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味着老陈新酿之酒的苦涩滋味,沃金径自走出了禅院。祝踏岚刚才的言语一直在他脑中回响,他觉得那番话跟提拉森所讲的丰收时节有着某种联系。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而死亡,正是旧事物与新生命的分界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亡其实也是一种改变。这样的循环滋生着新事物,任何有自我觉醒意识的生物都会选择一个季节或者一个任意的时间来标记结束或是象征开始。
要结束什么?又要开始什么呢?
对于那些被老陈的啤酒所触发的记忆和情感,巨魔没有撒谎。他承认那些情感和记忆听上去冷酷无情,而且和熊猫人酿酒师所期待的结果背道而驰,但是那确实是一个巨魔的记忆,它不那么受用,是因为那并不代表着熊猫人的记忆。任何一个巨魔都会感受到相同的东西,因为这就是巨魔的天性。巨魔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沃金一路颤抖着爬上山,朝北面走去。他的脚没入了雪中,然后盘腿坐在自己身影笼罩的地方。他呼吸着寒气,希望这可以让他变得坚韧,但是这冷空气却令他想起了那个洞穴里的刺骨与寒冷。巨魔们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他的父亲——森金——曾经眼看着其他巨魔为了再度崛起而做出了不少蠢事。这些巨魔试图让世界臣服于他们的意志之下。他们想要征服所有人和事,但是为什么呢?
这样当他们被老陈的啤酒唤醒之时,就能感受到自由了吗?
就在这一瞬间,他抓住了那个肯定也曾在父亲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尽管父亲从未跟他分享过。如果感到自由是终极目标,那么问题便是: 征服真的是唯一可以通往这个目标的方法吗。从恐惧中解脱出来,从欲望中解脱出来,自由地憧憬未来,这其中没有任何一项是必须通过杀敌才能得到的。也许做到这些确实需要把一些敌人置于死地,但是死去的敌人并不应该是为了保障这些事情而必须做出的牺牲。
沃金想起了雷霆崖的牛头人。他们生活在一个相对和平和独立的环境里,但是他们当中的大部分还是选择了加入到部落的斗争中去,他们并不是因为被逼迫才出现在部落,他们的加入仅仅是为了支援同伴和对抗联盟,这是正确的抉择,是一条荣誉之路,而不是某个他们必须遵从的传统。
沃金这么想,并不是因为他的父亲主张放弃旧日的生活方式。他曾经见过那些被称作“蓝色牛头人”的巨魔,他们与牛头人一同生活,接纳了牛头人的生活方式。他记不起来在这些巨魔身上是否看到过更多的平静,但是与传统背道而驰的生活已经让他们显得完全不同了。就好像是他们以一种传统替代了另一种传统,但是无论哪种生活方式,他们都没有适应得很好。
森金对巨魔一族的传统充满敬意,他不希望完全打破巨魔的传统,若不是如此,沃金也不会让自己踏上暗影猎手的道路。父亲总是鼓励沃金要有自己的追求,并对他一直有着极大的期待。这位老巨魔总是强调要在领导的过程中汲取经验和教训,而不是完全盲目地复制传统。
沃金站起身来,向着更高更冷的地方走去。他突然记起了老陈对祝踏岚一番言论的点评——那些关于船、船锚和水的关系的言论。传统可以看成是让船可以航行的水,但抛下船锚,可以停止船的一切运动。洛阿神灵和他们对巨魔的需求,可以看作是船锚。洛阿神灵和他们的需求起源于更早的时期,为了他们的需求和荣耀,巨魔一族建立起了伟大的帝国,但却把文明抛在了脑后。
斩断自己与他们的联系,会让他从船锚中解脱出来,但是也会令他置身于并不友善的浩瀚汪洋中。这是一个他父亲也会反对的激进而鲁莽的决定,但他转念又想,或许洛阿神灵才是推动着巨魔一族这艘船不断前进的潮汐和海浪。
洛阿神灵让我们的过去成了船锚,把我们困在同一个海湾中。
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思索,就走到了山路旁的一个角落里,并发现提拉森·克尔特也在那里。人类面朝东南,正望向苍茫的远方。沃金犹豫了一下,他希望自己能好好静一静,并不想打扰到这个人类。
“沃金,你的动作比大部分巨魔都要安静,但是如果我连有人在身后都听不出,恐怕早就死了一千次了。”
沃金仰起头。“巨魔从来用不着偷偷摸摸。我猜你也根本没听见我的声音。”他往提拉森的方向望去,看见山风吹散了人类火红的头发,像斗篷一样罩住了他的身体,“一定是因为老陈的啤酒,或者是我本身的气味。”
提拉森慢慢转过身来,笑着说道: “我花了那么多时间清洗你的寝具,对你的气味是再熟悉不过了。”
“我并不想打扰到你。”
这个人类摇摇头。“我欠你一个道歉。”
“你对我并没有任何怠慢。”沃金盘腿而坐,双足没入雪中。他这话的意思其实是说只要这个人类对他有任何轻蔑怠慢,他肯定都会注意到,但是现在,他乐意用另一种说法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之前说你的内心充满恐惧,其实是为了打击你。对你的感觉一直萦绕在我心头,让我感到困扰。虽然这种感觉正在变得越来越少,但还是始终存在着。我想我本可以通过伤害你让你离开。”提拉森低头向下凝视,皱起了眉头,“但那不是我,我不希望变成那样的人。”
沃金眯起眼睛。“那你希望成为怎样的人?”
提拉森摇摇头。“我希望能弄清楚我不能成为什么样的人,而不是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为什么暴风雪来临的那天我停在这儿吗?你知道为什么当时我是那么的不清醒,竟然没意识到暴风雪来了吗?你,还有其他所有人其实应该很清楚,这样一场暴风雪是根本困不住我的。”
“因为你的身体在这儿,思想却不在。”
“是的。”提拉森微微转身,手向远方一片绿色的山谷指去,“我曾经发誓,我从暴风城领命来到这里,我一定要活着回去,再次回到我的家园,回到那片绿色的山谷。这是我对家人的誓言。我从不违誓,他们知道我肯定会回去。可是,那时许下誓言的那个我已经不是今时今日的我了,我还需要遵守这个誓言吗?”
沃金心头一紧。我不也是被那些逝去已久的巨魔们的传统和承诺所束缚着吗?他们的梦想和欲望是不是至今还控制着我?
巨魔伸出手指在积雪表面划出一道痕迹。“如果你还在假设曾经的那个你该何去何从,那么你就还是他。如果你准备重新开始,那么这里才是你的家。”
“曾经的暗影猎手现在也变成哲学家了。”提拉森·克尔特笑了,“我以前见过你,在影踪禅院碰面之前就见过你。我曾是库尔提拉斯派去支援普罗德摩尔女士的队伍中的一员。那时候我更年轻一些,发色也更深一些,皮肤也比现在光滑。你却一点也没有变,除了后来添上的几道伤疤。有一个人类猎手曾经用十块金子打赌他可以杀了你。后来我听说他在追捕巨魔的时候死掉了。”
“你没跟他打那个赌。”
“不,锁定追踪一个目标,会让你失去追踪其他目标的线索。”提拉森叹了口气,嘴里呼出一团白色的雾气,“我也曾经接到命令要取你的脑袋,但另一方面……”
“你在追捕中已经尽力了。”
“捕杀人类或者巨魔,以及任何可以思考的生物,都会让我觉得其实自己也是动物。我杀过许多人类和巨魔,多到自己都数不清了。”提拉森打了一个寒战,“我知道猎手们其实都是如此。但是我觉得这样的行为很野蛮,甚至很病态,会让生命不断消逝。我希望自己不要一直都是他人旅途中的灾难。”
“是现在的你在这么想,还是曾经的你?”
提拉森低下头。“无论是曾经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这么想过。现在,我的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了。那些武僧们的生活方式才是一种更值得尊敬的生活方式。还有那些关于平衡与和谐的说法。沃金,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的你和原来的你是否可以互为补充,互相调和?”
“你好奇这个吗?”
“是的。”
“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对我还是对你而言?”
巨魔伸开手,站直身体。“两者都是。你曾经说起过孩童没有任何负担,孩童也不知道任何界线,但是孩童缺少经验,所以不能自己选择平衡。但是我们可以。”
“但我们不能逃避自己的过去。”
“不能吗?我是沃金,暗矛部族的领袖。你是一个人类,一个巨魔杀手。为什么此刻我们没有兵戎相见互相残杀呢?”
“说得有道理。”提拉森挠了挠自己的胡子,“在这儿,我们并不是敌人。”
船只的画面又出现在沃金脑海中,他笑了。“你视自己的过去如负担,你想要扔掉它。如果你这么做,你确实解脱了,但也会从此迷失自我。就把它当作一艘船的残骸吧,你再也不能让它变得完好如初。现在,这个地方或许已经被你当成了家,但这种感觉的产生正是因为你的脑海中还保留了家的记忆。”
“搁浅在此,那绝对就是我了。”
沃金点点头。“那个在你面前死去的猎人,她是谁?”
提拉森摇摇头,用一只带着手套的手捂住嘴。“我不清楚。”
“但你对她的感觉很强烈。”
“她的名字叫拉茜。我是在出发之前才遇到她的。我们之前从未见过,但是她对我说谢谢,她说当她听到我要出发去一个未知的小岛的时候,她就意识到这是一趟她不会错过的探险之旅。”他抱起手臂,“她……当我需要一个志愿者的时候,她出现了。一路上她总是能确保我有东西可吃,有帐篷可住。我们不是爱人,甚至不常说话。我只是能感觉到她似乎觉得自己欠我什么。而且她出现在战场都是因为我带着她去了那里,我……”
“你这样自怨自艾,这是在侮辱她。”巨魔严肃地点点头,“你必须重拾信仰,这样你才对得起她。”
“但这种信仰是杀掉她的凶手。”
“不,她的死不是你造成的,是她自己的选择。如果她知道你还活着的话,她会很高兴的。”
“这或许就是其中一块残骸吧。”提拉森转向东北方那呈锯齿状的海岸线,“我的过去如同片片残骸散落在海滩上,把它们都打捞起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你可以把这看成是一个孩童的游戏。”沃金走上前,同提拉森一起站在山崖边。远处的海洋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他们站得很高,除了海面上嬉戏跳跃的光线,什么也看不见,但沃金让自己想象着过去的生活正片片破碎散落于海面。我又该打捞些什么呢?
一些东西拂过他的脸,又轻又软,感觉像是一张蜘蛛网。他想把这东西拨开,却发现什么也没有。相反,他记起了那场关于蜘蛛的幻境,迷迷糊糊中,他再一次朝着海边望去。
转眼间眼前的景象突然变换,被一些别的东西所替代。不远处,他看见一艘黑色舰艇正破浪而来,但这并不是真实的,他所看到的其实是另一段时间的景象,一个距离此刻不算太远的时间。这些他所见到的,以及他曾在梦中经历的,都是注定之事——不是在过去,而是在将来。
“过来,快,我们必须去见祝踏岚。”
提拉森大吃一惊。他盯着远处的海洋,用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沃金。“你的视力不可能比我好那么多,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麻烦,大麻烦。”巨魔摇摇头,“我不确定我们可以把这个麻烦控制在什么范围内,但是阻止它是不可能了。”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跑下山。沃金腿长,迈着大步狂奔,但是身上缝合的伤口也伴随着大幅度动作传来阵阵疼痛。他不得不停下来单膝跪下缓缓气,提拉森便趁着他休息也跟了上来。沃金向他招手示意,他便飞快跟上,完全顾不上自己的跛足。
在墙头巡视的武僧肯定看见了他们,因为他们刚进到院子里就遇上了祝踏岚。“出什么事了?”
“图,你有图吗?描绘地形的图纸。”沃金想要用熊猫人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但是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学过地图这个词。
祝踏岚击掌下令,然后便拉着沃金的胳膊往里面走去,提拉森也紧随其后。老武僧带着他们来到品尝老陈啤酒的那个房间,屋子里的那张桌子看上去有一段时间没有清理过了。之后一名武僧带着一个米纸卷轴走了进来。
祝踏岚拿过卷轴,在桌子上慢慢展开。沃金不得不靠过来,这样他才能让自己正对着北方。他读不懂图上的符号和标记,但是他能看到图上的影踪禅院,以及东面的山峰。他向山峰以东的方向看了看,指着东边海岸的一个点问道: “这儿,这是哪儿?”
陈·风暴烈酒从楼梯上一跃而下。“那是卓金村,就是我要修建酿酒坊分店的地方。”
沃金一直从地图的北方研究到东北方。“为什么那个岛不在地图上。”
老陈扬起了眉毛。“什么岛?那儿什么也没有啊。”
祝踏岚看看那个带来地图的武僧,然后用熊猫语给他下了一道命令,老陈也转过身跟上。“不,风暴烈酒师傅,请留在这里。季晥 会去叫大家集合的。”掌门说道。
老陈点点头,转身回到桌子旁边。他刚刚宣称卓金村会有一个新的酿酒坊时脸上还挂着笑意,但现在却严肃了起来。“什么岛?”
这位影踪派武僧背起双手。“潘达利亚不仅仅是熊猫人的家园,曾经有另外一个种族,一个力量强大的种族——魔古族,占领着那座岛屿。”
沃金挺直了身体。“我听说过魔古族。”
提拉森惊讶地眨着眼睛。老陈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
“你也知道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是知道的,可惜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也明白这一点。”祝踏岚慢慢地触摸着地图的东北角。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小岛竟然慢慢出现在图上,就如同笼罩它的迷雾正在慢慢散去一样,“这是雷电之王的岛屿。很多人觉得这是一个传说,只有极少人知道它是真实存在的。沃金,看起来你已经知道了这个岛屿的存在,而其他知晓这座岛屿的人正打算引发一场灾难。”
“我并不知道,直到我看见了一场幻象。”巨魔指着卓金村说道,“我还看见了另外一场幻象,我看见一支舰队从这个小岛上驶出——赞达拉的舰队。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而且十分邪恶。如果我们打算阻止他们,那就得赶紧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