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车抵达机械学院站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因为是一所寄宿制的学院,所以十一点就会关闭校门,米内原本还担心回不了校舍,可竟然有人在车站等他们。
雨已经落了下来,身材修长的男人站在月台上,打着一柄巨大的黑伞,一身白色制服,梳理整齐的金色短发,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本该是个让人心生亲近的男人,可米内见到他,就像是老鼠见到猫,就差用大衣把脑袋包起来了。
那是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教务长,庞加莱。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管教学生。
庞加莱是学院四年前从外地招募来的,英俊挺拔,风度翩翩,还是名出色的剑手。据说曾是名门的剑术教练,年纪只有区区的二十六岁,单身未婚,很多女孩都暗自对他动心。
他显然是位合格的教务长,在女生那里占尽优势就不必说了,无论多么娇气和傲气的女孩,只要进了庞加莱的办公室都会老实起来,扭扭捏捏地拎着裙摆行礼,完全不是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模样,而男生却在他面前倍感威压,虽然庞加莱总是温和地笑着,可你就是不敢对他不敬。
教务长大人亲自在车站等他们,只怕有些不好的事情在等他们了。
“欢迎返校,先生们,”庞加莱扬手冲他们打招呼,“你们在下城区的战绩我已经听说了,盘口1:17,一一击放倒腓特烈少爷,可真不敢相信这样的英雄出自我们的学校呢。”
“完蛋了……给教务长知道了……”米内战战兢兢地说,“我老爹会打死我的!”
赌博原本就是违反校规的,参与暴力格斗的罪名更大,至于穿上甲胄登台把对手打得满地找牙的西泽尔……是该严重警告还是立即开除?米内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说起来也怪,上下城区之间其实并不怎么来往,清贵的王立学院更是不太管围墙外的事,可刚刚发生在下城区地下赌场里的事,好像就有人写成了报告放在了庞加莱的办公桌上,连盘口都写得清清楚楚。
“没什么可奇怪的,如果不是十字禁卫军过境,你们的所作所为也许不会为人所知。”庞加莱领着他们去自己的办公室,“可谁叫城里戒严了呢?市政厅命令封闭学校清点学生,我点来点去少了两个,四处一打听呢?我们的高材生西泽尔先生已经是下城区黑市赌场里的英雄了。”
这件学院是纯白的城堡式建筑,四面是围墙和建筑,里面是大片的绿地,校园里随处可见百年树龄的月桂树和樱桃树,古老的教堂位于校园的正中央。最初它是一所神学院,后来才改为机械学院,因此教堂很大,蔚为壮观。
此刻校园里空无一人,大雨落在屋顶沙沙作响,未来的米内男爵心中悲凉,似乎自己是战败的俘虏正赴刑场。
庞加莱在办公室前停下了脚步:“米内先生,你可以回去休息了。今夜情况很特殊,市政厅已经下令,没有许可的人不得外出,所以老老实实地待在校舍里为好。”
米内如闻大赦,惊喜地抬起头来,看到身边的西泽尔,脑袋又沉沉地垂了下去。庞加莱带他们来这里,只让米内回校舍去,分明处罚的重点是西泽尔。按照义气的原则,米内此刻应该跟兄弟共同承担,可也有人说能救一人是一人,每条命都是弥足珍贵的……米内心里很是纠结。
“米内你回去吧,不用陪我。”选择拍拍他的肩膀。
“我……”
“今天你已经帮了很多忙了,再见。”
庞加莱推开办公室的门,西泽尔走了进去,庞加莱进去之后门就关上了,把米内留在了外面的风雨中。
皮革制的沙发,橡木质地的大书架,墙上挂着巨幅的世界地图,熨烫整齐地制服挂在衣架上,还有蓊蓊郁郁的盆栽摆在大办公桌上,这是间很优雅的办公室,办公室的主人自然也是优雅的。
大家对庞加莱的背景一直有点好奇,据说他之前是私家剑术教练,可他在衣食住行方面品位0很高,剑术教练虽然也生活在贵族圈子里,却是伺候人的工作,那样的工作能熏陶出这么优雅的男人来么?更叫人赞叹的是他的见识,似乎旅行过很多地方,天文地理方面的东西信手拈来。
有人说以庞加莱的能力,别说管理一座校园了,给他一座城市他都没问题。可庞加莱说自己对工作无甚追求,又很喜欢马斯顿的温泉,这才接受了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教务长的职位,别的地方给的薪水再高也不会考虑换工作。
庞加莱拉亮了台灯,灯上罩着玻璃马赛克的灯罩,他自己在色彩纷繁的灯光中坐下,示意西泽尔坐在对面的皮椅子上。本该是教务长严厉呵斥害群之马的场合,可庞加莱并无怒容,打量着同样沉默的西泽尔,似乎充满了好奇。
“我想,校长很愤怒吧?”最后还是西泽尔打破了沉默。
“当然咯,你是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学生,你被教授高阶的机械知识,本该成为某个国家的机械局官员,或者成为教授,帮助设计最新的机动甲胄。可你却把学来的知识用在了歪门邪道上。”庞加莱摇摇头,“这对我们学院来说,是件有损名声的事。”
“我明白,”西泽尔微微点头,“这不是上等人该做的事。”
“是啊是啊,”庞加莱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那是一份成绩单,西泽尔的成绩单,“从成绩上看你可真个好学生呢,虽然各科老师都不太喜欢你,但迫于无奈给你高分。机械原理、机械设计、蒸汽动力学、炼金学、神学、诗歌、钢琴……都是满分,剑术和体育差一点,不过那是边缘课程,不重要。以这样的成绩,你原本有机会成为你这一届最优秀的毕业生,前途无量,可今天你惹了大麻烦。不想为自己辩护么?”
“不用辩护,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您也知道我做了什么,事实放在那里,无法辩护。”西泽尔淡淡地说。
“这点也跟老师们的评价一样,‘独来独往,个性孤僻,没有朋友,在交流方面缺陷明显’。”庞加莱念着成绩单上的评价,“你是那种被放在悬崖上也不会为自己求情,而是会转身跳下去的人么?你这次面临的可是开除的处分。”
“您不会开除我的。”
庞加莱一愣:“我没听错吧?你是在挑战教务长吗?你是觉得教务长无法开除你?”
“根据校董会制定的规矩,无论是校长还是教务长,都无权独自决定开除一名学生。开除学籍必须遵循校规。而校规中关于赌博的规定只有第三条第二项:‘凡在校内校外参与赌博的学生,无论情节轻重,均应处以十五日以上三十日以下的义务工作处分。’暴力行为当然是可以开除出校的,但我并没有暴力行为,我没有伤到腓特烈少爷,我只是伤了他的甲胄,这不违反校规。”
漫长的沉默后,庞加莱忽然笑了:“精彩!精彩!不愧是让所有老师都头痛的西泽尔!我想你对校规一定倒背如流吧?背熟了才知道怎么违反。”
西泽尔没说话,以他的说话习惯,不否认就是默认。
“不过你可真是给我惹了麻烦,校长想开除你,校规却不支持,就让我来想办法。”庞加莱挠头,“校规虽然能短暂地保护你,但校方未必没有办法收拾你。据我所知你在学校里勤工俭学对么?负责维护各种教学用机械设备。勤工俭学方面你还是蛮认真的,这说明你还是蛮缺钱的。但勤工俭学的学生必须品性良好,校长大可以说你品行不端,取消你勤工俭学的资格。”
“校长不会这么做的。”
“你对自己真是信心十足啊,西泽尔先生,”庞加莱哑然失笑,“说说你的理由,为什么校长不敢取消你勤工俭学的资格?”
“因为没人愿意干那份工作,如果我不做的话,很多教学机械就会被丢在库房里慢慢生锈,那会造成更多的成本。”西泽尔说,“每年申请那份工作的学生只有一个,就是我。”
“喔!”庞加莱也无话可说了,两个人就此沉默起来。
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庞加莱的助理推门进来,把一枚黑色的信封放在了办公桌上:“刚刚有人派信差送来的,加急信件,说请您务必立刻看一下。”
庞加莱拿起那枚信封,在台灯下快速地晃了一下,神色微微变化。那似乎是一封很重要的信,但庞加莱却没有立刻拆开的意思。
“今晚我还有些工作,你的问题留到下次再谈吧。”庞加莱把黑色信封和成绩单收拢在一起,“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学生,别毁了自己。”
“谢谢教务长。”西泽尔站起身来,把沉重的钱袋放在庞加莱面前。
“校规上没说赌博赢来的钱得上缴,自己收着吧,有了这笔钱你就不用勤工俭学了,能像那几位大少爷一样潇洒地花钱。”庞加莱耸耸肩。
“这是我和我妹妹下一年的学费,今天是缴费的最后一天。”西泽尔说。
庞加莱一怔。收学费确实也是他这个教务长的工作,但对缴费的截止日期他也没什么概念。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学生多半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世家子弟,他们的父母会开具转款用的汇票送到财务老师处,不涉及什么现金往来。像西泽尔这样拿出沉甸甸一袋子金币来缴款的,庞加莱还真没遇到过。
“难道你是要赢这笔钱来缴学费?你的家里人没寄钱来么?全靠你自己支撑?”庞加莱有些诧异。
他知道西泽尔在钱上不宽裕,否则也不必勤工俭学。但这间学院的学费极其高昂,可不是靠勤工俭学能够解决的。其他勤工俭学的学生也都有家里的经济支持,自己赚的钱都用来补贴生活和社交,在这间贵族学院里,社交是很重要的一环,多数学生都家世不凡,你结交的同学将来都会对你有所帮助。
“学费本该从翡冷翠寄来,可现在都四月份了,账上还没看到钱,大概被停了吧。财务老师说再不支付就得办退学了。”西泽尔说,“所以弄到钱对我来说更重要。您刚才说悬崖,钱才是我的悬崖。”
这个男孩用平静的语调,平静的面孔,说着自己的“悬崖”,而他的悬崖对于这间学院里的其他学生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庞加莱再度打量起这个清寒的男孩,若有所思。
“如果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你本可以告诉我。作为教务长,我可以延长你的支付期限,也许到时候你的学费就寄来了。”
“有人跟我说,在你还能爬行的时候,千万不要靠在别人肩膀上行走,因为别人总会把你扔下的,那时候你可能爬都爬不动了。”西泽尔轻声说,“但还是谢谢您。”
“谁跟你说的?真是残酷的话啊。”
“我原来的老师。”
“你家里……缺钱么?”庞加莱问。
“不,他们只是把我忘了。”西泽尔微微鞠躬,“告辞了,教务长先生。”
西泽尔转身出门,庞加莱坐在灯下沉思。他忽然起身,拉开了办公室的侧门。门后是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档案室,一排排柚木质地的大型书柜,上通屋顶。百年来的学生档案都保存在这里,数万个棕色的档案袋中,这枚黑色的档案袋显得异常突兀。
西泽尔的档案袋竟然是漆黑的。
吹去浮灰之后,他带着那个档案袋返回办公桌边,就着台灯的侧光,银色的天使暗纹从黑色的背景上凸显出来。这是某种特殊的印刷油墨,混入了金属碎屑,只在特定的角度下才能看出隐藏的纹路。
天使长着六枚羽翼,两枚遮眼,两枚遮脚,两枚用来飞翔,被漆黑的烈焰所环绕,眼瞳中却是一片空白。
档案袋里只有薄薄的一页纸,除了姓名年龄身高血型,此外全是空白,家庭成员一栏也是空白,根据这份档案,这个男孩在世界上根本一无所有,连妹妹在法律上都不是他的亲人。
“异端审判局……”庞加莱轻声说。
他认识那个名为“黑天使”的纹章,那是某个令人敬畏的机关——教皇国异端审判局的标记。
这个机构专门负责宗教事务,人数极少,权限极大,对于那些可能威胁到弥赛亚圣教的危险分子,他们有权抓捕和审判,甚至直接抹杀。他们给西泽尔的档案用上了黑天使封套,是在警告浏览这份档案的人不要试图过多地探寻这个男孩的过去。
可西泽尔转来这里的时候才16岁而已,一个16岁的男孩,何以能威胁到弥赛亚圣教呢?
庞加莱若有所思,他左手拿着那枚黑色的信封,右手拿着西泽尔的档案袋,翻转的时候,一模一样的银色天使徽记在灯下闪而复灭。
西泽尔推开校舍的门,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
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校舍由几栋独立的建筑构成,男生和女生分开居住,但所有的建筑都可以通往中央的会客厅,这是学生们社交的地方,格局和大贵族家的客厅类似,蓝色描金的合欢花壁纸,墨绿色的羊毛地毯,家具用高级的白橡木制作,大厅顶部中央悬挂着水晶吊灯。
平时会客厅并没有这么热闹,几个有势力的学生社团控制着会客厅的使用权,若不加入这些社团,你就会被礼貌地请出去,漂亮的女孩例外。
但今晚很多学生都聚集在会客厅里,沙发和长凳都挤得满满的。社团领袖们也都在,他们占据了最关键的几张单人沙发,社团成员们围绕着领袖,听他们讲国家大事。通常社团成员们对这种话题是不感兴趣的,但今天十字禁卫军过境,亲眼看见那雄壮的铁之骑兵流后,他们也兴奋起来。
这样的军事调动最近发生了好几次,想必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社团领袖们也很乐意在此时炫耀一下自家在政界和军界的地位,把从长辈那里听来的消息加以渲染,侃侃而谈。
女孩们另外围坐一圈,军事和政治她们都不关心,她们在意的是今年的仲夏夜庆典还会不会按期举办,以及庆典上该穿什么样的舞裙。
每年的仲夏夜庆典都是展示自我的最佳时机,女孩们会戴上家传的首饰,穿上特意定制的舞裙,等待心仪的男孩来邀请自己跳舞。那时你的舞裙是否时尚,你戴的首饰值多少钱,便可看出你的家世身份,所以仲夏夜庆典对女孩们来说是另一种竞技场。
学生会主席,这所学院的校花之一安妮定做了一件舞裙,刚刚寄来,立刻就穿来会客厅给亲近的女生看,及膝的素纱裙,用昂贵的蝉翼纱缝制,搭配白色的高跟鞋和月光石的项链,原来就高挑的安妮看上去格外的亭亭玉立,女生们围着她啧啧赞美,羡慕和嫉妒兼而有之。
西泽尔贴着墙走,远离人群。
他既没有加入社团,也不是校内知名美女,所以总是自觉地不进入会客厅。平时学生既可以穿越会客厅进入各自的校舍,也可以走别的出入口,但今夜情况特殊,别的门都被锁了,他不得不走会客厅的通道。
他的脚步很轻,可还是有人发现了他。
“我说谁呢,匆匆地来匆匆地走,这不是甲胄格斗场上的勇士西泽尔么?让我们以隆重的掌声欢迎英雄归来。”法比奥公爵家的长子手持细长的手杖,遥遥地指着西泽尔的背影。
法比奥少爷担任会长的“假面骑士兄弟会”在社团中排名第一,他的家世在这帮贵族学生中也排在第一,作为长子,他有希望成为一位真正的公爵。
法比奥少爷的体育成绩名列前茅,腿脚当然没有问题,但他说这支手杖是查理曼国王的恩赐,象征了法比奥家的荣誉,走到哪里都带着,多数时候像马鞭那样夹在腋下,进门则潇洒地扔给仆人。
荣誉不荣誉的其实不重要,法比奥少爷是觉得这样比较有气派,令他在少爷的派头上增添了老爷的威严。
老大开腔了,兄弟们当然鼓掌,可是西泽尔既不停步也不回头。
“我说西泽尔,我听说学校可是想着开除你呢。”法比奥少爷冷嘲热讽,“不过这对你来说不是好事么?最适合你的地方是军队啊,去军队里杀人吧,没准会成为伟大的征服者呢!当机械师对你来说太屈才了。”
法比奥少爷有足够的理由讨厌西泽尔,他是公爵之子而西泽尔是个私生子,西泽尔的成绩却在他之上。
他有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家庭教师,学院里该学的东西,有一大半他都在家里学过了,所以来马斯顿上学的时候他信心满满,争的就是第一名。他也确实当过一年的第一名,可自从西泽尔出现他就只能当第二。西泽尔上课并不怎么认真,也从不在图书馆露面,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用功了,可他就是能考高分甚至满分。
法比奥少爷喜欢安妮,安妮高挑漂亮,号称有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最长的双腿。法比奥少爷隆重邀请安妮参加他的派对,安妮小姐温柔地接受了,法比奥少爷激动了好久……可是安妮小姐带着新来的西泽尔一起出现在派对上,安妮小姐向每个人介绍西泽尔。
尴尬的法比奥少爷说没想到你会自带舞伴来,安妮小姐羞涩地说不是舞伴啦是我作为学生会主席有向大家介绍新同学的义务。法比奥少爷面对那张漂亮的、羞红的脸,满心愤恨。
基于类似的理由,在其他男孩那里西泽尔也不受欢迎,在女孩那里倒不一定,他孤僻不合群的性格蛮吸引这个年纪的女孩,譬如那个赶紧抚平了裙上褶皱褶、端正坐好的安妮。
“法比奥,你这话可说得太自以为是了,谁说西泽尔想当机械师呢?也许人家的目标就是成为伟大的征服者,只不过暂时在这间学院里隐姓埋名而已。”拜伦家的少爷冷冷地说。
拜伦少爷也是学院里很有地位的社团领袖,主持着以军事爱好者为主体的“银翼兄弟会”,此外他还被公认为学生里最优秀的剑手。
拜伦少爷讨厌西泽尔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是最早给阿黛尔送花的男孩之一,花篮里附了一份措辞优雅的信,邀请阿黛尔一起喝下午茶。作为侯爵之子,拜伦少爷很少在这件事上被拒绝,只要对方还没有男朋友。
阿黛尔回复了一封措辞同样优雅的信,答允了,结果阿黛尔挽着哥哥的胳膊出现在茶桌旁。
西泽尔推开侧门,离开了会客厅。自始至终他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更别提回应了。
法比奥少爷看了拜伦少爷一眼,两人都无趣地耸了耸肩膀。这也是西泽尔身上惹人讨厌的一点,无论你怎么讽刺他嘲笑他,他都不会回应,好像矛枪刺在他身上他都不会疼似的。
安妮默默地低下头去,纤长的手指在自己圆润的膝盖上跳舞。今晚她穿着那件很美的蝉翼纱舞裙和优雅的高跟鞋子,在女孩群里像只骄傲的天鹅,她做这条裙子,是等着某个人在仲夏夜的庆典上来邀请自己跳舞,可某人从进门到出门,连一秒钟都没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西泽尔并不住在校舍里,他住在校舍隔壁的仓库里,有一条单独的通道把仓库和会客厅连在了一起。
他算是插班生,入学的时候已经没有空着的男生校舍了,有些房间还有空床,但男孩都不愿跟这个“翡冷翠来的私生子”同住一个房间。最后分管校舍的老师便把西泽尔带到满是灰尘的仓库,表示如果他能接受的话,校方会出钱进行装修。
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别的男孩身上,应该会被看作一种侮辱,可西泽尔却一口答应了。他喜欢仓库的安静,远离人群,还有一扇推开来就可以看到星空的斜窗。
仓库很大,改造出来的校舍只占了小小的一角,其他的空间里照旧堆满了教学用的机械设备,各种蒸汽机的模型,从最早的瓦式蒸汽机到新式的冲压蒸汽机、双流式蒸汽机,都用锃亮的黄铜打造;一台蒸汽机车的小型化模型停在轨道上,虽然尺寸只是正常机车的几分之一,但那东西确实能满校园地跑;甚至有一台从中间剖开的斯泰因重机,这样学生们便可清楚地看到这台以红水银为燃料的铁马是怎么运行的。
这里的每件设备都价值不菲,普通的机械学院根本不可能拥有。但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不是普通学院,它以培养顶级机械师为目标,自然要设法取得最好的机械作品展示给学生们看。
可事实上这间学院里的学生并没有几个想成为顶级机械师,他们都是贵族之后,不想整天跟金属和机油打交道。他们来这里上学只是想混个好学历,以后在政府部门里可以平步青云,毕竟是机械革命带来了西方的繁荣,懂机械的人在哪里都会被人高看一眼。
而贵族少女们来这里根本就不是学习机械的,在转为机械学院前,这里本是一间很有名望的神学院,至今它的神学教育也算顶级。女孩们多半都在神学分院中就读,让她们稍稍接触一下机械她们都受不了,怕润滑油弄脏了她们的裙子。
西泽尔却和机械很亲近。有时候他能在斜窗下坐整整一下午,默默地拆解某件机械,用晶莹的油膜把轴承和齿轮包裹起来,再重新组合好。经他调试的机械仿佛焕发了新的生命,运转起来发出丝绒般的微声,金属之间贴合得完美无缺。
西泽尔自己给人的感觉也像是这样一件机械,流畅自如,但是没有温度,钢铁般坚硬。
负责教学设备的老师正是看中了他这方面的天赋,才给了他那份勤工俭学的工作。反正他就住在仓库里面,找他也很方便。
西泽尔脱下湿漉漉的校服,挂在椅背上,转身走进简单改造的淋浴间。原本只在豪华校舍里才有的独立淋浴间在仓库里也有,蒸汽站提供24小时不断的热水。这是管校舍的老师对他的奖励,奖励他愿意接受这间仓库改造的简陋校舍。
因淋雨而冰冷的身体在热水中渐渐恢复了柔韧性,西泽尔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块冻硬的黄油,在热水中微微地融化了,与此同时左肋下方那处瘀青也越发疼痛起来,好像锋利的刀片被埋在了皮肤下方。
屠龙者的轮转式重击还是伤到了他,肋下一直麻木地痛着。当时他急着跟米内会合离开,所以没有检查伤口。现在看来伤势比他想的要重,肋下一片瘀青,最糟糕的是一枚细小的螺丝从黑武士上脱落,刺进了他的身体里。
这种程度的伤口本该去校医院处理,不过现在外面狂风暴雨,校医应该不会在。他也不是那种带着仆人来上学的贵公子,能让仆人去喊校医来校舍里问诊。
好在他始终准备着酒精和止血用的软膏,还有尖头钳子。他关闭水龙头,用棉花蘸取酒精,给尖头钳子简单消了毒,然后用它钳住了螺丝的末端,螺丝埋得有点深,只有尾端露在外面。他把毛巾叠好咬在嘴里,握着钳子的手猛地用力,螺丝被拔了出来,伤口暴露,血汩汩地涌出。
他把早就准备好的抹了酒精的纱布按了上去,痛楚数倍于之前,酒精和裸露的伤口接触总是会这样,但这能有效地控制伤口感染。他靠在淋浴间的墙壁上,咬着毛巾直到那股痛感退却,这才给伤口敷上止血软膏,再换上新的清洁纱布。
这番小小的手术耗尽了他残余的体力,他无力地坐在地上,看着地上零星的血迹和随地乱丢的纱布和钳子,竟然笑了笑……像是自嘲。
他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衬衣和校服,推开了淋浴间的门。屋里没开灯,黑暗凝重得像是某种胶质。那扇斜窗下方,各式各样的机械包围着一张略带弧度的旧躺椅。
西泽尔在躺椅上坐下,雨打在斜窗上噼啪作响,今夜没有月光。黑暗里,躺椅上的男孩安静得像是一件雕塑。
可他的心里远不像表面上那么安静。三年了,他来马斯顿已经三年了,三年里他变了很多。他渐渐习惯了这个慢节奏的城市,熟悉了遍布大街小巷的咖啡馆,从早到晚都有人坐在阳伞下慢悠悠地喝着咖啡;熟悉了入夜后飘来的乐声,马斯顿贵族们似乎每晚都在举行舞会,不这样就难以消磨漫漫长夜;也熟悉了温泉和铛铛车。
他甚至养成了一个本地男孩才有的习惯,午饭后坐上铛铛车,在停停走走中荒废时光。反正时间很多,不荒废也是浪费。
暴风雨之夜,这条风月无边的小街依然也只有歇业了,街面上空荡荡的。没有客人的姑娘们在街边小楼里喝酒唱歌,风雨中满是她们的鬼哭可这个时候十字禁卫军来了,黑色的军团挤满了山间道路,斯泰因重机的尾排管吐出浓密的白烟,军徽的反光那么刺眼……那是权与力的狂流,顷刻间降临在马斯顿,如此磅礴,令这座城市几乎无法承受。
那一刻西泽尔误以为自己重又回到了那百钟齐鸣、万塔林立的翡冷翠。
最近一直有军事调动,马斯顿人开始还心惊胆战一番,但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反正马斯顿是中立国,外面的硝烟味再浓都跟马斯顿无关。但这一次的军事调动太不寻常了,斯泰因重机、炽天铁骑、阿瓦隆之舟……不仅是十字禁卫军的精锐,连教皇本人都随军进发。
这种级别的军队,每次调动的费用都很惊人,因此绝不可能轻易调动。一场大型战争的风暴正在逼近,但具体情况还无从得知。
在他沉思的时候,一双白色的手从躺椅后方的黑暗中探了出来,沿着他的脖子悄悄移动。可没等那双手有进一步的动作,西泽尔忽然起身,锁住了那对细细的手腕,把那个人从黑暗中揪了出来,一把抱住,低声斥责道:“胡闹!”
语气很严厉,可他还是下意识地笑了笑。
有人说每个人的真心笑容都是有限的,笑完了就没有了,只剩下应付这个世界的假笑。如果真是这样,西泽尔愿意把所有的真笑容都省下来,给那个猫一样藏在黑暗里的女孩。
阿黛尔是想蒙住他的眼睛,给他一个惊喜,可她身上的香气早就暴露了自己。不像裘卡身上那种熏出来的香气,阿黛尔的体香完全是天生的,淡而悠远,像是风从海上来,带来了海藻的芬芳。
西泽尔太熟悉妹妹的气息了,除非他患上了极其严重的感冒,否则阿黛尔只要跟他待在一个房间里他就能闻出来。而且也不会有别人光临这间仓库改造的简陋校舍,可阿黛尔还是不厌其烦地跟哥哥玩这个“猜猜我是谁”的游戏。
阿黛尔住在女生校舍里,而这间仓库按说是男生校舍,阿黛尔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这间学院的学生都是十几岁,正是男女大防要慎重的时候,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家长们必然会勃然大怒,这些贵族人家的孩子很多是在童年时候就和门第相近的家族订立了婚约,因此校舍长绝对严查夜不归宿和留宿异性,亲妹妹也不例外。
但阿黛尔总是偷偷地摸过来,有时候给西泽尔带一罐热汤,有时候是一块热好的小牛肉饼,分管餐厅的老师很喜欢阿黛尔,总是给她额外留些吃的,阿黛尔就带来给哥哥。为此她称自己是只能干的小猫,因为据说能干的小猫会捕鱼养活笨蛋主人。
阿黛尔坐在哥哥的膝盖上,玩着裙带,摇头晃脑。
就着窗外照进的微光,这女孩的美带着某种虚幻的特质。她有一头柔软的栗色长发,发间点缀着细细的发绳和流苏坠子,眼睛是美丽的玫瑰红色,乍看上去跟黑发紫瞳的西泽尔没有半点相似。很多人怀疑他们不是亲生兄妹,可看他们相处的模式又确实是从小一起长大,懒得说话的时候,看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今晚其他门都关了,你怎么过来的?”西泽尔问。他自己也是不得不穿越公共会客厅才来到仓库的。
阿黛尔指了指斜窗:“这怎么难得住你能干的妹妹呢?我从屋顶上爬过来的!”
“警告过你不准爬屋顶!”西泽尔气得一巴掌拍在妹妹脑袋上。
“痛痛痛!”阿黛尔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按照校规,只有公共会客厅是男女学生自由活动的场所,男生校舍是女生的禁区,女生校舍也是男生的禁区,都有年迈的校舍长日夜看守。
但仓库的屋顶和女生校舍的屋顶是相连的,有时候阿黛尔溜不出来,就提着汤罐从屋顶上偷偷过来。西泽尔亲眼见过妹妹的胆量,她从女生校舍楼顶的斜窗钻出来,俯身爬过倾斜的屋顶,真像只灵敏的小猫。当时他又惊又怒,呵斥了阿黛尔整整一周,严令她不得故伎重施。
通常阿黛尔还算听话,西泽尔不许她做的事她就不敢做,可今天不知为什么又爬屋顶,还冒着大雨。
“哥哥生日快乐!”刚才还在抱头求饶的阿黛尔一跃而起,双臂吊在哥哥的脖子上。
她穿着睡裙,两臂是白色的波纹垂袖,小臂光滑如玉。她笑得那么赖皮,却又那么美,她才十五岁,可在不经意间就会美得惊心动魄。
西泽尔一愣,这才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阿黛尔变魔术似的拎出野餐篮子来,从里面拿出精致的白瓷碟子摆在桌上,又拿出一盒一盒的杏仁饼干、切片芝士和新鲜草莓。
“还有烤鸡翅哦!”她端出新鲜鸡翅,系上围裙,熟练地操作起那台烤炉来。
校舍里本是不准安装烤炉的,但西泽尔住在仓库里,以他对机械的了解,用废旧的零件自制一台小烤炉并不难,供能则是从蒸汽主管道上偷出来的。
很多个下雨的、微凉的晚上,阿黛尔都偷跑到仓库里来,西泽尔在铁箱中点燃几块火炭,再想办法用通风管道送走危险的煤气,阿黛尔在烤箱里烤上鸡翅后,他们就坐在唯一的一张旧沙发上,相互依靠着,就着炭火的微光,西泽尔读一本机械原理方面的书,阿黛尔读一本童话书,鸡翅在不远处冒着油花滋滋作响,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斜窗上,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
阿黛尔围着烤炉忙活,一遍遍地给鸡翅刷酱,西泽尔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体会着她的开心。她从小就是这样,很努力地想讨哥哥开心,她小的时候背着西泽尔画画,画完之后忽然拿出来给西泽尔看,西泽尔要是在看到的第一瞬间微笑,她就开心得在花园里转圈。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长大了,还是那么想讨哥哥开心。
鸡翅烤熟的时候,生日蛋糕也已经摆好了,那是一只漂亮的裱花蛋糕,奶油上用草莓酱写着“哥哥十九岁生日快乐”,一看就是阿黛尔自己的字迹,她会写一手极其漂亮的花体字。她一根根地插上蜡烛,一根根地点燃,仿佛星海般的光亮起在西泽尔的紫瞳深处。
跟法比奥少年或者拜伦少爷的生日宴会比起来,这算很简陋了。大少爷们会包下整个会客厅开生日派对,大家喝着香槟酒,品尝昂贵的冰海甜虾,还有乐队演奏,蛋糕至少是三层,甚至是五层高。可随着烛光一一亮起,阿黛尔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儿被照亮,这间漏风的仓库就变得如宫廷般熠熠生辉。
“吹蜡烛吹蜡烛!”阿黛尔把哥哥推到蛋糕前,“吹蜡烛前还要许愿!”
“那就希望在我十九岁这年阿黛尔能找到喜欢的男孩吧。”西泽尔笑笑。
“喂!这可不是我的生日啊,是哥哥的生日,不如许愿哥哥找到喜欢的女孩!”阿黛尔望着漆黑的屋顶,使劲地想,“我希望她很温柔,会弹琴……最好还喜欢诗歌!”
“这是挑选你喜欢的女孩还是挑选我喜欢的女孩啊?为什么她要跟你一样喜欢弹琴和诗歌?”
“哥哥喜欢的女孩以后会嫁给哥哥啊,她会和我们一起住。这样哥哥不在的时候,我能和嫂子一起弹琴和念诗。”
“可你以后也会嫁给别人住到别人家里去啊。”
阿黛尔先是愣住,然后出神,最后睫毛低垂,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女孩此刻变得非常沮丧,原本欢快的气氛一下子降温到零度。
她对婚姻家庭这类事情全无概念,还以为自己永远都会是一个妹妹,会跟哥哥一起生活,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变成某个陌生男人的妻子。西泽尔随口一句话,她就预见到了和哥哥的别离。
西泽尔立刻就后悔了,赶紧想法弥补。他轻轻抚摸妹妹的头发:“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的。即使将来你嫁了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会在我的房子里给你留一间卧室,把你喜欢的衣服挂在衣柜里,把你喜欢的小熊放在床头,每天晚上都有仆人烧好洗澡水等你。你想来就来,不用通知我,洗个舒服的热水澡睡觉,或者跟我喜欢的女孩弹琴念诗。”
“可他们说女孩要是嫁人了就由丈夫说了算。”阿黛尔还是很沮丧。
“我会想办法跟他商量,他会同意的。”西泽尔认真地说。
“那说话要算数哦!”阿黛尔又吊在他脖子上了。
“哥哥说话当然算数。”西泽尔轻声说。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想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我仅有的家人了,我怎么会对你说话不算数呢?
“那就许愿吹蜡烛!”阿黛尔又开心起来,她的郁闷总是像风一样来了就走。
西泽尔在桌边坐下,想了好一会儿,双肘支在桌面上,双手交握,拇指顶着额头:“我想找份机械师的工作,有份稳定的薪水,够我买个不大不小的房子。我想娶个不好也不坏的女孩,希望她的脾气好,我们之间不会争吵……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她喜欢弹琴和诗歌。”
阿黛尔愣了一下,没想到哥哥的愿望那么平淡,却用这么郑重的姿势和语气说出来。
“什么吗?以我哥哥的本事,当个普通人还用许愿啊?”她噘起了嘴。
“我啊,其实就想过那种很平静很轻松的生活,如果我将来的房子里也能有这么一扇斜窗,让我在下面望天和发呆就好了。”西泽尔摸摸妹妹的头发。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要吹蜡烛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带着雨意的寒风扫过,蜡烛全灭了。
黑暗笼罩了一切,雨声铺天盖地,阿黛尔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觉得深重的寒意倾入了身体,哥哥刚许了愿,却被风吹熄了蜡烛……难道这个愿望也算大么?难道这种愿望神都不愿满足么?
这时她被抱住了,那是个非常结实的拥抱,温暖而有力,挡住了扑向阿黛尔的寒风。
阿黛尔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抱住哥哥,把耳朵贴在哥哥胸口。这对西泽尔来说是太难得的情绪外露了,通常他都会避免和别人的肢体接触,连妹妹也不例外。
“没什么,风而已,别想得太多。我们又不求谁,别人愿意也好,别人不愿意也好,我们都会平平安安,过得幸福。”西泽尔轻声说,“我保证!”
西泽尔把自己的台灯挪到了饭桌上,他们在灯下分享那块蛋糕。
蛋糕看起来还算漂亮,内里却颇为简陋,一块很普通的硬蛋糕,上面铺着一层奶油。这种蛋糕在校舍的餐厅里就有提供,阿黛尔用零用钱买了奶油和草莓酱,自己做了这个蛋糕。草莓、杏仁饼干和切片芝士在餐厅里也有供应,以分管餐厅的那位老师对阿黛尔的喜欢,当然会任这个觅食的小猫在餐后打包点东西带走。
在今夜之前,他们的经济情况已经恶化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地步,否则西泽尔也不会冒险去甲胄格斗。但在这种情况下西泽尔还是严令妹妹不得接受任何人的馈赠。
如果阿黛尔愿意接受馈赠的话,有的是大少爷愿意定好蛋糕送到阿黛尔的校舍里去,即使明知这块蛋糕不是阿黛尔要吃,而是给她那位讨人嫌的哥哥过生日也没关系,阿黛尔开心就好。
即使是那位穷得叮当响的米内少爷也无法拒绝阿黛尔的要求,而且他买来的蛋糕上会写:“祝我亲爱的大舅子西泽尔生日快乐!”
阿黛尔跟哥哥讲这些天学校里发生的事,西泽尔默默地听。西泽尔在这间学院里没有什么朋友,大家说话也都避开他,他得通过米内和阿黛尔才能知道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好在阿黛尔在道听途说方面是只非常伶俐的小猫,而米内根本就是个八卦分子,从校长的罗曼史到诸位校花的内衣尺寸都有所掌握,他将来如果当不了牧师,那么去军队里当个间谍想必也是能胜任的。
气氛一如既往地融洽,可阿黛尔觉得哥哥有心事。他淡淡地笑着,但烛光里他的侧脸锋利,感觉摸上去就会割伤手。
“他们说今天晚上十字禁卫军从城外经过。”阿黛尔说,她知道哥在想什么。
“是,那个人也来了。”西泽尔轻声说。
两个人相对沉默,客厅里充斥着阿黛尔吃蛋糕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她自称小猫,可西泽尔总说她吃东西像是小老鼠。
“想不想家?”西泽尔轻声问。
“马斯顿也挺好的。”阿黛尔没有直接回答。
家对他们两个人而言,是那座名为翡冷翠的城市,他们未必都喜欢那座城市,但无可否认他们生在那里也长在那里,那是他们的家。
“你想家也很正常,在那里你过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西泽尔抚摸着妹妹的头发,“在那里你穿天鹅绒和真丝的裙子,出出入入都有人服侍,随时都有新鲜蛋糕,还有锡兰运来的红茶。下雨天你从来不用出门,只在挂着雨水的窗前弹琴和念诗。你还记得那双白色鹿皮靴子么?你过生日的时候我送你的礼物,你穿了它整整一年,还是整洁如新,因为你根本不用在灰尘中走路,你所到的每一处都铺着红毯,人们为你分开道路,还有那匹你喜欢的小马,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
“可我不能丢下哥哥,哥哥没有我会很孤独。”阿黛尔噘着嘴。她多数时候都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可是有些事情特别固执。
西泽尔无声地笑笑,外人看他们兄妹的相处方式,多半都觉得是西泽尔在保护妹妹,其实也许恰恰相反呢,是阿黛尔在保护他。
“对不起,这些年让你陪我受苦。”西泽尔轻声说。
“我真的不想回翡冷翠!”阿黛尔急了,眼里竟然闪现出愤怒来,“翡冷翠是很好,可那里的人不喜欢哥哥!他们对哥哥不好!所以我讨厌他们!我讨厌翡冷翠的所有人!”
西泽尔不说话,继续抚摸妹妹的头发。他很懂妹妹固执的一面,她犯倔的时候你不用跟她争辩,只需这样抚摸她的头,她的怒气就自然而然地消退了,重新变成一只不在炸毛状态的小猫。
阿黛尔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她拿哥哥什么办法都没有,最后只有乖乖地服软。
“翡冷翠是很好啦,有时候我也会想念我们在翡冷翠的日子,想念台伯河上的新年庆典,大家都穿着漂亮的衣服,放焰火,送礼物给孩子。”阿黛尔轻声说,“可翡冷翠再好也没用,没有哥哥的翡冷翠,我是不会回去的。”
西泽尔笑笑,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如果有机会回翡冷翠,哥哥会回去么?”阿黛尔问。
“不,我厌倦了那座城市。”西泽尔摇摇头。
“那就好咯,我也不想回翡冷翠,哥哥也不想回翡冷翠!”阿黛尔抓着哥哥的胳膊,“我们就住在马斯顿!我们要过得平平静静开开心心,我们要比所有人都幸福!”
沉默了很久,西泽尔微微点头:“好啊,我们要过平静的生活,要比所有人都幸福。”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仓库中的静谧,阿黛尔惊得一跃而起,难不成是管校舍的老修女发觉她不在,就来哥哥这边查房了?要是被逮住深更半夜她在男生校舍出没,轻则记过处分重则开除出校!
“西泽尔!西泽尔!你小子赶快开门!有事要你做!”门外的声音尖锐刺耳,像是月下的枭鸟。
“是破喉咙‘安迪斯’,没事的。”西泽尔低声说,“快点走。”
“安迪斯老师,我已经睡下了,等我穿一下衣服。”西泽尔高声说,同时抓起雨衣套在阿黛尔身上,拉开了上方的斜窗,风立刻卷着寒雨闯了进来。
“破喉咙”安迪斯是分管教学设备的老师,而西泽尔的助学工作就是帮着维护教学设备。安迪斯是个烟鬼兼酒鬼,所以嗓子坏了,大家都叫他破喉咙。
破喉咙每晚都喝得醉醺醺的,还跟下城区的妓女来往,根本没心思工作,在西泽尔住进仓库之前,很多机械品都蒙着厚厚的尘埃甚至支离破碎,学院每年都要花费大钱重新购置教学设备。但西泽尔重整了仓库,用机油洗出机械里的尘土,再用矿物油润滑保养,他把散碎的零件收集起来,按照设计图重新组装,好些校方以为已经丢失的教学设备就这样重又出现了。破喉咙非常得意地宣布是他把西泽尔调教成了一个称职的助手,然后越发沉溺于酒色。
但他心里是个聪明人,知道没有了西泽尔,他又会玩不转,因此虽然表面上对西泽尔很苛刻,想骂就骂,在校长面前却想尽了办法要保住西泽尔勤工俭学的名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破喉咙成了西泽尔在这间学院里的保护人。
阿黛尔把带食物来的两个野餐篮子往腰带上一栓,双手抓住斜窗的窗框,轻盈地翻上屋顶。虽说是娇生惯养的少女,但她出人意料地能跑能跳,体能远比哥哥优秀,连剑术老师都说阿黛尔要是勤于训练,会是不错的女剑手。
“小心点,以后再也不准做这种冒险的事!”西泽尔板着脸呵斥她。
通常情况下他是无所谓“板着脸”这回事,他很少有表情,可以说一天到晚都板着脸。唯独在面对阿黛尔的时候,他的表情和常人一样丰富,几乎总是微笑着的,所以想要呵斥她,就必须刻意地把脸板着。
隔着窗玻璃,阿黛尔对他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小猫似的贴着屋顶跑走了。
西泽尔这才整了整衣服,越过各种机械设备来到门口,打开了们,这时破喉咙都快把门上的铁栓锤掉了。门一开就有一股酒气冲进来,破喉咙今晚又喝了不少,两只眼睛遍布血丝,亮得像灯一样。
“小子!怎么那么晚才来开门?别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破喉咙摇摇晃晃地往里闯,差点绊倒在一根粗大的齿链上,西泽尔及时地托了他一把,他才总算站稳了。
“哦?果然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啊!”破喉咙看见了桌上的蛋糕,眼睛更亮了,呼哧呼哧地喷着酒气,“和女孩躲在屋里吃蛋糕?真是浪漫啊小子!女孩呢?正穿得很暴露地躲在某个角落里吧?没用的!别想瞒过我的鼻子!我闻见你的味道了小野猫!你不出来的话我就揪你出来!等我揪你出来可是要开除的哦!”
他猛地一把推开西泽尔,抽动着鼻子,猎犬般围绕着桌子转圈。空气里确实弥漫着轻微的香气,那是阿黛尔留下的,闻起来像是阳光下的海藻。
西泽尔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
“小野猫?小野猫?让我猜猜你是谁,是安妮吧?我猜是安妮吧?要不然是露露?我知道你们的小秘密咯!”破喉咙念着学院里漂亮女孩的名字,砸吧着嘴,口水沿着嘴角往下流。
“没有人,今天是我的生日,蛋糕是妹妹给我准备的。”西泽尔淡淡地说。
“骗谁呢?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吃蛋糕?”破喉咙转过身,一把揪住西泽尔的领子,把他抵在墙上,大口地把酒气喷在他脸上,“你当我是个傻子吗?”
“您可以随便找,反正没人,”西泽尔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对于有人陪着吃蛋糕的人,当然要过生日,对于只有自己吃蛋糕的人,也要过生日对不对?蛋糕是我妹妹送来的,我回来晚了,就切开了自己吃。没女孩来过,如果您闻到什么味道,大概是蛋糕上草莓酱的甜味吧?”
破喉咙一愣,仍是满脸凶相:“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的鼻子啊小子!对于女人的味道我可有个猎狗样的鼻子!”
“您真的闻错了,是草莓酱的甜香味而已,不信您可以找管校舍的老师来看看。”西泽尔淡淡地说,“不过在那以前你可以看看蛋糕上写的字,看看是不是我妹妹送来的。”
破喉咙扯着西泽尔来到桌边,看清了蛋糕上残存的“哥哥十九岁生日快乐”,原本兴奋至极的他骤然间失去了神采,一屁股坐在那张躺椅上,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小子!你也太没出息了!我本来还为你高兴呢!我在你这样的年纪,可是很受欢迎的美男子!女孩们都赖在我屋里不走!”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他纯粹就是想从某个角落里找出衣裙单薄战战兢兢的女孩来好开开心,同时拿住了西泽尔的把柄,让这小子更听话点儿。
西泽尔站在他身边,像个等候吩咐的仆役。破喉咙粗鲁地打着酒嗝,大口呼吸,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那股女孩的体香,但西泽尔知道破喉咙闻不出来。从一开始破喉咙就在耍诈,就算他真的有个猎狗鼻子,可烂醉如泥的猎狗也会鼻子失灵。
“安迪斯老师,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西泽尔问。
“给我加个班,给我把那两个铜家伙收拾好,明天校长上课要用。”破喉咙斜眼看着西泽尔,“可别弄坏了!弄坏了宰了你都赔不起!”
西泽尔犹豫了几秒钟:“那么精密的设备,很久都没用过,就算熬夜调试只怕也来不及。”
“我不管!校长要用!你有意见去跟校长提!我就要求明天早晨它出现在校长的课上,蒸汽充得满满的,润滑油抹得好好地,随时可以动起来!否则你就别干这份活儿了!”破喉咙伸出一根手指,在阿黛尔精心制作的蛋糕上狠狠地一抠,把沾满奶油的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
“他妈的!这奶油不是过期变质的吧?怎么有股子酸味?”他勃然大怒,一把把蛋糕掀翻在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离去。
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冲西泽尔诡秘地一笑:“你小子,背地里该不会很恨我吧?想要在我身上捅几个窟窿什么的?”
“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能在这间学院里待着,都是靠着您的照顾。”西泽尔说。
破喉咙死死地盯着西泽尔看。一直以来他都对这小子很满意,但一直以来他都对这小子很不放心,西泽尔的沉默中似乎藏着某种无形的锋芒,让破喉咙不敢逼他逼得太凶。就像是一柄锋利的剑,即使它静静地放在那里,你也不敢伸手握紧它的刃。你想捏碎它,它的碎片就必然刺入你的掌心。
他是故意掀翻那个蛋糕的。妹妹做的蛋糕,换了谁都会珍惜吧?这小子如果真是揣着什么怒火,总该目露凶光了吧?没准还会扑上来推推搡搡。破喉咙不在乎,他身高接近两米,一胳膊就能把西泽尔掀翻在地,他还揣着带刺的铁拳套,一拳能把人打得满脸开花。
可西泽尔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保持着微微鞠躬的姿势,精美的蛋糕就摔碎在他脚边,阿黛尔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奶油溅得满地都是,可他仍是面无表情,或者可以说是毕恭毕敬。
“你小子啊……真是一个没意思的小子……”最后破喉咙也没从西泽尔脸上看出什么来,只得兴致索然地走了,一路提着散落在地的机械零件,一路骂着脏话。
直到破喉咙甩手带上了仓库的门,西泽尔依然低头躬身,影子在地上拉的很长很长。
下城区,石柱街。
狼嚎。做这种营生的女孩本就是朝不保夕,怎么开心怎么来。
引擎的轰鸣声扫过长街,车轮切开洒满落花的积水水面,光亮由远及近,最终那辆黑色的两轮机械停在了机械修理店的门口。那是一台斯泰因重机,在这座中立城市里,竟然有人拥有斯泰因重机这种军用设备。
骑手刚刚推开店门,那只红铜的机械鹦鹉就扑振着翅膀高叫起来:“坏人来啦!坏人来啦!”
“我说上校,下次能否调试一下你这只鹦鹉,让它说些好听的?”骑手解下胶皮雨披,将它挂在墙上,理了理那头闪亮的金发。
雨披下是修身的白色制服,制服胸口是醒目的金色校徽,校徽上是三枚同心的齿轮。那是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校徽,深夜到访的人竟然是庞加莱。难怪他如此清楚地知道西泽尔在格斗场上的所作所为,西泽尔前脚刚刚离开,上校的人后脚就启程赶赴庞加莱的办公室。
庞加莱从那排展示用的铁橱柜下经过,和大步迎上来的上校拥抱。“你们可不就是一群让我头疼的坏人么?”上校笑着拍打庞加莱的后背。
拉开帷幕,小牛皮沙发上已经坐满了人,肆无忌惮的客人们拿出上校的存酒,大口地饮用来祛除雨夜的寒气,根本没把自己当外人。
“我说莱卡顿少校!那是五十年陈的绝版威士忌,饮用的时候务必要搭配上好的腌橄榄,诗意地饮用!您这样牛饮简直是把清纯的处女当风月场上的女人强吻啊!我的天呐~马隆少校……那瓶可是有酿酒师签名的绝版酒啊!你怎么把我的酒标给撕了呢?”上校转过脸来,这才惊呆了,“海菲兹中校……你你你……你在干什么?”
“赶来的时候摔了一跤,胳膊在地面上擦伤了,不该消消毒么?”角落里的海菲兹中校神色淡定,举着瓶子喝了一大口三十年陈的白兰地,又浇了小半瓶在自己的伤口上,琥珀色的酒液沿着那小牛后腿般强有力的小臂流淌。
大概是觉得有点可惜,海菲兹中校又凑上去吸了几口,连血带酒吞进肚里,几个小时前腓特烈少爷在这里的时候,这还是黑道大佬的会客室,披着黑纱曲线隐约的女孩轻柔地帮你斟上一杯陈酿,上校右手义肢的黄铜指头慢悠悠地敲打着沙发的银扶手,仿佛整个下城区乃至于整个马斯顿城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此刻却成了军人俱乐部之类的地方,而且是清一色的上级军官。
可作为中立国,马斯顿本该没有驻军。
看到庞加莱进来,这些身穿便衣的军官纷纷手按帽檐向他致意,庞加莱也回以相同的礼节。他伸手示意,军官们放下酒瓶,收敛了随性的姿态,在各自的座位上坐下,腰挺得笔直,仿佛根本不曾饮酒。一看可知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随时都能进入整装待发的状态。
“又增添了几张新面孔,请自我介绍一下。”庞加莱在主位的沙发上坐下。
“异端审判局七处六科,斯梅尔少校!”面庞白净的男人站起身来,脚后跟一碰立正站好,那身黑色的牧师制服根本掩盖不住那股浓郁的军人气息。
“异端审判局六处一科,马莫斯上尉!”强壮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看服饰应该是政府部门的文员。
“异端审判局三处二科,赫斯塔尔少校!”这次起身的年轻人竟然穿着马斯顿骑警的制服。
所有人都自我介绍完毕后,以庞加莱为首,每个人都把一枚黑色的信封放在了桌面上,侧光看去,每枚信封上都隐隐出现“黑天使”的徽记。上校例外,他没有出示信封,因为发出这些黑色信件的人就是他。
“为了神座的荣光!”庞加莱举杯,军人们也纷纷举杯。
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们随手把杯子推向桌子正中央,这意味着今晚不再饮酒了,从这一刻起,他们进入了工作状态。
对这群人来说,在马斯顿开会和在翡冷翠开会是一样的,他们是最精英的军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保持钢铁般的纪律、刀锋般的意志和野兽般的直觉。
全世界只有一个国家有“异端审判局”这个机构设置,那就是教皇国。这是个纯粹的军事机构,最初是为了打击那些可能威胁到教廷的‘异端’而设立,但随着它的力量壮大起来,便开始负担更多的职责,其中最关键的一环就是间谍工作。
为了和隐藏在市井中的异端作战,异端审判局的执行官们通常都具备伪装、刺杀、情报收集和单兵突袭能力,这让他们毫无困难地转型为间谍。
庞加莱,代号“贵公子”,异端审判局中校,教皇国驻马斯顿的情报负责人,所谓“私家剑术教练”完全是伪造的身份。从五年前起,教皇国的军人们慢慢地渗透进了这座城市,如今以他们的人数,随时都能取得这座城市的控制权。
“先听‘罪人’说吧。”庞加莱向上校点了点头。
上校,代号“罪人”,异端审判局设在马斯顿的联络人。
在成为“罪人”之前他确实是一位上校,但不是普通军队的上校,而是异端审判局的上校。在某次行动中上校被异端捕获,以血祭之名斩下了他的右臂,他便以残疾为理由从异端审判局退役。
但他没有像正常的退役军人那样靠着有限的津贴生活,而是利用他在军队内部的关系收购废弃的军用甲胄,组织黑市赌博,一举成为黑道上呼风唤雨的任务,生意遍及各国。
异端审判局很快就觉察这位前雇员的非法营生,也意识到上校的价值,便在一个雨夜又把他“请”回了异端审判局。交易条件简单明确,异端审判局可以容忍上校的非法买卖,但上校必须成为一名编外的执行官,重新为异端审判局服务。
上校根本没有抵抗就接受了这个交易,作为前任执行官,他太清楚老东家的手段了。
有哲人说过:“与恶龙缠斗日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异端审判局从建立之日起就是为了与最暴虐最血腥的异端们在黑暗中搏杀,久而久之,它的手段跟异端组织一模一样,而且它还有教廷的授权。
就这样,上校被派到了马斯顿。平日里他都可以自由地经营自己的赌场,直到某一天那只机械鹦鹉忽然开始嚷嚷着坏人来了,这就说明来自翡冷翠的密使找上他了。
“翡冷翠来的消息,对方的指挥官是‘龙雀’。”上校幽幽地吐出一口雪茄烟雾,“目前后续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何时开战还是未知数,但是战场应该离马斯顿不远。”
听到“龙雀”这个名字,军官们都坐直了。他们本该是完全不为外物所动的完美军人,但这个名字还是击穿了他们僵硬的外壳,令他们心中巨震。
“我们要做什么?”海菲兹中校问。
“恰恰相反,诸位应该问的问题是,你们不要做什么。”上校把那封从翡冷翠来的密信递到庞加莱手中,“大人物们的意思是,马斯顿是中立城市,绝对不要卷入战争。作为中立城市的马斯顿比效忠教皇国的马斯顿对我们更有用。换句话说,斯梅尔少校仍是牧师,马莫斯上尉也还是市政厅的秘书,赫斯塔尔少校作为骑警要负责警戒这座城市,给民众提供帮助,而你,我们尊敬的海菲兹中校,你还是下城区屠宰场里的第一把杀猪好手,丝毫不懂杀人。”
军官们愣了一下,都没忍住,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至于海菲兹中校则苦恼地挠了挠头。他们在马斯顿的身份是不能自己选的,庞加莱是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教务长,因为给他的身份就是教务长,即使他真正的长项是剑术,他也还是得沉下心来跟孩子打交道。
而海菲兹中校则不幸地领到了屠夫这个身份,为此他在赶赴马斯顿之前练习了足足两个月杀猪。至今他还得注意杀完猪不要习惯性地玩刀,一个下城区屠夫绝不应该潇洒地让短刀绕着手腕转来转去。
“那找我们来是为什么?”斯梅尔少校问,“既然没我们的事。”
“不能说完全没有。”庞加莱晃了晃手中的信,“我们需要确保一列火车安全地通过马斯顿,然后它会返回,我们还要确保它安全地离开。在火车第一次和第二次经过马斯顿的几个小时里,诸位必须确保马斯顿在我们的控制中,以及不要有无关的人看到它。”
“火车?”海菲兹中校问,“什么火车?”
“我很遗憾,你的保密级别不能知道更多了。”庞加莱淡淡地说,“唯一一个有权接触那列火车的人是我,我会亲自和翡冷翠来的押车人接头。”
“您跟随那列火车行动的话,谁负责城内的指挥。”赫斯特尔少校问。
“一个级别比我高的人,服从他的名字对你们而言应该说是值得骄傲的事……‘猩红死神’,他正在赶来马斯顿的路上。”
下面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但确实如庞加莱所说,好几名军官都流露出景仰的神色。
“下面由我讲解各位所需负责的工作……”庞加莱开始讲述计划,军官们不由自主地前倾身体,全神贯注。
接受了命令的军官便起身出门,身影没入旁边的小巷,机械修理店里的人逐一减少,最后只剩下庞加莱和上校。橱柜里数百件古董座钟“嚓嚓”地走动,上校抽着雪茄,庞加莱按着腰间的剑柄,都在沉思,屋外的风雨声异常清晰。
“你在担心什么?”上校问。
“当然是那列火车。”庞加莱低声说。
“你也不知道那列火车装的是什么东西吧?这就担心起来了?”
“不知道,但需要出动异端审判局第一副局长来为它护航,那不会是普通的东西。装备都准备好了吗?”
“随时随地!”上校吹出一口烟雾,推开沙发,用力踩踏地上的黄铜电闸。
铁质橱柜里的座钟忽然停顿,接着整齐地逆向行走!当它们额时间通通归零,每台座钟都显示凌晨零点零分的时候,橱柜滑动着向两侧打开,蒸汽先是从缝隙中喷薄而出,接着散逸到店里的每个角落。隔着蒸汽看去,橱柜背后似乎是火,火中屹立着魁伟的身影。
蒸汽略略散去,庞加莱才看清了,橱柜背后就是上校的蒸汽炉,就是这台蒸汽炉给机械修理店和地下赌场提供能源。但它的能力上限远远不止于此,任何懂得机械的人只要看上一眼就会明白,那根本不是民用品,那是彻头彻尾的军用品!它能输出的不只是民用的煤油蒸汽,还有绝密的军用能源,红水银蒸汽!
围绕着蒸汽炉的钢铁挂架上悬挂着巨大的金属人形,火光在那些狰狞的躯体上流动,仿佛钢铁的巨神在世界的熔炉里被锻造。
教皇国,炽天骑士团,“炽天铁骑Ⅳ型”机动甲胄。
这才是这间地下赌场存在的真正目的,它能提供的绝不仅是那些修修补补的废弃甲胄,还包括了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战争兵器!
庞加莱低低地吹了声口哨:“棒极了,我想李锡尼副局长会嘉奖您的。”
“真不敢期待来自异端审判局的嘉奖,你们这些刽子手不把我送上绞刑架我就该千恩万谢了。”上校苦笑。
“说得好像你以前不是刽子手似的。”庞加莱摘下雨披,转身想要出门。
“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西泽尔?”上校在他背后问,“你查过他的履历了么?”
“查过了,但什么都没查到。说出来你不会信的,那个孩子的档案袋是黑色的,上面有黑天使的徽记。他是被异端审判局‘加密’过的人。”
“别人查不出他的过去也就算了,可你就是异端审判局的人,还算个高级军官,你也不知道?”上校皱眉。
“您也知道的,异端审判局有十个处,每个处多则七八个科少则三四个科,各科门之间不必相互知会。”庞加莱说,“怎么?您对他那么好奇?”
“你知道的啦,我的特长就是机械,所以总是会对别的机械师感兴趣。那个男孩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很好的机械师。”
“查过他的成绩,差不多是学院的第一名,尤其是机械方面的课程,门门满分。”
“你们能教什么?机械原理?机械设计?那些书本上的东西能驱动机动甲胄么?”上校冷笑,“机动甲胄是门单独的学科,能够理解那种东西的人要么是机械学的大师,要么就是直接接受过机动甲胄方面的教育,前者我们称为循序渐进,后者他们找了个东方词语,叫‘灌顶’。”
“灌顶?”
“一种东方式的教育方法,老师可以强行把自己懂得的知识通过一种神秘的仪式灌输给学生。我们是引用这个词,意思是对任何没有机械学基础的人直接灌输机动甲胄相关的知识,把过量的知识压入他的大脑。”
“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但那孩子让我觉得不太安心,你对他最好多留意。”
“好吧,不过你大概猜不到他来你的场子里捣乱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上校一愣。
“交学费。”庞加莱推开店门,跨上斯泰因重机,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