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因缘之网

吉尔师傅将他们带到大厅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远离其他客人,然后他让一名女侍给他们端来食物。兰德看着盛食物的盘子,不禁摇了摇头,每只盘子里只有薄薄几片浇了浓汤的牛肉、一勺绿芥菜,还有两只马铃薯。不过他只是感到懊丧和无奈,并没有半点气恼,旅店老板已经说了,一切物资都很匮乏。兰德拿起刀叉,一边想着当这里的最后一点食物也被耗尽时该怎么办,这让他面前没有被装满的餐盘看起来像是一场盛宴,也让他不寒而栗。

吉尔师傅背对着角落,在兰德和麦特面前坐下,这样他就能看到整个大厅。等送食物来的女侍走了之后,他压低声音说,“现在,为什么你们不告诉我你们的麻烦?如果我要帮你们,我最好知道我被卷进了什么事之中。”

兰德看着麦特,麦特却只是紧皱眉头盯着餐盘,仿佛正对刀下的马铃薯生闷气。兰德深吸一口气,“我自己也并不很明白。”

他尽量让自己的陈述简略一些,尽量不提到兽魔人和隐妖,即使有人愿意提供援手,也不代表他们会接受那些虚幻的东西。但兰德也不愿意淡化他们面临的危险,将别人拖入他们不了解的险境是不公平的。有人在追杀他和麦特,还有他们的一些朋友,那些追杀他们的人会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而且他们极度危险,会置人于死地,甚至更可怕。沐瑞说过,他们之中有一些人是暗黑之友,汤姆并不完全信任沐瑞,但他还是陪伴在他们身边。他说过,这都是因为他的侄子。他们在前往白桥的时候遭遇了一次攻击,并在那时候失散了,汤姆为了救他和麦特死在另一次攻击中。他们一路上又遭遇了不止一次攻击。兰德知道这个故事里有许多漏洞,但他相信,如果多说些什么,结果可能更糟。

“我们只能尽全力到达凯姆林,”兰德继续说道,“这是我们最初的方案。先到凯姆林,然后去塔瓦隆。”他坐在椅子边缘,不安地挪动着身体。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将这些秘密严守在心底,而现在他把这一切一股脑地告诉另一个人——就算已经简略不少,他说的还是够多了——这让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如果我们继续按照这条路线前进,我们的朋友迟早都会再找到我们。”

“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麦特盯着餐盘,低声嘟囔着。

兰德甚至没有瞥麦特一眼,有什么东西催迫他又说道,“帮助我们会给你带来很大麻烦。”

吉尔师傅将一只圆胖的手挥了一下。“我不是想惹麻烦,但这也不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该死的暗黑之友不可能让我在汤姆的朋友有需要时转过身去。你们的朋友如果要来凯姆林,就应该从北边来,我会知道她的讯息的。这里总是有人在盯着来来往往的人,而且这里的讯息传得很快。”

兰德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爱莉达呢?”

旅店老板也犹豫了一下,最后他摇摇头。“我不这么想。如果你们和汤姆没有任何关系,也许你们可以去找她,她会从你们的嘴里把一切都套出来,那时你们又该怎么办?如果你们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也许会被关进牢房里,也许更糟。人们都说爱莉达有办法察觉到许多事情——正在发生的,将要发生的。人们说她能挖出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我不知道,但我不会冒这个险。如果不是因为汤姆,你们也可以去找女王卫兵,他们会立刻着手对付任何暗黑之友。但即使你们能瞒过暗黑之友关于汤姆的事,只要你们提到了暗黑之友,爱莉达迟早都会知道你们,然后你们就要去对付她了。”

“不去找女王卫兵。”兰德同意吉尔师傅的话,麦特一边用叉子将食物送进嘴里,一边用力地点着头,肉汤都流在他的下巴上。

“问题是,你们正在被卷入政治的漩涡里,小子,即使这不是你们造成的。但政治是一片充满毒蛇的沼泽。”

“那如果……”兰德刚张开口,旅店老板却突然板起脸,他在椅子里坐直身子,椅子被他的体重压得吱嘎响。

厨娘正站在厨房的门口,一边还在围裙上擦着双手。她看见旅店老板之后,便招手让他过去,随后又消失在厨房里。

“就好像是我老婆一样。”吉尔师傅叹了口气,“总是会找出各种各样的毛病要我修理,不是排水沟堵了,就是水管塞住了,要不然就是老鼠。你们要知道,我一直让这里很干净,但有这么多人挤在这座城市里,搞得现在到处都是老鼠。人群密集的地方总会有老鼠,而前不久凯姆林突然出现数不清的老鼠。你们根本不会相信,这几天里,一只好猫能抓到多少老鼠。你们的房间在阁楼上,我会让女侍带你们去。不要担心暗黑之友,我不认为白袍众是什么好人,但有他们和女王卫兵在,那些肮脏的家伙不敢在凯姆林露面。”他的椅子又响了一下,因为他离开椅子站了起来,“希望这回不会又是排水沟堵塞了。”

兰德把注意力放回餐盘上,但他看见麦特没再往嘴里送东西。“我还以为你非常饿。”他对麦特说。麦特却只是盯着自己的盘子,将一片马铃薯用叉子顶着来回转圈。“你必须把它们吃光,麦特,如果要去塔瓦隆的话,我们需要保持力气。”

麦特低沉地苦笑了一声,“塔瓦隆!我们不是一直都认为到了凯姆林就好吗?沐瑞会在凯姆林等待我们,我们会在凯姆林找到佩林和艾雯。只要到达凯姆林,一切都会好起来。好吧,我们已经到了,一切却一样糟糕。没有沐瑞,没有佩林,他们都不在。现在,又变成只要我们到塔瓦隆就好了吗?”

“我们还活着。”兰德说,他的语气比他预期的更严厉。兰德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缓和下来,“我们还活着,这点就已经很好了,而且我要继续活下去。我要弄清楚我们为什么如此重要,我不会放弃。”

“这么多人,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是暗黑之友。吉尔师傅对我们也太好了,怎样的人才会对两仪师和暗黑之友如此漠然置之?这不正常。任何正派的人都会把我们轰出去,或者……或者……用别的方式处置我们。”

“吃吧,”兰德温和地说。他看着麦特,直到麦特又开始嚼一片牛肉才罢休。

但兰德的两只手又在桌面上停了足足有一分钟,他努力压住它们,不让它们颤抖。他很害怕,当然,他不害怕吉尔师傅,但现在已经有太多事情值得他害怕了。城墙再高再厚也挡不住隐妖。也许他应该把隐妖和兽魔人告诉吉尔师傅。但即使吉尔师傅相信,那时他还会再帮助他们吗?还有那些老鼠。也许老鼠确实会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大量繁殖,但他记得巴尔伦那个不是梦的梦,那根断裂的细小脊椎。有时候,暗帝将食腐肉者当成他的眼线。岚是这么说的,乌鸦、老鼠……

兰德吃光盘子里所有的食物,但他完全不记得它们的味道。

刚才那名擦拭烛架的女侍带他们到阁楼上。他们的房间有一扇倾斜的天窗,房间两侧各有一张床,门旁边的墙上钉着一排挂钩。那名黑眼睛的女孩轻轻甩动着裙摆,每当看到兰德的时候都会轻笑几声。她很漂亮,但兰德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肯定会被她看成是个傻瓜。她让兰德希望自己能学会佩林对付女孩的办法。她离开的时候,兰德感到很高兴。

兰德本以为会从麦特那里听到一些关于这事的评论,但女孩一离开,麦特就倒在床上,面朝墙壁躺着,连斗篷和靴子都没脱。

兰德把行李挂好,看着麦特的后背,他觉得麦特的一只手放在外衣下面,又握住那把匕首。

“你想躺在这里,把自己藏起来?”最后兰德问道。

“我累了。”麦特嘟囔着。

“我们还有问题要问吉尔师傅,他也许真的能帮我们找到艾雯和佩林,也许他们没有丢掉自己的马,那样他们可能已经到凯姆林了。”

“他们死了。”麦特对着墙壁说道。

兰德犹豫了一下,然后放弃了。他轻轻将房门在身后关好,心中希望麦特可以好好睡一觉。

但兰德下楼之后并没有找到吉尔师傅,而厨娘犀利的眼光说明她也在找吉尔师傅。兰德只好坐在大厅里。他很快就发现,他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盯着每一名走进来的客人,特别是那些在光线昏暗的门口处仿佛是穿着黑色斗篷的人。一名隐妖在这样的房间里就如同一只进了鸡窝的狐狸。

一名女王卫兵走了进来。这个穿红色制服的男人在门口停下了脚步,一双冰冷的眼睛将大厅里的外地人逐个打量了一遍。兰德只是看着桌面,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女王卫兵已经走了。

那名黑眼睛的女侍抱着一堆毛巾从兰德身边走过。“他们不时会过来看一下,”她用安慰的语气对兰德说,“只是看看这里有没有麻烦。他们会保护忠于女王的人,不必担心他们。”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兰德摇摇头。没什么好担心的,女王卫兵不会走到他面前,询问他是否认识汤姆·梅里林。他靠回到椅子里,一边暗自责备自己不该变得像麦特一样多疑。

另一名女侍正在检查墙边灯里的灯油。

“这里有别的房间可以让我坐一下吗?”兰德问她,现在兰德还不想回到楼上去,和阴沉的麦特待在一起,“也许能有一个空着的私人房间?”

“这里有图书室,”那个女孩朝一扇门指了一下,“从你右边的那扇门进去,一直走到走廊末端,现在这个时候,那里应该不会有人。”

“谢谢你,如果你看见吉尔师傅,能不能告诉他,如果他有时间的话,兰德·亚瑟需要和他谈谈。”

“我会告诉他的。”女孩说着朝兰德一笑,“厨娘也想和他谈谈呢!”

旅店老板也许躲起来了。兰德这么想着,站起了身。

当兰德依照女侍的指引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他一下子愣在门口。这里的书架上至少放着三四百本书,兰德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多书被放在同一个地方。这里有布封面书,也有镀金书脊的皮封面书,有几本书是木制封面的。兰德很快就在这些书中找到几本他喜欢的书——《简·法斯崔德游记》《曼那伽的威廉姆散文集》。当看到皮面的《海民之旅》时,兰德不禁屏住了呼吸。谭姆一直都想看看这本书。

兰德想象着谭姆坐在壁炉前,叼着烟斗,微笑着翻开这本书的样子。他自己的手握紧了剑柄,失落和寂寞的感觉冲走了见到这本书时的喜悦。

兰德身后传来一阵清喉咙的声音,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他转过身,刚想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却张口结舌地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一直习惯于自己比所有人都要高出一个头,但这次,他的视线向上、向上、再向上,才看见对面的人。那个人的头顶几乎要碰到十尺高的屋顶,他的鼻子几乎和他的脸一样宽,长长的眼眉从额头两侧垂挂下来,一双浅色的眼睛足有茶杯口那么大,有着茸毛的尖耳朵从蓬松的黑色头发中突出来。兽魔人!兰德惊呼一声,拼命向后退去,努力想抽出剑来,他绊了一下,重重地坐到地上。

“真希望你们人类不要这样。”一个像大鼓般浑厚深沉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双毛茸茸的耳朵猛烈地抽动着,那个声音显得非常伤心。“你们几乎已经都把我们忘记了,我想,这是我们自己的错。自从暗影落入道中之后,我们就很少到人类之中来了,到现在已经有……哦,六个世代了,那时百年战争刚刚结束。”那颗大头摇晃着,发出一声牛吼般的叹息,“太久了,太久了,我们早已不再出来旅行了。”

兰德仍然只是站在地上,大张着嘴,盯着那双巨大的齐膝靴子。他穿着方格呢松腿裤子,深蓝色的外衣,扣子从衣领一直扣到下襟,一只大手里拿着一本书。和那只手相比,书本真是小得可怜,那样的一根手指足有普通手指的三倍宽。

“我还以为你是……”兰德刚刚开口,又急忙停住,“你是什……”这样说显然也不合适。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我是兰德·亚瑟。”

一只像火腿般的大手裹住了兰德的手,那个巨人郑重地一鞠躬,“罗亚尔,阿伦特之子,海兰之孙。你的名字在我的耳边歌唱,兰德·亚瑟。”

兰德明白这是一种正式的礼仪,便也鞠了个躬,“你的名字在我的耳边歌唱,罗亚尔,阿伦特之子……嗯……海兰之孙。”

这让兰德觉得有一点迷糊,他仍然不知道罗亚尔是什么样的生物。罗亚尔握住他的粗大手指非常轻柔,不过当这个巨人松开手指,兰德看见自己的手完整无缺,还是不禁松了口气。

“人类都很容易受刺激。”罗亚尔用那种浑厚的声音说道,“我听过许多故事,读了许多书,但没有见到你们之前,我并不明白你们是什么样子的。我第一天到凯姆林的时候,根本无法相信会有那样喧闹的情景。孩子在哭,女人在尖叫,一大群人挥舞着棍棒、刀子和火把,将我从城市的一边追到另一边,一边还大喊着‘兽魔人!’我真害怕自己会有一点困扰了。如果不是那时恰好有一队女王卫兵经过,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呢!”

“总算运气还好。”兰德无力地说。

“是的,但就连那些士兵似乎也像其他人一样害怕我。现在我来凯姆林已经四天了,我还没办法向这家旅店外面探一下头,好心的吉尔师傅甚至求我不要经常待在大厅里。”他的耳朵又抽动了一下,“你要知道,他对我很好,但我在这里的第一夜确实引起一些混乱,所有人似乎都想立刻离开这家旅店,他们又叫又嚷,拼命地想要从门口挤出去。他们之中有些人可能还因此受了伤。”

兰德好奇地盯着那两只抽动的耳朵。

“我要告诉你,我离开聚落可不是为了这个。”

“你是巨森灵!”兰德喊道,“等等!六个世代?你说百年战争到现在只有六个世代?你多大了?”这句话一出口,兰德就知道自己又失礼了。罗亚尔立刻警觉起来,但似乎并不是因为感觉被兰德冒犯了。

“九十岁,”巨森灵僵硬地说,“只要再过十年,我就能在聚落会议上发言了。我认为长老们在决定我是否能够离开的时候,也应该给我发言的权利。但不管我们到了怎样的年纪,他们也不放心让我们离开聚落。他们总说你们人类是那么草率鲁莽,那么难以捉摸。”他眨眨眼,又鞠了个躬,“请原谅我,我不该这么说的,但你们的确总是在打仗,即使在没必要的时候。”

“是的。”兰德表示同意,他还在计算罗亚尔的年纪。比老森布更老,却还不够年纪……他坐进旁边的一把高背椅里。罗亚尔将另外两把椅子并在一起,坐了上去,看起来,他并不比站着的时候矮多少。“至少他们放你走了。”

罗亚尔双眼盯着地板,用粗手指揉了揉鼻子。“嗯,至于这一点,你要明白,那时聚落会议刚开始不久,甚至连一年都不到,但根据我的判断,等到他们对我的事情做出决定的时候,我肯定已经长大到不需要他们的允许也能离开的年纪了。他们可能会说我给我的斧头装了太长的握柄,但我……还是离开了。长老们总是说我容易昏了头,恐怕我的行为证明了他们是对的。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发现我走了,不过我一定要出来。”

兰德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来。如果罗亚尔是昏了头的巨森灵,他能想象巨森灵都是什么样子。刚开始不久,甚至连一年都不到?艾威尔师傅一定会惊讶得直摇头。村议会如果开一个上午,一定会让所有人都急得坐立不安,就连哈兰·卢汉也不例外。想到这里,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回忆起谭姆、艾雯、酒泉旅店、立春节的绿坪,兰德感觉自己快要无法再呼吸。他强迫自己把这些思绪都推到一边。

“我能不能问一下,”兰德清了清喉咙,“为什么你这么想……嗯……出来?我只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离开家乡。”

“我要看看外面的世界。”罗亚尔的口气仿佛这是世界上最明白不过的事情。“我读了那些书,所有的那些游记,我觉得我必须亲眼看看,而不是只读书本。”他的浅色眼睛里洋溢着光彩,一双尖耳朵也竖了起来。“我读过了能找到的每一段游记,关于道,关于人类国家的风俗,还有世界崩毁之后,我们为人类建造的城市。我读得愈多,我就知道自己必须出来看看,去那些我们曾经到过的地方,亲眼看看我们的树林。”

兰德眨眨眼,“树林?”

“是的,树林,那些树。当然,那里只有几株巨树,在苍穹上展开的树冠让我们不会失去对聚落的回忆。”他向前倾过身子,椅子立刻发出一阵呻吟声,他用两只手比划着树冠的样子,一只手还拿着那本书。他的眼睛比刚才更亮了,耳朵几乎抖动了起来。“每片树林中大部分的树都是当地的树种。你不能改变土地,那样做无法长久,土地会反抗的。你一定要根据土地改变你的想法,不可能让土地因你的想法而改变。每一片树林中的每一棵树都要健康茁壮地生长,要和其他草木取得平衡,相互补充,那样才能唱起你眼里和心中的歌声。啊,那些记述着树林的书籍总是让长老们一边欢笑,一边流泪,那些让绿色永存于记忆中的树林。”

“那些城市呢?”兰德问。罗亚尔困惑地看了他一眼。“巨森灵建造的那些城市,比如这里,凯姆林。巨森灵建造了凯姆林,不是吗?故事里是这么说的。”

“石头的作品……”罗亚尔厚重的肩头耸了一下,“这只是我们在世界崩毁之后,在放逐中学会的技艺,那时我们正努力要再次找到聚落。我想,这项技艺是很好,但它并不真实。不论你再怎么尝试——我在书中读到过,建造这些城市的巨森灵真的试过——你会发现你没办法让石头活过来。我们之中还有很少一些人依然掌握这种技艺,只是因为人类太频繁地用战争摧毁那些作品。我经过……嗯……现在被称作凯瑞安的那座城市时,看到还有几名巨森灵在那里。幸好他们是从另一个聚落来的,所以他们不认识我,但他们还是怀疑我可能太年轻了。还好我也没理由在那里逗留太久。不管怎样,你要明白,石头的工艺是因缘强行给我们的,树林才真正发自我们的内心。”

兰德摇摇头。从小到现在,他知道的许多故事里的巨森灵并不是这样的。“我还不知道巨森灵也相信因缘,罗亚尔。”

“当然,我们相信因缘,时光之轮编织了时代因缘。生命是它用来编织的丝线,没有人能知道自己或自身民族生命的丝线会如何被织入因缘。它给了我们世界崩毁,还有放逐、石头、思乡之情。最后,在我们灭族之前,它将聚落还给了我们。有时候,我觉得人类会有这种生活方式,是因为你们的丝线那么短,所以你们要努力在编织中奔跑。哦,我又说错话了,长老们说人类不喜欢被提醒自身生命的短暂。希望我没有打扰你的心情。”

兰德笑着摇摇头。“当然没有。我想,如果能像你们有那么长久的生命应该不错,但我从不曾真正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猜,如果能活到老森布那么老,任何人都应该感到满意了。”

“他是个非常老的人?”

兰德只是点了点头,他并不打算解释为什么老森布其实比罗亚尔还要年轻。

“嗯,”罗亚尔说,“也许人类的生命确实短暂,但你们在你们的生命中做了那么多事,你们总是在向前飞跃,总是那么匆忙。你们将整个世界纳入你们的生命,巨森灵却只是束缚在聚落里。”

“你就不在聚落里。”

“只是暂时的,兰德,最后我还是必须回去的,这个世界是你的,你和你的同类的。聚落才是我们的。外面有太多匆忙的事情,有太多的事情已经和我在书上读到的不一样了。”

“嗯,这些年里的确是有一些变化。”

“一些?书中记述的城市有一半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大多也都改了名字。你们所说的凯瑞安,她的正式名称是奥·凯尔·芮纳兰,意思是金色黎明的山丘。那里的人甚至完全忘记了这个名字,忘记了他们旗帜上的朝阳代表什么。那里的树林,我怀疑它从兽魔人战争时起就再没有受到照料,现在那里已经变成另一片树林,变成人类砍伐柴薪的地方。巨树全都消失了,也没有人记得它们。而这里呢?凯姆林依然是凯姆林,但这里的人类让城市覆盖了树林,我们现在的位置距离原来树林的中心不到四分之一,但一棵树都没有了。我也去了提尔和伊利安,她们都失去了原来的名字,原来的记忆。提尔的树林变成了养马的牧场,伊利安的树林变成了国王猎鹿的园囿。我害怕所有地方的树林都已经消失,记忆也不复存在,梦全都死了。”

“你不能放弃,罗亚尔,你永远都不能放弃。如果你放弃了,那就和你也死了一样。”说完这句话,兰德深深地缩进椅子里,脸也红了。巨森灵一定会笑他的,但罗亚尔严肃地点了点头。

“是的,这就是人类的方式,对不对?”巨森灵的语气改变了,仿佛正在引述某段文字,“直到无影,直到无水。冲进暗影中大笑,用最后一口气吼叫。在最后一日,将口水吐到刺目者的眼中。”罗亚尔低下他毛茸茸的大头,期待地看着兰德。但兰德并不知道巨森灵期待的是什么。

罗亚尔等了一分钟,又是一分钟,然后他的长眉毛困惑地皱在一起。但他还是等待着,房里的寂静让兰德感到很不舒服。

“那些巨树,”兰德终于开口了,只是为了打破这种沉默,“它们就像爱凡德梭拉一样吗?”

罗亚尔猛地坐直身子,身下的椅子发出悠长响亮的呻吟声,兰德觉得它们大概立刻就要散掉了。“这你应该清楚,你们都知道的。”

“我?我怎么会知道?”

“你在和我开玩笑吗?有时候,你们艾伊尔人的幽默感的确非常奇特。”

“什么?我不是艾伊尔人!我的家乡是两河。我甚至从没见过艾伊尔人!”

罗亚尔摇摇头,耳朵上的茸毛都垂了下来。“你说真的?一切都变了,我了解的信息有一半都没用了。我希望没冒犯你,我相信你的两河是个非常好的地方。”

“有人告诉我,”兰德说,“那里曾经被称为曼埃瑟兰,我最近才知道这个名字,也许你……”

巨森灵高兴地竖起耳朵。“啊!是的,曼埃瑟兰。”他的耳朵又垂下了,“那里有一片非常好的树林。你们的痛苦在我的心中歌唱,兰德·亚瑟,我们没能及时赶到。”

罗亚尔在椅子上鞠了个躬,兰德也急忙鞠躬回礼。他怀疑如果不这样,罗亚尔会感觉受伤,至少罗亚尔一定会认为他很无礼。他怀疑罗亚尔仍然会忘记人类并没有巨森灵那样的记忆。罗亚尔的嘴角和眼角都低垂下来,仿佛正在分担兰德的痛苦,就好像曼埃瑟兰的毁灭并不是两千年前的事情,而是不久前刚刚发生的一样。而兰德如果不是听过沐瑞的故事,根本就不会知道两河还有过这样的历史。

过了一段时间,罗亚尔叹了口气。“时光之轮的转动,没有人能够知道,但你像我一样远离家乡,依照现在的状况,你的确已经走了很远一段路。当然,如果道还畅通的话……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告诉我,是什么让你走了这么远?也是因为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

兰德张开口,想说他们来这里是为了看伪龙——但他没办法这样说,也许是因为九十岁的罗亚尔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比兰德年长的样子;也许是因为九十岁对巨森灵而言真的还只是少不更事的年纪。兰德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敢和别人有敞开心扉的交谈了,所有人都可能是暗黑之友。麦特则只是沉陷在自身的思绪里,将恐惧堆砌成怀疑的壁垒,再无心和兰德有任何交谈。不知不觉,兰德告诉了罗亚尔那个冬日告别夜,不是只涉及暗黑之友的含混故事,而是那个破门而入的兽魔人,还有采石大道上的那只隐妖。

兰德仍然在对自己这样的讲述感到惴惴不安。他想要咬住自己的舌头,但宽慰的感觉却又从心中油然而生,这两种矛盾的心情让他的讲述变得断断续续。在煞达罗苟斯的那一夜,和朋友失散,不知道他们的生死。白桥的隐妖,汤姆的牺牲和他们的逃走。巴尔伦的隐妖。后来的暗黑之友。霍沃·古德,那个害怕他们的男孩,还有那个想要杀死麦特的女人。“鹅与王冠”外面的那名隐妖。

当他发觉自己竟然在用混乱的词句描述那些梦的时候,急忙惊骇地用力闭上嘴,他的鼻子里喷出沉重的气息。他警觉地看着巨森灵,希望巨森灵只认为那是他的噩梦。光明知道,这听起来真的只是一些噩梦,一些让听者也会做噩梦的噩梦。也许罗亚尔只是会认为他有点疯了,也许……

“时轴。”罗亚尔说。

兰德眨眨眼,“什么?”

“时轴。”罗亚尔用粗手指搔了搔耳背,稍一耸肩,“哈曼长老总是说我不知道认真听课,但有时候我是在认真听的。你肯定知道因缘编织的方式吧?”

“我从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兰德缓缓地说,“因缘就是因缘吧!”

“唔,是的,不过并不确切。要知道,时光之轮编织时代因缘,它使用的丝线就是生命。但因缘并不总是固定的,如果一个人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方向,而他在因缘中也有这样的空间,时光之轮就会将这样的改变编织进去。因缘中总是存在微小改变的空间,但有时候,因缘不会接受太大的改变,无论你如何努力。你明白吗?”

兰德点点头,“我可以住在农场,或是住在伊蒙村,这就是一个小改变。但如果我想成为国王……”他笑了,罗亚尔也咧开那张大得过分的嘴笑了起来,他洁白的牙齿简直像凿子一样宽。

“是的,就是这样。但有时候,改变会选择你,或者是时光之轮为你选择了改变。有时候,时光之轮会搅动一根或几根生命的丝线,这样的话,周围所有的丝线都会不由自主地因此而改变,以此再影响到更远的丝线。影响逐渐向外扩张,形成命网。而第一根引起变化的丝线就是时轴。你对这样的改变无能为力,除非因缘本身发生变化。命网——又被称作塔马阿艾兰,持续的时间从数个星期到数年不等,它的影响范围可能是一座城镇,甚或是整个因缘。亚图·鹰翼就是时轴。我想,路斯·瑟林·特拉蒙也是。”他发出一阵浑厚的笑声,“哈曼长老会为我感到骄傲的。他总是唠叨我只对游记感兴趣,但我的确有时认真听课的。”

“这样啊!”兰德说,“但我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名牧羊人,不是亚图·鹰翼,麦特和佩林也不是。这……太荒谬了。”

“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是时轴,毕竟我没有那种能力,但听你的故事,我几乎能感觉到因缘正在围绕你改变。没错,你是时轴,也许你的朋友们也是。”巨森灵若有所思地揉搓着宽大的鼻梁,最后,他自顾自地点点头,仿佛做出了决定。“我希望和你一起旅行,兰德。”

片刻之间,兰德愣在那里,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和我?”他失声惊呼道,“你没听到我说的……”他突然看了房门一眼,那扇门关得很紧,厚重的门板可以阻挡住任何声音,但兰德还是压低嗓音,“你不知道是谁在追杀我吗?你应该是想去看看你们的树吧!”

“塔瓦隆有一片非常好的树林,我听说,两仪师一直在悉心照料它。而且,我想看的并不只是树林,也许你不是亚图·鹰翼,但至少在一段时间里,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会围绕你而变化,也许这种变化现在就发生着。就连哈曼长老也会想看到你的。”

兰德犹豫着,能多一个旅伴当然是好事,现在和麦特在一起和孤身一人几乎已经没有区别了。巨森灵的出现让他感到安慰。也许罗亚尔是一名太过年轻的巨森灵,但他拥有那种不为外物所动的镇定,就像谭姆一样。而且罗亚尔去过许多地方,又见多识广。兰德看着耐心等待他回答的巨森灵,即使坐在椅子上,他也比大多数男人站立时更高。但是该如何掩藏住几乎有十尺高的同伴?兰德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罗亚尔。即使沐瑞在这里找到我们,我们在前往塔瓦隆的路上也是危险重重,而如果她没有……”如果她没有,那么她就是已经死了,其他人也都死了。哦,艾雯。兰德打了个寒颤。艾雯没有死,沐瑞会找到他们的。

罗亚尔同情地看着兰德,轻拍了一下兰德的肩膀。“我相信你们的朋友都很好,兰德。”

兰德点头表示感谢。他的喉咙太紧,让他说不出话来。

“至少你可以跟我聊聊天吧?”罗亚尔叹了口气,那声音就好像大铜号的低音奏鸣。“或许我们还能下一盘棋?除了吉尔师傅之外,已经有好几天没人和我说过话了,但他总是很忙。那个厨娘好像随时都有工作要让他做。也许这间旅店真的是那个厨娘的?”

“当然,我会的。”兰德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嗓子,竭力露出笑容。“如果我们在塔瓦隆重逢,你就能带我去看那里的树林了。”他们一定都还平安。光明啊,不要让他们出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