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矛部族的巨魔沃金已经放弃了移动身体的尝试。这是因为假装自己不想动,总比承认自己虚弱到不能动要好。虽然帮他料理伤口的人动作轻柔且带着敬意,但他还是忍不住想把他们全部都扔出去。
看不见的治疗者们把蓬松的枕头塞在他身后用以支撑他的身体。他本想抗议,可他喉头的剧痛让他说不出哪怕一个字,所以他只能微弱地咕哝着。显而易见,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停止抗议。不论多大声的咆哮也不过是在嘲笑自己的无能——他根本无法让他们停下来。他把沉默当作是对自尊心的妥协,但身体的不适感开始变得越来越强 烈。
巨魔对于柔软舒适的床垫和枕头并不适应。在回音群岛的时候,往木质地板上铺上一层薄薄的垫子,就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待遇了。很多巨魔都睡在外面露天的地面上,只有当风暴来临时,他们才会寻找遮蔽的地方。杜隆塔尔坚硬的岩石睡起来比回音群岛的沙滩要难受许多,但巨魔们也从未抱怨过。
这种持续的舒适感激怒了他,因为这仿佛强调着他现在有多么软弱。虽然从某一方面来说,这样一张软床确实利于他受伤的身体移动,他也没法否认睡眠变得香甜了许多,但屈服于他的软弱,无疑是在违背巨魔的天性。巨魔是为了直面艰难和残酷的现实而生,就如同鲨鱼是为辽阔的大海而生。
抹去我身上这一点,无异于杀了我。
从右边传来一些碰撞的声响,不知是挪动椅子还是凳子所发出的。这令他感到很惊讶,但他听不出是谁在搬着椅子靠近他。沃金使劲嗅了嗅,然后终于从周围的事物中分辨出那气味是什么了。这味道令他无比兴奋,就如同重拳迎面打在脸上一般。这是熊猫人,而且不是什么普通的熊猫人,是那个熊猫人!
陈·风暴烈酒的声音温暖而低沉,轻轻传到了他的耳边。“我早就应该来看你的,但祝踏岚掌门觉得这样做并不合适。”
沃金挣扎着想要回答,他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是最终从喉咙里蹦出的话却只有一句: “老陈,我的朋友。”不知怎的,“老陈”这个称呼说出来更容易,更舒服。
“你真是个好人,真不忍心欺负看不见的你。”老陈的袍子沙沙作响,“如果你闭上眼睛,我可以帮你把头上的绷带解开。治疗师们说你的眼睛没有受伤,但是他们不希望你被过度打扰。”
沃金点点头,他知道老陈只说出了一半的原因。如果一个外来者进入了回音群岛,他也会蒙住这个外来者的眼睛,直到他能够判断这名俘虏是否值得信任为止。祝踏岚无疑是这么想的,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他觉得沃金是可以被信任的。
应该是老陈的原因,他想。
熊猫人小心地解开绷带。“我现在用手遮着你的眼睛,你睁开眼,我会慢慢把手挪开。”
沃金按老陈的吩咐做了,他的喉头发出一阵咕哝声表示对此感到满意。老陈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移开了放在沃金眼睛上的手爪。巨魔的双眼因为突然接触到刺激的光线而流出了泪水。接着,老陈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这个熊猫人跟他记忆中的完全一样,身形健硕、乐天活泼,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能见到他真是再好不过 了。
沃金接着往下观察自己的身体,眯着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又闭上了一样。被子盖到了他的腰间,绷带几乎覆满了全身。他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和手指都还健全。被子下面隆起的长长的轮廓说明他的下半身也还在。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喉咙被绷带紧紧压住。耳部传来一阵瘙痒,这让他确定自己被割裂的耳朵应该也被缝回了原处。
他盯着自己的右手,动了动手指。他的眼睛看到它们动了,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感觉到手指的移动。它们好像离自己的身体十分遥远,但这跟他第一次苏醒时相比已经大为好转——他已经可以感觉到它们了。
老陈笑了。“我明白你有太多事情想要了解。我该从头说起还是从结尾说起呢?从中间说肯定是不太好,但我也能从中间说起,不过那样嘛,中间就变成开头了,对吧?”
老陈的嗓音随着自己的解释越来越大,甚至大得有些愚蠢可笑。其他熊猫人都开始转身走开,他们本来挺有兴趣围观这场久别重逢,但老陈的无聊程度已经彻底击败了他们。沃金注意到了他们,也注意到了那些颜色暗沉、历史悠久的石砌墙壁。他在潘达利亚的其他地方也见过这些石壁,在那些充满历史气息、古老而拥有强大力量的地 方。
沃金本想说“从开头说”,但嘴里蹦出来的却是: “不要从结尾。”
老陈向后看看,很明显刚才那些熊猫人都选择了无视他们。“事情的开始嘛,是我把你从离这儿很远的滨岸村的小河道里救了出来。我们在那儿尽了一切努力救治你,但是砍伤你喉咙的刀子似乎涂有剧毒,你的伤势太重,我们只能勉强保住你的性命而没法让你痊愈,于是我就把你带到这里来了。这里是昆莱山的影踪禅院,如果还有什么人能救得了你,那只能是这里的武僧们了。”
他花了一点儿时间检查了一下沃金的伤口。巨魔没有从他的眼神中看到同情,这让他感到很高兴。他相信老陈的判断。老陈不插科打 诨的时候,都是很清醒很明智的。老陈总是把自己装成一个小丑,所以其他人永远不会知道他实际上有多聪明,但沃金对这一切相当清 楚。
“我不敢相信联盟军队竟然会这么残忍。”
沃金用力张大眼睛。“他们,拿走了,我的,‘脑袋’。”
熊猫人咯咯地笑了。“我估计凶手现在就正在跟暴风城的国王共享盛宴,而那个被当成你脑袋的东西就挂在上面做装饰呢。但是我很奇怪,我认识的那个你可绝不会把自己暴露在联盟的势力范围内,让自己伤成这样。”
“部落。”沃金的腹部一阵紧缩。其实不能说是部落,是加尔鲁什,但那个恶毒的名字在他的舌头上艰难地徘徊着,终究没能说出来。
老陈坐了回去,用手捋了捋下巴。“嗯……这就是我带你来这儿的原因,除了这儿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他又向前坐了坐,压低声音继续道,“萨尔已经不在了,加尔鲁什现在领导着部落,对吧?他现在要排除异己。”
沃金把自己陷回枕头里。“是的。但为什么,要干掉我?”
老陈笑了,尽管他想让自己的笑声在沃金听来不带任何责备的意味。“对于每一个联盟来说,你都是夜里最可怕的梦魇。我并不奇怪某些部落成员也把你视为心头大患。”
沃金试着挤出一丝笑容。“胡扯,你呢?”
“我嘛,当然不。像我,还有雷克萨这样的人都绝不会那么想。我们见过你在战场上的勇猛和嗜血,但我们也见过你因为父亲的逝去而深陷哀痛。你对萨尔,对整个部落以及暗矛部族都是那么的忠诚,可总有那么一些人——像加尔鲁什那样的人,他们自己无法做到忠诚,就不相信别人的忠诚。然后他们就会把你的忠诚看作虚伪,看作对背叛的掩饰。”
沃金点点头。他希望自己的嗓子可以好到能告诉老陈,自己曾威胁过要杀掉加尔鲁什。巨魔相信这肯定不会令这个熊猫人感到惊讶。老陈会找到无数个公正的理由来证明加尔鲁什就该被好好警告一下,而沃金现在的状况会证明每一个理由都是正确的。
但现在唯一被证明的,是老陈对他的深厚友谊。
“多,久了?”
“时间长到已经让我酿好了春季的麦芽酒,连晚春或者说初夏的姜汁麦酒也已经完成了一半。熊猫人的时间观念很散漫,像我们这种潘达利亚的无名小卒更是如此。距离我发现你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而你到这里差不多已经有两个多星期。医师往你的喉咙里倒了一些药水来帮助你入睡。”为了能让那些开始靠近的熊猫人听得更清楚,老陈把音量又加大了一些,“我告诉他们,我可以给你冲制一壶加上海藻和浆果的红茶,包管你马上能从床上起来,但是他们不相信一个酿酒师会懂得怎么治疗病人。不过他们还是知趣地给你喂了一些营养品,看起来,他们也不是完全不开窍嘛。”
沃金努力地想要抿抿嘴唇,但即便是这么微小的动作做起来也相当困难。两个星期过去了,这就是我能恢复的程度吗?邦桑迪放过了我,但我却没有尽到自己应尽的努力。
老陈又凑过身来,低声说道: “祝踏岚掌门是影踪禅院的领导者。他已经同意让你留在这里治疗修养,但他也提出了一些条件。”
沃金费尽全力地耸了耸肩。“没用的。”
“要知道,不论是联盟还是部落,都会希望你能接受进一步的护理……而且你现在已经在逐渐好转,这些话听听也无妨。”老陈伸出手掌做了一个姿势,试图让沃金平静下来,“祝踏岚掌门希望你能从我们身上学习——呃,确切地说,不是我们,是他们。这里大多数熊猫人都把我这样在神真子背上长大的熊猫人看作‘野狗’。我们和他们有着相似的外貌,说着同样的语言,就连身上的气味也是一样,然而仅仅因为出生的地方不同,就变成了不一样的族群。他们也不确定我们到底是什么。这一点最初让我感到很困扰,但是自从我看见许多巨魔也将你们暗矛一族视为异类之后,我就渐渐明白了。”
“不,不是这样。”沃金闭上了眼睛。如果祝踏岚希望我可以向熊猫人学习,那么同样的,他也会试着学习我。
“我向他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情。他跟我一样,认为你偏向于土水派的思想,比较理智沉稳。在他看来,土水派并不常见于部落中。他想要弄明白你为何与众不同,但是按照他的安排,你得先试着向熊猫人学习,学习我们的传统、我们的语言、我们的生活方式。不过你得明白,这可不是打算把你培养成一头蓝色皮肤的食草牛头人。”
沃金再次睁开眼睛,点了点头。他在老陈的反应中发现了一丝迟疑,接着追问道: “为什么?”
老陈抬起头望向别处,指尖紧张地敲打着桌面。“呃,这个嘛……除了土水以外,熊猫人中还有一个叫做火金的派别,这是一种和土水派互相调和平衡的思想流派。火金派有着冲动热血、不管不顾的个性。这可以拿加尔鲁什决定要杀了你来做比喻。火金派和部落的行事作风相当接近,而在联盟中则相对少见。”
“所以呢?”
“潘达利亚的事物在过去都处于平衡之中。祝踏岚大师曾经试图用船、船锚和水来梳理万事万物的关系。真的是十分复杂,而这还没算上船员呢。但归根结底,他的核心思想就是平衡。他真是非常执着于这一点。嗯……怎么说呢,你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平衡。”
尽管面容僵硬,沃金还是艰难地挤出了一道愁眉。
“呃……”老陈侧头望向一张空床,“大概在我救回你的一个月之前,我发现了一名人类,他整条腿都断掉了,伤势严重。我也把他带到这儿来了。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巨魔的恢复速度比人类要快上许多,你也很快就会康复的。而我想说的是……祝踏岚掌门现在就是在让他照顾你。”
强烈的震惊如闪电一样击中了沃金,虽然他还很虚弱,但身体还是忍不住抽搐了起来。他大声喊道: “不!”
老陈赶紧跑过去用两只手按住巨魔。“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跟你一样,也同样处于我们的限制之下。他不会对你……呃,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惧怕一个人类,对吧,沃金?祝踏岚掌门希望他可以通过帮助你,从而让自己也获得治愈。这是我们的一种行事方式,我亲爱的朋友。还原最初的平衡,而且我觉得你应该支持这种治疗方式。”
老陈把手掌上的力道控制得很轻,但沃金依然拧不过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那些武僧们往他喉咙里灌的东西,目的就是想让他变得虚弱。可如果真是这样,老陈也会成为这个骗局的策划者之一,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沃金渐渐抑制住了自己的愤怒,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挫败感。祝踏岚掌门不仅想要研究他,还想要研究他会怎么跟人类相处。如果那名老僧愿意聆听的话,沃金很乐意告诉他巨魔和人类间的那段漫长的历史,以及他们结下血海深仇的原因。沃金杀死的人类不计其数,他从没有因此夜不安寝。恰恰相反,这些杀戮反而让他睡得更加踏实。而且他敢打赌这座禅院中的那个人类也是这么想的。
沃金突然意识到祝踏岚大师也许早就了解过了这段历史,但是巨魔和人类之间的那一笔笔新仇旧恨,很有可能都被讲故事的人扭曲篡改过了。所以他才会想要把巨魔和人类放到一起生活,然后从旁观察学习,做出自己的判断。
这是一个明智做法。但沃金突然想到,无论老陈对祝踏岚掌门说起过多少他的事情,在这位熊猫人武僧眼里,沃金也终究不过是一名巨魔。对于那个人类来说也同样如此。他们是谁,跟他们如何对待彼此,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熊猫人想要的不过是这些信息而已。明白了这一点,而且意识到这种信息是自己可以控制的之后,沃金对自己多了几分信心。
他抬头望向老陈。“你,同意吗?”
老陈的眼神中充满惊讶,接着他笑了。“这对你和他来说都是最好不过的。迷雾将潘达利亚隐藏了许久许久,你的种族和他的种族之间的深深羁绊是熊猫人从未有过的。你们在一起接受治疗会更好。”
“迟早,互相,残杀。”
老陈的眉毛耷拉了下来。“很有可能。那个人类看起来并不比你自在,但他只有遵守规定才可以在这里留下来。”
沃金仰起脑袋问道: “名字?”
“提拉森·克尔特。你应该不认识他。他在联盟的地位并没有你在部落的高。不过他也算是个人物,他是联盟军队在这里的军官之一。他跟你不一样,并不是被国王派来的刺客暗伤,而是在一次帮助保卫潘达利亚的战斗中受伤。这也是祝踏岚掌门同意照顾他的原因。但他身上似乎有着一些驱不散的伤恸。”
“连,酒,也不能?”
熊猫人摇摇头,目光散漫。“他喝酒,而且酒量不错,但他喝酒的时候情绪并不激动,而是很安静。这也是另一个你们共有的特点。”
“土水,是吗?”
老陈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把你身子砍了,但你的脑袋还是很好用嘛。是的,他看起来是很像土水派,但如果是那样,事情就失去平衡了。自从恢复到可以用拐杖站起来之后,他每一天,每一天都 会去爬山。这完全是火金派的行为。他一天比一天走得更远,一百码,两百码,然后艰难地折返。不是他的身躯,而是他的意志,非常的火 金。”
真是非常奇怪,他为什么如此执着 ……沃金没有再继续细想下去,他对着老陈微微点头。“非常,好。我的,朋友。”
“或许,你可以自己找出问题的答案。”
这意味着我不得不暂时忍受那个人类,做到大家希望我可以做到的那样。沃金轻轻地舒了口气,把头靠在枕头上。 所以,就暂时让自己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分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