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网的抽紧

兰德觉得自己和洛根、沐瑞一同坐在一张桌子旁。两仪师和伪龙都静静地看着他,仿佛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忽然间,兰德察觉到这个房间的墙壁正在变得模糊,渐渐消退成灰白的样子。兰德心中产生了一种急迫的感觉,一切都在消退、逝去。当他回头看着桌边的时候,沐瑞和洛根消失了,巴尔阿煞蒙坐在那里。兰德的身体因为紧迫感而摇晃着,那种紧迫感在他的脑海里发出一声声重击,声音愈来愈大,逐渐变成了血液在他的耳鼓中一次次剧烈的脉动。

兰德的身体急遽颤抖起来,他猛地坐起身,立刻捂住脑袋,发出一阵呻吟。他摇晃着,觉得脑袋里塞满了疼痛,他的左手在头发里找到一块湿黏的地方。现在他正坐在一片碧绿的草地上,这让他依稀感到了一些困扰,但他仍然头晕得厉害,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在不停地旋转着。现在他只想躺下休息,等到那些东西固定下来再说。

那堵墙!那个女孩的声音!

兰德将一只手按在草地上,稳住身体,随后缓缓地向四周看了一圈。他没办法让自己的动作快起来,否则眼前的事物又要开始旋转了。他应该是在一座花园里,或者就是一片园圃中。在几步以外,一条蜿蜒曲折的石板小路两侧簇拥着鲜花盛开的灌木丛,路旁有白色的石雕长椅,几株枝叶茂盛的大树形成了天然的遮荫伞。他已经掉进了墙里。那个女孩呢?

兰德很快就找到了墙边的那棵大树,它就在他身后。女孩正在从树上爬下来,很快就落在地上,转过身来看着兰德。兰德眨眨眼,又呻吟了一声。这个女孩穿着一件湖蓝色天鹅绒斗篷,肩膀上镶着雪白的毛皮边,掀到背后,一直垂向腰际的兜帽上缀着一串银铃,随着女孩的动作发出悦耳的铃音。一只银丝发环束住了她长长的金红色卷发,精致纤小的银耳环在她的耳垂下面微微晃动,一颗晶莹圆润的深绿色石块被一根银项链缀在她的胸前。她的浅蓝色丝裙被树皮磨脏了几块,但仍然能看出上面细腻入微的刺绣。一条银丝宽腰带束住了她的纤腰,装饰着奶油色缎带的裙摆下面露出两只天鹅绒软鞋的鞋尖。

兰德这辈子只见过两名穿丝绸的女人——沐瑞和那名想要杀死他和麦特的暗黑之友。但他不能想象,有谁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去爬树。这名女子的身份一定非常高贵。她看着兰德的样子让兰德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不过她丝毫不因为有陌生男人跌进她的花园里而感到惊慌,那种镇定自若的神态让兰德想到了奈妮薇,或者是沐瑞。

兰德不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什么样的麻烦,也不知道这名女子是不是会立刻召唤女王卫兵过来。他的脑子里充满了这些担心,以至于过了许久,他才透过那些华美的衣饰和女孩高贵镇定的气势,看清这个女孩本人。她大约比兰德年轻两三岁,是一名高个子女孩,容貌极为秀丽,完美的卵圆形脸蛋旁边衬着几绺金红色的发卷,嘴唇丰满红润,一双眼睛仿佛蓝宝石般晶莹清澈。她的模样身材和艾雯完全不同,但美丽丝毫不亚于艾雯。兰德的心中产生了一丝罪恶感,但他也知道,即使否认眼前看到的这位美人,也不能对艾雯平安到达凯姆林有丝毫帮助。

那棵大树上又传来一阵窸窣的摩擦声,随着几片掉落的树叶,一名男孩轻盈地落在女孩身后的地面上。他比那个女孩高一点,年纪看起来也大一些,与女孩相似的外貌和相同的发色说明他们是关系很近的亲人。他的外衣和斗篷用红色、白色和金色的丝绸缝制而成,虽然是一名男性,但他衣服上的绣花和锦缎比女孩的还要多。兰德的担忧更重了,只有在节日里,普通人才有可能穿这样的衣服,但也绝不会如此华丽。这里绝不是向平民开放的公园,现在只能希望女王卫兵忙着看押伪龙,暂时还不会赶来这里。

男孩越过女孩的肩膀,审视着兰德,一只手抚摸着腰间的匕首。不过那应该只是他紧张时的习惯,而不是真的要使用它。但这个男孩也和女孩有着同样的镇定。他们看着兰德,仿佛这个乡下人是一个待解的难题。

“伊兰,如果妈妈找到我们,我们就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的结局了。”那个男孩突然说道,“她要我们留在房间里的,但你偏要来看洛根,现在看看我们遇到了什么。”

“安静,盖温。”女孩显然比男孩更小,但她的口气却仿佛那个男孩理所当然应该服从她。男孩显露出挣扎的表情,仿佛还有话要说,但兰德惊讶地看见他真的保持了安静。女孩这时又对兰德说,“你还好吗?”

兰德足足花了一分钟时间,才明白女孩是在对他说话,他急忙努力站起身。“我没事,我只是……”他踉跄一下,又重重地坐在地上,他的意识仍然在飘浮不定。“我还要爬回去。”他嘟囔着,再一次尝试站起来,但女孩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女孩的力量不大,但依旧在头晕的兰德只能坐在地上,一下也动不了。

“你受伤了。”女孩身姿优雅地跪在兰德身边,她的手指温柔地拨开兰德头部左侧被血黏在一起的头发。“你一定是在跌下来时撞到了树枝。你的运气真不错,只是头皮破了。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善于攀爬的人,但你跌下来的样子确实不好看。”

“你的手会沾上血的。”兰德一边说,一边向后退去。

女孩坚定地挪过兰德的头。“不要动。”她的语气并不强烈,但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气势,“感谢光明,看起来不是很糟。”她从斗篷里面的口袋中拿出几只小瓶和纸包,最后还有一卷纱布。

兰德困惑地盯着这些东西,只有乡贤才会随身携带这些药品;但乡贤不会打扮成这种样子。女孩的手指上已经沾染了血渍,但她似乎没有为此感到任何困扰。

“把你的水瓶给我,盖温。”她说道,“我需要给他洗一下伤口。”

被称作盖温的男孩从腰带上解下一只皮制的瓶子,递给女孩,然后就蹲到了一边,用双臂抱住膝头。伊兰以非常灵巧的动作开始为兰德疗伤,当凉水刺激到伤口的时候,兰德并没有动一下。但她依旧扶住了兰德的头,以防他再次要闪开,然后她从一只小瓶子里挖出一点药膏,擦在兰德的伤口上,伤口的疼痛很快就减退了。那药膏几乎像奈妮薇的一样有效。

盖温面带微笑看着女孩的动作,那是一种安慰的微笑,仿佛他也觉得兰德会跳起来,转头逃跑。“她总是能找到流浪的猫和翅膀受伤的鸟,你是第一个接受她疗伤的人。”他犹豫了一下,又说道,“我不是要冒犯你,不是要把你比成流浪猫。”这不是道歉,只是一句简单的陈述。

“你当然没有冒犯我。”兰德僵硬地说,但这两个人却真的好像把他当成一匹容易受惊的马。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盖温说,“她有最优秀的教师,所以不必害怕,你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伊兰将一块纱布压在兰德的伤口上,又从腰间抽出一块蓝色、奶油色和金色相间的丝绸手帕。对于任何伊蒙村的女孩,这都会是一件珍贵的节日饰品,伊兰轻巧地将那块手帕缠在兰德的头上,将那块纱布固定好。

“这个不应该用来裹伤。”兰德表示反对。

女孩只是继续给手绢打结。“我说了,不要动。”她平静地说。

兰德看着盖温,“她认为所有人都必须听从她的命令吗?”

男孩的脸上闪过一阵惊讶,他饶有兴致地翘了翘嘴角。“大多数时候她是这么想的,而大多数时候人们也都会听从她。”

“按住这里,”伊兰说,“让我系……”当她看见兰德的手时,立刻惊呼了一声,“你的伤还不只是跌破了头,你真是爬上了不该爬的地方。”她飞快地打好了结,然后将兰德的双手向上摊开,一边嘟囔着水瓶里的水只剩下一点了。流过兰德手掌的水又让兰德感觉到烧灼般的疼痛,但伊兰的碰触轻柔得让他感到惊讶。“千万不要动。”

伊兰将药膏在所有的擦伤上涂了薄薄的一层。她全神贯注地控制住指尖的力道,将药膏揉进伤口,又不弄痛兰德。一阵凉意渗入兰德的掌心,所有的伤痛都在伊兰的按摩中消失了。

“大多数人会严格按照她的命令行事,”盖温从背后看着伊兰,露出疼爱的笑容,“当然,这其中不包括妈妈,也不包括爱莉达,还有莉妮。莉妮是她的保姆,你不可能命令一个在你小时候因为你偷无花果而打你屁股的人,即使你长大了以后也做不到。”伊兰抬起头,用危险的眼神瞪了盖温一眼。盖温清了清喉咙,小心地板起脸,又飞快地说,“当然,还有加雷斯,没有人能命令加雷斯。”

“甚至连妈妈也不行,”伊兰说着,又低头去看兰德的手掌了。“她只能提出建议,加雷斯总是按照她的建议做,但我从没有听说过她向加雷斯下过命令。”说到这里,伊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为这个感到吃惊,”盖温答道。“就连你也从没有吩咐过加雷斯去做什么,他已经效忠过三位女王,并且是两位女王的军队元帅和首席摄政。我敢说,有些人会认为他才是安多王位的象征,而不是女王。”

“妈妈应该和他结婚,”伊兰不经意地说道,她的注意力全在兰德的受伤。“她肯定是这么想的,这点她瞒不过我。这样的话,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盖温摇摇头,“他们两个里面一定要有人先低头。妈妈不行,加雷斯也不会。”

“如果妈妈命令他……”

“我想,他会服从。但妈妈不会的,你知道她不会的。”

突然间,他们都转头盯着兰德,而兰德还以为他们已经忘记他的存在了。“你们?……”兰德不得不停下来舔了舔嘴唇,“你们的妈妈是谁?”

伊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而盖温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调回答了兰德,反而让他的话显得更令人震惊。“摩格丝,以光明之慈爱,安多女王,王国的守卫者,匠民的保护者,传坎家族的家主。”

“女王。”兰德喃喃地说道,震撼的感觉一阵阵冲击着他的神经,只留下一片麻木。片刻之间,他觉得周围的一切又要旋转起来了。不要引起任何注意,却落在女王的花园里,让王女为你治伤。兰德的心里充满了恐慌,却又不禁想要笑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匆忙地爬起身,同时抑制住逃跑的强烈冲动。但他一定要离开,在其他人发现他之前离开。

伊兰和盖温平静地看着他,当他跳起身的时候,他们也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兰德伸手想要拉下那块手帕,却被伊兰抓住了他的手肘。“不要这样,否则你又要流血了。”她的声音仍然很平静,显然她还是相信兰德会按照她所说的去做。

“我必须走了,”兰德说,“我还要爬回去……”

“你真的不知道,”伊兰第一次表现出惊讶的神情,“你爬上这堵墙,想要看看洛根,却不知道你到了什么地方?你在街上能看得更清楚的。”

“我……我不喜欢拥挤。”兰德嘟囔着,他匆匆地向伊兰和盖温各鞠了个躬。“请您原谅,呃……女士。”在故事里,王宫里应该充满了彼此称呼“爵士”、“女士”、“殿下”和“陛下”的人,他不知道对王女的正确称谓应该是什么,即使知道,现在他一定也记不起来了。现在他还能想清楚的一件事就是必须离开。“请您原谅,我现在就要离开了。呃……感谢您的……”他碰了碰头上的手绢。“谢谢。”

“甚至不告诉我们你的名字?”盖温说,“这样的话,伊兰的照料所换来的报答实在是太可怜了。我对你感到很好奇,你的口音听起来像安多人,但又肯定不是凯姆林人,但你看起来很像……嗯,你知道了我们的名字,你也应该让我们知道你的名字。”

兰德渴望地看着那堵墙,没有等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已经说出了自己的真名,甚至还加上了,“来自两河的伊蒙村。”

“从西方来,”盖温喃喃地说,“非常远的西方。”

兰德注意地瞥了盖温一眼。盖温的声音中带着惊讶,而且他的脸上也流露出同样的神色,但盖温很快就用高兴的微笑代替了惊讶,快得甚至让兰德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烟草和羊毛,”盖温说,“我必须知道这个国家每个地方的主要出产物,或者说,要知道全世界每个地方的也不为过,这是我所受教育的一部分。农产品、工业品,还有民风民俗;不同人群的传统、他们的力量所在和他们的弱点。据说两河人很顽固,他们可以接受领导,如果他们认为这是值得的。但你愈是用力推他们,他们就站得愈牢。伊兰应该在那里选择她的丈夫,只有意志像岩石一样坚强的人,才不会被她踩在脚下。”

兰德紧盯着盖温,伊兰也显得吃了一惊,盖温看起来完全没有不冷静的样子,但他确实是在嚷嚷,为什么?

“出什么事了?”

三个人全都被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转过了身。

站在远处的那个年轻人是兰德所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子,任何人都绝对无法想到一个男人怎会有如此俊美的面容。他的身材高而苗条,但他的一举一动充满了力量与自信,他有着乌黑的头发和眼睛,红白两色衣服上的刺绣只比盖温的少了一点,穿在他身上却完全被他本人的光辉遮盖住了。他的一只手按在剑柄上,一双眼睛稳稳地盯着兰德。

“离他远一点,伊兰。”那名男子说,“你也是,盖温。”

伊兰挡在兰德和这名男子之间,高昂起头,“他是我妈妈的忠实臣民,他处在我的保护之下,加拉德。”

兰德竭力想要回忆起自己从金克师傅和吉尔师傅那里听来的信息。如果他的记忆正确,加拉艾崔德·达欧崔是伊兰和盖温同父异母的哥哥。金克师傅也许不是很喜欢塔林盖尔·达欧崔(任何向兰德提起他的人都不喜欢他),但他的儿子加拉德无论在白色阵营还是在红色阵营里,都有相当的好评。

“我知道你喜欢照顾流浪动物,伊兰。”加拉德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态度,“但这个人带着武器,而且看起来不像是正派人,现在这个时候,我们不能不小心。如果他忠于女王,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改变一下剑鞘的颜色是很简单的事,伊兰。”

“他是我的客人,加拉德,我可以为他担保,或者你认为你是我的保姆?要决定我能和谁说话?”

伊兰的声音里满是责备的语气,但加拉德丝毫没有动摇的样子。“你知道,我不是要控制你的行为,伊兰,但这个……你的客人来路不明,这你像我一样清楚。盖温,帮我劝劝她,母亲会……”

“够了!”伊兰喊道,“总算你说对了一句,你无权控制我的行为,而你也无权对我的行为做出判断。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加拉德遗憾地看了盖温一眼,同时仿佛也在向盖温求援,并表示伊兰真是任性得无可救药。伊兰的面孔沉了下来,但还没等她开口,加拉德已经庄重而又灵巧地鞠了个躬,后退一步,随即便转身沿石板小路向远处走去。他的长腿很快就让他消失在长椅的树阴后面。

“我恨他,”伊兰喘息着说,“他卑鄙可耻,只会嫉妒我们。”

“你说得太过分了,伊兰,”盖温说,“加拉德才不知道嫉妒是什么意思。他曾经两次救过我的命,而那时即使他袖手旁观,任由我死掉,也不会有人知道。如果那样的话,他就会代替我的位置,成为你的剑之第一王子了。”

“永远也不会,盖温,我无论选择什么人也不会选择加拉德,哪怕我要选择最低等的马夫。”突然间,伊兰露出微笑,并嘲讽地看了盖温一眼。“你说我喜欢下达命令,好吧,我命令你不要出任何事。我命令你,在我坐上王位的时候,要成为我的剑之第一王子。愿光明让那个日子在很久以后才会到来吧!你要率领安多军队取得加拉德做梦也想不到的光荣。”

“听从你的命令,女士。”盖温笑着说,然后他又模仿加拉德的样子鞠了个躬。

伊兰若有所思地朝兰德皱起眉,“现在我们必须尽快让你离开这里了。”

“加拉德永远都是绝对地刚正不阿。”盖温解释说,“即使当他不应该那样做的时候。如果他在花园里发现了陌生人,他一定会通知王宫守卫的。现在他应该正在做这件事。”

“那么我现在就应该爬回到墙上去了。”兰德说。这真是个不惹人注意的好日子!我还不如在身上挂一块招牌!他向墙壁转过身,但伊兰抓住了他的手臂。

“不要再这样用你的两只手了,那只会给它们增添更多的伤口,到时候,谁知道那些住在阴暗巷子里的老妇们会在你的手上涂些什么。花园的另一侧有一道小门,它已经完全被树丛遮住,除了我之外,可能已经没有人还记得它了。”

兰德忽然听到一阵靴子敲击石板的声音快速向他们靠近。

“太迟了,”盖温喃喃地说道,“他一定在离开我们的视线之后就跑着出去了。”

伊兰咒骂了一句,兰德的眼眉竖了起来。他曾经听王后之祝福旅店的马夫这样骂过人,而且当时这句脏话就让他大吃了一惊,但转眼间,伊兰已经又恢复了从容与冷静。

盖温和伊兰显然只打算站在原地等待那些卫兵,但兰德不相信自己能有他们的那一份从容。他又瞥了那堵高墙一眼,如果现在爬上去,卫兵赶到的时候,他可能已经爬上去一半多了。

但他刚迈出三步,穿红色制服的士兵已经冲进了他的视野,红色的制服和银光闪闪的钢甲从所有方向上扑了过来。有些人拔出了剑;另一些人则立定脚步,张弓搭箭,被挡在铁栅护面后的眼睛射出一道道凶光,所有阔头箭都稳定地指向了兰德。

伊兰和盖温不约而同地挡在兰德前面,伸开手臂遮住了兰德。兰德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将双手放在能够被明显看到的地方,远离剑柄。

当靴子撞击地面和弓弦被拉紧的声音仍然萦绕在空气中的时候,一名在肩膀上缀着一枚金结饰的军官喊道:“殿下,快俯下身!”

伊兰仍然大张着手臂,全身散发出帝王般的威严,“塔兰沃,你竟敢对我兵刃相向?如果加雷斯·布伦让你去马棚铲粪,就是你的运气了!”

那些士兵纷纷交换着困惑的眼神,一些弓箭手不安地放低了他们的弓箭。伊兰这才放下手臂,自始至终,她的脸上没有显出一丝慌乱。盖温犹豫了一下,也放下了双手。兰德能数出仍然没有放低的弓箭,他全身的肌肉紧绷着,仿佛这样就能挡住二十步远的地方射来的阔头箭一样。

那名军官是所有卫兵之中最不知所措的一个,“女士,请原谅,但加拉艾崔德爵士说有一名肮脏的农夫潜入了花园,而且他携带着武器,正要危害伊兰女士和盖温爵士。”他的目光落在兰德身上,声音也变得坚定了,“希望女士和爵士能让开一些,我会带这个恶棍去治安官那里,这些日子里,城中已经出现太多罪行了。”

“我非常怀疑加拉德是否会这样说。”伊兰说,“加拉德不会说谎。”

“有时候我真希望他能稍微圆滑一点,”盖温在兰德的耳边低声说,“至少这能让他的人生轻松一些。”

“这个人是我的客人,”伊兰继续说道,“他处于我的保护之下,你们可以退下了,塔兰沃。”

“很抱歉,这是不可能的,女士。您也知道,女王,也就是您的母亲已经下达命令,要特别注意任何未经她允许就出现在王宫内的人,而关于这名入侵者的讯息已经向她送去报告了。”塔兰沃的语气显得很是得意,兰德怀疑平时伊兰肯定向这名军官下达过许多让他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服从的命令,而今天他终于找到一个完美的理由,可以违抗伊兰一次了。

伊兰盯着塔兰沃。这一局,她似乎是输了。

兰德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着盖温。“监狱。”盖温悄声说,兰德的脸一下子白了。盖温又急忙说道,“只是关几天,你不会受到伤害的。加雷斯·布伦元帅会亲自审问你,但只要弄清楚你没有恶意,你就会被释放。”他停了一下,目光中流露出一些没有说出口的想法,“希望你说的是实话,两河的兰德·亚瑟。”

“我们三个人一同随你去见我母亲。”伊兰忽然说道,盖温立刻笑了起来。

塔兰沃被遮在护面后面的脸上露出挫败的表情,“女士,我……”

“或者就把我们三个都关进同一个牢房里,”伊兰说,“我们一定要在一起。还是你会命令士兵对我动粗?”伊兰露出胜利的微笑。塔兰沃向周围看了一眼,仿佛是在寻求帮助。这一局应该是伊兰赢了。

赢了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正在看洛根,”盖温低声说道,仿佛他读出了兰德的心思,“即使她不忙,塔兰沃也不敢带着一支部队跟伊兰和我到她面前去,那样会被人误以为他在押解我们。母亲有时候是有一点脾气的。”

兰德还记得吉尔师傅对摩格丝女王的描述。一点脾气?

另一名穿红色制服的士兵跑了过来,他立定的时候,将手臂横在胸前行了一个军礼,然后他压低声音对塔兰沃说了些什么,而塔兰沃脸上的困窘也随之一扫而空。

“女王,您的母亲,”塔兰沃宣布道,“命令我马上将这名入侵者带到她面前,伊兰女士和盖温爵士也要随同前往。”

盖温哆嗦了一下,伊兰费力地吞了口口水,她的表情仍然镇定,但双手开始用力地掸扫起裙子上脏污的地方。除了去掉几片树皮之外,她的努力整体来说并不成功。

“女士和爵士意下如何?”塔兰沃得意地说。

士兵宽松地在他们身边围成一圈,在塔兰沃的率领下沿石板小路向前走去。盖温和伊兰走在兰德两旁,全都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所有的士兵都收起了武器,但他们的警觉性没有丝毫降低,仿佛兰德随时会抽出剑,冲杀出去一样。

再试一次?我什么都不试。不要被注意!哈!

看着那些紧盯住他的士兵,兰德忽然察觉到这座花园的与众不同。自从跌落下来以后,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兰德一直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除了那堵墙和想要爬上去的念头以外,周围的一切对于他都是模模糊糊的。现在他才看清周围翠绿的草地。绿色!到处都是绿色,大大小小的树木上还结着繁茂的果实,青葱的藤蔓覆满了路边的凉亭。到处都是花朵,那么多花朵,将这座花园装点得绚丽缤纷。兰德认识其中的一些花——亮金色的太阳花、粉色细小的木臼、大红色的星焰花和紫色的伊蒙之光。这里的玫瑰花从最纯净的白色到最深的红色,各种色彩一应俱全,另外还有一些兰德全然不认识的花。那些奇异的花形和色彩让兰德甚至怀疑它们是不是真的花。

“这里是绿色的。”兰德喃喃道,“绿色的。”士兵们开始自顾自地嘟囔着。塔兰沃转过头严厉地扫了他们一眼,他们全都恢复了沉默。

“爱莉达干的。”盖温心不在焉地说道。

“这样是不对的,”伊兰说,“爱莉达问过我,要不要挑一座农场出来,让她对那座农场施行她的法术,所有地方的庄稼都还在歉收,在人群没有足够的食物时,让我们拥有这些鲜花是不对的。”她深吸一口气,恢复了镇定。“记住,”她飞快地说道,“被要求说话的时候语意一定要清楚,否则就保持安静。注意我的指示,不会有事的。”

兰德希望自己能分享一些伊兰的信心。如果盖温也能像伊兰一样信心十足,那兰德的感觉也一定会更好些。当塔兰沃领着他们走进王宫的时候,兰德又回头看了那座花园一眼,那一片艳丽夺目的花草是两仪师用来取悦女王的作品。他已经跌进深水里,却看不到岸。

宫殿的走廊里全都是来回奔忙的仆人,他们的制服同样是红色的,只是袖口和领口是白色,在他们外衣左胸的位置上绣着一头白色的狮子。当士兵们簇拥着伊兰、盖温,还有兰德经过的时候,他们全都停住了脚步,惊愕地瞪大眼睛盯着这一行人。

在这一群吓呆了站在原地的仆人中间,一只灰色条纹的雄猫漫不经心地从走廊另一头蹓跶过来。这只猫从兰德心中勾起了一个疑问,从巴尔伦到这里,他已经知道了,即使是最简陋的店铺也会养几只猫,而自从进入这座宫殿中以来,兰德只看见了这一只猫。

“你们这里没有老鼠?”兰德难以置信地说,所有地方都有老鼠的。

“爱莉达不喜欢老鼠。”盖温含混地应了一句。他正紧皱眉头,担忧地望着走廊前方,他显然已经预见到了即将与女王的会面。“我们从来就没有老鼠。”

“你们两个都给我安静。”伊兰的声音很严厉,但也像她的哥哥一样心不在焉,“我正在思考。”

兰德走过那只猫以后,仍然在回头看它,直到卫兵带领他们绕过了下一个转角。如果猫多一些,他应该也能感到安心,这座宫殿里有任何正常的事情都会让他的感觉好很多,即使是老鼠。

塔兰沃拐了许多弯,让兰德完全失去了方向感。终于,这名年轻的军官停在一道门前。这是一道乌木雕刻的双扇高门,不像他们经过的一些门那样宽大厚重,但上面雕刻的一排排狮子都极为精致。两扇门旁各站着一名仆人。

“至少这里不是王座大厅。”盖温不安地笑了笑,“我还没有听说过妈妈在这里判决过谁的死刑。”但他的语气仿佛是怀疑女王这次也许会有例外。

塔兰沃伸手要拿过兰德的剑,但伊兰挡住了他。“他是我的客人,根据传统和法律,王族的客人就算在母亲面前也可以带剑。或者你要否决我的话?”

塔兰沃犹豫着,盯着伊兰看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好的,女士。”当塔兰沃向后退去的时候,伊兰向兰德微微一笑,但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第一班和我进去。”塔兰沃发出命令,然后他对守门的仆人说道,“宣布伊兰女士和盖温爵士听命前来觐见殿下,随行的有卫士副官塔兰沃,以及被看押的入侵者。”

伊兰向塔兰沃皱起眉,但门已经打开,一个响亮的声音通报了他们的到来。

伊兰迈着庄重的步伐走进门内,只是她又打了一个小手势,示意兰德紧跟在她身后,稍稍干扰了一下她的高贵仪态。盖温挺起肩膀,走在伊兰侧后一步的地方。兰德跟了上去,不确定地和盖温并肩走在伊兰的另一侧。塔兰沃紧跟在兰德身后,士兵跟随着塔兰沃。大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关闭了。

突然间,伊兰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展开裙摆,同时深深地俯下了身。兰德愣了一下,急忙笨拙地模仿起盖温和其他男人的样子,右膝跪地,低下头,向前俯下身,右手握拳,将指节抵在大理石地板上,左手按住剑柄。盖温没有剑,他的左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柄上。

兰德刚刚还在庆幸自己的动作没有出错,却注意到塔兰沃一边仍然在低着头,一边正侧目透过护面瞪着他。我应该行别的礼吗?兰德一下子变得很生气,毕竟塔兰沃不该以为他知道该怎么做,他进王宫以来,根本也没有人教过他。兰德生气自己为什么要害怕这些卫兵,他没有做任何值得畏惧的事情。兰德知道自己的畏惧不是塔兰沃的错,但塔兰沃就是让他感到气愤。

所有人都纹丝不动,仿佛在等待着春泉的解冻喷涌。实际上,兰德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但他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仔细看了这个地方几眼。他一直低着头,只是用眼角来回瞥着。塔兰沃的双眉皱得更紧了,但兰德没有理会他。

这是一个方形的房间,大小和王后之祝福旅店的大厅相仿。四周的纯白色岩石墙壁上是一幅幅狩猎场景的浅浮雕,悬挂在浮雕之间的织锦上描绘着浅色的花朵和羽毛艳丽的蜂鸟,只有挂在房间远程两幅比人还要高的大红色织锦上各绣着一头白狮。那两幅织锦中间是一座高台,台顶镀金雕花的王座上坐的正是女王。

一名面容严肃、身材魁梧的男人站在女王的右手边,他穿着女王卫兵的红色制服,在斗篷的肩膀处缀着四颗金结饰,白色的袖口上镶着一道宽阔的金边。他额角处的头发都已变成了灰色,但他看起来就像一座山岩般强大不可动摇。那一定就是加雷斯·布伦元帅了。在王座后面,女王左侧的一张矮凳上,坐着一名穿深绿色衣服的妇人,正在用接近纯黑色的毛线编织着什么。一开始,兰德觉得这名做针织的妇人年纪一定已经很大了,但看她第二眼的时候,兰德又完全无法判断她是年轻还是苍老了。这名妇人的注意力似乎完全集中在手中的针线,就仿佛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并不存在一位女王一样。她是一名相貌秀美的女人,外表很平静,但她专注的神情中蕴含着某种令兰德感到极为害怕的东西。除了毛衣针轻微的碰撞声,房间里没有任何其他声音。

兰德竭力想要把这里的一切都看到,但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转回到王座中的那名女子身上。她的头上戴着一顶有无数宝石玫瑰的花冠——安多的玫瑰王冠,绣着安多狮子的红色长圣巾一直垂到她红白两色的丝织皱褶裙摆上。当她用左手碰触元帅的手臂时,那只手的手指上有一枚戒指熠熠放光,戒指的形状就像是一条蛇正在吞吃自己的尾巴。但那名女子吸引住兰德的目光并不是因为她身上华贵的珠宝和衣着,而是她本身。

摩格丝拥有和她女儿一样的美丽,而且更富成熟的韵味。她的容颜、气质,她的存在便已经如同光明一般充满了这个房间,将身旁的两个人完全遮盖住了。如果她是一名伊蒙村的寡妇,那么即使她完全不会烹饪,半点家务也不做,求婚的人也一定会在她家门前排起长长的队伍。兰德看见她正在端详自己,便急忙将头压得更低。他害怕女王会从他的脸上读出他的心思。光明啊,你竟然把女王当成一名村妇!你这个傻瓜!

“你们可以站起来了。”摩格丝用一种温暖、圆润的声音说道,而其中的高贵更胜过伊兰百倍。

兰德和其他人一同站了起来。

“母亲——”伊兰开口道,但摩格丝打断了她的话。

“看样子,你刚刚爬树了,女儿。”伊兰从裙子上又摘下一片树皮,却发现没有地方放它,只能把它握在手心里。“看样子,”摩格丝继续平静地说道,“虽然我下达了禁令,但你还是擅自去看了洛根。盖温,我本来以为你会好一些。你一定明白,对于你妹妹不能只是服从,有时候也要阻止她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吧!”女王的眼睛向旁边的男人转了一下,然后又快速地转开了。加雷斯仍旧保持着冷漠,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样,但兰德觉得他实际上注意到了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第一王子的这一职责和统领安多军队是同等重要的,也许加大你的训练强度,你就不会有那么多时间跟你妹妹惹麻烦了。我会请求元帅确保你在前往北方的路途中不会缺少事情做。”

盖温动了动身体,仿佛是要反对的样子,但他还是低下了头,“听从您的命令,母亲。”

伊兰沉下了脸:“母亲,盖温如果不在我身边的话,就没办法保护我了,只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才离开了自己的房间。母亲,只是看看洛根不会有任何害处的,几乎城里的所有人都比我们更靠近他。”

“城里的任何人都不是王女。”女王的声音中隐含着压力,“我已经在洛根近前观察过他,他非常危险,孩子。他被锁在铁笼里,两仪师时刻监押着他,但他仍然如一头狼一样危险。我现在只希望他从没有被带到过靠近凯姆林的地方。”

“他会在塔瓦隆得到处置。”坐在凳子上的女人并没有让视线离开毛线针。“重要的是,人群看到了光明又一次击败黑暗,而他们认为你属于这胜利的一部分,摩格丝。”

摩格丝否认地摆了摆手,“我仍然宁可他从没有靠近过凯姆林。伊兰,我知道你的想法。”

“母亲,”伊兰反驳说,“我是要服从您的,我是的。”

“你是的?”摩格丝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略带嘲讽地问道,然后她笑了起来。“是的,你的确在努力成为一个能担负起责任的女儿,但你也一直在测试你出轨的底线。嗯,我对我妈妈也是这么做的。当你继承王座的时候,这种精神能支持你站稳脚跟,但你还不是一个好女王,孩子。你违背了我,看了洛根,而且对此感到得意。在前往北方的旅途中,你将不能靠近洛根一百步以内,你和盖温都不可以。如果不是我知道你在塔瓦隆接受的训练将如何严格,我本会派莉妮前去看管你的,至少她似乎能让你做到你所必须做的。”

伊兰郁闷地低下了头。

王座后的女人似乎在忙着计算针脚,“只要一个星期,你就会想要回家找妈妈了,一个月之后,你会想要逃到旅族之中。但姐妹们会保证你远离那名异端,现在你还不应该与他接触。”她忽然抬起头来,专注地看着伊兰,平静的神情从她的脸上一扫而空。“你所拥有的潜质能够让你成为安多历史上最伟大的女王,对于任何国家都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伟大君王。我们的任务就是塑造你,如果你能够承受住这种塑造的话。”

兰德盯着那个女人。她一定是爱莉达,那名两仪师。突然间,兰德很庆幸自己没有来找她寻求帮助,不管她属于什么宗派,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沐瑞所没有的严厉。兰德有时候觉得沐瑞是一柄包裹在天鹅绒中的短剑,而爱莉达外面的那一层天鹅绒只是幻象而已。

“够了,爱莉达,”摩格丝不安地皱起眉头,“这种话她已经听够了,时光之轮只按照它的意愿转动。”她沉默了片刻,眼睛看着她的女儿。“现在,是这个年轻人的问题了。”她指了一下兰德,眼睛仍然看着伊兰,“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怎么到这里的?为什么你要向你的哥哥宣称他是你的客人。”

“可以让我说话吗,母亲?”看到摩格丝点头之后,伊兰简单地陈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从她看到兰德爬上山坡开始。兰德以为伊兰最后会清楚地表明他的清白,但伊兰只是说,“母亲,您经常说,我必须了解我的臣民,无论他们地位高低,财富多少,但我每次谒见臣民至少都要带着十几名随从,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能了解到任何真实的信息?在与这名年轻人的交谈中,我已经了解到许多关于两河人的信息,比我从书本上读到的要多得多。他从那么远的地方到这里来,还为自己的剑鞘裹上了红布,而那么多人因为害怕便加入了白色阵营,这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事。我乞求您不要误会一名您的忠臣,一个教给我许多东西的人。”

“一名来自两河的忠臣。”摩格丝叹了口气,“孩子,你应该更仔细地去读书,两河人已经连续六个世代没有接受过收税官了,女王卫兵更是已有七个世代没有去过那里。我猜想,他们大概极少会想到两河还是这个王国的一部分。”兰德不安地耸动了一下身体,他想起自己在被告知两河属于安多王国的一部分时露出的惊讶表情。女王看了他一眼,又忧郁地向自己的女儿笑了笑,“你明白了,孩子?”

兰德发觉爱莉达已经放下手中的针织,正在审视着他。两仪师从凳子上站起身,缓缓地从高台上走下来,站在他面前。“来自两河?”她向兰德的头顶伸出一只手,兰德躲开了她,她便将手放下。“那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红头发,还有灰眼睛?两河人的眼睛和头发都是黑色的,而且他们极少有这么高的。”两仪师突然伸手拉开兰德的袖子,露出很少被太阳晒到的浅色皮肤。“也不会有这样的肤色。”

兰德克制住自己没有握紧拳头。“我出生在伊蒙村,”他僵硬地说,“我的妈妈是外地人,所以我的眼睛才有另外的颜色,我的父亲是谭姆·亚瑟,一名牧羊人和农夫,就像我一样。”

爱莉达缓缓地点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兰德的脸。兰德用冷冷的眼神迎向她,掩饰住自己慌乱的心情。两仪师显然很在意他稳定的目光,一边看着他的眼睛,两仪师再次缓慢地向他伸出手。这一次,兰德竭力不让自己颤抖。

这次两仪师摸到了他的剑,她的手握住剑柄的末端。兰德绷紧了手指,而两仪师已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名来自两河的牧羊人,”她轻声说道,但她显然是要让房间里所有人听到自己的声音,“却有一柄苍鹭徽剑。”

两仪师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大厅里,仿佛是在宣布暗帝的到来。皮革和金属的摩擦声,还有靴子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在兰德身后响起。兰德能够从眼角看到塔兰沃和另一名卫兵从他背后退开,以获取回旋的空间。他们握住剑柄,做好了拔剑的准备,从表情上看,他们也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加雷斯·布伦已经挡在高台前,就连盖温也挡住了伊兰。他重新按住了匕首,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伊兰看着兰德,就好像第一次看见他一样。摩格丝的表情没有改变,但她的双手握紧了王座的镏金扶手。

只有爱莉达的反应比女王更小。两仪师仿佛没有说过任何特别的话,她的手从剑上移开,这个动作让那些士兵变得更加紧张。爱莉达注视着兰德,静如止水的眼神中表露出对目前状况的评估。

“可以肯定,”摩格丝这时开口了,她的声音平静如初,“他还非常年轻,不可能赢得苍鹭徽剑,毕竟他的年纪只是和盖温相当。”

“它是属于他的。”加雷斯·布伦说。

女王惊讶地看着他,“这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摩格丝,”加雷斯缓缓地说,“他太年轻了,但那柄剑的确是属于他的,他也属于那柄剑。看他的眼睛,看他站立的姿势,那柄剑和他简直就是一体。他太年轻了,但剑是他的。”

当元帅恢复沉默的时候,爱莉达说,“你是如何得到这柄剑的,两河的兰德·亚瑟?”她明确地表示出对兰德的姓名和出生地的怀疑。

“我父亲给我的。”兰德说,“这是他的,他认为我在外面需要一把剑。”

“那就是说,另一名两河的牧羊人有一柄苍鹭徽剑。”爱莉达的微笑让兰德感到喉咙发干。“你是什么时候到达凯姆林的?”

兰德觉得自己已经向这个女人说了太多的实话,他觉得爱莉达就像暗黑之友一样可怕,现在该是隐瞒的时候了。“今天,”他说道,“今天早晨。”

“恰好及时。”爱莉达喃喃地说道,“你住在哪里?不要说你还没有找到住处,你的衣服看起来是有些破旧,但你肯定经过了梳洗休息,在哪里?”

“王冠和狮子旅店。”兰德记得在寻找王后之祝福旅店的时候曾见过那座旅店,它在与王后之祝福旅店相对的新城另一边。“我在那里的阁楼上租了一张床。”兰德有一种感觉——爱莉达知道他在说谎。但两仪师只是点了点头。

“这是多么巧合!”她说道,“今天,异端被带入凯姆林。再过两天,他会被送往北方的塔瓦隆,王女也将一同前往接受训练。而就在此时,一名年轻人出现在王宫的花园里,自称是来自两河的女王忠臣……”

“我是来自两河的。”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但心思都已不在他身上,只有塔兰沃和那些卫兵仍然眼也不眨地紧盯着他。

“……他用一番说辞引诱了伊兰,而且他佩着苍鹭徽剑。他没有用臂章或帽徽表明自己的阵营,但谨慎地裹住了剑,让别人看不到剑上的苍鹭徽记。这是怎样的巧合,摩格丝?”

女王示意元帅站到一旁,然后用困扰的眼神端详着兰德,并对爱莉达说道,“你认为他是什么人?暗黑之友?洛根的追随者?”

“暗帝在煞妖谷蠢蠢欲动,”两仪师答道,“暗影潜入因缘,未来悬于一线。这个人是危险的。”

突然间,伊兰有了动作,她双膝跪倒在王座前。“母亲,我乞求您不要伤害他,如果不是我阻止他,他本来是要立刻就离开的。他想要走,是我让他留了下来,我不相信他是暗黑之友。”

摩格丝向她的女儿做了一个安慰的手势,但女王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兰德。“这是预言吗,爱莉达?你在解读因缘吗?你说过,预言总是在你最没有准备的时候找上你,又会同样突兀地消失。爱莉达,如果这是预言,我命令你清楚地陈述事实,不要用你所习惯的机锋为它裹上许多层神秘,让我们无法明白你在说‘是’还是‘否’。说吧,你看到了什么?”

“这就是我所预见到的。”爱莉达答道,“在光明下发誓,我无法说得更清楚了。从安多陷入痛苦和分裂的那一天开始,暗影将显示出它最深的黑暗,我看不到在那之后光明是否会回来。如果世界曾经流过泪水,世界还将抛洒千万倍的泪水,这就是我预见到的。”

大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直到摩格丝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爱莉达仍然在盯着兰德的眼睛,她的嘴唇没有动,但她在说话,即使和她只有咫尺之遥的兰德也几乎听不清她的声音。“这,也是我所预见的,痛苦和分裂遍布整个世界,而这个人站在这一切的核心。我服从女王的旨意,清楚地说出了这一切。”

兰德觉得自己的脚仿佛在大理石地板上生了根,石头的冰冷和坚硬渗入他的双腿,将一阵颤栗刺入他的骨髓。除他以外,其他人不可能听得到这段话,但爱莉达仍旧看着他,而他已经听到了。

“我是一名牧羊人。”兰德向整个房间说道,“从两河来的一名牧羊人。”

“时光之轮只按照它的意愿转动。”爱莉达高声说道。兰德不知道两仪师的声音中是否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加雷斯爵士,”摩格丝说,“我需要我的元帅提供建议。”

那名强大的战士摇了摇头,“两仪师爱莉达说这个小伙子很危险,如果她再多说一些,我也会建议您召唤刽子手了,但她所说的都是我们用自己的眼睛也能看到的。现在任何乡下的农夫都能告诉您,我们的状况还会恶化下去,这并不需要预言。就我自己而言,我相信这个男孩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一个对于他很不幸的巧合。为了保证安全,女王,我建议将他关进监狱里,直到伊兰女士和盖温爵士出发后再释放他。除非,两仪师有更多针对他的预言?”

“我已经叙述了从因缘中读到的一切信息,元帅。”爱莉达说,她朝兰德丢下一个严厉的微笑,勉强抽动了一下的嘴角仿佛是在嘲讽兰德——嘲讽兰德无法指控她没有说出一切预言。“将他关押几个星期不会伤害他,而这也能让我有更多机会了解他。”两仪师的眼睛里泛起渴望的神情,让兰德感到深深的寒意。“也许那时我会得到新的预言。”

摩格丝考虑了一会儿,她用手肘撑住王座的扶手,下巴抵在拳头上。兰德如果还能动的话,一定会在她的目光中打几个哆嗦。终于,女王说话了:

“怀疑正在将凯姆林,甚至是全安多压迫得透不过气来,恐惧更让怀疑染上了一层黑色。女人们公开指责她们的邻居是暗黑之友,男人们在朋友家的门板上刻画龙牙。我不会也成为这怀疑的一部分。”

“摩格丝——”爱莉达开口道。但女王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会成为这怀疑的一部分。当我得到王座的时候,我曾发誓要以公理对待所有人,无论他们高低贵贱,我将秉承公理,哪怕我是安多最后一个没有忘记公理之人。兰德·亚瑟,你是否以光明发誓,你的父亲,两河的一名牧羊人将这柄剑给了你?”

兰德清了清喉咙,然后说道,“我发誓。”他忽然记起自己是在向谁说话,便又急忙说道,“我的女王。”加雷斯爵士挑起一道浓眉,但摩格丝没有理他。

“你爬上花园,只是为了能看到伪龙?”

“是的,女王。”

“你是否要危害安多王座,或是我的女儿,或是我的儿子?”她的语气仿佛是在说,她的女儿和儿子远比安多王座更重要。

“我不要造成任何伤害,女王,尤其是对于您和属于您的一切。”

“那么我将以公理待你,兰德·亚瑟。”摩格丝说道,“首先,我胜过爱莉达和加雷斯的地方在于我年轻时听过两河方言。你的相貌确实不像两河人,但如果我的记忆没错,你的声音是属于两河的。其次,有你这种发色和眼睛的人绝不会自称为两河人,除非这是事实。而你父亲送给你一柄苍鹭徽剑如果做为谎言看待同样过于荒谬。第三,我也知道,最好的谎言经常会过于荒谬,让人无法将其视为谎言……但这种猜测不足为凭,我会依照我所制定的法律做出判决。我给你自由,兰德·亚瑟,但我建议你将来要看清自己脚下的路。如果你再次被发现进入王宫,你就不能如此轻松地离开了。”

“感谢您,女王。”兰德的嗓子都哑掉了,他能感觉到爱莉达的不悦炙烤着他的面孔。

“塔兰沃,”摩格丝说,“护送这个……护送我女儿的客人离开王宫,要礼貌地对待他。你们也都离开吧!不,爱莉达,你留下来。加雷斯爵士,请你也留下来。我必须决定该如何对付城里的那些白袍众。”

塔兰沃和卫兵们不情愿地收起了剑,同时做好了随时拔剑的准备。兰德高兴地让那些士兵将他围在中间,跟随塔兰沃走了出去。爱莉达心不在焉地听着女王对她说的话,兰德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还盯在自己背上。如果摩格丝没有将那名两仪师留下,她又会怎么做?这个念头让兰德希望那些士兵能走得更快一些。

令兰德惊讶的是,伊兰和盖温在门外交谈了几句,便又回到他身边。塔兰沃也很惊讶,年轻的军官看看伊兰和盖温,又看了看已经关上的乌木屋门。

“我的母亲,”伊兰说道,“命令要将他护送出王宫,塔兰沃,而且要礼貌地对他,你还在等什么?”

塔兰沃皱起眉看着那道门,在那道门里,女王正在和她的咨政们举行会议。“没什么,女士。”他不悦地说道,又没有必要地命令护送队伍向前进发。

王宫中的种种富丽堂皇滑过兰德的眼睛,兰德却只是昏昏沉沉地向前走着。无数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飞快地旋转,让他无所适从。你没有两河人的相貌。这个人站在这一切的核心。

护送队伍停了下来。兰德眨眨眼,惊讶地发现自己正站在王宫前的大庭院里,他面前就是王宫的镏金大门,在太阳光下灿烂夺目。这些大门不会为一个人的进出而开启,尤其是像兰德这样的人,即使王女宣布他是她的客人。

塔兰沃打开镶在一扇大门中的小门。

“这是我们的习俗,”伊兰说,“陪伴客人到门前,但不会看着他们离开。我们将客人记在心里,但不愿忍受离别的哀伤。”

“谢谢你,女士。”兰德说,他碰了碰系在头上的手帕,“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两河的习俗要求每一名客人为主人带来一件小礼物,但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他半开玩笑地说,“看来我的确教了你一些关于两河人的知识。”

“如果我告诉妈妈,我觉得你长得帅极了,她肯定会把你锁进牢房。”伊兰的脸上洋溢着甜甜的微笑。“再见,兰德·亚瑟。”

兰德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伊兰转身走回了王宫,那是摩格丝年轻的化身,美丽又高贵。

“不要在话语上和她争长短,”盖温笑着说,“她每次都是赢家。”

兰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帅极了?光明啊,她是将要继承安多王位的王女!兰德用力晃晃脑袋,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盖温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兰德看了他一会儿。

“爵士,当我告诉你我来自两河的时候,你很惊讶,而其他所有人,你的母亲,加雷斯爵士,两仪师爱莉达……”一阵冰冷掠过他的后背,“他们都不认为……”兰德没办法把话说下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一番话。我是谭姆·亚瑟的儿子,即使我并非出生于两河。

盖温点点头,仿佛正在等待兰德提到这件事,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兰德开口想要收回自己的问题,盖温却说道,“在你的头上裹一块束发巾,兰德,你就是一名标准的艾伊尔人。不过,毕竟母亲认为你的口音是两河人的,我真希望我们能彼此了解,兰德·亚瑟,再见。”

艾伊尔人。

兰德看着盖温返身离开,直到塔兰沃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提醒他身在何处。他低头钻过那道小门,脚跟刚一离开门框,塔兰沃就用力关上了那道门,重重地拴上了门闩。

王宫前的椭圆形大广场现在空无一人,所有的士兵、观众、鼓号手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一片寂静。一点零散的垃圾被风吹起,在广场上滚动着,几个人影在匆忙地做着清扫的工作。兰德看不清他们是否戴了红色或白色的标志。

艾伊尔人。

他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宫门前,如果爱莉达已经结束了和女王的谈话,那么现在仍然可以轻易地找到他。他急忙拢起斗篷,小跑着穿过广场,钻进了内城的街巷里。他不停地回头观望是否有人在跟踪他,但连续不断的街道转弯让他看不出很远。他还能清楚地记得爱莉达的眼睛,想象那双眼睛盯住自己的样子。当他到达通向新城的城门时,他已经在全速奔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