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凯姆林

兰德跪起身子,脸上露出解脱的笑容。“我们到了,麦特!我告诉过你,我们……”

当他逐渐看清眼前的这座城市时,嘴里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见过了巴尔伦,尤其是经历过煞达罗苟斯的废墟,兰德已经觉得自己知道了一座巨大的城市是什么样子,但凯姆林……她远远超出兰德所能想象的一切。

在高峻的城墙外面密集地分布着一栋栋房屋,好像兰德沿途经过的所有村镇都集中在这里。许多高层旅店突出在瓦顶房屋上面。没有窗户的货栈仓库相较于其他建筑,就如同一个个盘踞于其间的庞然大物。红色的砖房、灰色的石砌房、外表用石膏涂成白色的房子混杂在一起,一直延伸到兰德的视线之外。巴尔伦就算融入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即使白桥镇扩大二十倍再扔进这里,也几乎掀不起一丝涟漪。

石砌的城墙如同一道灰色的弧形悬崖,足有五十尺高,上面点缀着一道道银色和白色的斑纹。兰德知道它整体应该是环形的,却无法估算出它到底有多长。沿城墙立着许多圆形的塔楼,比城墙本身还要高。每一座塔楼顶端都竖着一面红白两色的旗帜,在风中高高飘扬,城墙里还能看见许多更高的尖塔和在太阳下闪烁白色或金色光辉的圆顶。兰德脑子里有无数个描绘巨大都市的故事,那些都是最伟大的君王的国都。凯姆林正是这样的都市,她适合一切王座、权力和传奇。她轻易填满了兰德最狂野的想象,就好像泉水将一个罐子填满一样。

大车在宽阔的大道上朝那座都市驶去,朝几座连在一起,两旁各有高塔拱立的城门驶去。一支马车商队正从那些城门中鱼贯而出,笼罩在它们上面的城门拱顶能让十个巨人并肩走过。道路两边全都是市场,屋瓦闪耀着红色和紫色的光,店铺之间是马厩和畜栏,牛羊鹅鸡各发出不同的叫声,人们都在以最大的声音争执价格。他们穿过一堵噪声的围墙,朝凯姆林的城门移动过去。

“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吗?”亚门不得不用几乎是喊的声音才能让兰德和麦特听见,“这是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是巨森灵建成的,至少内城和王宫是他们的作品。它们都已经非常古老了。凯姆林,女王摩格丝的城市,光明照耀她,她制定了法律,保持了安多的和平。这里真是陆地上最伟大的城市。”

兰德很想对亚门表示赞同,但他只能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又想用双手捂住耳朵,把这片喧嚣彻底赶出去。人们拥挤在道路上,就像立春节时伊蒙村人拥挤在绿坪上,兰德还记得自己在巴尔伦的时候就无法相信竟然会有那么多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想到这,他几乎要嘲笑自己了。他向麦特笑了笑。麦特真的已经捂住了耳朵,他还缩紧了肩膀,仿佛要将肩膀也压在耳朵上似的。

“我们该怎样躲在这个地方?”麦特看见兰德向他转过头,便高喊着问道,“我们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人里有谁是可以信任的?该死的,这么多人。光明啊,还这么吵!”

兰德在回答之前看了亚门一眼。老农夫已经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这座城市上了,再加上这样嘈杂的声音,也许他听不见他们的话。但兰德还是把嘴凑到麦特的耳旁。“他们在这么多人里怎么找得到我们?这点你不明白吗?你这个羊毛脑袋的白痴。我们是安全的,只要你能学会管住你该死的舌头就行了!”他伸手指了一下那些市场和前面的城墙。“看着,麦特!这里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我们甚至有可能找到沐瑞,还有艾雯,还有其他人。”

“如果他们活着的话。要我说,他们都已经像走唱人一样死了。”

笑容从兰德的脸上消失了。他转头去看愈来愈近的城门。任何事都有可能在这里发生,他倔强地坚持着这个想法。

虽然亚门一直在甩着缰绳,但拉车的马已经无法走得更快了,愈靠近城门,人群就愈密集,人们摩肩接踵,甚至紧贴在过往的马车和大车旁边。兰德很高兴看见这些人之中有许多是灰头土脸、徒步而来的年轻人,身上往往只有一点可怜的行李。其他簇拥向城门的旅者无论年纪大小,也都是风尘仆仆,身上的衣服因为许久不曾脱下,已经皱成一团。他们的脚步和眼神都透出疲惫的样子。在人群中还夹杂着几辆破旧的大车和几匹没精打采的马。但无论经历过多少辛苦,所有人的眼睛全都盯着高大的城门,仿佛只要走进去,他们就能获得全新的力气。

城门前站着六名女王卫兵,他们一尘不染的红白色战袍和光亮如镜的铠甲,和潮水般涌进城门的人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全都站得笔直,高昂着头,用鄙视而警觉的眼神看着进城的人。显而易见,他们也很想把这些乡巴佬全都轰回乡下去。不过,除了保持一条顺畅的出城道路,并对那些扰乱秩序的人严辞指责之外,他们并没有对任何人滥施暴力。

“安分点,不许推挤,不许推挤。光明照瞎你吧!这里可以容得下每一个人的,光明帮助我们!保持自己的位置。”

亚门的大车缓缓地随人群进入了凯姆林。

凯姆林坐落在一片丘陵地域,低矮的山丘向中心逐渐升高,如同一层层阶梯。城市中心环绕着另一圈熠熠生辉的纯白色城墙,在那里面有更多白色、金色和紫色的尖塔与圆顶,它们立在最高的山丘上,俯瞰着凯姆林的其余部分。那里一定就是亚门所说的内城了。

凯姆林大道进入城门后就变成了一条宽阔的林荫道,一条由草木组成的隔离带将大道从中间一分为二,隔离带中的草都是枯黄的,树上也没有一片叶子。但匆匆往来的行人完全没有对此多看一眼,他们笑闹、交谈、争论,做其他所有地方的人都会做的事,就好像他们完全没察觉到春天到现在都没有到来,而且没有任何会到来的迹象一样。兰德相信他们是真的没察觉到,无论是不能,还是不愿,他们的视线总是会从那些光秃秃的树枝上滑开。当他们走过枯草的时候,也不会低头看一眼。没有看见的就是不必去注意的,就是不存在的。

兰德还在为这座城市和无法计数的人群惊叹的时候,大车拐进了大道旁的一条街里,这里比外面的大道窄了许多,但仍然足有伊蒙村主街的两倍宽。亚门拉住马缰,踌躇地回头看着他和麦特。这里的人潮稀疏多了,行人绕过大车的时候,已经不必再停下脚步了。

“你藏在斗篷下面的是什么,真的是莱蒙所说的那样东西吗?”

兰德正在将鞍囊背到肩上。他甚至连哆嗦都没打一个。“什么意思?”他的声音也很稳定,他的肠子已经纠结在一起,但他的声音很稳定。

麦特捂住嘴打了个哈欠,但他同时也将另一只手伸进外衣里面。兰德知道,他抓住了煞达罗苟斯的匕首。裹在头顶的围巾下面,他的一双眼睛里透出凶狠的眼神。亚门躲避着麦特的目光,仿佛他知道麦特藏在外衣下面的手中握着武器。

“没什么意思。听我说,如果你听到了我要去凯姆林的消息,那么你大概也听到了我们之前的谈话。如果我真的想要什么报酬,我就会去‘鹅与王冠’里面找莱蒙了。但我不太喜欢他,我更是一点也不喜欢他的朋友。看样子,他想要的是你们两个……胜过任何东西。”

“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兰德说,“我们以前从没见过他。”这句话也许是真的,毕竟他无法分辨出隐妖们有什么不同。

“嗯,好吧,就像我说的那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猜我也不想知道。每个人都有很多麻烦,不需要再去找更多的麻烦了。”

麦特收拾行李的动作很慢。他起身准备爬下车的时候,兰德已经站在街上了,兰德不耐烦地等着。麦特跳下大车,将长弓、箭囊和行李挂在胸前,僵硬地转过身,一边还在喃喃地低声说着什么。他的眼睛下面挂着两块重重的黑眼圈。

兰德的肚子又在咕噜作响。他皱起眉头,饥饿伴随着内心的紧张,让他产生一种要呕吐的感觉。麦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现在去哪里?要做什么?

亚门在大车上俯下身子,向他们招了招手,兰德走过去,希望得到一点关于凯姆林的建议。

“我会把它藏起来……”老农夫停了一下,警觉地看看周围。人们在大车两旁匆匆而过,但除了偶尔会有人因为大车挡住道路而骂两句,并没有人真正注意他们。“不要带着它了,”亚门说,“把它藏起来,卖掉,或者是送出去,这就是我的建议。像那样的东西会吸引人们的注意,我猜你们并不想惹人注意。”

然后他就猛地坐直身子,抖动马缰,在人群中缓缓地向前走去,再没说一个字,或者是回头看上一眼。一辆装着许多木桶的货车向他们隆隆驶来。兰德跳到路旁,踉跄了一下。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亚门和他的大车已经不见了。

“我们现在该怎么做?”麦特问,他舔了舔嘴唇,睁大眼睛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和街两旁高达六层的房屋。“我们到凯姆林了,但我们现在该做什么?”他没有再捂着耳朵,但两只手仍然不时会下意识地朝双耳抽动几下。这座城市里弥漫着一种低沉的嗡嗡声,那是数以百计的店铺和数以万计的人共同发出的声音,兰德觉得自己就像是置身在一个巨大的蜜蜂巢里。“兰德,即使他们也到了这里,我们又该怎样才能找到他们?”

“沐瑞会找到我们的。”兰德缓缓地说。这座巨大的都市仿佛完全压在他的肩头,他也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和这种喧闹。他依照谭姆的教导建立虚空,虚空却总是躲避他,他的眼睛也总是不由自主地将这座城市拖入虚空之中。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身边的事物上,尽量忽略掉稍远处的一切。只是看这条街,感觉上也就和巴尔伦差不多。巴尔伦,在那里大家还以为他们是安全的。但在那之后就不一样了,再也没有人是真正安全的。也许他们全都死了。那你该怎么办?

“他们都还活着!艾雯还活着!”他激动地喊道。几名路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也许,”麦特说。“也许。那如果沐瑞真的找不到我们呢?如果他们都死了,找到我们的却是……却是……”麦特哆嗦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那种情况发生的时候我们再去考虑,”兰德坚定地对麦特说,“如果它真的发生了。”最糟的情况就是他们必须单独去找爱莉达,那位在王宫中的两仪师。他会去塔瓦隆。他不知道麦特是否还记得汤姆所说的红宗,还有黑宗。想到这里,兰德的肠子又开始抽搐。“汤姆要我们去找一家名字叫‘王后之祝福’的旅店,我们先去那里吧!”

“那又怎样?我们连一顿饭都买不起了。”

“至少那可以作为一个起点,汤姆认为我们能在那里得到帮助。”

“我不能……兰德,他们到处都是。”麦特低下头盯着石板路面,仿佛整个人都萎缩了,要钻到某条缝隙里去,躲开所有这些人。“无论我们去哪里,他们都紧跟在我们身后,等在我们前面,他们也会藏在王后之祝福旅店里。我不能……我……什么也挡不住隐妖。”

兰德抓住麦特的领子,一边又竭力不让自己的手颤抖。他需要麦特,也许其他人都还活着,光明啊,保佑他们吧!但在此时此地,只有他和麦特两个人。想到了孤身一人……他尝到了胆汁的味道,禁不住吞了口口水。

兰德迅速向周围看了一眼,似乎没有人听到麦特提起隐妖,拥挤的行人只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将麦特拉到眼前,用沙哑的耳语说道,“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难道不是吗?它们还没有捉住我们。我们能成功的,只要我们不放弃。我绝不会放弃,任它们为所欲为,就像等待屠刀落下的绵羊。我不会的!嗯?你要一直站在这里,直到饿死吗?或者直到它们把你装进麻袋里?”

他放开麦特,转身向前走去,他的指甲抠进肉里,但他的双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在颤抖。忽然,麦特走到他身边。麦特的目光仍然低垂着,但兰德还是不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我很抱歉,兰德。”麦特喃喃地说。

“忘了它吧。”兰德说。

麦特勉强把头抬高了一点,让自己不至于撞上其他人,而他此时的嗓音中几乎没有丝毫生命的气息。“我总是不禁要想,我永远也见不到家乡了。我想要回家。你笑我吧,我不在乎。我真想再得到妈妈的祝福,远离这一切。这个念头一直压在我的心上,又沉又烫。到处都是陌生人,不知道谁可以信任,任何人我都没办法信任。光明啊!两河是那么远,就好像已经在世界的另一边。只有我们两个。我们永远也不能回家了,我们要死了,兰德。”

“我们还没死,现在我们不会死的。”兰德说,“所有人都会死,时光之轮在转动。但我不打算蜷缩起来,等着事情发生。”

“你的口气还真像是艾威尔师傅。”麦特嘀咕了一句,但他的声音中已经多了一点生气。

“很好,”兰德说,“很好。”光明啊,保佑他们吧!请不要只剩下我们。

他开始向路人询问王后之祝福旅店。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人会骂他们不知道老实地待在家乡;大多数人只是耸耸肩,冷冷地瞥他们一眼;一些人则连瞥一眼都懒。

一个几乎像佩林一样魁伟的宽脸男人歪过头对他们说道,“王后之祝福旅店?你们这种乡下毛小子也是女王的臣民?”他的宽帽檐上有一枚白色的布章,长外衣上还有一块白色的臂章。“嗯,你们来得太迟了。”

然后他就发出响亮的笑声,转身离开了。兰德和麦特只能困惑地对视着。兰德耸耸肩,凯姆林真是什么怪人都有,他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在人群中有一些人特别显眼。他们的皮肤不是太黑,就是太白,身上穿着样式古怪,或是颜色艳丽的衣服,头上戴着尖顶或装饰长羽毛的帽子。街上还有许多戴面纱的女人,还有裙子下撑着架子、裙宽得跟身高一样长的女人。还有一些女人,身上裸露的皮肤多到兰德无法想象的程度。偶尔会有一顶彩绘镀金的轿子从人群中通过,这样的轿子前面通常都有四个或六个骑马的人开道,那些马的马具上全都装饰着羽毛。到处都是两个人抬的轿椅,拿棍子的人毫不在乎地推开挡住轿椅去路的行人。

兰德看见一起因为那些拿棍子人的推挤而引发的斗殴。一大群男人大声嚷叫着,互相挥舞着拳头。倒在路旁的轿椅里爬出一个皮肤苍白、穿红色条纹外衣的人,两名穿粗布衣服的男人没等那个穿红条纹外衣的男人完全走出来就扑到他身上。斗殴的范围愈来愈大,很快就把许多围观的人也卷了进去。兰德拉住麦特的袖子,快步走过那里。麦特也不需要他多加催促。他们身后的斗殴此时已经发展成一场小规模的暴乱。

有几次,有一些人主动向他们靠了过来。他们沾满尘土的衣服表明他们刚来到这里,而且他们的举止动作似乎也在吸引着一些人的注意。那些人鬼鬼祟祟地向他们贩卖一些洛根的遗物,同时摆出随时准备拔腿就跑的样子。兰德估计他们兜售的那些洛根斗篷的碎片和佩剑的残片足以打造两把剑、缝制十件斗篷了。麦特则显得很有兴趣——至少在他第一次遇到那种人时是这样。但兰德只是简单地拒绝了那些人。那些人都是一点头,飞快地说一句,“光明照耀女王,”就消失了。许多商店都出售绘制着各种花哨图案的盘子和杯子,画在这些杯盘上的就是要用锁链系住、献给女王的伪龙。

兰德将大部分精力用在躲开这些事上。他一直用斗篷盖住腰间的佩剑,但这种伪装不可能撑太久,迟早会有人怀疑他在掩藏什么。他不会依照亚门建议的那样放弃这把剑,这是他与谭姆——他父亲的连结。

人群中有许多人同样佩着剑,没有一把剑上有苍鹭徽,但所有凯姆林人和一些外地人都在剑鞘和剑柄上裹着布条——用白色绳子系住的红布条,或者是用红色绳子系住的白布条。这些被布条裹住的剑里面即使有一百把苍鹭徽剑也不会被看出来。而且,依照当地风俗做事肯定会让他们显得不那么与众不同。

有许多店铺都在贩卖那种布和绳子,虽然麦特一再抱怨他们已经没有钱了,但兰德还是停在一家店铺前。红布比白布便宜,于是他买了红布和白色的绳子。那个店铺的商人在接过兰德的铜板时绷紧了嘴唇,上下打量着他们。兰德请求他提供一个地方,好让他把剑裹起来。他却只是骂了他们一句。

“我们不是来看洛根的,”兰德耐心地说,“我们只是要来看看凯姆林。”他记起了亚门的话,便又说道,“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老板的脸色却仍然很难看。兰德又小心翼翼地说,“光明照耀女王摩格丝。”

“只要你们敢惹麻烦,”那名商人凶狠地说,“只要我喊一声,就算女王卫兵不管,也会有上百个人来料理你们。”他向地上一啐,一口口水就落在兰德脚边上。“去干你们的脏事吧!”

兰德点点头,就好像那名商人刚刚给了他好意的问候,然后他就拉着麦特离开了。麦特一直在回头朝那家店铺张望,一边还嘟囔着什么。兰德将他拉进一条空巷子里。他们背对着街道,让外面的人看不见他们在干什么。兰德从腰间拿下佩剑,开始用布裹住剑鞘和剑柄。

“我打赌,他一定把这块该死的布卖了你两倍的价钱。”麦特说,“不,是三倍的价钱。”

要将布条和绳子固定在剑上不掉下来,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容易。

“他们全都在骗我们,兰德。他们认为我们也是来看伪龙的,就像其他人一样。如果在我们睡觉的时候没有人在我们头上来一下子,就是我们的运气了。这里不是我们应该待的地方,这里有太多人了。我们现在就去塔瓦隆吧!或者去南边的伊利安,我倒是很想看看圣号角狩猎。如果我们不能回家,就让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吧!”

“我要留下来,”兰德说,“如果他们不在这里,他们迟早也会来这里找我们的。”

兰德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把剑裹得和其他人一样,不过剑柄和剑鞘上的苍鹭徽都已经妥善地藏好了。当他回身走到街上时,他相信自己已经少了一件要担心的事。麦特不情愿地跟在他身边,好像被他用绳子牵着一样。

一个人一个人地问下去,兰德终于找对了路。一开始,他们只能得到一些模糊的指点,譬如“朝那个方向走”,或者“往那边去”。不过愈靠近,给他们指路的人说的也就愈清楚,最后他们终于站在了一幢高大的石砌房子前面。旅店的招牌在大门前缓缓地摇晃着,上面描绘着一个男人跪在一名金红色头发、戴王冠的女子面前,女子的一只手放在男人低垂的头上。王后之祝福旅店。

“你确定要这么做?”麦特问。

“当然。”兰德说,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旅店大门。

旅店的大厅非常宽大,地面上铺着深棕色木板,两座大壁炉让大厅里充满了暖意。一名女侍正在擦地板,另一名在擦拭墙角的烛架。不过大厅里根本就看不到半点灰尘。两个女孩给了他们一个微笑,就又埋头工作了。

只有几张桌子旁边坐着十几名客人,不过在这么早的时候,客人已经算多了。虽然没有人对两个年轻人的出现表示高兴,至少他们都很整洁、平静。烤牛肉和烤面包的香气从厨房里飘散出来,让兰德都要流口水了。

旅店老板倒是很胖,这让兰德感到高兴。这个粉红色脸颊的老板穿着一条硬的白围裙,灰色的头发被整齐地梳向脑后,勉强遮住反光的头顶。他用犀利的目光将兰德和麦特上下打量了一番,兰德觉得自己破烂的衣服、靴子、行李,和上面的每一粒灰尘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但他也给了他们一个愉快的微笑。他的名字是贝瑟·吉尔。

“吉尔师傅,”兰德说,“我们的一位朋友要我们到这里来,他叫汤姆·梅里林,他……”旅店老板的微笑消失了。兰德看了麦特一眼,但麦特只是忙着去闻从厨房里飘出来的香气,其他任何事都不在意了。“有什么问题吗?你不认识他?”

“我认识他。”贝瑟答道,他似乎对兰德背上的长笛匣更感兴趣。“跟我来吧!”他朝大厅后面一摆头。兰德急忙拉住麦特,惴惴不安地跟在旅店老板身后。

走进厨房,吉尔师傅停下来跟厨娘说了几句话。厨娘有着几乎和旅店老板同样的体形,她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了一个圆髻。吉尔师傅说话的时候,她一直在几个锅子里不停地搅拌着。锅子里的香气是如此诱人,连续两天的饥饿让兰德能吞下任何东西,这股香气绝对不亚于艾威尔太太的厨房。兰德的胃又叫了起来,麦特的鼻子几乎已经要探到锅上面去了。兰德用手肘推了麦特一下,麦特急忙擦了擦下巴上的口水。

然后旅店老板又急匆匆地带他们走出后门,在马厩院子里,他向周围看了一圈,确定附近没有人之后,就问兰德,“匣子里是什么,小子?”

“汤姆的长笛。”兰德缓缓地说。他打开匣子,仿佛是觉得让贝瑟看一眼这枝金银的长笛会有帮助一样。麦特的手探进外衣里。

吉尔师傅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兰德,“嗯,我认得它,我已经看汤姆吹过它许多次了,而在王宫外面应该不会有第二支这样的长笛。”刚才那种愉悦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的目光突然间变得如同匕首一般锋利。“你们怎么得到它的?汤姆宁可不要手臂,也不会不要这支长笛。”

“他给我的。”兰德从背上卸下汤姆用斗篷打成的包裹,将它在地面上摊开了一点,露出里面的多彩补丁,还有那只竖琴匣。“汤姆已经死了,吉尔师傅。如果他是你的朋友,我要向你表示哀恸。他也是我的朋友。”

“你说他死了,是怎么死的?”

“一……个人想要杀死我们,汤姆把这个塞给我,要我逃走。”斗篷上的彩色布片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像一群蝴蝶。兰德感到喉咙发紧。他小心地将包袱重新打好。“如果不是他,我们也会被杀死,那时我们正结伴前来凯姆林。他要我们来找这里,你的旅店。”

“看见他的尸体,我才会相信他已经死了。”旅店老板缓慢地说道。他用脚趾碰了一下那只包裹,粗着声音清了清喉咙。“嗯,嗯,我相信你们确实看到了你们所声称的事情,但我不相信他已经死了。老汤姆·梅里林是个厉害的家伙,绝不会那么容易就束手就擒的。”

兰德伸手按住麦特的肩膀。“没事的,麦特,他是朋友。”

吉尔师傅瞥了麦特一眼,然后叹了口气。“我想我是的。”

麦特用很慢的速度站直身子,将双臂交叠在胸前,但他还在警觉地看着旅店老板,脸颊上的一条肌肉抽搐了一下。

“你说,你们结伴来凯姆林?”旅店老板摇摇头,“我还以为这里是全世界汤姆最不愿意来的地方,或者他最不愿意去的会是塔瓦隆?”他停了一下,等一名马夫牵着马走过去,他才压低声音说,“我想,你们惹上和两仪师有关的麻烦了。”

“是的。”麦特含混地回答。兰德却在同时问道,“是什么让你这么想的?”

吉尔师傅干笑了一声,“我知道那个人,就是这样,他一定会不假思索就跳进这样的麻烦里,特别是这个麻烦里面还有你们这种年纪的小子……”怀念的思绪在他的眼睛里闪动了一下。他带着谨慎的表情站直身子,“现在……嗯……记住,我不是要指控什么,但……嗯……我想你们并不能……呃……我要说的是……啊……你们和塔瓦隆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麻烦?我能问一下吗?”

意识到这个人所指的是什么,兰德不禁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至上力。“不,不,不是那样的,我发誓。这件事里甚至有一名两仪师在帮助我们,沐瑞……”他急忙咬住舌头,但旅店老板的表情始终未变。

“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我并不是很喜欢两仪师,但她们总比……其他一些要好。”他缓慢地摇摇头。“洛根正被带来凯姆林,现在这样的话题在这里已经太多了。我不是要冒犯你们,你们应该明白,但……嗯,我必须知道,不是吗?”

“没关系。”兰德说。麦特低声嘟囔了些什么,没人听得见。不过旅店老板显然是当作他和兰德说了同样的话。

“看起来,你们两个是属于对的那一类。我也相信你们是……汤姆的朋友,但现在并不是什么好时候。我想,你们没什么钱吧?应该是没有。这里什么东西都不够,但我会给你们两张床。不是最好的,但肯定是温暖干燥的,还有吃的。我无法向你们承诺更多了,虽然我也不喜欢只是这样。”

“谢谢你,”兰德探询地望了麦特一眼,“这已经比我们希望的更多了。”什么是对的那一类?为什么他想要给我们更多的承诺?

“嗯,汤姆是个好朋友,是我的老朋友。他总是喜欢向不对的人说错话,但他仍然是个好朋友。如果他一直都没有出现……嗯,到时候我们再想应该怎么办吧!你们最好不要再和别人说什么两仪师在帮助你们的话了。我是个忠实的女王臣民,但现在凯姆林有太多的人和我不一样。我所说的并不只是白袍众。”

麦特哼了一声,“就我所知,那些乌鸦能把所有两仪师都叼到煞妖谷去!”

“小心你的舌头,”吉尔师傅喝道,“我说过,我不喜欢她们,但我没有说我是个以为一切罪行都由她们在幕后主使的傻瓜。女王支持爱莉达,而卫兵们拥护女王。但愿光明保佑,事情不要恶化到连这点也被颠覆了。总之,现在甚至有些女王卫兵太过激动,竟然对诽谤两仪师的民众动了拳脚。感谢光明,至少他们那时候并不是在执行勤务;但这种事毕竟还是会发生。我可不想让不当班的女王卫兵为了教训你们一顿而砸烂我的大厅,更不想让白袍众怂恿某个傻瓜在我的门上画龙牙。所以如果你们想得到我的帮助,就把关于两仪师的事情埋在心里,无论那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停下来,想了一阵,又说道,“你们最好也不要提起汤姆的名字。一些女王卫兵还记得很久以前的事,女王本人肯定也记得。不需要冒这个险。”

“汤姆和女王有仇?”兰德难以置信地问,旅店老板笑了起来。

“那就是说,他并没有把他的一切都告诉你们。当然,他没理由把一切都说出来。不过我想你们知道也无妨,这算不上是个秘密。你们认为走唱人们都像汤姆一样自恋自恃吗?嗯,不妨就这样认为吧!不过我总是觉得汤姆实际上是有好理由比任何人都还要自负的,他并非一直都只是个走唱人,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地去卖艺,经常会睡在灌木丛里。汤姆·梅里林曾经是凯姆林的一名宫廷吟游诗人,并闻名于从提尔到马兰登的每一个宫廷。”

“汤姆?”麦特问道。

兰德缓缓地点点头,他能想象出汤姆为女王演出的样子,他那种高贵气派和华丽的风格显然更应该出现在宫廷里。

“正是,”吉尔师傅说,“那是在塔林盖尔·达欧崔去世很久以后了……他的侄子遇到了麻烦。那时有人说,嗯,汤姆和女王有了超出正常的关系。那时摩格丝是一名年轻的寡妇,汤姆则正当壮年。当然,女王可以做她愿意做的事情,只是我们的摩格丝女王脾气一直都不太好,而汤姆在知道自己的侄子遇到怎样的麻烦时,一句话也不说就去了塔瓦隆。女王并不喜欢这样,她也不喜欢汤姆搅进两仪师的事务里去。不能说我认为汤姆是正确的,无论那是不是他的侄子。不管怎样,当汤姆回来的时候,他说了一些话,一些不能向女王说的话。实际上,对任何脾气像摩格丝一样刚烈的女人,那些话都是不该说的。因为他的侄子,汤姆和爱莉达也结了仇。在女王的火气和爱莉达的憎恨中,汤姆逃离了凯姆林,那时他和监狱或刽子手的斧头只差半步了。就我所知,那时对他的判决现在依然成立。”

“如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兰德说,“也许没有人会记得了。”

吉尔师傅摇着头,“加雷斯·布伦是女王卫兵的元帅,他奉摩格丝之命,亲自率领士兵前去捉拿汤姆。我相信他至今也没忘记,当他双手空空地回到王宫时,却发现汤姆曾经到过那里,而且又毫发无伤地离开了,而女王从来就不会忘记任何事情。难道你们知道有哪个女人会忘记这种事?光明在上,那时摩格丝真的生气了。我敢发誓,那整整一个月里,全城的人都踮起脚尖走路,只用耳语说话,还有许多老女王卫兵也记得。你们最好不要泄露半点关于汤姆和两仪师的事。来吧,我给你们弄些吃的,你们的胃大概都在啃脊椎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