升重物的铁链从房梁上垂挂下来,火舌突然从熔炉中喷出,在麦特的视线中留下一团团灼目的黑影,让他陷入半盲的状态。还没等黑影完全从麦特眼前消失,另一股火焰又让麦特不得不眯起眼睛。满身汗水的工人们将在熔炉中熔化的青铜灌入一个一人半高的方形模子里,这个模子已经被放在用于将铜钟运送出去的滚轴上,还有一些同样的大型模子立在周围的石地板上,它们的周边还堆放着许多各种形状的小模子。

“大人真是爱开玩笑,”苏托马师傅勉强笑了两声,但他一点开心的样子都没有,被汗水湿透的头发都贴在他脸上,而他的笑声就像他的脸颊一样空洞。在应付麦特的同时,他还不停地皱起眉,瞪着他的工人们,似乎是在怀疑那些人都想要立刻躺下来睡觉一样。在这个酷热难耐的地方,就算是死人也肯定睡不着,麦特的衬衫已经因汗湿完全贴在身上,连外衣也出现了一块块汗渍。“我对照明者一无所知,大人,我也不想了解。那些烟火只是些花哨又没用的东西,但大钟可不一样,大人请原谅,我现在很忙。女大君苏罗丝为了庆祝她的胜利,订做了十三座大钟,它们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钟。考温·苏托马将是它们的铸造者!”这些钟所代表的胜利,是外来者对他家乡的征服,但这点却好像没有对苏托马造成任何影响。他在说话的时候,还一边笑着,一边揉搓他瘦骨嶙峋的双手。

麦特试着让亚柳妲温柔一些,但这个女人却也像是青铜铸造的一样。不过,当她终于被麦特的一双手臂环抱住的时候,麦特感觉到她毕竟还是比青铜软得多,但那些让她颤抖的亲吻丝毫没有软化她的决心。

“我想,对一个男人,把他必须知道的事情告诉他就行了。”她坐在马车里的一张软垫凳子上,坐在麦特身边,一边喘息着一边说道。她所允许的限度只到接吻,不过她似乎非常热衷于这件事。她缀着珠串的细辫子在脑后乱成了一团。“男人总是不停地聊这个聊那个,你们自己也不知道片刻之后会说些什么。而且,难道你回来只是为了得到一个答案吗?”随后她就开始把自己和麦特的头发弄得更乱。

在从麦特口中得知坦其克照明者礼堂的情况之后,亚柳妲就没有制作过夜花了。麦特又去找过两次苏托马师傅,但在第二次的时候,那名铸钟匠已经不给他开门了。他正在铸造有史以来最大的钟,任何愚蠢的人都不能用他们愚蠢的问题来打扰他。

泰琳开始将每只手上的两根指甲涂成绿色,不过她还没有剃掉自己的头发,她告诉麦特,自己最终会剃掉半边头发。她还把长发拢到脑后,看着镏金边框的镜子,想象自己剃掉头发的样子。她想先适应这种怪异的样子,让自己适应霄辰风格,她不能在这种事情上犯错。不管贝瑟兰给了她多少阴沉的眼色,她全都无动于衷。

泰琳不可能知道亚柳妲的事情,但从他第一次吻过那名照明者的那一天开始,祖母年纪的女仆就全部从泰琳的房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头发雪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晚上,泰琳开始将她的弯匕首插在触手可及的床柱上,并在麦特身边大声地自言自语,评论麦特是如何看那些身披纱袍的达科维。实际上,她并不只是在晚上才用匕首去戳那些床柱。带着笑容的女仆们在召唤麦特去泰琳的房间时,往往只需要告诉他,泰琳又在戳床柱了。很快地,麦特就开始躲避那些脸上带着笑容的女仆。他并不是不喜欢和泰琳同床共枕,虽然她是个傲慢的女王,但所有贵族女人都是傲慢的。麦特只是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被猫当成宠物的老鼠。在这里,冬天里白昼的时间比家乡两河要长得多,但麦特有点怀疑,泰琳要把他这些多出来的时间也全部吞掉。

幸运的是,现在泰琳不得不用愈来愈多的时间陪伴苏罗丝和图昂了,她的寓所被愈来愈频繁用来接待来访的朋友。至少图昂可以被看成她的朋友,而任何人都不可能和苏罗丝成为朋友,泰琳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女孩,或者是这个女孩接受了她。关于她们之间的谈话内容,泰琳只是向麦特透露一点点,但她们现在经常一聊就是几个小时。麦特经常会看见她们一边在走廊散步,一边低声交谈,有时甚至会一同大笑起来。安奈瑟和赛露西娅经常会陪在她们身后,赛露西娅是图昂的金发侍圣者。有时这些女人的身后还会跟着两名目光严厉的视死卫士。

麦特依然不清楚苏罗丝、图昂和安奈瑟之间的关系。在表面上,苏罗丝和图昂是平等的,她们彼此都直呼对方的名字,也会为对方所开的玩笑而笑。图昂从不曾向苏罗丝发出过任何命令,至少麦特没听过。但苏罗丝似乎永远都会严格执行图昂提出的一切建议,而安奈瑟总是用剃刀般锋利的话语对图昂提出批评,丝毫不留情面。“糊涂”和一些更为可怕的字眼,是她经常会给予图昂的评价。

“这是最为严重的愚蠢,孩子。”一天中午,麦特在走廊里听到安奈瑟极为冷峻的声音,这时泰琳还没向他发出那种凶巴巴的召唤,而他正试图尽快溜出泰拉辛宫。现在他已经习惯贴着墙边走路,并在每个走廊转角都先观察一下有没有其他人经过。今天他要去找苏托马和亚柳妲,结果却先撞上了那三名霄辰女人(算上赛露西娅的话,一共是四个霄辰女人)。麦特一边警戒着周围是否有面带微笑的女仆出现,一边不耐烦地等待她们走过去。她们肯定不会喜欢麦特突然闯入她们私密交谈的现场。“一顿鞭子应该能纠正你的错误,清除你脑子里的垃圾,”那个身材高的女人继续用寒冰一样的声音说道,“请求我这样做吧,我会答应的。”

麦特用一根手指掏了掏耳朵,晃晃头,他一定是听错了。赛露西娅站在一旁,双手交叠在腰间,连一根头发都不曾动一下。苏罗丝则惊呼一声:“难道你要为这个惩罚她!”她说话的速度虽然慢,却充满怒意,她的目光仿佛是要在安奈瑟身上盯出两个洞来。安奈瑟丝毫不理睬她,仿佛她只是放在旁边的一把椅子。

“你不明白,苏罗丝。”图昂的叹息吹动了遮住她面孔的薄纱,她看起来……很是顺从。麦特在知道她只比自己小一两岁的时候,曾经非常吃惊,他本以为图昂要比他小上十岁……至少小个六七岁是没问题的。“预兆显示了另外的结果,安奈瑟,”这个女孩又平静地说道,她没有丝毫气愤,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相信我,如果它们发生了改变,我会告诉你。”

有人拍了一下麦特的肩膀。麦特回过头,看见一张洋溢着笑容的女仆的脸。好吧,现在他并不是很急着要出去。

图昂让麦特感到困扰。每次他们在走廊里相遇时,麦特都会努力表现出最礼貌的样子,可是图昂却对他视若无睹,就像苏罗丝和安奈瑟一样。但麦特觉得他们在走廊里遇到的次数有些太多了。

一天下午,他走进泰琳的寓所,在此之前,他已经确认过泰琳正在和苏罗丝进行密谈。在泰琳的卧室里,他发现图昂正在端详他的艾杉玳锐,他立刻僵在原地,看着那个女孩用指尖划过黑色矛柄上的古语铭文。一只乌鸦被雕刻在一块比乌鸦还要黑的金属上,而铭文的两端各镶嵌着一块这样的金属,还有一对这样的金属被嵌在微微弯曲的矛刃上。乌鸦是霄辰的皇家象征。麦特屏住呼吸,试图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那张被薄纱遮住的面孔向他转过来,那的确是一张秀丽的面孔,如果她不是一副要咬穿一块木板的表情,麦特甚至可以确信她是个美人儿。他不再觉得她像是个男孩了,她一直勒在身上的那种宽腰带清晰地显示了她的曲线,但问题并不在这里。对于每一名比麦特的祖母更年轻的成年女人,麦特总是会或多或少地想象一下和她们跳舞或接吻的样子,就连那些盛气凌人的霄辰王之血脉也不例外,但他从不曾对图昂动过这种念头。一个女人一定要让人有伸出手臂抱一抱的欲望,否则又该如何与她打交道?

“我不认为泰琳会拥有这样的东西,”她的声音缓慢而又冷静,现在她已经将长矛放回到麦特的长弓旁边,“那么这一定是你的了。这是什么?你怎么得到它的?”这些冰冷的问题让麦特不禁咬紧了牙,这个该死的女人就像是在指使一名仆人。光明啊,就他所知,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泰琳说过,自从图昂提出要买麦特之后,她就从没有在这个女孩面前提起过他。

“它叫做长矛,殿下。”麦特抵抗着要靠在门框上的欲望,将拇指插在皮带里。她是霄辰的王之血脉。“我买了它。”

“我给你十倍的价钱,”图昂说,“它的名字是什么?”

麦特几乎笑了起来,当然,这不是因为高兴。想都别想,只有我会买它,这代价只有我付得起。“它的价钱不是用黄金衡量的,殿下,”不知不觉间,他的手伸到了黑色丝巾上,以确保丝巾仍然完好地掩盖住他的脖子,“只有傻瓜才会付这个价钱,更不要说十倍的价钱了。”

图昂审视着他,无论她的面纱如何透明,麦特仍然读不懂她的表情。然后,麦特仿佛又变得完全无足轻重。她迈着平稳的步伐从他身边走过,离开了泰琳的寓所,仿佛这里根本就不存在第二个人。

这不是唯一一次麦特和她单独相遇。当然,安奈瑟、赛露西娅和那些卫士不可能总是跟着她,但麦特还是觉得有太多次,当他因为某些事突然折回房间时,看到图昂只有一个人,也在看着他;或者是当他走出房间时,发现她恰好就在门外。不止一次,麦特在走出宫门时回头看去,看到她戴着面纱的脸就在窗前。当然,她应该是在眺望一些别的东西。她看到他,就会缓步走开,仿佛他并不存在。麦特想知道她在向窗外眺望什么,她却只是转身回到屋里,他只是走廊里的一盏灯,莫海拉广场上的一块石板。但这还是让麦特感到紧张,毕竟,她曾经提出要买下他,这种事情会让每一个男人感到紧张。

不过,即使是图昂也不可能干扰他现在愉悦的心情,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古蓝没有回来,它可能是去寻找一个更容易得手的“猎物”了。他在任何时候都竭力避开黑暗和僻静的地方,以免古蓝有机会向他发动突袭,他的徽章很有用,但足够的谨慎会更有用。在他最近一次去和亚柳妲见面时,亚柳妲几乎向他泄露了一些秘密,但她很快就清醒过来,急忙把他赶出了马车,但麦特相信,自己又朝成功迈进了一步。只要有足够的热吻,女人终究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他和“流浪的女人”旅店保持着距离,以免引起泰琳疑心,但尼瑞姆和罗平正不停地将他真正的衣服送过去那里。泰琳床下铁箱里的东西也正一点一点地被送到“流浪的女人”厨房地板下的小洞里,现在那只铁箱已经空了一半。

但厨房地板下的那个小洞慢慢变成了他的噩梦,它用来储藏黄金的确很合适,不明所以的人即使打断几根凿子,也无法将它敲破。而且,一般的客人都会住在楼上。赛塔勒总是在确保厨房空无一人后,才会把黄金放进去。但如果每次罗平和尼瑞姆去“流浪的女人”时,赛塔勒都要把厨房里的人轰出去,这难保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懂得其中关键的人可以轻松地把小洞上的地板掀起来。麦特决定要亲自去确认一下那里的状况。在很久以后,麦特会很奇怪,为什么那些该死的骰子没有警告他不要走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