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决定和幻景

两仪师显然知道罗亚尔为什么会这样说,她没有再说话。罗亚尔望着地板,用粗大的手指揉搓着鼻头,似乎很为刚才的失礼感到抱歉。一时间,房间里没有人想要说话。

“为什么?”最后兰德问道,“为什么我们会死?道是什么?”

罗亚尔瞥了沐瑞一眼,沐瑞已经转身坐在壁炉前的一张椅子里。那只小猫伸了个懒腰,用爪子搔了搔壁炉,然后懒洋洋地走到沐瑞脚旁,将头靠在她的脚踝上。沐瑞用一根手指搔了搔它的耳朵,那只猫喵喵地叫起来,却和两仪师平静的声音形成了一种特别的应和。“这是你学到的知识,罗亚尔。但道对现在的我们而言是唯一安全的道路,唯一能够让我们暂时抢在暗帝之前的途径。当然决定权在你。”

沐瑞的话只是让巨森灵显得更加紧张,他笨拙地在椅子上挪动一下身子,才又说道,“在疯狂之年代,当世界仍然破烂不堪的时候,大地发生剧变,人类如同尘埃随风飘散,巨森灵也被赶出聚落,失散于世界各处,经历了放逐和飘零岁月,直到思乡之情被刻入我们的心灵。”他又瞥了沐瑞一眼,两道长眉垂了下来。“我会尽量简短一些的,但这不是一件能够用几句话就说清楚的事。我还必须说说其他一些事,关于仅有的一些在世界破碎的时候仍然坚守在聚落里的巨森灵,还有那些两仪师……”现在他的视线完全避开了沐瑞,“那些在疯狂中摧毁世界,也摧毁了自己的男性两仪师。许多男性两仪师在聚落中得到庇护,因此而避免了陷入疯狂。聚落为他们完全隔绝了暗帝的污染,但也阻断了他们和真源的联系。他们不只是无法使用至上力,碰触真源,甚至完全无法感觉到真源的存在。到最后,他们都无法承受这种隔绝之苦,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聚落,希望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之后,那种污染已经消失了,但污染并未消失。”

“在塔瓦隆,”沐瑞低声说,“有人说巨森灵的庇护所延长了世界崩毁的时间,加剧了那场灾难。也有人说,如果让所有男人同时发疯,这个世界将不会再有任何遗存。我属于蓝宗,罗亚尔,和红宗不一样,我们持第二种观点,庇护所挽救了许多可以被挽救的。请继续。”

罗亚尔感激地点点头。兰德意识到,巨森灵因为两仪师的话而放松了下来。

“就像我说的那样,”巨森灵继续说道,“那些男性两仪师走出了聚落,但在他们离开之前,他们送给巨森灵一件礼物,为了感谢我们的庇护。那就是道。走进一座道门,步行一天,就能从数百里外的另一座道门走出来。时间和距离在道中与正常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不同的路径、不同的桥梁,通往不同的地方。要用多长时间到达目的地,取决于你选择哪条路径。那是一件非凡的礼物,使用它愈久,就愈能感到它的神奇。道并不属于我们所见到的这个世界,也许它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在世界崩毁后的日子里,人类像野兽一样相互厮杀,巨森灵们借助道,不需要穿越危险的世界,就能到达另一个聚落,而且在道里也没有任何世界崩毁的剧变。两个聚落之间的世界也许已经裂开成深谷,或者是抬起为高山,但他们之间的道没有任何改变。”

“当最后一批两仪师离开聚落的时候,他们给了长老们一把钥匙,一件具有魔法的宝物。我们能用它让道成长。以某种方式来看,道和道门是有生命的,我不明白这种生命的本源,巨森灵并不掌握这种知识。我被告知,就连两仪师也将这种知识遗忘了。许多年后,我们的放逐终于结束了,那些从两仪师那里接受这份礼物的巨森灵找到了一个聚落,从飘零中回归的巨森灵居住在那里。于是他们让道生长,连接到这个聚落。经过放逐的巨森灵学会了石工,于是我们为人类建造了许多城市,并将树林种植在城市旁边,以安慰在那里工作的巨森灵,让思乡之情不至于压垮他们。我们也让道生长到了树林那里,有树林的地方,就会有一座道门,在玛法·戴达兰也是一样。但那座城市在兽魔人战争期间被夷为平地,再没有任何一块石头立在那里,树林也被砍伐,在兽魔人的火焰中被烧光了。”很显然,罗亚尔认为焚烧树林是比夷毁城市更重的罪行。

“道门是不可能被摧毁的,”沐瑞说,“人类也是一样。在法达拉还有人类据守,只不过那里已经没有了巨森灵建筑的大城。道门也还在那里。”

“他们怎么能建成道?”艾雯问。她疑惑地看着沐瑞和罗亚尔:“那些男性两仪师,如果他们在聚落里不能使用至上力,他们又怎么能建成道?况且他们的那一部分至上力是被污染的。不过我对两仪师能做什么所知不多,也许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

罗亚尔解释说:“每个聚落的道门都在它的边界之外。你的问题并不愚蠢,你已经发现了我们不敢在道中穿行的原因。在我出生以前,就没有巨森灵再使用过道了。所有聚落的所有长老们共同制定了法令,任何生灵都不得使用道,无论是人类还是巨森灵。”

“道是男人使用被暗帝污染的至上力建成的。大约在一千年以前,被你们人类称为‘百年战争’的战乱爆发时,道开始变了,一开始,变化非常缓慢,完全没有被注意到。道变得幽暗阴冷,黑暗沿着桥向四处扩散,一些走进去的巨森灵再没有出来过,旅行者报告说有某种东西在黑暗中监视他们。失踪的巨森灵愈来愈多,一些巨森灵走出来,却已经疯了,只是号叫着霾辛·蜃——黑风。两仪师治疗者能让他们的情况有所好转,但即使如此,他们再也无法恢复成正常的样子。他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但黑暗似乎已经渗透他们的骨髓,他们再不会笑,而且极为害怕风的声音。”

片刻之间,除了小猫还在沐瑞的椅子旁轻轻地叫着,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壁炉里爆出了一点火星。奈妮薇突然在这时气愤地喊道:“你想让我们跟你去那里?你一定是疯了!”

“那你要选择什么?”沐瑞平静地问,“白袍众在城内,兽魔人在城外,而我的存在对于暗帝的造物总有一些抵御能力。”

奈妮薇恼恨地叹了口气,坐回到椅子里。

“你还没有向我解释,”罗亚尔说道,“为什么我应该违反长老们的法令,我并不想进入道。人类铺设的道路虽然不算很平坦,但自从我离开商台聚落以来,一直也走得很好。”

“无论人类、巨森灵,还是其他任何生灵,我们正在和暗帝作战,”沐瑞说,“这个世界的大部分还不知道这一点。还有许多人只是经历了一些小冲突,却以为那就是重要的战役。在这个世界仍然拒绝相信事实的时候,暗帝可能已经到达了胜利的边缘,世界之眼的能量足以解开他的封印。如果暗帝找到方法让世界之眼为他所用……”

兰德希望能把这个房间的灯点亮。黑夜正在吞没凯姆林,壁炉中的火焰提供不了足够的亮光,他不想让这个房间被笼罩在黑影里。

“我们能做什么?”麦特突然说道,“为什么我们如此重要?为什么我们必须去妖境?那是妖境!”

沐瑞并没有抬高声音,但她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无法抵抗。她在壁炉前的椅子仿佛变成了王座,就连摩格丝与她相比,也变得黯然无光。“我们能做一件事,我们可以尝试。看起来仿佛只是偶然,却有可能是因缘已经安排的定数。三条线在这里汇聚,每一条都给出一个警告——世界之眼。这不可能是偶然,这是因缘的安排。你们三个没有选择,你们已经被因缘选择了。你们在这里,在危险已被知晓的地方。你们可以袖手旁观,尽管这样将导致世界的末日。逃跑、躲藏,这些无法将你们从因缘的编织中解救出来。或者你们可以尝试,你们可以前往世界之眼。三个时轴,三个命网的核心,到达危机的关键点,让因缘围绕你们编织,你们也许能从暗影中拯救这个世界。选择的权力在你们,我不能强迫你们行动。”

“我会去的。”兰德说,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坚决一些,但无论他如何努力地寻找虚空,纷乱的思绪一直在他的脑海里闪动。谭姆、他们农场上的家、草原上的羊群,那曾经是一段多么美好的生活。他从没有真正地再奢望过什么。听到佩林和麦特做出了同样的承诺,兰德感到一阵安心——小小的安心。他们听起来像他一样紧张。

“我想,我和艾雯也没有别的选择。”奈妮薇说。

沐瑞点点头:“你们也是因缘的一部分,也许你们不是时轴,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你们的影响极为强大,我在巴尔伦就知道了这一点。毫无疑问,隐妖和巴尔阿煞蒙也在那时就知道了,但你们像那些男孩一样可以选择。你们可以留在这里,当我们离开的时候,你们就可以前往塔瓦隆了。”

“留下来?!”艾雯喊道,“让你们去承受危险,我们却要藏起来?我不会这么做的!”她看到两仪师的眼睛,稍稍克制了一下,但决心并没有从她的声音中消失。“我不会这么做的。”她顽固地嘟囔着。

“我想,我们两个都要和你们一起行动了。”艾雯的反应似乎让奈妮薇有些无可奈何。她又说道:“你仍然需要我的草药,两仪师,除非你突然获得了某种我不知道的能力。”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兰德不明白的挑战,但沐瑞只是点点头,就转向了巨森灵。

“那么,罗亚尔,阿伦特之子,海兰之孙?”

罗亚尔两次张了张嘴,他的茸毛耳朵抖动着,又过了良久,他才说道:“是的,嗯。绿巨人,世界之眼。书中有对他们的记述,但我相信,巨森灵并没有真正见过他们。哦,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想……但一定要从道中走吗?”沐瑞点点头。巨森灵的长眉毛低垂了下来,眉梢一直扫到脸颊上。“那么,好吧!我想,我必须为你们带路。哈曼长老会说,这都是我鲁莽行事的报应。”

“那么,我们都已经做出了选择,”沐瑞说,“现在,我们必须决定该怎样行动了。”

他们一直计划到夜里很晚的时候,大部分计划都是沐瑞做的,罗亚尔提供关于道的信息,但沐瑞一直在询问并听取所有人的建议。当天色全黑的时候,岚回来了,护法仍然以那种悠闲的态度参与了讨论。奈妮薇列出需要携带的物品表,尽管她一直在自顾自地低声嘀咕着,但握住钢笔的手稳定地写下一行行清晰的文字。

兰德希望自己能像乡贤一样全心投入到实际事务中来,但他只能焦躁地来回踱步,仿佛体内有无穷的能量要爆发。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出决定,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做出的决定,但这并不能让他喜欢它。妖境。煞妖谷就在妖境里,在废地之外的某个地方。

兰德能看到麦特眼中闪烁着同样的担忧,同样的恐惧。麦特仍然坐在椅子里,双手紧握,指节都泛白了。兰德知道,如果他放开双手,就一定会去握住那把煞达罗苟斯的匕首。

佩林的表情中没有任何忧色,实际上,他显得比担忧更糟糕——他的脸上只有疲倦和无奈。佩林看起来仿佛是曾经和某种东西抗争过,直到最后他无法继续挣扎下去,只能等待着那东西给他带来的结局。但有时候,他……

“我们要做我们必须做的事,兰德。”佩林忽然说道,“妖境……”片刻之间,那双黄眼睛闪烁出期待的光彩,让他疲倦的面孔似乎也在放光,仿佛有另一种生命在这名魁梧的铁匠学徒身上焕发出来。“妖境是很好的狩猎场。”他悄声说道,然后又猛地颤栗起来,仿佛他这时才听到自己说的话,而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无奈的神情。

兰德将艾雯拉到壁炉旁,以免在桌边拟定计划的众人听到他们说话。“艾雯,我……”她的眼睛就像是两泓池水,让兰德深陷其中,让他不得不停下来,吞了口口水。“暗帝找的是我,艾雯。是我、麦特,还有佩林。我不在乎两仪师沐瑞说了什么。等到早晨,你和奈妮薇就能回家去了,或者去塔瓦隆,或者是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没有人会阻拦你,兽魔人、隐妖,它们不会找上你,只要你不和我们在一起。回家去吧,艾雯,或者去塔瓦隆,但一定不要和我们在一起。”

兰德等待着艾雯说她同样有权力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说兰德没有权力命令她该做什么。让兰德惊讶的是,艾雯只是一边微笑,一边抚摸着他的脸颊。

“谢谢你,兰德。”她轻声说道。兰德眨眨眼,想要说话,但艾雯继续说了下去。“但你知道我不能。在巴尔伦,两仪师沐瑞告诉了我们明所见到的。你应该告诉我明是谁。我还以为……嗯,明说我也是这其中的一部分,还有奈妮薇。也许我不是时轴,”她说到这个词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但因缘也让我必须去世界之眼那里。无论你要面对什么事,我也要去面对。”

“但,艾雯……”

“谁是伊兰?”

片刻之间,兰德只是愣愣地盯着艾雯,然后向她说出了简单的事实,“她是要继承安多王座的王女。”

艾雯的眼睛里仿佛要冒出火焰,“如果你不能正经一点,兰德·亚瑟,我就不想和你说话了。”

兰德难以置信地看着艾雯挺直了背走到桌边沐瑞的身旁,手肘撑在桌上,倾听护法的发言。我需要和佩林谈谈,兰德心想,他知道该如何对付女人。

吉尔师傅进来过几次,第一次是点亮图书室的灯烛;然后他亲自送来了食物;接着又进来一次,报告在外面发生的事情。白袍众正在街上从两个方向监视这家旅店。在内城的城门处发生了一场暴乱。女王卫兵同时逮捕了戴白色标志的人和戴红色标志的人。有人想要在旅店门前画龙牙,结果被蓝格威踹了出去。

看到罗亚尔和这些人一同讨论问题,旅店老板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好奇的神色。他回答了沐瑞的几个问题,但并没有试图探询他们的计划。每一次走进图书室的时候,他都会先敲门,等待岚把门打开,就好像这里并不是他的旅店、他的图书室一样。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沐瑞给了他一张由奈妮薇的整洁字体写成的清单。

“这么晚还要弄到这些东西,有些困难,”旅店老板一边逐行审视清单的内容,一边摇头,“但我会安排妥当的。”

沐瑞又在清单上放了一只发出轻微叮当声的软皮小袋子。“很好,请一定要在拂晓之前叫醒我们,那时监视我们的人警觉性会降到最低。”

“他们到最后只是会盯着一个空盒子,两仪师。”吉尔师傅笑着说。

兰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拖着脚步走进浴室。当他一只手拿着亚麻布,另一只手拿着黄色的大肥皂清洗身体的时候,他的视线飘到了麦特澡盆边的凳子上。煞达罗苟斯匕首的黄金鞘从麦特折叠整齐的外衣下面露出了一点。岚也在不时瞥着那把匕首。兰德怀疑那把匕首是否像沐瑞所说的那样,已经安全了。

“你认为我爸爸会不会相信这些?”麦特一边用长柄刷子刷着背,一边笑着说道,“拯救世界?我?我的妹妹们肯定会哭笑不得。”

他还是那个麦特。兰德希望他能忘掉那把匕首。

当兰德和麦特回到自己阁楼上的房间时,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了,星星被乌云遮住。这一次,麦特终于脱下了衣服才躺到床上,但他仿佛是不经意地将匕首塞到了枕头下面。兰德吹熄了蜡烛,爬到自己的床上,他能感觉到另一张床上的异常,不是来自麦特,而是来自麦特的枕头下。当兰德睡着的时候,仍然在为此而担忧。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个梦,一个不是梦的梦。他站在地上,盯着那扇木门,乌黑的门板上尽是裂缝和坑洼,空气阴冷潮湿,充斥着腐朽的气味。远处传来滴水声,顺着岩石走廊发出阵阵回声。

否认他,否认这一切,他的力量就会削弱。

他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去想王后之祝福旅店,想他的床,想自己睡在床上。他睁开眼睛,那扇门却仍然在面前。走廊里的回声和他的心跳发生共鸣,仿佛他的脉搏在为他计算时间。他寻觅火焰和虚空,就像谭姆教他的那样,寻觅内在的平静。但身边的一切仍然没有变化,缓缓地,他打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一切和兰德记忆中的一样,全都仿佛是在活的岩石上摇曳的幻影。高大的拱窗通向没有栏杆的阳台,在那外面,一层层云团如同河流一般湍急奔涌。那些黑色的金属灯放射出无法直视的强光,虽然是黑色的金属,却闪烁着银子般的光泽。壁炉中有火焰在咆哮,却没有任何热气,砌成壁炉的每一块石头依稀却又像一张张痛苦扭曲的脸。

一切几乎都和原先的梦境一样,只有一点不同。在抛光的桌面上,立着三座小雕像,那是三个粗糙的、没有五官的男人,就像三个用黏土匆匆捏出来的泥偶。在一个雕像旁边站着一匹狼,狼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和人形雕像的粗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另一个雕像握着一把小匕首,匕首握柄的末端闪烁着一点红光。第三个雕像握着一柄剑,兰德颈后的毛发竖了起来,他走到雕像近前仔细观看,那柄小剑上面果然镌刻着苍鹭徽记。

兰德慌乱地抬起头。他看到房间里唯一的一面镜子就挂在自己的正对面。镜子里他的倒影依旧是模糊的,但已经不像上次那样难以辨识了,他几乎能看清楚倒影中自己脸上的一些细节,而他也差不多能确认镜子中的另一个倒影是谁。

“你已经躲避我太久了。”

他猛地转过身,冷冽的空气刺痛了他的喉咙。本来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里,巴尔阿煞蒙已经站在了窗前。在他说话的时候,火舌从他的眼眶和口中喷涌出来。

“太久了,但不会更久了。”

“我否认你,”兰德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否认你有任何力量影响我,我否认你的存在。”

巴尔阿煞蒙笑了,那更像是烈火翻滚的轰轰声:“你以为这很容易?当然,你一直都是这样以为的。每次我们这样面对时,你都以为你可以否认我。”

“什么意思?每一次?我否认你!”

“你一直都是这样,从一开始就是,我们之间的这种冲突已经发生过无数次。每一次你的面貌和名字都有所不同,但每一次都是你。”

“我否认你。”他的声音已经变成了绝望的耳语。

“每一次你都用你那微不足道的力量反抗我,每一次,你最后都会知道我们之间谁才是主人。一个纪元又一个纪元,你向我跪拜,或者在希望自己还有力气跪拜的时候就已经死去。可怜的傻瓜,你从来也没能赢过我。”

“说谎!”兰德喊道,“谎言之父,如果你不能做得更好一些,那你就只能是愚蠢之父。人们在上一个纪元,在传说纪元找到了你,又将你赶回你应该去的地方。”

巴尔阿煞蒙又笑了,那是一阵阵充满嘲讽意味的隆隆声,直到兰德只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他强迫自己的双手留在身侧。兰德努力要建立起虚空,但当那笑声最后停止的时候,他的双手只是在身侧不停地颤抖。

“你这条蛆虫,你什么都不知道。无知的蛆虫只会躲在岩石下面,直到被岩石压得粉碎。从创世的那一刻开始,这场战争就在进行着。人类以为这是一场新的战争,只不过是他们刚刚重新看到了它而已。而现在,改变已经如风暴袭来,改变。这一次,不会再有反复。那些想要支持你的、妄自尊大的两仪师们,我会用链条拴住她们,让她们赤身裸体地为我做苦力,将她们的灵魂塞进末日深渊里面,让她们永远在那里号叫。而对于那些已经在侍奉我的两仪师,她们将站立在仅次于我的位置上,你可以选择和她们站在一起,让世界匍匐在你脚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个机会,你甚至能位于她们之上,拥有仅次于我的权能和威势。你曾经做过这样的选择,那时你也才能活得足够长久,明白自己获得了怎样的权力。”

否认他!兰德拼命坚持着,“没有两仪师侍奉你。还是谎言!”

“这就是她们告诉你的?两千年以前,我带着我的兽魔人横行世界,即使在两仪师之中,也有知道绝望的人,知道这个世界不可能抵抗撒丹。两千年里,黑宗一直潜伏在两仪师之中,藏在看不见的阴影里,也许就是她们声称要帮助你。”

兰德摇摇头,竭力想要摆脱从心底涌起的怀疑,所有对于沐瑞的怀疑,怀疑她为什么要一直在他身边,怀疑她对他到底有怎样的计划。“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喊道。否认他!光明帮助我否认他!

“跪下!”巴尔阿煞蒙指着他脚前的地板,“跪下,承认我是你的主人!你终究要跪下,或者成为我的造物,或者死。”

巴尔阿煞蒙说出的最后一个词在房间里回荡,回声交叠起来,愈来愈巨大,兰德不由得将手臂挡在面前,仿佛自己正遭受攻击。他蹒跚着向后退去,重重地撞在桌子上。他大声叫喊,想要压倒撞击他耳膜的轰鸣。“不——!”

他一边高喊着,一边转过身,将桌上的雕像扫到地板上。有什么刺到了他的手,但他没有去理会,他将那些泥偶踩成了没有形状的土饼。但当他的喊叫停下来的时候,回音却仍然在震响,而且愈来愈强。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这个声音如同漩涡一样将他卷入其中,撕碎了他的虚空,他的眼前逐渐变暗,视野愈来愈窄,只剩下了巴尔阿煞蒙——剩下他的一只手——一根手指——什么都没有了。那声音裹挟着他,让他掉进一片黑暗,直至死寂。

身体撞击地板的声音惊醒了兰德,他仍然在拼命要挣脱那片黑暗。房间里很黑,但已不再是那样的黑暗,他竭力将精神集中在一点火苗上,将恐惧排除在外,但虚空的平静在躲避他,他的四肢在不停地颤栗。他只是坚持着那一朵火苗,直到血液不再撞击耳膜。

麦特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在睡梦中呻吟着:“……否认你,否认你,否认……”随后他的声音又变成了不可辨识的呻吟。

兰德伸手要将他摇醒。他一碰到麦特,麦特已经坐起身,一边仍然发出窒息一般的呻吟。片刻之间,麦特只是狂乱地盯着四周,然后他颤抖着长吸了一口气,将脸埋进了手掌。突然,他转过身,在枕头底下摸索着,用双手抓出那把嵌红宝石的匕首,把它抱在胸前。他转过头看着兰德,面孔藏在阴影里,“他回来了,兰德。”

“我知道。”

麦特点点头:“那里有三个雕像……”

“我也看到了。”

“他知道我是谁,兰德,我捡起了那个拿匕首的雕像。那时他说:‘那么,那就是你了’。当我再去看的时候,那个雕像已经有了我的脸。我的脸,兰德!那看起来就是活的,感觉上也是活的。光明拯救我,我能感觉到我自己的手正在握着我,就好像我是那个雕像。”

兰德沉默了一会儿:“你必须努力否认他,麦特。”

“我做了,他只是在笑。他一直在说什么永恒的战争,还说我和他以前已经有过上千次的对抗。还有……光明啊,兰德,暗帝认识我。”

“他对我说了同样的话,但我不相信他。”兰德缓缓地说,“我相信他并不知道我们之中的谁……”我们之中的谁?会怎么样?

当兰德站起身的时候,疼痛从手掌上传来。兰德走到桌旁,试了三次才将蜡烛点燃。然后他摊开手掌,在他的手心扎着一根粗大的黑色木刺,木刺的一侧平滑光亮,被打磨得很薄。兰德盯着它,一下子停止了呼吸。接着,他突然连续不停地喘着大气,慌张地摸索着,要将这根木刺拔出来。

“出什么事了?”麦特问。

“没什么。”

他终于捏紧木刺,用力将它拔了出来,随着一声痛哼,他丢掉了木刺,但呻吟声塞在了他的喉咙里。那根木刺一离开他的手指就消失了。他在脸盆中倒满水,因为双手颤抖,许多水都被洒在了盆外。他将双手伸进脸盆里,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按压手心的伤口,直到挤出来更多的血,然后他再把那些血洗掉。想到那根木刺可能在伤口里留下任何一点碎屑,都令他颤栗不已。

“光明啊,”麦特说,“他也让我觉得肮脏。”他仍然躺在床上,双手握着那把匕首。

“是的,”兰德说,“肮脏。”他从盥洗架上拉下一条毛巾,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兰德被吓了一跳。敲门声停顿一下,又响了起来。“谁?”他问道。

沐瑞推开门,“你们已经醒了,很好,快穿上衣服,下楼来。我们必须在第一道曙光出现之前离开。”

“现在?”麦特呻吟了一声,“我们还没有睡上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沐瑞说,“你们已经睡了四个小时,快点,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兰德和麦特困惑地对视了一眼。他能清楚地记得那个梦中的每一秒。而他刚一闭上眼,就已经堕入了那个梦,一切都只有几分钟而已。

兰德和麦特的反应让沐瑞察觉到了什么,她用犀利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问道:“出了什么事?又做梦了?”

“他知道我是谁,”麦特说,“暗帝认得我的脸。”

兰德一声不吭地举起手掌,即使只有一支蜡烛照明,掌心的血迹也清晰可见。

两仪师向兰德迈过一步,抓住他的手,用拇指盖住兰德掌心的伤口。冰冷的感觉一直渗入他的骨髓,让他竭力克制才没有将手掌握起来。沐瑞松开手的时候,那种寒意仍然留在了兰德的手心。

兰德细看自己的掌心,一下子愣住了。抹去残留的一丝血迹,手心上已经没有了任何伤口。兰德缓缓地抬起眼睛,望向两仪师。

“快点,”沐瑞轻声说道,“时间不多了。”

兰德知道,两仪师所说的并不是他们离开所需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