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粉红缎带

寒风从莫海拉广场吹过,掀起麦特的斗篷,迅速地将他身上的污泥冻成硬块。他和诺奥快步走出巷子,这时太阳已经被屋顶掩住了一半,地面上拉出了长长的阴影。麦特一只手拄着手杖,另一只手握着系住银色狐狸头的皮绳,那枚狐狸头就放在他的外衣口袋里,他随时都能把它拉出来,他的斗篷只是垂挂在背后,此刻他根本没心思把斗篷拉到身前来御寒。他从头到脚都痛得要命,代表着厄运的骰子仍然在他的脑袋里翻滚不停,让他几乎没心思去想别的事情。他时刻警戒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害怕那只古蓝从另一个墙洞中钻出来。莫海拉广场上的铺路石板间有许多缝隙,这让麦特感到不安,不过那只怪物似乎不会在公开场合攻击他。

广场周围的街道里传来各种噪音,但广场上只能看见一条瘦骨嶙峋的流浪狗跑过娜瑞妮女王的雕像。有人说这尊雕像举起的手是指向为艾博达带来丰厚收获的大海;也有人说这只手所指的是艾博达面临的巨大危险。还有人说这位女王之所以只露出一侧的胸部,是因为她的后继者们想要提醒国民,娜瑞妮女王并不是绝对坦诚的。

平时的莫海拉广场上总是能看到许多散步的情侣、叫卖的摊贩和乞食的乞丐,即使是冬日的寒风也无法将他们赶走。但自从霄辰人到来之后,所有的乞丐都被抓走,安排去做各种工作,而其余的人即使在白天也都会尽量远离这座广场。实际上,大家要躲开的是广场后面的泰拉辛宫,这座由许多雪白圆顶、大理石尖塔和雕铁围栏组成的庞大宫殿,是有光之仁慈、四风之主、风暴海守护者之称的阿特拉女王泰琳·青泰拉·密索巴的住所,当然,她实际控制的国土只有艾博达和周围骑马数日可达的地方。让人们害怕的并不是她,而是这座宫殿的新住客——苏罗丝·赛贝勒·梅戴拉斯,霄辰女皇御下的女大君,霄辰先行者的统帅,正是她给这座宫殿带来真正的威严气势。

这座宫殿的每个入口都站着穿绿色外衣、白色宽松裤子和绿色长靴、披挂镀金胸甲的密索巴家族卫兵,以及带着昆虫头颅一样的头盔、穿各种彩色铠甲的男女战士。苏罗丝女大君说,阿特拉女王需要安全和静谧的休息环境,而泰琳完全赞同她的说法。

麦特想了一下,便带着诺奥走向一个马厩门口,毕竟他带着陌生人,走在直通王宫正门的大理石阶道上可能不太方便,而且他在被泰琳找到之前先要把满身的污泥清洗干净。他上一次在酒馆里打架之后衣冠不整地回到宫里时,泰琳已经明确地表示了她的不悦。

几名艾博达卫兵握着长戟,站在马厩门的一侧,同样数量的霄辰人手持带穗的长枪站在另一侧,他们全都僵硬得如同那尊娜瑞妮的雕像。“光明祝福你们。”麦特客气地向艾博达卫兵低声说道。向艾博达人保持礼貌肯定是不会错的,但不管怎样,艾博达人肯定比霄辰人要温和得多。

“光明也祝福你,大人。”身材矮壮的艾博达军官一边回答,一边缓步上前。麦特认识他,他叫苏力凡·萨拉特,是个好人,总喜欢说几句俏皮话,也很懂马匹。苏力凡朝麦特摇摇头,用镀金的军官短杖敲敲自己的尖顶头盔。“你又打架了,大人?如果让她看见你这个样子,宫里肯定又要刮龙卷风了。”

麦特耸耸肩,竭力不让自己的身子太过明显地靠在手杖上。有这样说俏皮话的吗?这个肤色黝黑的男人真是有条剃刀般锐利的舌头,他相马的本领也只是一般而已。“我的一个朋友想住在我部下那里,没问题吧?”麦特粗鲁地问,“要知道,我的部下那里已经有不止一张空床了。”迄今为止,他的部下已经有八个在跟他走进艾博达市区后死在那里。

“我这里没问题,大人。”苏力凡一边说,一边看了一眼那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带着怀疑的神情咬着下唇。不过,至少在昏暗的光线下,诺奥的外衣做工还算不错,上面甚至还装饰着缎带,样子看起来比麦特要好得多,所以苏力凡很快就放心了。“不需要把一切都向她报告,所以,她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麦特皱起眉,但还没等他说出什么会让他和诺奥不得好死的话,三个身披重甲的霄辰人策马跑到他们身边。苏力凡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他们身上。

“你和你的贵族妻子住在女王的宫殿里?”诺奥盯着马厩大门问道。

麦特拉着诺奥向后退去。“等他们先过去,”他朝那些霄辰人点点头。他的贵族妻子?该死的女人!还有他脑袋里那些该死的骰子!

一名霄辰人高声说道:“我在执行苏罗丝女大君的命令。”然后拍了拍挂在披甲肩膀上的皮背包。她的头盔顶上竖着一根细长的羽毛,表明她是一名低阶军官。她的胯下是一匹高大的褐色骟马,一看就知道脚力不错,另外两个霄辰人的坐骑也都是好马。除此以外,他们身上就没什么让麦特感兴趣的东西了。

“光明祝福你们,进去吧。”苏力凡向他们微微一鞠躬。

那个霄辰女人也在马鞍上向苏力凡鞠躬,她弯腰的幅度和这名阿特拉军官毫无差别。“光明也祝福你们。”她以缓慢的语调说完这句话,就带领两名部下走进了马厩。

“真是奇怪,”苏力凡看着那三个人的背影,喃喃自语,“他们总是向我们要求进门的许可,却不是向他们的人要求。”他用短杖朝大门另一侧的霄辰卫兵指了一下,那些卫兵纹风不动,甚至没有朝三名霄辰骑士瞥上一眼。

“如果你不允许他们进去,那会怎样?”诺奥低声问着,随手拉了一下拴在背上的包袱。

苏力凡转过身,腰挺得笔直。“我向我的女王立下了誓言,这就够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也立下了……自己的誓言。大人,给你的朋友找张床,同时警告他,在艾博达,有些事最好不要说,有些问题也最好不要问。”

诺奥显得有些迷惑,辩说自己只是好奇,但麦特以最快的速度和这名阿特拉军官互道祝福后,就推着他的新朋友走进了大门,然后他以最低的声音向诺奥解释什么叫窥听者。诺奥刚才的确从古蓝手中救了他一命,但他不会让这个老家伙再把他的命交给霄辰人。霄辰人之中还有一种叫做觅真者的,麦特对此所知非常有限,而即使是那些会随意谈论视死卫士的人,在提及觅真者时也会立刻闭嘴。不过麦特至少知道,和觅真者相比,白袍众的裁判团不过像是一群只会玩弄苍蝇的小男孩罢了。

“我明白了,”诺奥缓声说,“以前我还不知道这些。”他似乎对自己很生气。“你一定和霄辰人打过不少交道。你也认识那个女大君苏罗丝吗?我根本没想过你竟然会住在这里。”

“我喜欢在酒馆里和士兵聊天。”麦特没好气地答道。当然,只能在泰琳愿意放他出去的时候。光明啊,他也许就要结婚了!“苏罗丝不知道我的存在。”他非常希望这种状况能维持下去。

那三名霄辰人已经离开麦特的视线,他们的坐骑也被牵进马厩里。几十名罪奴主正在对罪奴进行夜间训练,让她们在石板铺成的院子里沿着一个大环形路线行走。几乎半数穿灰袍的罪奴都是黑皮肤的女子,只不过她们的脸上都没有了寻风手的首饰。她们还有更多同伴在这座宫里和艾博达的其他地方,看来,霄辰人在来不及逃走的海民船上收获颇丰。

这些海民大多表情沉重而顺从,或者面无表情,还有七八个人只是呆滞地盯着前方,眼神混乱困惑,仿佛仍然不相信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每一名罪奴身边都有一名霄辰罪奴陪在身边,握着她的手,或者用手臂环圈住她,微笑着,朝她悄声耳语。当然,这些罪奴的脖子上都有一只银色的项圈,并透过一根银索连在罪奴主的银手镯上。这些罪奴主正用赞许的眼光看着她们,有几名眼神混乱的罪奴握着那根银索,仿佛握着自己的生命线。这让麦特想发抖,就算是裹在身上的湿衣服也不曾让他感到如此寒冷。

麦特带着诺奥以最快的速度走过院子,但这时,一名罪奴被一个身材丰满的灰发罪奴主牵着,恰好走到他面前。这名橄榄色皮肤的女子既非霄辰人,也不是亚桑米亚尔,看起来,倒很像阿特拉人。她看着罪奴主的眼神就像是一位管教坏脾气孩子的严厉母亲,她名叫苔丝琳·巴拉登,在成为霄辰人俘虏的一个半月之后,她的面容恢复了红润丰满,但她光洁无瑕的脸上完全是一副每顿饭只能吃石南草的表情。她缓步跟随着牵引她的银索,毫不迟疑地服从罪奴主低声说出的每一个命令。这时她停下来,朝麦特和诺奥深深地鞠了个躬,但就在这一瞬间,她黑色的眼睛里朝麦特闪出一丝强烈的憎恨。随后,她就继续跟着罪奴主在院子里沿环形道路行进了,很显然地,她也放弃了反抗。麦特看见过只犯一点小错的罪奴在这个院子中被倒吊起来鞭打,直到她们哀号不止,苔丝琳也遭受过这种刑罚。她从没对麦特做过什么好事,也许还做过几件对他不好的事,但麦特并不希望她会有这样的遭遇。

“总比死了好。”麦特嘟囔着,继续向前走去。苔丝琳是个强硬的女人,也许时刻都在计划该如何逃脱,但无论多么强硬的人,最多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全体海民的诸船长和她的剑士长的脑袋已经被插在高竿上,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哀号一声,但这样并没能让一个海民罪奴获救。

“你真的这样想?”诺奥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一边又笨拙地拉了拉他的包袱,他那双不甚健康的手在握住刀子时相当灵巧,但在做其他所有事情时却都很不中用。

麦特朝他皱皱眉,但他的确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那些银色的罪铐和泰琳给他戴上的无形镣铐实在是太像了,他很可能一辈子都要做泰琳的宠物了,虽然这样他的脑袋至少不会被插到高竿上。光明啊,现在他只希望脑袋里的那些骰子停下来,彻底消失!不,他在撒谎。他明白那些骰子在停下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他根本就不希望它们停下来。

车尔·万宁和残存的红臂队们居住的房间距离马厩并不远。这是一座粉刷着白石膏的长方形大屋,屋顶相当低矮,对于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来说,这里的床位实在太多了。

一头油亮秃头的车尔穿着衬衫躺在床上,一本书摊开在他的胸口,麦特很惊讶这家伙竟然会读书。车尔看了满身泥泞的麦特一眼,从牙缝里喷了一口气:“又打架了?我打赌,她肯定要不高兴了。”他并没有站起身。除了少数几次令人吃惊的例外时刻,车尔认为自己与所有贵族都是平等的。

“麦特大人,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哈南吼叫着跳起身,他的体魄和精神都相当强悍,现在他紧咬着牙,脸颊上的飞鹰刺青也因此扭曲了。“请原谅,但您不该亲自动手,告诉我们他长得什么样,我们会把他找出来的。”

剩下最后三名红臂队带着渴望的神情聚在他身后,其中两个人一手拿着外衣,另一只手还在朝裤子里塞着衬衫。第三个人名叫梅特温,他是一名还带着孩子气的凯瑞安人,但他比麦特大十岁。他拿起靠在床脚的剑,从鞘中抽出一段剑刃,看看它是否锋利。不过,高德蓝才是他们当中最会用剑的人,他有着像铁匠般壮硕的肌肉,但动作却相当敏捷。当麦特刚刚来到艾博达时,有十二名红臂队跟着他,现在死了八个,剩下的只能被困在这座宫殿里,没办法和酒吧女调情,也没办法玩骰子,喝到酩酊大醉,等着酒馆老板要别人把他们扛到床上去。以前他们这样做只不过会让自己的钱包扁一点,现在却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

“诺奥会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事,他讲得比我清楚,”麦特一边说着,一边把帽子向后推了推,“他会跟你们一起住,他刚刚救了我的命。”

屋里立刻响起一阵惊呼和对诺奥的赞叹声,大家用力拍着这名老者的背,使他几乎要栽倒在地。而车尔只是用一根胖手指塞在合拢的书页间,起身坐在他的薄床垫上。

诺奥将包袱放在一张空床上,然后就开始边打手势,边讲起他和麦特的遭遇。他把当时的情况说得活灵活现,但在他的故事里,他像小丑一样滑倒在泥地上,当麦特和古蓝英勇地战斗时,他却被吓得目瞪口呆。诺奥仿佛天生就会讲故事,就像走唱人一样,能够让你觉得故事就发生在眼前。红臂队们快活地笑着,他们知道,诺奥在有意地奉承他们的首领,也很欣赏他的做法。但是当诺奥说到刺客钻进墙上的一个小洞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他们的笑声也戛然而止,因为诺奥把这段说得像真的一样可怕。车尔放下书,又从牙缝里喷出一口气,他和哈南曾经差点被古蓝干掉,他们能活到现在,只因当时古蓝的目标不是他们。

说完这些之后,老人坐到床上,仿佛用光了最后一点力气。麦特轻声说道:“看样子,那东西想要的是我,也许它曾经跟我玩过骰子,只是我记不得了。只要你们别挡在我和它之间,你们不必担心自己会有危险。”他笑了笑,竭力做出一副开玩笑的样子,但除了他之外,没有人露出笑容。“不管怎样,明天早晨我就会把金子分给你们,你们将登上第一艘开往伊利安的船。把奥佛尔带着,汤姆和泽凌也会跟你们一起走,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他相信,至少那名捕贼人是会走的。“当然,还有尼瑞姆和罗平。”他已经习惯有那两个仆人伺候他,但这里不缺仆人。“塔曼尼这时一定就在凯姆林附近,找到他不会很难。”等他们走了以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泰琳了。光明啊,他宁愿再去对付那只古蓝!

哈南和另外三名红臂队交换了一个眼神。费尔金抓抓头,仿佛并不明白麦特在说什么,他也许真的不知道。这个瘦骨嶙峋的人不算一流的战士,但称得上是一名优秀的士兵,但在其他事情上,他的脑子都不是很灵光。

“这样不对,”哈南最后说道,“如果我们自己跑回去,塔曼尼一定会剥了我们的皮。”另外三个人一起点头,费尔金也明白这一点。

“你呢,车尔?”麦特问。

那个胖子耸耸肩:“如果我把那个孩子从莉赛勒身边带走,他一定会在我睡觉时把我杀了。如果我是他,我也会这么做。而且我在这里有时间看看书,我在当蹄铁匠时可没这样的时间。”这家伙经常称自己为蹄铁匠或马夫,实际上,他是一个偷马贼。就麦特所知,他至少是两个国家里面最优秀的偷马贼。

“你们全都疯了,”麦特皱起眉头,“它想要的只有我,如果你们不碍它的事,它就不会杀你们。我的条件一直有效,只要你们想清楚了,随时都可以离开。”

“我曾经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诺奥突然说。这名身材佝偻的老人简直就是艰难岁月和辛劳工作的缩影,但他的目光仍然明亮而锐利,现在,这双眼睛紧盯着麦特。“其他人会一心一意地跟着你这样的人,你也许会率领他们赢得光荣,也许会为他们带来毁灭。我相信,你的名字一定会被记录在史书里。”

哈南看上去像费尔金一样困惑。车尔啐了一口,躺回床上,再次打开书。

“我只希望自己的运气还没用光。”麦特嘟囔着。他知道名载史册的人都会有什么下场,这样的人往往都活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刻。

“最好在她见到你之前把自己清洗干净,”费尔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你身上的泥点就像是她鞍褥里的一根刺。”

麦特气恼地拿起帽子,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出房间,虽然想要装出一副健步如飞的样子,他还是不得不将大部分体重压在那根手杖上。还没等他关上门,屋里已经传出诺奥讲故事的声音了,他开始向红臂队们讲起自己怎么搭乘海民船旅行,并学习在冰冷的盐水里洗澡的技巧。麦特真想不出他还会再讲些什么故事。

为了缓解冬天的阴冷感,宫殿的走廊里都挂上了被称为“夏日挂饰”的艾博达花卉壁毯。麦特在这样的走廊里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边打算着该如何在遇到泰琳之前把自己洗干净,但还没等他走出多远,已经有四名穿着绿白色制服的男仆和不少于七名女仆提出要帮他洗浴更衣,并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让泰琳女王知道。感谢光明,他们并不知道他和泰琳之间的一切,他和泰琳之间最要命的事情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但现在他已经快受不了这些仆人了。更可怕的是,该死的泰拉辛宫中每一名该死的仆人都很支持这样的事,毕竟泰琳是他们的女王,自然可以为所欲为。更重要的是,自从霄辰人占领艾博达以来,泰琳的脾气就变得如同剃刀一样锋利,如果光鲜亮丽的麦特·考索恩能够安抚泰琳的怒火,让她不会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就把这些仆人的鼻子揪掉,那他们自然会把麦特从耳后到脚跟都擦洗干净,系上缎带,双手捧到泰琳面前!“泥巴?”麦特朝一名对他微笑的漂亮女仆吼道。这名女仆正拉开裙摆,向他行屈膝礼,在她敞开的领口里,丰满的胸部堪与莉赛勒相比。如果换作别的时候,麦特很可能会用些时间欣赏一下眼前的这副美景。“什么泥巴?我没看见任何泥巴!”女仆张大了嘴,望着麦特踢着瘸腿向远处走去,甚至忘记要站起身。

泽凌·散达飞快地从走廊的一个转角闪出来,差点撞在麦特身上。这名提尔捕贼人看到对面有人,急忙后退一步,还低声骂了一句,但是当他看清走过来的是谁,黝黑的面孔立刻变成了灰色。然后他一边低声道歉,一边想要从麦特身旁快步溜过去。

“汤姆也把你拉进他的愚蠢行动里去了?”麦特问。泽凌和汤姆一同居住在仆人区的一个房间里,他并没理由出现在这个地方。穿着黑色提尔外衣,长靴口有火焰形镶边的泽凌,在泰拉辛宫的仆人们中间就好像鸡群里的一只鸭子那样显眼。苏罗丝的纪律比泰琳更严格,所以麦特相信,泽凌一定是从汤姆和贝瑟兰那里接受了任务,才会跑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吧。我已经告诉哈南他们,如果他们离开,我就给他们路费。你也是一样,只要你走,我就给你黄金。”

看起来,泽凌并不打算告诉他任何事。这名捕贼人将拇指插进腰带里,直视着麦特的眼睛。“哈南他们是怎么说的?你认为汤姆做了什么蠢事?在这里,他比你和我更清楚该怎么做。”

“那只古蓝还在艾博达,泽凌。”汤姆清楚的只有贵族老爷们的权力游戏,而且他还很喜欢把鼻子伸进政治斗争里去。“今天,它还试图要杀死我。”

泽凌哼了一声,仿佛被一拳打在肚子上,他抓了抓自己的黑色短发。“我在这里还有事要做,还得待一段时间。”他的语气发生了细微的改变,仿佛在顽固地为自己辩白,却又难免有一点罪恶感,麦特从没见过他如此目光游移。这种表情只可能代表一件事。

“带着她跟你一起走,”麦特说,“即使她不愿意,那么你到提尔之后会在一个小时内让你的两条大腿上都坐一个女人。泽凌,女人就是这样,有人拒绝你,就肯定会有人接纳你。”

一名仆人抱着一大堆亚麻毛巾匆匆走过,看到满身泥泞的麦特,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泽凌显然以为让仆人吃惊的是他自己,于是他急忙把拇指从腰带里抽出来,竭力装出一副谦恭的姿态,但他的努力并不很成功。同样是睡在仆人区,汤姆一开始就表现得仿佛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但当他在莉赛勒的房间中进进出出时,没有任何人对此感到奇怪,仿佛那样做的并不是汤姆,而是麦特。作为一名捕贼人的泽凌(当然不是捉贼人),曾经无数次地和趾高气扬的低阶贵族或洋洋自得的富商们正面对峙,他在这座宫殿里也始终不曾放低姿态。但泰拉辛宫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底细,也都知道他应该待在下层的仆人区里。

“大人很聪明,”他一边用过于响亮的声音说着,一边僵硬地鞠了个躬,“大人很清楚女人。如果大人能原谅一名卑微的部下,那么我必须回到我的地方去了。”然后他转身朝远处走去,还刻意抛下了一句话:“今天我听说,如果大人回来时又像是从泥坑里被拖出来的一样,女王就会亲自用鞭子抽打大人一顿。”

这句话让麦特终于失控了,他用力推开泰琳居所的大门,大步走进去,随手将帽子甩到房间对面……然后他定住脚步,张大了嘴,他想要说的每一个字都冻结在舌头上,他的帽子掉在地毯上,翻滚了几下,但他丝毫没在意。一阵强风吹得三联拱大窗咚咚直响,窗外是可以俯瞰莫海拉广场的格栏长阳台。

泰琳向门口转过头,她坐在一把雕刻成竹节样式的镀金椅子里,一只手刚刚把金酒杯捧到唇边,她的黑色卷发闪动着光泽,只是在鬓角上有些许灰丝。在她那张美艳的面孔上,一双猛禽般的眼睛里跳动着显而易见的怒火。她的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微微地抖动着,让她的白绿色裙摆掀起一阵阵涟漪。她的椭圆形领口上镶着一圈浅绿色缎带,映衬着一双半露的丰满酥胸和垂挂在那里的宝石婚姻匕首。房里并非只有她一个人,苏罗丝坐在她的正对面,一边皱起眉盯着酒杯,一边用长指甲有节奏地敲击着椅子扶手,虽然她的头发被剃成怪异的鸡冠状,但还是能看出她是个漂亮女人。和她相比,泰琳立刻就成了一只蜷缩在秃鹫面前的兔子。她的每只手上都有两根长指甲被涂成了蓝色。在她旁边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和苏罗丝一样,这个小女孩穿着做工精巧的花纹长袍和白色百褶裙,只是她的整个头都被包裹在一幅透明面纱里,而她的头发竟然都被剃掉了!虽然惊呆在原地,但麦特还是注意到这个女孩身上大量的黄金和红宝石。在女孩身后站着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她黝黑的肤色几乎能和她身上的黑色长袍媲美,而她的身材不输于任何艾伊尔女性,她将双臂抱在胸前,毫不掩饰地露出一副气恼的神情。她的黑色卷发被剪短了,但并没有被剃掉,所以她应该不是王之血脉或侍圣者。而在她耀眼的秀美光彩面前,泰琳和苏罗丝都黯然失色,如同被锤子敲了一记脑袋的麦特,同样没能忽略这个美人。

实际上,真正让麦特感到如雷轰顶的并不是苏罗丝和这两个陌生女人,而是他脑袋中的骰子突然停了下来,只给他留下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麦特以前从没遇过这样的事情,他站在那里,等待着弃光魔使突然从大理石壁炉的火焰中跳出来,或者大地裂开,将这座宫殿吞下去。

“你不听我的话,小鸽子,”泰琳用宠爱却又危险的语气说道,“我已经说过了,到厨房去吃些糕点,洗个澡,等我召唤你。”她的黑眸里闪烁着光芒。“我们以后再谈谈你身上的泥浆。”

麦特在眩晕的感觉中重新梳理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情。他走进房间,骰子停住,然后……什么都没发生,什么事都没有!

“这个人怎么会突然闯进来,”那个戴面纱的瘦小女孩站起身,她的声音比窗外的寒风更冷,“苏罗丝,你告诉过我,这里的街道是安全的,我感到很不高兴。”

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应该是已经发生了!只要骰子停住,就一定有事情发生。

“我向你保证,图昂,艾博达的街道就像霄达的街道一样安全。”苏罗丝的话让麦特稍稍清醒了一点,这位女大君的语气听起来很……不安。但苏罗丝从来都只会让别人感到不安。

一名身材均匀细瘦、仪态优雅的年轻男子,穿着几乎透明的达科维长袍出现在苏罗丝身旁。他低垂着头,手中握持着一只蓝色的长颈瓷罐,要为苏罗丝的杯中斟满酒。麦特看到他,又吃了一惊,他并没有意识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除了这名金发男子以外,还有一名同样穿着透明纱袍、身材苗条的圆脸红发女子跪在一张桌子旁,那张桌子上放着香料瓶、盛酒的海民细瓷罐和一个热酒用的镀金黄铜小火盆以及拨火棍。一名神色紧张的灰发女仆穿着白绿色的密索巴家族制服,站在房间的另一端。房间的角落里还有一名霄辰人,但她静得仿佛一尊雕像,以至于麦特直到现在才发现她。这是一名矮个女子,她头顶的金发被剃掉一半,如果她不是穿着一直勒到下巴的红黄色上衣,她的胸部也许会比莉赛勒更加突出,不过麦特现在对此丝毫不感兴趣。霄辰人对他们的侍圣者看管得非常严,泰琳则对一切女人都很敏感,自从麦特能下床之后,泰琳寝室中就没有比麦特的祖母更年轻的女仆了。

苏罗丝看着那名斟酒的男子,仿佛在奇怪他是什么人,然后她摇摇头,转眼去看那个叫图昂的女孩。图昂则挥挥手,示意那名男子退下。那名穿白绿色制服的女仆快步走上前,从男子手上接过酒壶,要给泰琳斟酒,但她的女王也只是用一个很小的手势让她回到了墙边。除此以外,泰琳再没有任何动作。如果苏罗丝也在害怕这个图昂,泰琳当然不想被她注意到。

“我很不高兴,苏罗丝。”那个女孩又一次说道。她紧皱起眉,严厉地望着对面的苏罗丝,就算她站起来,也不会比坐在椅子里的这位女大君高多少。麦特相信,图昂一定也是一位女大君,而且地位比苏罗丝更高。“你挽回了局势,这会让女皇高兴,愿女皇永生,但你向东的进攻很不妥当,这种灾难性的行动绝不能有第二次了。而且,如果这座城市的街道真的是安全的,他又怎么可能受这么重的伤?”苏罗丝一只手握着椅子扶手,另一只手握住酒杯,指节全都泛白了。她瞪着泰琳,仿佛她受到这种指责全都是因为泰琳的错,泰琳只能向她报以歉意的微笑,并低下了头。哦,该死的,麦特知道要为此付出代价的是他自己!

“我不小心摔伤的。”他的声音仿佛是在房里点爆了一个烟火。苏罗丝和图昂仿佛都大吃一惊。泰琳看起来就像是一头要把兔子啄死的鹰。“殿下们。”他又加了一句敬语,但这对眼前的状况似乎没有任何改善。

图昂身后那名高女子突然伸手夺下图昂的酒杯,并将它扔进了壁炉,火星立刻喷涌起来,直冲烟囱。泰琳的女仆动了一下,仿佛是要把酒杯从壁炉中抢救出来,但那名侍圣者碰了她一下,让她重新低下头去。

“你这样是愚蠢的,图昂。”高女子说道。与她相比,图昂的严厉表情简直可以算是可爱,在她的声音中,麦特完全感觉不到霄辰口音里那种惯有的慢条斯理。“苏罗丝稳定地控制着这里的局势,在东方发生的事情在任何战争中都有可能发生,不要再用这种荒谬的琐事浪费时间了。”

苏罗丝又露出一丝惊讶的表情,然后才重新戴上冰冷的面具,麦特也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敢这样对王之血脉说话的人,被抽上一顿鞭子就已经是最幸运的下场了!

图昂惊愕地微微抬起头。“也许你是对的,安奈瑟,”她平静的语气中甚至带着一点顺从,“时间和预兆会揭示一切。但这个年轻男人显然在说谎,也许他是因为畏惧泰琳的怒火。如果他摔得这么重,恐怕当时他就没命了。而且我并没有在这座城市里看见能够让人摔成重伤的悬崖。”

他真的畏惧泰琳的怒火吗?好吧,这样说也许有点道理,但麦特绝对不喜欢别人提到这种事。他靠在齐肩高的手杖上,尽量让自己舒服一点。她们实在是应该让他这样的伤患先坐下来。“我是在你们占领这座城市时受伤的,”他一边说,一边露出嬉皮赖脸的笑容,“你们那时往城里扔了许多闪电和大火球。不过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感谢你的关心。”泰琳将面孔埋在酒杯里,同时又越过酒杯边缘向他瞪了一眼。麦特知道,这一眼代表他不久后就要吃苦头了。

图昂站起身,向他走过来,裙摆随着她双腿的动作窸窣作响。那块面纱后面的黝黑面孔应该是相当漂亮的,但那张脸上的表情却如同一名正在宣判死刑的法官,而且麦特实在不喜欢她光秃秃的头顶。她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却又如同两块坚硬的寒冰。她的长指甲被涂成亮红色,麦特很想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光明啊,她身上的红宝石能让任何人在极度奢华的生活中度过漫长的岁月。

她伸出手,用指尖挑起麦特的下巴,麦特打个冷颤,向后退去。但看到泰琳凶狠的目光,麦特立刻就知道,如果他这样做,那么立刻就会尝到苦头,所以他只能愤懑地任由那个女孩仔细端详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

“你曾经和我们作战?”她问道,“你立下誓言了吗?”

“我发誓了,”麦特嘟囔道,“我也没有别的选择。”

“是这样吗?”她一边喃喃说着,一边缓缓转动他的头,又摸了摸他手腕上的缎带及脖子上的黑丝巾,并掀起斗篷边缘,审视着上面的刺绣。麦特忍受着,不让自己的身体因伤痛而显出丝毫懈怠,不过他的眼睛已经像泰琳一样在喷发怒火了。光明啊,麦特就算是在买马的时候也不曾如此仔细地审视过马匹!下一步这个女孩大概要看看他的牙了!

“这个男孩已经告诉你他为何会受伤,”安奈瑟用冷若冰霜的命令口吻说,“如果你想要他,那就把他买下来。今天是忙碌的一天,你现在应该上床休息了。”

图昂停了一下,她的眼睛正看着麦特手指上的长玺戒,那枚玺戒上以高超的工艺雕刻着一只奔跑的狐狸和两只飞翔的乌鸦,周围则环绕着一圈新月花纹。这是麦特偶然间买到的,不过他第一眼看到这枚戒指时就很喜欢,他怀疑现在图昂也想要这枚戒指。

她抬起头,望着麦特的面孔:“很好的建议,安奈瑟,那么,他值多少钱,泰琳?提出你的价格吧,我会双倍付给你。”

泰琳被酒呛了一口,咳嗽起来,麦特几乎跌在地上。这个女孩想买他?看起来她真的是在买一头牲口。

泰琳咳了一阵,才以不稳定的语气说道:“他是自由人,女大君,我……我不能出售他。”如果不是泰琳说话时还要努力不让自己的牙齿打颤,如果这个该死的图昂询问的不是他的价格,麦特大概会被眼前这一幕给逗笑了。自由人!哈!

这个女孩从麦特面前转过身,仿佛已经将他忘记了:“你在害怕,泰琳,光明在上,你不必害怕的。”她缓步走到泰琳面前,双手微微掀起面纱,俯下身轻吻了泰琳三下,两只眼睛各一下,嘴唇上一下。泰琳显然非常震惊。“你是我的姐妹,也是苏罗丝的姐妹,”图昂的声音温和得令人吃惊,“我将亲自将你的名字记入王之血脉,你将是女大君以及阿特拉女王泰琳,而且你还会得到更多,就像我们答应过你的那样。”

安奈瑟重重地“嗯”了一声。

“是的,安奈瑟,我知道,”女孩叹息一声,直起身,放下面纱,“这是忙碌而艰苦的一天,我已经累了,但我要让泰琳知道她将得到哪些领土,这样她就会安心。泰琳,在我的房间里有相关地图,你可以陪我去看一下吗?我还有很不错的按摩师。”

“这是我的荣幸。”泰琳说,她的声音并不比刚才显得更加安心。

那名侍圣者打了个手势,金发男子立刻跑去打开房门,并跪倒在门旁,保持房门敞开。房间里的贵妇们开始整了整衣服,检查头发,抚平裙摆上的皱纹。无论霄辰、阿特拉,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女人都是一样。红发达科维在帮助图昂和苏罗丝做这些事。麦特趁机将泰琳拉到一旁。麦特注意到,那名侍圣者的蓝眼睛不时会扫向他们,但至少图昂只是在专心地和达科维一同整理衣饰,似乎完全忘记他的存在。

“我可不止是摔了一跤。”麦特低声对泰琳说,“一个多小时前,那只古蓝又想杀死我。我最好离开这里,那个东西想要我的命,而且它会杀死所有接近我的人。”这是他刚刚想到的脱身之法,他相信成功的可能性会很大。

泰琳哼了一声:“它……它不可能得到你,我的小猪。”她看了图昂一眼,那种目光完全可以让图昂忘记泰琳是她的姐妹。“她也不可能。”至少泰琳还知道要把说话的声音压低。

“她是谁?”麦特问。看样子这次还是没希望。

“当然是图昂女大君,这你已经知道了。”泰琳继续压低声音,“图昂一句话就能让苏罗丝跳起来,而安奈瑟一句话就能让图昂跳起来,虽然我差不多可以发誓,那个安奈瑟只是一名仆人。她们可真是一群怪人,宝贝。”她突然从麦特的脸颊上抹下一点泥巴来,麦特还没察觉到自己的脸上也有泥。猛禽的气势立刻又回到了泰琳的眼里。“你记起那些粉红色缎带了吗,宝贝?我回来的时候,我们要看看你配上粉红色好不好看。”

她以天鹅般高贵的姿态随图昂和苏罗丝走出房间,她们身后是安奈瑟、侍圣者和达科维。房里只剩下麦特和那名已有祖母年纪的女仆,现在她已经开始收拾酒桌了。麦特颓然坐倒在一张竹节椅子里,用双手捧住了头。

如果换作其他时候,那些粉红缎带一定会让他火冒三丈。他根本就不该来找泰琳,现在,就算是那个古蓝也不重要了。骰子停了,然后……发生了什么?他遇到了三个陌生人,但骰子不会因为这种事就停下来,也许这和泰琳成为了王之血脉有关。但以前每当骰子停下来的时候,都会有一些事情发生在麦特自己身上。

麦特忧心忡忡地坐在椅子上,直到那名女仆收拾好一切,又叫来其他仆人将所有不必要的物品拿走。麦特一直坐在那里,直到泰琳回来。她并没有忘记粉红色缎带,而这让麦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忘了其他所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