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韩霜缨带着心字斋的弟子们到试炼场试炼,寻常是弟子对练,今日却是三月一度的秘境试炼。
颜浣月随队途径风荷馆时,远远见萧惕然正百无聊赖地半趴在水榭栏杆上观鱼。
清风徐徐,涟漪漾金。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抬起头来,四目相接,颜浣月微笑颔首。
萧惕然许是还记着昨日在吵架时吃了败仗,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颜浣月倒记得,两年后,萧惕然被选入巡天司做巡天吏后,就再也未见他随谭归荑来过天衍宗。
巡天司是由明德宗牵总,联合各国宗室与各大宗门建立,用以稽查处置人族境内宗门弟子、散修野道、邪修妖魔所做祸事,在战时以保人族后方安稳。
当年各宗门灵脉牵聚巡天司,不再设置问世堂,一切问世弟子在经过试炼后,皆入巡天司为巡天吏。
又因当今魔族虎视眈眈,为避免人族内部纷争不断的局面,暂于司下立议事殿,各国王室派驻皇亲宗室于巡天司内,稍可商议诸多国事。
早年巡天司刚刚成立之时,为禁止所选各宗门修士在职司行事期间做阴司勾当,每人取了一缕神魂以便逃亡时仍能被牵制处置。
最开始,灵修界皆是热忱。
可在人族胜势初显时,强行粘合的后方便开始着急分割利益,渐驱分崩离析。
巡天司司正捏着神魂就是捏着所有巡天吏的命脉,在那个时节出过几次司正勾连一国宗室利用巡天吏杀人屠城、侵吞他国疆域、谋取私利的惨案。
更有巡天吏接受不了此类任务,又不想被操纵而提前自尽之事。
当年天衍宗折在巡天司的天之骄子便以十数计,掌门真人的两位师兄,一位师姐,皆是在神魂被操纵着屠城之后,自绝于雍州城外十里血地之前。
这才有天衍宗掌门裴寒舟,亲赴明德宗掌门温俭所设难关,横渡至善河,三登君子峰,只为令巡天司取消留魂之事,允各宗门重启问世堂。
即便到了那个时候,各宗门及各国也清楚,斩了那个司正之后,巡天司于人族而言,仍是利大于弊。
魔族未灭,人族好不容易聚起的力,若轻易解散,极其容易击溃人心、混乱秩序,越发互相倾轧、各自为营,还谈什么与魔族相抗。
那次梳洗之后,巡天司内,各国宗亲言笑晏晏,背地仍旧争得天昏地暗,巡天吏为得比在宗门时更好的修炼资源斗得面上不显,水下惊涛。
照萧惕然这样的性情,在巡天司那样的地方,恐怕少不得吃些苦头。
颜浣月转身时,恰见谭归荑从远处跑来往萧惕然身边疾步走去。
韩霜缨回首看了一眼走在队伍最后的颜浣月,稍停下来等了一会儿,道:“颜师妹,不知你伤有多重,今日可还能持得武器?”
颜浣月看着包扎的双手,也不知是因楚长老给上的药好,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大半天过去,双手十指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痛意了。
“可以。”
韩霜缨面色平静地说道:“可有勉强?”
颜浣月答道:“不曾勉强......多谢师姐今晌帮我做的饭菜。”
韩霜缨依旧毫无波澜,“不过寻常之事,何必言谢。既然不觉勉强,今日就看看你背熟《缓止篇》后,用得如何。”
颜浣月点了点头,答道:“是,师姐。”
试炼场为一处广阔的平地,纵横数里,设有各类试炼之地。
心字斋弟子们皆垂手立于一巨大法坛之下,法坛上雕刻有九朵向天吐蕊的白玉寒梅,每朵寒梅的每瓣花瓣之上,皆篆刻着八卦之中的一卦。
韩霜缨凌空飘飞至法坛之上,若飞絮一般落在最终心位置的一朵寒梅之中,双手掐诀,催动法阵,其余八朵寒梅的花瓣咯嘣咯嘣动了起来,开始飞速旋转组合。
“轰”地一声,似重石落下,寒梅花瓣皆“吱吱呀呀”地停了下来,数道灵气游走于寒梅深深的轮廓之中,汇于韩霜缨所在那朵。
一道汹涌的白雾冲天而上,带着迅疾劈风之声,在半空中绽开一处秘境入口。
蓝天流云下,猎猎衣风中,韩霜缨发丝飞扬,缓缓散开指尖法诀。
“今日试炼仍为个人试炼秘境已开,若闻得玉磬之音,须立即返还,若处理不完试炼中的任务,那就待到三日后重启秘境之时再见。诸位,入境吧。”
梅花法坛之上九朵寒梅不知能排衍出多少秘境来,颜浣月前世几次试炼大都被关在秘境之中,一度十分畏惧法坛试炼。
比起这个,她以前更乐意在一旁的奉法台上与人做纸人对决,至少输了就是输了,不会被困在秘境中自谋生路。
虽说此等试炼的话,秘境是会按照她自身修为设置关卡的,其中也有限制,不会真的重伤弟子,但也不代表当真风平浪静。
以前她被困在里面时,真的没少挨打挨吓......
颜浣月竟有些怀念那些日子,她足尖轻踮,随一心字斋众人一道往秘境飞去。
可还未进去时,脚腕上突然缠上了什么东西。
她迅速回首看去,见脚腕上缠着一条长鞭,另一端,是一脸愤怒的萧惕然。
“颜道友,你当真寄了退婚信去云京?”
颜浣月浮在空中,红色发带翻飞,她手掐法诀,却未能挣开脚上的鞭子,不禁冷冷地说道:“是寄了,这又与道友何干?为何还来扰我修行。”
萧惕然满脸不可置信,“颜道友,你也并非真心与他退婚,又何必如此折辱虞道友,让他来恨你?
你什么时候退不好,偏偏在这个时候退婚,让我师姐如何自处?请道友......不要太过小女儿心性,心量狭窄者,难行其远。”
颜浣月有些想笑,捋了捋鬓边乱发,平静地说道:“道友在说什么?这世间退婚之事本就寻常,我已将信物退还,也未收过虞家半点钱财,这般,退个婚就被折辱了?那虞师兄的尊严是有多么薄弱?”
“你简直自私至极,你可曾考虑过虞家是世家,世家颜面......”
颜浣月忍不住笑了起来,“萧道友,我为何不关心我自己,非要去帮虞家在意颜面?当年这桩婚事,本就可在我十八岁时由我决定最终要不要结,也就是说,无论我答不答应,虞氏一门都没有资格说什么被折辱的话。”
毕竟是被一个方方面面都不如虞照的颜浣月退了婚。
他原本是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众人看清颜浣月是因心量狭窄,出于嫉妒才寄出退婚书的,以防以后人皆知晓时胡乱猜测到他师姐身上。
可他没想到颜浣月竟然这么蛮横自私,毫无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优点。
试炼场上的内外门弟子碍于体面并不好聚集过来听他们的闲话,只有几个好事的聚了过来。
其余人也是大都远远地望着这边,运起法诀抓取风中残音,边听边窃窃低语着。
虽然颜浣月自有解释,但大多数人还是认为她这样一个出身和修为的人自行退了与虞照的婚事,肯定是如萧惕然所言,是为了引起虞照关注的缘故。
毕竟前几天她还想要随虞照同去临江,在谭归荑等人来天衍宗之前,她也从未显出对虞照的不满来。
虞照是个君子,若非父母之命又何必与颜浣月牵连?
而颜浣月若当真和虞照退了婚,将来也找不到一个比虞照更好的人了。
但是对于天衍宗的人来说,颜浣月即便再废物,那也是他们天衍宗殉世先杰之后。
她想要如何处置当年云京之祸后定下的婚事都可以,哪里轮得上一个神都门的人来横加指责?
况且她说得也不错,当世之人,若并无纠纷,自愿退婚,不成怨侣,又何罪之有?
这秘境开启时间有限,不论进出都需要快速,被他这么扯着挣脱不开,颜浣月逐渐生出极大的不耐烦来,心底有什么不断涌动着。
萧惕然却还是一脸愤愤不平、气势汹汹的正义模样。
颜浣月突然脸色一寒,从半空中直扑向他,右手虚空一抓,握着一柄寒光凛凛的横刀劈空向他眉心劈下。
萧惕然将灵力灌入长鞭,拽着鞭子猛然向外一甩,想要直接将颜浣月甩了出去。
却没想到她被在空中甩了一圈后,竟能突然停下,下一刻,如诈死活蛇一般反身扑杀而来。
萧惕然被森冷的刀风扫过,差点就被刀风抹了脖子,他心里一寒,飞速后退。
还未站稳,便恼怒道:“颜浣月,你竟要杀我!”
只因这般牵扯,秘境已轰然合上。
韩霜缨方才为秘境护法抽不开手,这会儿轻轻挥手,杀意渐起的颜浣月只觉灵台一阵清明。
她攥了攥手里的刀柄,有些不明白自己方才怎么了,只能默然回首稳稳地落在韩霜缨身侧。
韩霜缨只当她是被萧惕然惹急了才动手的,便面色冰冷地说道:“萧道友,闹事闹到法坛上来,过了吧。”
萧惕然方才听了谭归荑红着眼眶说的几句话,便什么也不顾地冲过来为她出头。
此时再看了一眼站在白玉寒梅中心,冷若冰霜的韩霜缨,还有试炼场一众天衍宗弟子。
他收起长鞭,冷笑道:“好,这是你天衍宗地盘,你们自然帮着她,我不与你们废话。颜浣月,你若当真有骨气,以后别后悔,别仗着一点父母恩泽退了婚又要闹着同虞照重新定亲。”
今日已经有两个人来对她耳提面命,叫她别后悔,颜浣月有些怅然,难道她看起来就那么稀罕虞照吗?
萧惕然刚转过身,就见一织锦灰衣青年立在身后,无声无息,他竟然一点都不曾感觉到,此人修为定然远高于他。
宁无恙半笑不笑地看着他,并未与他说什么。
片刻,又向法坛掐诀礼道:“韩师姐,师父说等宝盈下晌修炼结束请她去长清殿,既然这会儿她未能进秘境,我可否带她走?”
韩霜缨侧首看了看颜浣月,说道:“去吧。”
颜浣月向韩霜缨一礼,道:“《缓止篇》已熟,稍后我去找师姐背诵。”
韩霜缨只点了点头。
颜浣月跳下法台,向前走了一段距离路过萧惕然,宁无恙立即跟上去悄声说道:“你为何要退婚?”
颜浣月说道:“因为想退婚。”
宁无恙笑道:“退就退了,虞照那人......对了,你昨日在长清殿可见过暄之?”
颜浣月答道:“见东室纱帷中坐着一个人,似乎身体不好。”
宁无恙神秘兮兮地说道:“那就是暄之,一会我们去找他。听大师兄说,暄之是师父与当年那个魅妖的孩子。
好像与你同年,小你三五个月吧,怪可怜的,差点被他母亲炼化得干干净净,如今在长清殿里也不怎么说话。”
颜浣月默然。
裴暄之果然是比她年纪小一些的。
怪不得昨日唤她姑娘,当年在不坠湖边却唤她姐姐,想来是有人这般告诉过他,那夜恐怕他也远远地认出了她。
她前世未曾帮过他,中秋月下最后一面,他竟还愿意唤她一声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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