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意外的相遇

回城的路至少有两里多,而且一路上布满了低矮的山丘。当他们终于在一座小山顶上看到艾博达时,麦特的腿已经痛得有点受不了了。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支军队的攻城器,曾经击垮这座城市涂着白色石膏的厚重城墙。城墙里的城市同样是白色的,只有在一些零星分布的尖圆顶上绘着细长的彩色条纹,那些表面覆盖白色石膏的房屋、尖塔、高塔和宫殿,在灰色的冬日天空下仍然熠熠生辉,一些残破的屋顶显示出这座城市在刚刚经历的战争中所遭受的破坏。不过实际上,霄辰征服者并没有让艾博达遭受很大的伤害,他们的速度太快,力量太强,艾博达人还没来得及抵抗,就都已经成为他们的阶下囚。

更令人惊讶的是,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在一场战争刚刚结束时,艾博达的商业贸易依旧相当活跃。霄辰人鼓励商业活动,商人、船长和船员们只需发誓服从先行者,忠心等待回归之日,并全心侍奉归乡之人,就可以继续做自己的买卖,这意味着人们的生活基本上并没有改变。每次当麦特眺望这座城市的巨型海港时,都会发现拥挤在这里的船只愈来愈多。今天下午,他觉得自己甚至能踩着船甲板,一直走过海湾,到达拉哈德区,不过他可不愿意再去那个危险的地方了。不管怎样,从他能够下地时起,他就会经常到海港来。他关心的不是那些由多根桁梁撑起方形大帆的霄辰舰船,也不是那些由霄辰人接管,换上了霄辰船员的海民船。他总是盯着那些船帆上绣着黄金蜜蜂的伊利安船、绣着剑与手标志的阿拉多曼船和有新月标志的提尔船,不过现在他已经对那些船不抱什么妄想了。今天,他甚至没有向海港多瞥一眼。那些在他脑袋里旋转的骰子正发出一阵阵雷鸣般的吼声,无论将要发生什么,麦特觉得那肯定不是他会喜欢的事情。骰子发出的警告从不曾让他高兴过。

高大的拱形城门外,车马川流不息,行人更是拥挤不堪。许多马车和牛车组成的队伍一直延伸到城外的山丘上,等待着进入城门,却几乎无法前进半步。所有骑在马背上的都是霄辰人,他们之中有人像海民一样黝黑,也有人像凯瑞安人一样肤色白皙,但即使不是在马背上,也能够一眼就被认出来。他们有些人穿着肥大的裤子和样式怪异的紧身上衣,紧裹住脖子的高领一直顶到下巴,几排闪闪发光的金属扣子从衣领一直延伸到底襟;也有人穿着工艺精巧的刺绣外衣,衣襟长得几乎像女人的裙摆。一些女性穿着奇怪的骑马装,整件裙子似乎都由细长的百褶组成,裙摆开衩处露出色彩鲜艳的马靴,宽大的袖子一直下垂到她们踩在马镫里的双脚上。其中有几名女子戴着绣有蕾丝的面纱,遮住她们除了眼睛以外的全部面孔,这样下等人就无法看见她们的模样了。这些身穿奇装异服的男女都是王之血脉,其他骑在马背上的人则大都披挂着绘有鲜亮色彩的铠甲。这些士兵中还有女人,他们全都戴着如同巨大昆虫头颅的彩绘头盔,将面孔完全遮住。至少这里还没有披挂黑红色盔甲的视死卫士,在视死卫士面前,即使是其他霄辰人也会显露出紧张的神情。所以麦特知道,要尽量避开那种特别的战士。

不过,没有任何霄辰人对随人群车马一起向城门缓慢移动的这三个男人和一个小孩多看一眼。不管别人如何向前挪步,奥佛尔一直是蹦蹦跳跳的。麦特努力让自己的脚步显得更稳健一些,不让别人看出他有多么依赖自己的手杖。无论是战争,还是一座朝自己头顶砸过来的房子,这些旋转的骰子通常只会预告一些他必须用尽吃奶的力气才能逃过一死的劫难。当然,还有泰琳。他还不知道这次骰子停下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几乎所有出城的车辆都由霄辰人驾驶或陪同,徒步跟随车辆的霄辰人穿着比那些马背上的霄辰人来得朴素许多,也就是说,正常许多。而那些艾博达车辆或者来自周边地区的车辆,只能老实地在一旁等着,让他们先过去。那些赶车的本地人都穿着长汗衫,女人裙摆的一角被缝起来,露出各种颜色的衬裙或者穿着长袜的腿。拖拉本地车辆的牲口全都是牛,看不见一匹马。等待的队伍中还能看到一些其他国家的人,那是由商人们的马车结成的一支支小队伍。贸易活动在南方的冬天里仍然非常活跃,这是北方国家做不到的,但也有一些北方商人走过积雪的道路,一直来到这里。一名身材矮壮的阿拉多曼女子用漂亮的黑色面罩遮住她古铜色的脸颊,骑马前行,跟在她身后的是四辆马车组成的一支商队。她正恶狠狠地盯着前面一个男人,那个满脸油光的男人率领着一支五辆马车的商队,他就坐在一名马车夫的旁边,厚重的长胡子被藏在他的塔拉朋面罩后方,他们显然是商场上的对手。一名身材瘦削的坎多女子在左耳垂上缀着一颗大珍珠,胸前挂着一条银链,她平稳地坐在马鞍上,戴着手套的手捉住鞍桥。也许她还不知道,只要她一进城,她身下的灰色骟马和为她拉车的马,就会被霄辰人按照遴选法进行征收了。本地马匹中每五匹就会被征收一匹。为了不打击商业繁荣,外地马匹中每十匹征收一匹,霄辰人会付钱给马主人。如果换作是别的日子,霄辰人的出价应该算是公平的,但远远比不上现在的市价。麦特的注意力或多或少总是会落在马匹上。一名肥胖的凯瑞安人穿着和他的马车夫一样的土褐色马褂,正因行程耽搁而气恼地大喊大叫,在他的胯下,一匹漂亮的枣红色母马正紧张地踱着步,那真是一匹好马,很有可能,曾经是一名军官的坐骑。如果骰子停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高大的拱形内城门旁也有卫兵,不过人们害怕的并不是他们。穿着绣有闪电图案蓝色裙装的罪奴主在拥挤的人群中四处穿行,她们的手里牵着银索,银索另一端系在身穿灰衣的罪奴脖子上。只要有一对这样的女人,就能够在任何骚乱发展成暴动前将之彻底镇压,但这并不是罪奴主四处走动的真正原因。从艾博达陷落的第一天,麦特还被困在床上无法动弹时,这些罪奴主就开始搜查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寻找被她们称为马拉斯达曼尼的女人。现在,她们已经确信城中再没有这样的女人了,不过这些罪奴主的肩膀上仍然会挂着一条额外的银索。她们牵着罪奴,在码头上来回巡行,不放过每一艘大船和小艇。

在内城门旁,立着一排二十尺高的尖头长竿,上面插着十几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头颅,那些头颅上都涂了焦油,不过面目仍然能够辨识,他们都是冒犯了霄辰司法的人。在他们的头顶上就悬挂着这种司法的象征:一把刽子手的斩首斧,斧柄上杂乱地裹着打结的白色绳子。每颗头颅下面都有一张布告,载明这些犯人的罪行:谋杀、强奸、暴力抢劫或是意图行刺王之血脉。罪行较轻的犯人会被处以罚金、鞭刑,或成为达科维,霄辰人的判决基本上是公平的。被判处死刑的王之血脉会被送回霄辰,或是被那条打结的白色绳子勒死。不管怎样,他们的头颅不会被陈列在这里;但这些头颅中的确有三颗是属于霄辰人的。他们的法律对高位阶的人同样有效。有两颗头颅下面的告示上书写的是叛国罪,它们是亚桑米亚尔的诸船长和她的剑士长的头颅。

麦特早已对霄辰人这种示众行为司空见惯了。奥佛尔一边跳着,一边唱着一首很有节奏感的歌。贝瑟兰和汤姆一边走,一边交头接耳。看汤姆的样子,麦特依稀觉得他们是在谈论某种“有风险的事情”,但他根本不在乎这些。然后他们走进漫长昏暗的城墙隧道,隆隆的马车声把一切声音都淹没了。汤姆和贝瑟兰紧挨在一起,尽量远离马车,仍然继续窃窃私语。奥佛尔紧跟在他身后。当麦特心不在焉地走出城门洞时,却一头撞在汤姆的背上,他这才发现前面三个人都在城门前定住了脚步。麦特的一句脏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让这三个人愣住的东西。他背后的行人拥挤过来,将他推到一旁,但他也只是愣愣地看着。

艾博达的街道上总是挤满了行人,但都不像现在这样水泄不通,就好像一道堤坝突然垮塌,让人群的洪流一下子涌进这座城市。麦特的眼前全都是人,中间还夹杂着一些他以前从没见过的牲畜:带斑点的白牛顶着指向天空的长弯角;浅褐色的山羊披着纤细的羊毛;而绵羊则生着四支角。马车和大车在每一条街道上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着,车夫们的吆喝声和咒骂声全都被嘈杂的人畜声淹没。麦特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不过他还能分辨出他们的口音。一些人操着缓慢悠长的霄辰口音,一边交谈着,一边朝他指指点点。麦特低声骂了一句,将帽檐拉到自己的眼皮上,他知道自己的衣着风格的确是太过艳丽,但这些霄辰人对这里的一切都会大惊小怪,仿佛他们以前连酒馆和店铺都没见过一样。

“回归之日,”汤姆嘟囔着,不过他的声音并不算小,“当我们还在和卢卡闲聊时,可伦奈已经到了。”

麦特总以为霄辰人一直在谈论的回归之日应该是一场入侵,是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现在,他却看到一名马车夫叫喊着,朝一些男孩挥舞着长柄鞭子。那些孩子正簇拥在那辆车子旁边,翻弄着几只盛满泥土的木桶里仿佛葡萄藤一样的东西。另一辆马车上装着一架长长的榨酒器。随后的一辆车里装的似乎是酿酒大桶,里面散发出淡淡的啤酒花气味。一些马车里装着毛色奇特的鸡、鸭、鹅,这些家禽显然不是为了出售,而是一名农夫的固定财产。这根本就不是麦特想象的那种军队,但这种军队肯定比士兵组成的军队更加难以击败。

“刺瞎我吧,我们得找条路走过去才行!”贝瑟兰气恼地嘀咕着,踮起脚尖,想在人群中看得更远一些,“哪里有条清净点儿的街道啊?”

麦特这才想起一件他刚才没有真正注意到的事情——港口里停满了船只。今天他们去卢卡的营地时,港口里的船只数量差不多只有现在的三分之一或二分之一,而且仍然有不少船在朝港口内行驶,外海很可能还有更多的船。光明啊!从早晨到现在,到底有多少人在这里上岸了?还有多少人等在船上?所有这些船一共载来多少人?为什么他们都来到这里,而不是去坦其克?一个冷颤从上至下滑过麦特的背脊,也许今天来到这里的还不是全部将要回归的霄辰人。

“你最好找个偏僻的巷子回去,”麦特提高声音,好让贝瑟兰能够在这一片喧嚣中听到,“否则你天黑也回不到宫里了。”

贝瑟兰朝麦特皱起双眉:“你不跟我们回去?麦特,如果你还想花钱坐船离开……你知道这次她不会轻易放你走了。”

麦特同样对女王的儿子皱起眉,“我只想随便走一走。”他撒了谎。只要他一回宫,泰琳又会开始“宠爱”他。实际上,这不算太糟,只是泰琳从不在乎有谁会看到她抚弄他的脸颊,在他耳边轻声低语,她甚至不懂得避开她的儿子。而且,如果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脑海中旋转的骰子停下来该怎么办?这些日子里,泰琳对他已经不仅仅是想要占有了,该死的,这个女人也许已经决定要和他结婚了!麦特不想结婚,至少现在还不想,而且他知道自己打算跟谁结婚,而那肯定不是泰琳·青泰拉。但如果她的打算和他不同,他又该怎么办?

麦特突然想起刚才汤姆低声谈论的那件“有风险的事情”。他了解汤姆,也了解贝瑟兰。奥佛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霄辰人,就像那些霄辰人盯着周围的一切。他已经抬起腿,想要跑到霄辰人的队列旁去看个清楚,却被麦特一把抓住肩膀,用力推到汤姆的手中。“带这个孩子回宫里去,等莉赛勒替他上课后你再替他上课。忘记你们脑子里那些发疯的事,你们会把脑袋插到城门边上那些示众竿上去,还有泰琳的脑袋。”还有他自己的脑袋,这点千万不能忘记!

那两个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这进一步证明了麦特的怀疑。

“也许我应该跟你一起走走,”汤姆最后说道,“我们可以谈谈。你的确是非常走运,麦特,而且你有一种……冒险的天赋?”贝瑟兰点点头。奥佛尔在汤姆的掌控中不停地挣扎着,想要去看那些陌生人,丝毫不在乎他的监护人在谈些什么。

麦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为什么人们总想让他当英雄?这种事迟早会要了他的命。“我不需要谈什么事情,他们已经在这里了,贝瑟兰,如果你不能阻止他们进来,你也肯定没办法把他们赶出去。如果传闻没错,兰德会处理他们的。”那些涡流般的颜色又在他的脑海中旋转了,片刻间,它几乎淹没了骰子的声音。“你们已经立下了那个等待回归之日的该死誓言,我们全都立下了那个誓言。”拒绝这个誓言的人都会被锁上铁链,驱赶到码头去做苦工,或者在拉哈德区清理下水道,麦特根本不认为这样立下的是誓言。“还是等兰德吧。”那种颜色再次出现,又消失了。该死的!他根本不能去想……某个特定的人,它们又开始旋转了。“只要再等一段时间,自然会有结果。”

“你不明白,麦特,”贝瑟兰激动地说,“我母亲还在王座上,苏罗丝说过,她将能够统治整个阿特拉,而不止是艾博达一座孤城。但母亲不得不跪伏在地,向爱瑞斯洋对岸的某个女人宣誓效忠。苏罗丝说,我要和他们的一名王之血脉结婚,并剃光半边头发,而母亲只有倾听的份。苏罗丝装作她们是平等的,但她掌握着所有权力,不管她说什么,艾博达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我们其他所有的领地也将一样。也许我们不能用武力把他们赶出去,但我们能让这个国家容不下他们。白袍众就明白这一点,问问她们‘阿特拉正午’是什么意思吧!”

麦特不用问也能猜到这是什么意思,但他控制住自己,没喊出现在光是艾博达城中的霄辰士兵,就比白袍众战争时全阿特拉的白袍众还要多。在一条挤满了霄辰人的街道上摇唇鼓舌没有任何用处,即使那些人看上去大部分只是农夫和工匠。“我只知道,你正急着将自己的脑袋插到那些竿子上,”虽然周围充满各种噪音,吵闹不堪,但他还是拼命压低声音,“你知道他们的窥听者,看看那边像是个马夫的家伙,还有那个背着个包袱的瘦女人。”

贝瑟兰朝着麦特指给他的那两个人皱起眉头,眼中露出凶光。如果他们真的是窥听者,光是贝瑟兰的这种表情,就足以让他们向上司报告他的“叛逆倾向”了。“也许当他们到达安多时,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无动于衷了。”他一边恨恨地说着,一边撞进人群,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都被他推到一旁。如果这时爆发一场打斗,麦特丝毫也不会感到惊讶,而且他很怀疑贝瑟兰现在正想找人打架。

汤姆带着奥佛尔也想离开,但麦特拉住了他的袖子:“如果可以,就让他冷静下来,也让你自己冷静下来。汤姆,眼睛睁大些,把周围的一切都看清楚。”

“我的脑袋很冷静,而且我正在想办法让他冷静下来,”汤姆冷冷地说,“但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这是他的国家。”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说你不会冒险,但实际上,你会,贝瑟兰和我所做的一切与你的冒险相比,就好像是在傍晚的花园中散步。当你发疯的时候,你会比瞎子更瞎。来吧,孩子,”他一把将奥佛尔举到肩膀上,“如果你不能按时去听莉赛勒的课,她也许就不会让你枕在她的胸口上了。”

麦特皱起眉,看着汤姆扛着奥佛尔大步走开,走得比贝瑟兰还要稳当。汤姆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从不会冒险,除非情势逼迫他不得不这么做,不,他绝对不会。他不经意地朝那个皮包骨的女人和靴子上沾着马粪的男人看了一眼,光明啊,他们真的有可能是窥听者,任何人都有可能是,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如芒在背。他觉得时时刻刻都有人在监视他。

他在街上向前挤了很长一段距离,而越是靠近码头,街上的人畜车辆就越是拥挤不堪。原来廊桥上的货摊都关门了,街上的小贩也都已收拾走人,在十字路口卖艺的杂技艺人们,已经没有任何空间可以进行表演。这里的霄辰人太多了,其中约有五分之一是士兵,即使那些士兵没有披挂盔甲,那种锐利的眼神和壮硕的肩膀,也绝不是普通的农夫和匠人们所能拥有的。不时会有一队罪奴主和罪奴走过,在人群中掀起一片纷扰,为她们让路的人往往比为武装士兵让路的人更多。人们这么做不是出于恐惧,至少霄辰人不害怕她们,他们尊敬地向这些蓝色裙子上嵌着红底色闪电花纹的女人鞠躬,并在她们走过去之后仍然向她们露出赞许的笑容。

麦特已经不再去想贝瑟兰了,除了一支由殉道使组成的军队,任何人都不可能将这些霄辰人赶走。一个星期前就有传闻说,一支殉道使的军队正从东方朝这里进攻,但至今都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的确切讯息。或者一支装备着照明者秘密武器的军队也许同样能战胜霄辰人。光明啊,亚柳妲要铸钟匠干什么?

麦特努力让自己不到码头去,他已经受够了教训。现在他只想玩一把骰子,打发一下晚上的时间,最好能拖到泰琳睡觉后再回宫去。泰琳拿走了他的骰子,她说不喜欢看到麦特赌博,但麦特在床上时,她还和麦特赌过几把。不管怎样,骰子在城里随处都能找到,而且以他的运气,用别人的骰子很可能才是更好的选择。不幸的是,当他发现泰琳根本不打算按照约定,输了就放他走,而且根本就装作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用泰琳的办法稍稍报复了一下这个女人,这真是个严重的错误,即使麦特因此感到不小的乐趣,但在那场赌博结束后,泰琳比以前坏了两倍。

每一间酒馆和旅店大厅都像街上一样拥挤,可怜的一点空间大概只够让酒客们举起酒杯,玩骰子根本就不可能,到处都是欢笑歌唱的霄辰人,还有面色阴沉,死死地盯着那些霄辰人,一言不发的艾博达人。麦特仍然不死心地向旅店老板询问是否有个空着的小房间,但所有人都只是向他摇头。当然,他也没奢望会有奇迹发生,即使在这一批新的霄辰人到来之前,艾博达的旅店就已经没有空房了。不过,他还是体会到了那些困在这里的外国商人的沮丧,没了马匹,他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将自己的货物运出这座城市。麦特有足够的黄金,能够付得起卢卡提出的一切价钱,但所有那些黄金都放在泰拉辛宫中的箱子里,他不可能一次拿出那么多黄金。有一次,他仅仅是和码头上的船长们聊了几句,泰拉辛宫的仆人们就把他像在猎场上捉住的牡鹿一样扛回宫里。如果泰琳知道他带走了远多于赌骰子所需的黄金……她肯定会知道的。哦,不!麦特知道自己必须有一个房间,一个有橱柜的阁楼,他可以将黄金暂时存放在那里。或者他必须靠自己的运气,用骰子赌出足够的钱来。但不管他的运气是好还是坏,今天他的这两个愿望都不可能实现了。那些该死的骰子仍然在他的脑海中翻滚不停。

麦特从不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不是因为他找不到房间或者是赌骰子的地方,而是他那身能让匠民都相形见绌的鲜艳衣装太过惹眼,如果他的脸上再画上油彩,大概就真的跟小丑差不多了。一些霄辰人真的以为他是来找卖艺机会的,还付钱要他唱首歌!有那么一两次,麦特甚至打算靠这个赚点钱,但如果那些霄辰人真的听过他的歌喉,大概会立刻把钱要回去。艾博达人的腰带上插着弯曲的长匕首,满肚子都是无法向霄辰人发泄的怒气,而麦特无疑让这些人觉得很不顺眼。每当麦特发现有这样的人注意自己时,都会立刻退回到街上的人群里,他很清楚,自己还没有打架的力气。如果有人只是为了泄愤把他一刀捅死,即使杀人犯的脑袋被插在城门口的长杆上,对他来说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他尽量找地方让自己能坐一下,比如被扔在巷口的空桶、酒馆前长凳上罕见的空位,或者是房屋门口的石头台阶,不过他总是坐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从房子里走出来,用扫帚把他赶走。他的肚皮已经饿得贴到后背上了,他觉得似乎所有人都在盯着他花哨的衣服。潮湿阴冷的空气正一点点渗入他的骨髓,而他唯一能找到的骰子就是那些继续在他的脑海中翻滚,仿佛马蹄一样敲击他脑袋的骰子,这些骰子从不曾发出像现在这样震耳欲聋的声音。

“现在只能回去继续给那个该死的女王当宠物了!”麦特吼了一句,用手杖把自己从街边的一只木箱上撑起来。几个经过的路人看着他,仿佛他脸上真的涂了油彩,麦特假装没看见他们,他不打算用手杖敲他们的脑袋,虽然这是他们应得的。

街上还是像刚才一样人满为患,如果麦特要从人群中挤过去,大概到半夜也回不了宫,当然,也许那时候泰琳就会睡着了。他的肚子不停地叫着,声音大得几乎能盖过他脑海里的骰子声。如果他回去得太晚,泰琳也许会命令厨房不要准备晚饭给他。他在街上艰难地走了十几步,转进一条狭窄的黑巷里,这里的路面没有铺石头,没有窗户的白石膏墙上布满了裂缝,许多地方都露出底下的砖块。空气中充斥着腐烂的恶臭,麦特希望在自己的靴子底下吱吱作响的只是泥浆,但那种恶心的气味让他很难欺骗自己。不过这里空无一人,他可以尽情迈开大步,当然,这得在他那条瘸腿的允许限度内。他时刻都在期待着自己能轻松地走上几里路,不会气喘,不会疼痛,也不需要拐杖。小巷曲折蜿蜒,其中大多数狭窄得让麦特的肩膀甚至会碰到两侧的墙壁。这座城市中无数条细若游蛇的小巷组成了一个庞大的迷宫,不熟悉路径的人很容易在其中迷路。在一个岔路口,麦特甚至要在三条几乎平行的小巷中选择一条,但他从不曾转错过一个弯。在艾博达,他总是要避开一些人的注意,所以他已经对这些小巷了如指掌。奇怪的是,即使是在这些隐蔽的巷子里,他仍然觉得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大概只要他还穿着这样的衣服,就永远也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有时他必须回到大街上,穿过密集的行人和牲畜,进入另一条巷子,或者必须从一座桥上挤过去,那就像是要从一堵人肉筑成的墙壁中钻过去一样。现在,他所在的地方距离王宫还有三条街,但他又快步走进一条阴影幢幢的巷子,一边还在想着王宫厨房里会有些什么吃的,在他两旁是一间灯火通明的酒馆和一间已经打烊的漆器店。这条巷子很宽,足够三个人并肩通行,只要走过这条巷子,就能看见泰拉辛宫前的莫海拉广场了。苏罗丝也住在那座宫殿里,她在这座宫殿里吃过第一餐后鞭打了宫中的许多厨师,所以现在泰拉辛宫中的餐点比以前美味许多,他也许能找到奶油牡蛎、浇汁烤鱼,还有胡椒鱿鱼。他在阴影中向前走了十几步,一脚踏在一块冰冻的泥地上,重重地跌倒在地,不由得痛哼了一声。幸好他在撞到地面前的最后一个瞬间转过身子,没有让伤腿撞在地面上。冰冷刺骨的液体迅速浸透了他的外衣,他只希望那液体是真正的水。

当一只靴子踏在麦特的肩膀上时,他又哼了一声。那家伙咒骂着朝巷子里踉跄几步,单腿跪在地上,一边肩膀靠在旅店的墙壁,总算是没有像麦特一样平趴在地面上。麦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里昏暗的光线,让他能看清面前是一个身材细长、难以名状的家伙,他的脸上能看见一道长长的疤痕。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怪物,一个空手撕裂麦特朋友的喉咙,又拔出刺在自己胸口的匕首,向麦特掷过来的怪物。如果不是麦特突然栽倒,这只怪物很可能已经向他发动攻击了,也许是时轴的作用帮助了他。感谢光明!就在这些想法从麦特的脑海中如同闪电般划过时,那只古蓝已经从墙边站起,凶狠地瞪着他。

麦特咒骂一声,抓起掉落在地上的手杖,笨拙地将手杖掷向古蓝的两腿中间,希望能将它绊倒。古蓝却像流水般从手杖旁滑了过去,在冰冻的泥地上踉跄了一下后,就朝麦特扑了过来。这样一点耽搁已经足够了。麦特投出手杖后,立刻从衣服里摸到那枚徽章,一把拉断了挂在脖子上的徽章皮绳。古蓝已经扑到他面前,他拼命地向怪物甩动徽章,冰凉的银色徽章打在古蓝伸出的一只手上,立刻发出一阵嘶嘶的声音和皮肉烧焦的气味。怪物如同水银般飞快地流动、盘旋,竭力躲避被麦特来回乱挥的徽章,并想要捉住麦特,只要麦特被它碰到,死期也就不远了。这一次,怪物显然不再打算像在拉哈德区时那样戏弄麦特了,麦特只能不断挥舞狐狸头徽章。很快地,怪物的另一只手也被徽章击中了。徽章每次碰到怪物,都会发出嘶嘶的声音和焦臭气味,仿佛那是一块烧红的熔铁。古蓝愤怒地龇出牙齿,却只能步步后退,但它依旧双手大张,蜷起身子,只要麦特露出一丝空隙,它就会猛扑过来。

麦特一边迅速地挥舞徽章,一边站稳身子,双眼紧盯着这个仿佛是人的怪物。他要让你和她都死。这只怪物曾经在拉哈德区这样对麦特说话,那时它脸上还带着微笑。现在,它既不说话,也没有笑容。麦特不知道怪物所说的“她”和“他”是指谁,但他很清楚怪物要杀死他,而现在,他几乎连站稳身体都很困难。他的腿、屁股和肋骨都在火烧般地疼痛,刚才被古蓝踩到的肩膀更是疼得厉害。他必须回到街上,回到人群中,也许人群能够将这只怪物吓退,这个渺茫的希望是他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了。街道距离他并不远,他甚至能听到嘈杂的人声从背后传来。

麦特小心地向后退了一步,靴子踩到某种散发恶臭气味的东西上,让他撞在酒馆的墙壁上。他急忙拼命甩动徽章,才让那只古蓝再次后退。街道上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又好像在遥远的巴辛。巴辛早已灭亡,而他现在也快了。

“他就在这条巷子里!”一个男人喊道,“跟我来!快点!他就要逃走了!”

麦特一直在盯着古蓝,而古蓝显然是在向他背后的街道上窥望,并表现出犹豫的神情。“我不能让别人看到。”它狠狠地说道,“所以你还能再活几天,再活几天。”

它转过身,朝巷子里跑去,虽然它不时在冰冻的泥浆上打滑,但还是如同水银流动般迅捷,很快就转过了那家酒馆。

麦特紧追在它身后,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也许是因为古蓝想要杀他,而且还会再次杀他。它最后留下的话更是让麦特毛骨悚然。这怪物迟早会杀死他,如果他的徽章能够伤害这只怪物,那也可能会将它杀掉。麦特跑到酒馆的转角,看到古蓝回头瞥了他一眼,显然是在考虑应不应该回头干掉他。酒馆的后门半掩着,从门缝中传来呼喝欢唱的声音,怪物将双手伸进酒馆对面砖墙的一个洞里。麦特吸了一口气。古蓝似乎并不需要武器,但如果它在这里藏了些什么……那他这次可能真的是难逃一死了。转眼间,古蓝的胳膊也滑进洞里,然后是它的脑袋。麦特惊讶得张大了嘴。古蓝的胸口已经消失在那个砖洞里了,最后是它的两条腿,而那个砖洞差不多只有麦特的两只手大小。

“我可没有见过这种东西。”有人在麦特背后平静地说道。麦特打了个寒颤,才意识到巷子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说话的是一位隆肩白发的老者,一张阴郁的脸上突起一个大鹰钩鼻,背上扛着一个包裹,他一边说,一边将一把很长的匕首收进衣襟。

“我见过,”麦特压低了声音,“在煞达罗苟斯。”他的记忆中有许多失落的空洞,这些空洞中又被填进许多陌生的记忆,而在煞达罗苟斯正视古蓝的记忆,就是他时刻想要忘掉的记忆之一。

“没有多少人能活着从那里出来。”那名老者开始仔细审视麦特。麦特觉得他饱经风霜的面孔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你为什么要去煞达罗苟斯?”

“你的朋友呢?”麦特问,“那些你呼唤的人呢?”巷子里到现在为止都只有他们两个人,外面街道上的喧嚣声依然如故,看不出有什么人向这里赶来。

老者只是耸耸肩:“外面那些人根本听不懂我在喊什么,我这样喊只是为了把那只怪物吓走,没想到它竟然能……”他朝墙洞指了指,阴森地一笑,露出齿间的一个缝隙。“相信你和我都有暗帝的运气。”

麦特一咧嘴,已经有太多人说过他有暗帝的运气,而他一点都不喜欢听到这种话,因为他怀疑这种说法在他身上并非只是玩笑。“也许吧,”他喃喃地说,“请原谅,我还没有向我的救命恩人自我介绍,我是麦特·考索恩。你是刚到艾博达吗?”他这样说是因为注意到老者背后的包裹。“现在想要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可不容易。”他注意到老者握住他手臂的手上满是节瘤,就好像那只手的所有骨头都被打碎,愈合的情况又很糟糕一样,但那只手相当有力。

“我叫诺奥·卡灵,我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本来我在金鸭子旅店租了一间阁楼,但今早我的床位被一个肥胖的伊利安油商占去了,他原来的房间给了一个霄辰官员。我想,今晚我大概只能在某条巷子里找个睡觉的地方。”他揉了揉自己的大鼻子,轻笑两声,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不管怎样,睡大街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大概能给你找个更好的地方。”麦特的话还没说完,舌头就僵在嘴里。他发现脑袋中的骰子还在翻滚。当古蓝要杀他时,他的确忘记了那些骰子,但它们并没有随着古蓝的退却而消失。麦特不想知道还有什么比古蓝更加可怕的事情在等着他,但他肯定会知道,而那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