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妖境

风吹动着岚的斗篷,即使在阳光中,有时他仍然很难被看见。印塔率领着一支百人的队伍,爱格马命令他们护送沐瑞一行人到边界,以免他们在半途中遭遇兽魔人的袭击。一百名战士排成两列纵队,人和马的身上都披着钢甲,骑枪的枪头飘扬着红色的三角小旗。飘扬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印塔的灰枭旗。他们的雄壮威武丝毫不亚于女王卫兵,但吸引住兰德视线的是前方出现在视野边缘的高塔。毕竟,兰德一整个早晨都在端详这些夏纳战士。

每一座高塔都耸立在一座山丘上,和相邻的高塔间大约有半里的距离。这样的高塔向东西两边一直排列下去,每一座塔的塔顶是城垛状的城墙,城墙外面挂着数只大釜。螺旋形坡道从塔底一直延伸到塔中央一座沉重的大门前,整条坡道都有护墙。从塔中出击的部队在到达地面前都会受到护墙的保护,但想要攻击这些塔的敌人就必须在漫长的坡道上承受来自塔顶的石块箭雨和大釜中泼出的热油。塔顶有一面巨大的钢镜,现在这些镜子都被扣放着,以免反射到阳光。钢镜顶上是一只可以燃起篝火的大铁杯。这些高塔利用光线作为讯号,可以将敌人入侵的讯息传递至边境国核心地带的堡垒中。那里的战士就能迅速赶来增援,把兽魔人杀回去。至少到现在为止,他们每次都把兽魔人杀回去了。

距离他们最近的两座塔顶上分别有几个人在城垛中好奇地看着这一队人马。这些塔楼上驻守的军队在多数时候只是足以自卫,而现在,所有能抽调的人马都被集中到了塔文隘口的方向。如果那里的战斗失败了,这些塔楼将不再有任何防御的意义。

兰德在经过两座塔楼中间的时候打了个哆嗦,那种感觉几乎就像是走过一面由冰冷空气铸成的墙壁。这里就是边界了。前面看起来和夏纳并没有差别,但在那些枯树的后面,就是妖境。

还没有走出那些塔楼的视野范围,印塔已经举起一只戴着钢手套的拳头,示意队伍停在一根岩石立柱前面。一根界柱,标志出了夏纳和曾经的马吉尔边界。“请原谅,两仪师沐瑞。请原谅,大将。请原谅,建造者。爱格马爵士命令我不能继续向前了。”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快活,更好像是他对于自己的整个人生都不太满意。

“这正是我们的计划,爱格马领主和我的。”沐瑞说。

印塔闷哼了一声:“请原谅,两仪师,”他为自己的失态而道歉,但态度显得很不真诚。“护送你到这里来意味着我们也许无法在战斗结束前赶到隘口了,我被剥夺了在隘口战斗的机会,而我又被命令不得越过界柱一步,就好像我以前从没有进入过妖境似的。我的领主也不告诉我为什么。”在钢栅护面后面,他的眼睛向两仪师透露出探询的眼神。他在看着三个伊蒙村男孩的时候,神情总是显得很轻蔑,他已经知道他们会和岚一起进入妖境了。

“他完全能取代我的位置。”麦特对兰德嘀咕着。岚严厉地看了他们一眼。麦特低垂下目光,脸也变红了。

“我们每个人在因缘中有各自的位置,印塔。”沐瑞坚定地说,“从这里开始,我们只能单独前进了。”

印塔鞠躬的动作比他的盔甲更僵硬。“如你所愿,两仪师,现在我必须离开你了,希望我的马还能及时将我带到塔文隘口。至少我……被允许在那里对付兽魔人。”

“你真的这么渴望和兽魔人打仗?”奈妮薇问。

印塔困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瞥了岚一眼,仿佛护法应该向她解释。“这是我该做的事情,女士,”他缓缓地说,“这是我存身的道理。”他向岚举起戴铁手套的手,张开手掌,“苏拉维·尼怒·曼施马·泰施特,大将。和平眷顾你的剑。”说完,他便掉转马头,带着他的旗手和百人队向东方驰去。他们的速度已经是带甲战马长途奔驰所能达到的极限。

“这是多么奇怪的说法。”艾雯说,“为什么他们总是说‘和平’?”

“当你只有在梦中才能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岚催赶曼塔向前跑去,“那么它对你而言就不只是一个祝福了。”

兰德跟随护法走过界柱。他回过头,看见印塔率领的战士消失在一片枯树林后面。很快地,那根界柱也消失了,连高塔也逐渐隐没在树林后面。很快地,他们周围再没有了别人。他们在遮天蔽日的干枯树林中一直向北奔驰。兰德陷入了沉默,就连麦特也没有再说话。

同样在这个早晨,法达拉城门大开,爱格马领主像士兵一样披挂重甲,向东方仍然只有一线红色的朝阳纵马而去,紧跟在他身后的是高举黑鹰旗和三狐狸旗的旗手。排成四列纵队的战士如同钢铁巨蛇,在雄壮的鼓声中蜿蜒前行。队尾还没有离开法达拉城堡,爱格马率领的队头已经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街道上没有欢呼声鼓舞他们前进,伴随他们的只有鼓声和旗帜扬起的猎猎风声。所有战士的眼睛都望着正在升起的朝阳。在东方,他们会和其他钢铁巨蛇会合——夏纳国王艾沙和他的儿子率领的法莫兰军;守护东方军,监视世界之脊的安科代军;莫斯夏尔军;法西恩军;卡隆坎军和所有来自夏纳其他城堡的军队。无论规模大小,所有这些军队将合成一股钢铁的洪流,一直向北奔赴塔文隘口。

另一队人马也在同时出发了,他们从国王门离开,目的地是法莫兰。这群人赶着大车和马车,骑马或者徒步,将他们的孩子放在家畜的背上。面容像晨光中的阴影一样沉郁,对家乡的思恋拖慢了他们的脚步,而即将到来的灾祸又在催促他们尽快离开。所以他们有时只是缓慢地前行,当察觉自己落后的时候,又会急忙向前奔跑,跑了一段,便又开始拖着脚步。几个人在城外停下来,看着威武的军队走进树林,他们的眼睛里又闪烁起希望的光彩。他们都开始轻声祈祷,为了战士们,为了他们自己,然后他们又转向南方,继续他们的跋涉。

留在城中的只有很少的一些士兵和一些非常老的人。他们的妻子已经去世,他们的孩子也都长大成人,现在正向南方逃难。无论塔文隘口的战局如何,法达拉绝不会未经抵抗就陷落。

最小的一支队伍从马吉尔门离开,这支队伍举着灰枭旗,但引领队伍前往北方的是沐瑞。这是最重要的部队,也是最势单力孤的部队。

他们通过界柱至少已经有一个小时了,但周围的情况仍然没有任何改变。护法一直在以马匹能够承受的极限速度前进,兰德却怀疑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妖境。这里的山丘比夏纳的高了一些,但灰色的土地和枯黄的植被和夏纳没有区别。兰德感觉暖和了一些,他将斗篷除下,放在马鞍上。

“这是我今年遇到的最好的天气。”艾雯说着,也脱下了斗篷。

奈妮薇摇摇头,她听着风,紧皱起双眉:“这里的感觉不对。”

兰德点了一下头。他也能感觉到,但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样的感觉。这是他今年在户外感觉到的第一阵暖意,但这是不对的,不仅仅是因为这么靠北的地方不应该这样暖和。一定是因为妖境,但这里又看不出任何异样的地方。

太阳升得更高了,虽然空中没有云,但那样一颗红球不可能释放出这样的热量。又过了一会儿,兰德解开了外衣的扣子,汗水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

这么做的不只是兰德。麦特已经脱下了外衣,嵌红宝石的黄金匕首被露了出来。他用围巾擦了擦汗,眨眨眼,又将那块围巾系回到紧挨眼睛上方的额头上。奈妮薇和艾雯用手搧着凉风,样子都很憔悴。罗亚尔解开了高领的束腰外衣和衬衫,露出了胸前柔软的胸毛,为此他向队伍中的女性们连连道歉。

“请一定原谅我,商台聚落在高山之中,那里很凉爽。”他的宽鼻翼翕动着,吸取着愈来愈暖的空气。“我不喜欢这种热和潮湿。”

兰德意识到,这里的确很潮湿,那种感觉就像是两河夏天时沼泽地的深处。那片泥沼地不停地冒着气泡,就好像将一片羊毛毯子盖在沸腾的热水上。这里没有湿地,只有屈指可数的一点水塘和溪流,也完全无法和水林中的小河相比,但这里的空气和沼泽地里的空气很像。只有佩林仍然整齐地穿着外衣,呼吸也很顺畅。佩林和护法都是这样。

这里的树枝上出现了一点树叶,就连不是常绿的树上也有。兰德向一根树枝伸出手,却在碰到那些叶片之前停下了,在这些红叶上能看到病态的黄色,还有病斑一样的黑色。

“我告诉过你,不要碰任何东西。”护法的声音相当严厉,他披着变色斗篷,仿佛这里的热度对于他毫无影响,这让他的脸就好像飘浮在半空中一样。“妖境中的花叶也会杀人,会让人残废。这里有一种被叫做小棒的东西,它们的样子和名字完全一样,它们经常会隐伏在树叶最茂密的地方,等待着别的生物碰触它们。它们会咬住碰到它们的生物。它们不会释放毒素,但消化液会将被咬住的肌体消化掉,那时唯一能救你的办法就是砍断被咬的手臂或腿。小棒只有在你碰到它的时候才会咬你,但其他妖境中的东西就不会那样老实了。”

兰德急忙抽回手,虽然没有碰到树叶,但他还是在裤子上将手抹了抹。

“那么我们已经进入妖境了?”佩林问。奇怪的是,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恐惧。

“只是在妖境边缘,”岚语音冰冷地说,曼塔仍然在快速向前行进。他回过头来,“真正的妖境还在前面。妖境中有一些东西是依靠声音捕猎的,有一些可能已经到了如此偏南的地方。有时候,它们会越过末日山脉,它们比小棒要危险很多。如果你们想活下来,就保持安静,不要停留。”他继续快步向前,没有等待他们的响应。

一一地前进。妖境的腐蚀开始变得更加明显,树上的叶子愈来愈多,但都布满了黄色或黑色的污染,还有铅红色的条纹,好像是中毒的血液。每一片叶子和蔓草似乎都肿胀不堪,仿佛碰一下就会爆炸。花朵挂在树枝和草茎上,只是对春天拙劣的模仿——苍白、萎蔫、僵硬。兰德看到它们的时候,觉得它们仿佛正在腐烂。一股股腐败的甜香气涌入他的鼻孔,厚重黏稠,让他感到恶心。当他想用嘴呼吸的时候,他几乎被噎住了。空气黏附在他的舌头上,就好像一块腐臭的肉。马蹄踏在地面上,发出一阵阵黏腻的挤压声。

麦特在马背上俯下身子,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兰德寻觅着虚空,但平静无助于阻挡酸烈的胆汁想要爬进喉咙的感觉。虽然胃已经吐空,但麦特在走过一段路之后又伏低了身子,这次他什么都没有吐出来,但他随后还是会不停地向地面呕吐。艾雯看起来也是恶心欲呕的样子,只是她不停地咽着口水,压制着恶心的感觉。奈妮薇面色惨白,紧咬着牙,双眼紧盯着沐瑞的后背。乡贤不会承认自己身体感觉不好,除非两仪师先承认。不过兰德觉得沐瑞也坚持不了很久了,她的眼神紧绷着,嘴唇白得像纸一样。

在这样湿热的空气里,罗亚尔仍然用一块手绢包住了鼻子和嘴。兰德从巨森灵的眼睛里看到了厌恶与愤慨。“我曾经听说过……”罗亚尔的声音在手绢里面更加显得嗡嗡响。他停下来,清了清喉咙,“呸!这股味道就像是……呸!我曾经听说过,也在书上读到过妖境,但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他打着手势,表明他所指的是周围所有这些气味和病态的植物。“即使是暗帝也不应该对树这么做!呸!”

护法当然还是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至少兰德看不出来。让兰德惊讶的是,佩林也像护法一样镇定,或者,至少不像其他人那样忧心忡忡。那名魁梧的年轻人盯着身旁病态的树林,仿佛是在盯着敌人,或者是敌人的旗帜。他仿佛是不自觉地抚摸着腰间的斧头,同时一直在低声地喃喃自语。那种有些像是咆哮的声音让兰德脖子上的寒毛也不禁竖了起来,即使在日光下,他的眼睛里仍然像是在燃烧着金黄色的火焰。

当血红色的太阳向地平线落下的时候,炎热仍然没有消退。在遥远的北方,能看见耸立的山峰,比迷雾山脉还要高,黑色的高峰直插苍穹。有时候一阵冰冷的风会从那些利齿一样的峰顶上一直吹到他们面前。湿热的空气已经将冷风中的大部分寒气抵消掉了,但那样的风仍然能给他们带来寒冬的感觉。兰德觉得脸上的汗水似乎在一瞬间就变成了冰粒。当那样的风消失时,冰粒又立刻融解了,在他的脸颊上画下重重的痕迹,而返回来的热量比刚才更让人难以忍受。在寒风包裹他们的那一瞬间,恶臭也被卷走了,但兰德宁可不要被这样的风吹。这种冰冷只应该属于坟墓,而被这种风裹挟而来的尘土只可能属于一座刚刚打开的古老坟墓。

“我们在日落之前无法赶到那些山脉,”岚说,“而夜晚行动即使对于单独一名护法也是危险的。”

“有一个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沐瑞说,“那里应该适合我们宿营。”

护法不带表情地看了沐瑞一眼,然后不情愿地点点头,“是的,我们必须觅地宿营,那么就在那个地方好了。”

“上次我找到世界之眼的时候,越过了高山隘口。”沐瑞说,“最好在阳光最亮,也就是正午时分越过末日山脉,那时暗帝在这个世界上的力量是最弱的。”

“世界之眼并不总在同一个地方吗?”艾雯问两仪师。不过回答她的是罗亚尔:

“巨森灵从未在同一个地方找到它两次。绿巨人似乎喜欢前往需要他的地方,不过他总是在那些高山隘口后面。那里已经和往日不同了,现在出没在那里的都是暗帝的造物。”

“我们必须在被发现之前到达那些隘口,”岚说,“明天,我们就会真正进入妖境。”

兰德看着周围的树林。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朵花都是病态的,所有蔓草在生长时便已腐败了,这一切都让他不寒而栗。如果这不是妖境,还有哪里会是?

岚带领众人向西走去。不过他们行进的方向和落日之间还是有一定的角度。护法没有放慢步伐,但他的身姿明显流露出了不情愿。

当他们走上一座山丘的时候,太阳已经变成了树尖上一颗阴沉的红球。护法勒住缰绳。在他们前方,有许多彼此连结的湖泊,水面在夕阳下闪动着暗沉的光,如同被几根丝线串在一起的珠子,这些湖泊环绕着一片被藤蔓覆满的丘陵。当最后一抹阳光扫过那片丘陵的顶端时,兰德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那不是山丘,而是七塔的遗迹。兰德不知道是否还有别人看到了那番景象,毕竟那一抹阳光很快就消逝了。这时护法已经下了马,他的面孔像石头一样缺乏表情。

“我们不能到那些湖边上去吗?”奈妮薇一边问,一边用手绢轻拍着脸颊。“水边一定比这里更凉快一些。”

“光明啊,”麦特说,“我真想把脑袋埋入湖水里,永远都不再出来。”

就在此时,距离他们最近的一片湖水泛起了一阵波澜,暗色的湖水闪动起点点粼光,仿佛一个巨大的形体正在湖面下翻滚。波浪向两侧分开,一根有人体那么粗的尾巴扬了起来,尾巴末端是一根黄蜂刺一样的巨型利针。伸出水面的尾巴至少有三十尺长,上面长满了狂乱舞动的触须,像是巨大的蠕虫,又好像是蜈蚣腿。那根尾巴缓缓地滑进水面,消失了,只留下一片片涟漪,说明它曾经出现过。

兰德闭上嘴,和佩林交换了一个眼神。佩林的眼睛里全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兰德知道自己一定也是一样。如此巨大的生物不可能生存在这样大小的湖中,那些触须也不可能是手臂,这是不可能的。

“多想一想,”麦特低声说,“我觉得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好。”

“我会在这座山丘周围布下守护结界,”沐瑞说,她也已经下了马,“一个强力结界会像蜂蜜吸引苍蝇一样吸引来我们不希望的注意,但如果任何暗帝的造物或者是侍奉暗影的生物靠近到我们一里内,我都会知道。”

“我倒是想要个强力的结界,”麦特一只脚踩着地面,一边说道,“只要能让……能让那东西不碰到我们。”

“哦,安静,麦特。”艾雯不耐烦地说。奈妮薇也在同时问道:“然后让它们在我们早上出发时等着我们?你是个傻瓜,麦特·考索恩。”麦特瞪了那两个女人一眼,但他真的闭上了嘴。

兰德接过贝拉的缰绳时,和佩林对视着笑了一下。如果麦特再抱怨一句她们不应该总是说他,那就几乎和在家乡时完全一样了。但佩林脸上的微笑很快就不见了,在黄昏的微光中,他的眼睛的确是在闪烁着,仿佛里面有金色的光在跃动。兰德也抿紧了嘴,一切不可能再像家乡那样了。

兰德、麦特和佩林帮助岚卸下马鞍,系好马匹,其他人则开始准备宿营。罗亚尔一边为护法的小炉子生火,一边嘟囔着,但他粗大的手指非常灵巧。艾雯哼着歌,用水囊里的水灌满茶壶。兰德已经不再奇怪为什么护法要坚持带上这么多水囊了。

将大红的鞍子和其他马鞍排在一起之后,兰德从鞍尾解下鞍囊和毯子。但一阵恐惧的感觉让他停止了动作。巨森灵和女人们都不见了。小油炉和驮马背上取下的柳条筐也消失了,山顶上除了夜晚的黑影之外,一无所有。

他用一只麻木的手去按剑柄。这时他依稀听到了麦特的咒骂声。佩林已经拔出了斧头,正来回转着头,寻找危险所在。

“牧羊人。”岚嘟囔了一声。护法安闲地走过山顶,当他迈出第三步的时候,他也消失了。

兰德、麦特和佩林都瞪大了眼睛彼此看着,然后他们全都向护法消失的地方跑去,跑到半途中,兰德突然停下了。麦特撞在他的背上,让他又向前迈了一步。艾雯正将茶壶在小炉子上放稳,她抬起头看着他们。奈妮薇将第二盏点亮的油灯罩好。他们全都在。沐瑞和岚都盘腿坐在地上,岚用一只手肘撑着身子。罗亚尔正从行李中拿出一本书。

兰德小心地向身后望去。背后的山坡仍然和原先一样,被阴影笼罩的树林,正在沉入黑暗中的湖泊。兰德不敢向后退,他害怕这一次也许他们真的会消失,而他再也找不到他们。佩林迈着缓慢的步子从兰德身旁绕过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沐瑞注意到三个目瞪口呆的男孩。佩林显得有些羞窘,他将斧头悄悄插回到宽大的腰带上,仿佛这么做就不会有人看见他一样。沐瑞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这很简单,”她说道,“只是一个弯曲。这样的话,任何望向这个地方的人视线都会绕过我们。今晚不能让这里的生物发现我们的光亮,夜晚的妖境不是一个可以放心逗留的地方。”

“两仪师沐瑞说我也能做到这样,”艾雯的眼睛闪闪发亮,“她说我现在已经能控制足够的至上力了。”

“但要在接受训练后才行,孩子,”沐瑞告诫她说,“对于未经训练的人,即使是最简单的至上力操作方法也是危险的,对于她本人和周围的人都是危险的。”佩林哼了一声,艾雯显出不安的神情,这让兰德怀疑艾雯是不是已经私下试过她的能力了。

奈妮薇安置好油灯,两盏灯和小油炉释放出明亮的光线。奈妮薇谨慎地说:“艾雯,当你前往塔瓦隆的时候,或许我也会和你一起去。”奇怪的是,她带着挑战的神情看着沐瑞。“在陌生人群中能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这对艾雯有好处,她需要有两仪师以外的人向她提供建议。”

“这样最好,乡贤。”沐瑞简单地答道。

艾雯笑着拍了拍手:“哦,这太好了。还有你,兰德,你也会来,对不对?”正隔着火炉面对艾雯坐下的兰德一下子停住了,然后他缓缓地坐了下去。艾雯的眼睛从没有这样大,这样明亮过,兰德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会迷失在那双秀目里。艾雯的脸颊上浮起两朵红云,她轻轻笑了一声:“佩林,麦特,你们两个会来吗?我们会在一起的。”麦特含混地哼了一声。佩林只是耸耸肩。但艾雯将他们的反应都当作是默认了:“你看,兰德,我们会在一起的。”

光明啊,任何男人都会沉没在那双眼睛里,并且会非常高兴这么做。兰德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喉咙:“塔瓦隆也有羊吗?我只会牧羊和种植烟草。”

“我相信,”沐瑞说,“我能在塔瓦隆为你们找到事情做,为你们所有人。也许不是牧羊,但一定是你们会感兴趣的事。”

“好啊,”艾雯用大局已定的口气说,“我就知道,当我成为两仪师的时候,我会让你当我的护法。你会喜欢当一名护法的,对不对?我的护法?”她的语气很笃定,但兰德看到了她眼中的询问。艾雯想要一个答案,她需要答案。

“我很想当你的护法。”兰德说。她不属于你,你也不属于她。为什么明要告诉我这个?

黑暗沉重地压迫着大地。所有人都累了,罗亚尔是第一个躺下准备睡觉的人,其他人也没有再坐多久。没有人用毯子,只是枕了个枕头就睡了。沐瑞在灯油中加了些什么,消除了山丘顶的腐臭气味,但炎热是无法消除的。月亮投下摇曳的、水一样的光辉,但这里仍然像正午时分一样热。

兰德发现想要睡着是不可能的,即使两仪师就在距离他不到一幅的地方,厚重的空气压得他闭不上眼。罗亚尔轻微的鼾声完全压倒了佩林的鼾声,但它们仍然挡不住倦意俘虏其他人。护法仍然醒着,坐在距离兰德不远的地方,佩剑横放在膝头,双眼望着黑夜。让兰德惊讶的是,奈妮薇也醒着。

乡贤一直静静地看着岚,然后她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当岚轻声道着谢,伸手接过茶杯的时候,奈妮薇并没有立刻放手。“我就知道你应该是一位国王。”她低声说道,她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护法的脸,但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岚也同样专注地看着她。兰德觉得,护法的脸真的变温柔了。“我不是国王,奈妮薇,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只有名字,却连最小的一片田地也不拥有的人。”

奈妮薇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有些女人并不要求田地,也不要黄金,只要那个男人。”

“而只能给予她这么一点的男人对于她来说并不值得。你是个好女孩,像朝阳一样美丽,像战士一样坚强。你是一头雌狮,乡贤。”

“乡贤很少会结婚。”奈妮薇停下来,深吸一口气,“但如果我去塔瓦隆,也许我就不会是乡贤了。”

“两仪师像乡贤一样极少结婚,很少有男人能和如此强大的妻子相处。不管她们是否愿意,男人会被她们的光辉彻底遮蔽。”

“有的男人就足够强,我便认识这样一个男人。”奈妮薇的眼睛清楚地表明她的心意。

“我只有一把剑,和一场我无法取胜的战争。而且我永远无法停止战斗。”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在乎这些。光明啊,你已经让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你要如此羞辱我,让我主动向你要求吗?”

“我永远不会羞辱你。”温柔的声音充满了关切,在兰德的耳朵里听起来却很奇怪,而奈妮薇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我会恨那个你选择的男人,因为他不是我。但还是爱他吧,如果他能让你微笑。没有女人应该接受一件寡妇的黑袍作为聘礼,你是最不应该的。”岚将一口未动的茶杯放在地上,站起身,“我必须去检查一下马匹。”

岚离开以后,奈妮薇仍然跪在那里。

不管有没有睡着,兰德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乡贤不会喜欢被别人发现她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