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橡树之下

太阳已经在山脊上升得老高,卡瑞德策马驰过树林,朝那个所谓的马维德狭道奔去,目的地大概还有两里格远。那一道山脉中五里宽的缺口扼守着从艾博达通向卢加德的大道,现在那条大道正在他以南一里的地方。在狭道附近,他将会找到埃金博为他找到的那座营地。埃金博并没有愚蠢到想要进到那座营地里面去,所以卡瑞德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步入一个死亡陷阱,而最终将一无所获。不,不会一无所获,这一切都是为了图昂女大君。为了她,任何视死卫士都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他们的荣誉来自他们对职责的坚守,而这一份坚守往往意味着死亡。天空中只有翻滚的白云,看样子暂时不会下雨,他一直都希望自己能死在阳光下。

他只带着一支小队伍,埃金博骑着他的白脚栗色马在前面引路,这个精悍瘦削的小个子男人已经割断了他夹杂着白色条纹的红辫子——这代表着他对主人的绝对服从和效忠的决心。在山丘部落没有休止的仇杀中,这些辫子就是他们的战利品,没有辫子的人在全部落和家族成员的眼中都是一个耻辱,一个自甘堕落的人。他不惜为之殒命的对象是卡瑞德,而不是女大君或水晶王座。在为主尽忠的心情上,卡瑞德和他是一样的。两名视死卫士跟随在卡瑞德身后,他们的红绿色战甲被擦拭得闪闪发亮,就像卡瑞德的盔甲一样。哈萨和另外两名园丁扛着长柄战斧,轻松地迈着大步,跑在四名骑马战士的身边,他们的盔甲同样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女大君的上罪奴主梅丽登将灰色的长发用一条亮红色的丝带系住,骑着一匹高肩灰马,罪铐的银索一端连着她的左手腕,另一端连在麦勒恩的脖子上。她们的身上没有闪光的盔甲,但那副罪铐和梅丽登在胸口处绣着银色叉状闪电、裙摆上绣着红色条纹的蓝色长裙已经足够惹眼了。在这支队伍里,根本没有人会多看埃金博一眼。其他人由穆森格率领,留在后面,以防这真的是一个死亡陷阱。

他曾经考虑过使用别的罪奴,而不是麦勒恩,但这个看不出年纪的娇小女人听说可能再见到女大君,几乎是带着渴望的神情跳上了马鞍,她显然还缺乏应有的镇定,不过没有梅丽登的话,她做不了任何事,而且她很不擅长战斗。当卡瑞德向上罪奴主说明这一点的时候,她还羞愧得一直低垂着头。她的罪奴主不得不一边轻拍着她的头,一边告诉她,她的容光是多么美丽,她有着多么奇妙的医疗能力——那种手段让卡瑞德想到的时候都不禁打个哆嗦。不考虑其他问题,这的确是一种奇妙的手段——伤口在片刻之间就会消失。但他觉得自己如果没有性命之忧,肯定不会让任何人用至上力碰他。不过,如果它能拯救他的妻子卡利亚……不,所有的武器都要留给穆森格。今天不是需要战斗的一天。

他听到的第一声鸟鸣似乎和他今天早晨听到的没什么差别,但前方又响起了一声鸟鸣,同样的声音继续重复着,一直出现在他们前方。他看到高高的橡树上有一个端着十字弩的人一直在盯着他们,要发现他并不容易,因为他的胸甲和没有面甲的头盔都被涂成深绿色,与周围的树叶几乎融为一体,只有他的左臂上系了一条红布。如果他真的想要藏起来,他肯定会把这条布除去。

卡瑞德向埃金博瞥了一眼,那个精瘦的小个子朝他露出笑容,神情就如同一只枯瘦的蓝眼睛老鼠,然后,他的栗色马退到了视死卫士身后。今天他将长匕首藏在外衣下面,任何人都只会把他当作一名仆人。

卡瑞德很快就进入营地,这里没有帐篷或样式规整的棚屋,但马匹都整齐地排列在长长的拦索后面。数量众多的士兵都披着绿色胸甲,他们都看着这几个人从面前跑过,但没有多少人站起身,更没有人端起十字弩。有不少人还裹着毯子在睡觉,毫无疑问,他们都因为夜晚的全力奔驰而疲惫不堪了。看样子,刚才的鸟鸣声已经告诉这些士兵,来者没有危险,他们看上去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和他料想的一样,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支部队的人数竟然这么少,也许树林中还藏着更多士兵,但这座营地能屯驻的士兵应该不会超过七八千,这么少的人不可能实现赖恩所描述的战果。卡瑞德的胸膛突然一阵发紧,其他人在哪里?女大君也许在另一支部队里,他很希望埃金博能注意一下这里的人数。

没等他在营地里走太久,一个骑着高大褐色马的矮个子男人迎了上来,挡在他面前。他头顶的前半部被剃光了头发,而且似乎还洒了粉,不过他显然不是个花花公子,他深褐色的外衣可能是丝绸的,不过深绿色胸甲和普通士兵的并没有两样。他的目光相当严厉,审视梅丽登和麦勒恩的时候,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然后他的视线转向巨森灵,再回到卡瑞德身上。“麦特大人向我描述过这种盔甲。”他的口音甚至比那些阿特拉人还要快速和清脆,“我们怎会有幸能见到视死卫士?”

麦特大人?光明在上,谁是麦特大人?“我是富理克·卡瑞德。”卡瑞德说,“我希望同那个自称为汤姆·梅里林的人谈谈。”

“我是塔曼尼·戴勒文德。”这个人向卡瑞德报以相同的礼貌,“你想找汤姆?好吧,这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会带你去见他。”

卡瑞德催赶阿达扎跟随在戴勒文德身后,这个人并没有提及那件显而易见的事——卡瑞德和他的这支小队伍将不会被允许离开,去报告这支部队所在的位置。他的确是个有礼貌的人,但卡瑞德疯狂的计划若能够奏效,至少他们不会被困在这里。穆森格认为他只有十分之一的机会成功,只有五分之一的机会能活下来。甚至几率还要更小一些,但他必须试一试。而且,既然梅里林在这里,那么女大君很可能也在这里。

戴勒文德在树林中一片古怪的小营地前下了马,这里完全不像军营,倒是有着一种家庭气氛。在一颗大橡树下,人们围坐在一小堆篝火旁边的凳子和毯子上,篝火上架着一只罐子。卡瑞德下了马,示意视死卫士和埃金博也一同下马,只有梅丽登和麦勒恩还留在马背上,以保持高度的优势。他一眼就从这些人中认出了安南太太,她是艾博达一家旅店的老板娘,而现在,她正坐在一张三腿凳子上,读着一本书。她也不再穿着那种卡瑞德很喜欢的,会露出一侧衬裙的长裙了,但她的短项链上还挂着那把嵌宝石的小匕首,立在她丰满的胸脯上。她合上书,向卡瑞德微一点头,仿佛是卡瑞德在外出之后刚刚返回流浪的女人旅店。她淡褐色的眼睛非常平静,也许他所面对的这个阴谋要比觅真者摩尔猜测得更加复杂。

一名又高又瘦的白发男人,留着几乎像哈萨一样的白色长须,正盘腿坐在一块条纹毯子上。他的面前放着一副棋盘,棋盘对面是一名身材苗条的女子,她的头发编成了许多缀着小珠的细辫子。那名白发老者向卡瑞德挑挑眉毛,摇了摇头,又全神贯注地去盯着那副绘着纵横交错的纹路的棋盘了,而那个女人却死死地盯着卡瑞德和他身后的人,眼睛里充满了憎恨。另一个浑身筋肉虬结、留着一头白色长发的老头和一个相貌丑陋的男孩躺在另一条毯子上,正在一块红布上玩着某种游戏,那块红布上画着蜘蛛网一样的黑线棋盘。他们坐起身,那个男孩饶有兴致地端详着巨森灵们。那个男人则抬起了一只手,仿佛要伸到外衣下面去拿匕首,这是个危险而且戒备心极强的人,也许他就是梅里林。

两男两女坐在凳子上,正在聊天,卡瑞德下马的时候,他们中一名面容刚毅的女子站起身,一双蓝眼睛紧盯着卡瑞德,仿佛要向他挑战一样。一条宽皮带斜跨在她的胸前,皮带上挂着一把剑,这是海上的水手佩剑的方式。她留着一头短发,而不是那种低阶王之血脉的发型,她的指甲很短,也没有涂漆,但卡瑞德相信,她就是艾格宁·塔玛拉斯。她身边那个异常魁梧的男人留着和她一样的短发,以及伊利安人那种古怪的胡须,现在那个男人正一只手按在腰间的短剑上,同样紧盯着卡瑞德,仿佛要和艾格宁共赴战场一样。那四个人里的另一个女人留着一头黑色长发,也和那个下棋的塔拉朋女人一样,有着仿若玫瑰花苞的双唇。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是要跪下去,或者匍匐在地,但她马上又挺直身子,直视着卡瑞德的眼睛。另外那个男人身材瘦削,戴着一顶奇怪的红色帽子,面孔仿佛是从乌木中雕刻出来的一样。他大声笑着,伸手揽住了身边女子的腰肢,他向卡瑞德显示出的笑容里充满了胜利的骄傲。

“汤姆。”戴勒文德说道,“这位是富理克·卡瑞德,他想要和一个‘自称为汤姆·梅里林’的人谈谈。”

“和我?”那名身材瘦长的白发老人一边说,一边笨拙地站起身。他的右腿显得有些僵硬,也许是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

“但我并非‘自称为汤姆·梅里林’,这是我的名字,很惊讶你会知道我,找我有什么事?”

卡瑞德摘下头盔,但没等他开口,一个有着一双褐色大眼睛的漂亮女人跑了过来,身后还追赶着另外两个女人,她们三个人都有着两仪师的面孔。这些女人都是一眼看上去像二十岁,第二眼却仿佛是四十岁,然后却突然又像是三十岁了,这种相貌总是让卡瑞德感到非常不安。

“是雪兰妮!”那个漂亮的两仪师高喊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麦勒恩,“放开她!”

“你不明白,裘丽恩。”一名追赶她的两仪师怒气冲冲地说着,她的嘴唇很薄,有一个细长的鼻子,看上去就像是要咬碎石头那样凶狠。“她已经不再是雪兰妮了,只要有机会,她立刻就会出卖我们。”

“苔丝琳是对的,裘丽恩。”第三名两仪师说道,她姣好的面容中带着几分英气,一头黑色长发不停地在腰间摆动。“她可能已经把我们出卖了。”

“我不相信,爱德西娜。”裘丽恩喊道,“你们立刻把她放开。”她对梅丽登说:“否则我就要……”突然间,她只是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

“我告诉过你了。”苔丝琳带着苦涩的语气说道。

一个戴着黑色宽檐帽的年轻男人骑着一匹钝鼻宽胸的深栗色马飞驰而至,转眼已经跃下马鞍。“该死的,这里出了什么事?”他一边问,一边大踏步走到篝火旁。

卡瑞德的眼睛里根本没有这个人,图昂女大君也和那个年轻人一同策马而来,她骑着一匹黑白花色的骏马,卡瑞德以前从不曾见过这样的马。赛露西娅骑着一匹褐色马跟随在图昂身边,头顶用一块深红色的围巾裹住,而卡瑞德能看到的只有女大君,黑色的短发覆盖了她的头顶,但他绝不会认错那张脸。女大君只是不带任何表情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就将注意力转回那个年轻男人的身上。卡瑞德有些怀疑女大君并没有认出自己是谁,他在很早以前就已经不是女大君的贴身卫士了。卡瑞德并没有回头,不过他知道,埃金博的栗色马正被一名视死卫士牵在手里。很明显,既然他没有武器,又割掉了那根惹人注目的辫子,他应该能比较容易地离开营地。那些哨兵不会注意这名瘦小的仆人。埃金博是优秀的长跑者和潜行者,用不了多久,穆森格就会知道女大君的确是在这里。

“她屏蔽了我们,麦特。”裘丽恩说道。那名年轻男子拉下帽子,大步走到梅丽登马前,仿佛要抓住那匹马的缰绳。他身材修长,动作灵活,不过并不算很高。他的脖子上系着一块黑色丝绸围巾,围巾的末端垂在他的胸前,这就是那个被所有人称作“泰琳的玩具”的人,似乎他只不过是那位女王的玩物。玩物很少有什么特别能耐,不过奇怪的是,以他的容貌而言,应该不会得到一位女王的爱怜,他不算难看,但至多也只是一般程度的英俊。

“放开屏障。”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上罪奴主说道。卡瑞德挑起了眼眉,这真的是那个玩物?梅丽登和麦勒恩不约而同地惊呼了一声。那个年轻人却发出了笑声。“明白了吗?这对我没有用,现在,放开你们该死的屏障,否则我就把你们拉下马鞍,狠揍一顿你们的屁股。”梅丽登沉下了脸,几乎没有人敢这样对上罪奴主说话。

“放开屏障,梅丽登。”卡瑞德说。

“那名马拉斯达曼尼正处在拥抱阴极力的边缘。”梅丽登也没有服从卡瑞德的命令,“我不知道她会……”

“放开屏障。”卡瑞德同样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放开至上力。”

那个年轻人满意地一点头,然后突然转过身,指着那三个两仪师说:“你们也别轻举妄动!她放开了至上力,你们也给我放开,快点!”然后他又点了一下头,仿佛完全确信她们已经服从了命令。从梅丽登瞪着他的样子来看,那些两仪师可能真的听了他的话。也许他是殉道使?也许殉道使能够察觉到罪奴的导引,这是卡瑞德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但这种推测同样不合情理。卡瑞德有不少关于泰琳和这名年轻男子之间关系的报告,泰琳不可能那样对待一名殉道使。

“总有一天,麦特·考索恩,”裘丽恩恨恨地说,“总会有人让你明白,该如何尊敬两仪师,我希望那时我能在场。”

女大君和赛露西娅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看到她身陷囹圄却仍然保持如此旺盛的精神,卡瑞德感到很是欣慰。毫无疑问,是陪伴在她身边的那名达科维帮助她渡过了难关,而现在,是他行动的时候,是他开始这场疯狂赌局的时候了。

“梅里林将军。”卡瑞德说,“你进行了一场短暂但成效卓著的战争,赢得了奇迹般的胜利,同时又妥善地隐藏着你的部队,但你的运气就要用尽了,基森将军已经推测出你的真实目的。他已经命令他的大军调头,正全速赶回马维德狭道,两天之内,他就会赶到这里。我在据此不远的地方屯扎了一万军队,足以把你拖在这里,直到他赶来,但这也会为图昂女大君带来危险,这是我不希望见到的,让我带她离开,我会允许你和你的手下毫发无损地离开。你可以抢在基森到达之前进入毛凡隘口,然后进入莫兰迪,彻底摆脱他,除此之外,你只可能全军覆没。基森的兵力足以将你扫平,这不会是一场战斗,十万人对八千人只会是一场屠杀。”

在场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可能因为他的话而感到震撼,也有可能是他们都很善于隐藏表情,但更有可能是他们已经因为梅里林的计划功亏一篑而惊慌失措了。

梅里林用一根长手指抚着他的一绺白胡子,似乎是要用这个动作掩饰嘴角的笑容。“恐怕你误解我了,卡瑞德旗将。”他的声音浑厚悦耳,充满了共鸣,“我是一个走唱人,当然,地位肯定比宫廷吟游诗人要高,但并不是将军。你要找的人是麦特·考索恩大人。”他朝那个年轻人微鞠一躬,后者正将平顶帽扣回到头上。

卡瑞德一皱眉。“泰琳的玩具”才是这支军队的将军?他们在戏耍他吗?

“你有大约一百人,都是视死卫士,也许还有二十名园丁。”考索恩平静地说,“根据我得到的情报,他们和普通士兵对阵时能够以一敌五,但红手队并非普通士兵,而且我的部下也不止六百人。至于说基森,如果他就是那个被我诱出狭道的人,即使他真的知道我打算干什么,他在五天之内也不可能赶回来,我的斥候提供的最新报告说他正沿着艾博达大道全速向西南推进。但真正的问题是——你能将图昂安全送回泰拉辛宫吗?”

卡瑞德感觉好像被哈萨一脚踢在肚子上,这并非是因为面前这个家伙竟敢如此放肆地直呼女大君的名字。“你打算让我带她走?”他难以置信地问。

“如果她信任你,如果你能将她平安带回艾博达的王宫,据我所知,你们那支该死的常胜大军正准备割开她的喉咙,或者用石块敲开她的脑袋。”

“我知道。”卡瑞德觉得自己的语气比心情更加平静。在白塔竭尽全力绑架了女大君之后,在经历过那么多血腥的战斗之后,为什么他却会如此轻易地放走她?“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我们会战斗到最后一刻,我们最好立刻就出发。”不要等这个人改变了主意,不要等到卡瑞德自己从这场梦中醒过来,这的确很像是一场幻梦。

“别着急。”考索恩朝女大君转过身,“图昂,你相信这个人能将你平安送回艾博达吗?”卡瑞德抑制着自己颤栗的冲动,不管这个人是什么将军或殿下,他没有权力如此直呼女大君的名字!

“我愿意将我的生命交到这名视死卫士手中。”女大君平静地答道,“他会比任何人都更加尽心竭力地保护我。”她向卡瑞德露出一个微笑,即使她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也很少有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你还带着我的娃娃吗,卡瑞德旗将?”

卡瑞德庄重地向她一鞠躬,她说话的神态就如同告诉他,她还戴着面纱。“请原谅,女大君,我在索西玛的大火中丢失了一切。”

“那意味着你将它保留了十年。我为你的妻儿哀悼,不过你的儿子死得很勇敢,极少有人会冲进着火的房子,而他在被烈火吞噬前救出了五个人。”

卡瑞德的喉咙一阵发紧,女大君一直在注视着他,他只能更深地鞠了个躬。

“够了,”考索恩嘟囔着,“如果你再这样,就要让自己的脑袋碰到地面了。等到她和赛露西娅把东西收拾好,你就带她们离开这里,全速返回艾博达。塔曼尼,召集红手队。我并非不信任你,卡瑞德,但我认为,要到走出狭道以后,我才能睡得安稳一些。”

“麦崔·考索恩是我的丈夫,”女大君用响亮而清澈的声音说道,所有人都仿佛定在原地,“麦崔·考索恩是我的丈夫。”

卡瑞德觉得哈萨似乎又踢了他一脚,不,不是哈萨,踢他的一定是阿达扎。到底是谁发了疯?考索恩看上去就像是在盯着一支射到自己眼前的利箭,并且很清楚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了。

“该死的麦崔·考索恩是我的丈夫,这是你很喜欢用的一个词,对不对?”

卡瑞德觉得自己一定是得了热病,正在做梦。

过了好一会儿,麦特才能说话。烧了他吧,他仿佛是被定住了一个小时。他一下子扯掉自己的帽子,大步走到图昂面前,抓住利刃马的缰绳。图昂低头看着他,就像一位稳坐在该死的王座上的女王。所有那些在他的脑袋里滚动的骰子,所有那些流血的战斗和突袭,只是她说了几句话,这一切就都停止了。好吧,至少这一次,他知道该死的麦特·考索恩的该死的命运到底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化。“这是为什么?我是说,我知道你迟早会这样说,但为什么是现在?我喜欢你,也许不只是喜欢你,我很喜欢亲你。”他觉得卡瑞德发出了一阵怪声,“但你从不像是个恋爱中的女人,你有一半的时间都冷如冰霜,另一半的时间又总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挖出来。”

“爱?”图昂惊讶地问,“也许我们最终会爱上对方,麦崔,但我早已很清楚,我会为了帝国而结婚。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我肯定会这样说的?”

“叫我麦特。”只有他的妈妈会叫他“麦崔”——当他惹下麻烦的时候,或者是他的妹妹们去向妈妈报告他的“罪行”的时候。

“你的名字是麦崔。你这是什么意思?”

麦特叹了口气。这个女人永远只会依照自己的方式做事,不过,他知道的女人大多如此。“我曾经走过一个特法器,到了另一个地方,也许是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人类,他们看上去就像蛇一样,他们会回答你的三个问题,答案永远都是真的。我得到的一个答案是,我会和九月之女结婚。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是现在?”

图昂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在马鞍上俯下身,勾起指节,在他的头顶上狠狠敲了一记!“你的迷信已经很糟糕了,麦崔,而我绝对不会容忍谎言。这个谎言很有趣,但依旧是一个谎言。”

“光明在上,这可是实话。”麦特一边抗议,一边扣上帽子,也许这样能给他的头顶一些保护。“如果你能够和两仪师谈谈,你就会明白了,她们会把埃斐英和易斐英的事仔细说给你听。”

“这的确有可能是真的。”爱德西娜主动说道,“据我所知,提尔之岩中就有一件通向埃斐英所在之地的特法器。理论上来说,他们的确会给出真实的答案。”麦特瞪了她一眼。她的“据我所知”和“理论上来说”真是帮了他不少忙。图昂却只是盯着他,仿佛爱德西娜根本不曾说过话。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图昂,所以你也应该回答我的。”

“你知道有的罪奴能够预言命运吗?”她严厉地盯着麦特,仿佛是以为他会说这是迷信,但麦特只是点了一下头。有一些两仪师就能够预言命运,为什么罪奴不可以?“我在艾博达登岸之前让丽迪娅预言了我的命运,她那时说:‘注意让乌鸦高飞的狐狸,他会与你结婚,将你带走。注意那个记得鹰翼面容的男人,他会与你结婚,让你自由。注意那个有红手的男人,你只会嫁给他,而不是别人。’最开始吸引住我的是你的戒指。”麦特用拇指摩挲着那个有长戒徽的戒指。她则露出微笑,一丝很浅的微笑,但依旧是微笑。“那上面有一只狐狸惊飞了两只乌鸦和九个新月,这很特别,你说是不是?而现在,你已经实现了预言的第二部分,所以我确信,你就是那个人。”赛露西娅发出一阵喉音,图昂朝她晃晃手指,那个胸脯丰满的女人恢复了沉默,只是不停地调整着头巾,她射向麦特的目光完全能够和一把匕首相媲美。

麦特毫无快慰之感地笑了笑。该死的,他都不知道那枚戒指上的雕刻出自何人之手,他会买下它只是因为戒指圈的大小正适合他的手指。他恨不得能丢掉那些关于鹰翼的长相的记忆,以及其他所有那些人的古老记忆,只要这样能把那些该死的蛇赶出他的脑海,而正是这些东西让他有了一个妻子。如果不是那些关于古代战争的记忆,红手队也根本不会出现。

“在我看来,时轴对我自己的作用就好像对其他任何人一样。”片刻之间,他觉得她又要敲他的脑袋了,他向她露出最迷人的微笑。“离开之前再亲一下吧?”

“现在我没有做这种事的情绪。”她冷冷地说道。那个宣判死刑的法官又回来了,所有的囚犯都将立刻被定罪。“也许以后吧。你可以和我一同回艾博达去,现在,你在帝国中有自己的荣誉地位了。”

麦特毫不犹豫地摇着头,那里可没有荣誉地位等待着莱伊纹和多蒙,更没有两仪师和红手队的位置。“下一次我见到霄辰人的时候,我相信会是在战场上,图昂。”该死的,一定会是这样的,无论他怎么做,他的命运似乎就是这样。“你不是我的敌人,但你的帝国是。”

“你也不是我的敌人,丈夫。”图昂冷冷地说,“但我的人生就是为了侍奉帝国。”

“我想,你最好还是先解决好你的……”他的声音随着一匹马的到来而低了下去。

万宁在图昂身边勒住了那匹长腿灰马,他看了一眼卡瑞德和其他视死卫士,然后从牙缝里啐了啐口水,靠在高鞍头上。“在西边五里以外的小镇上来了一万士兵,根据我得到的讯息,他们只有一个霄辰人,其余的都是阿特拉人、塔拉朋人、阿玛迪西亚人,全都是骑兵。问题是,他们正在四处打听穿着这种盔甲的家伙。”他朝卡瑞德点点头,“有传闻说,只要能杀死一个像女大君这样的女孩,就能得到十万金克朗的赏金,现在那些人都在为这十万金币而流口水呢。”

“我不会被他们发现。”卡瑞德说,他面容严峻,嗓音如同剑刃离鞘的摩擦声。

“如果你做不到呢?”麦特平静地问,“他们已经近在咫尺,我们不能冒这个险,而且他们显然已经闻到了你们的气味,只要他们再多抓住一丝线索,就有可能会让图昂丢掉性命。”卡瑞德的面色更加阴沉了。

“你想要食言吗?”这把离鞘的利剑仿佛马上就要见血了,更糟糕的是,图昂的眼神宛如真的要对麦特宣判绞刑。该死的,如果她死了,麦特知道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一定会枯萎,唯一能阻止这种事发生的,就是他最痛恨的一个办法。他曾经以为,虽然战争非常可怕,但还是要比工作有趣一点,但在几天内连续死去的九百个人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看法。

“不。”他说道,“她跟你走,但你要留下十二名视死卫士和一些园丁,如果我要把那些人从你的背后吸引过来,我就需要让他们以为我才是你。”

图昂丢下了麦特替她买的大部分衣服,因为她需要轻装简行。她将他送的那一小把红色丝绸玫瑰收在鞍囊中的一只亚麻布袋里,小心得如同那是用玻璃做的。她只向安南太太道了别,她会非常思念与安南太太的交谈,然后,她和赛露西娅很快做好了出发的准备。麦勒恩向她露出灿烂的微笑,她不得不拍了拍这名身材娇小的罪奴。她们将要离开的讯息肯定已经传遍了营地,当她们和视死卫士一同走过营地的时候,红手队员们都站起身,向她鞠躬,那种样子很像是在霄达阅兵。

“你对他有什么评价?”离开那座营地,开始催马慢跑之后,她问卡瑞德,至于“他”是谁,当然是不言自明的。

“我没有资格评价,女大君。”卡瑞德严肃地说道,他不住地扫视着周围的树丛,“我只应向帝国和女皇效忠,愿她永生。”

“这一点我们是一样的,旗将,但我请求你做出评价。”

“一位优秀的将军,女大君。”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勇敢,但并不过分地勇敢。我相信,他不会只为了显示勇气而让自己丧命,而且他……很灵活,是个有许多个层面的人。请原谅,女大君,我要说他是爱你的,我已经看见了他看你的眼神。”

爱她?也许吧,她认为自己或许也能爱上他,据说,她的母亲是爱她的父亲的。一个有许多个层面的人?和麦特·考索恩相比,洋葱也会像苹果那样简单!她伸手揉了揉头顶,她还不适应有头发的感觉。“我首先需要一只剃刀。”

“最好等到艾博达,女大君。”

“不,”她温和地说,“如果我死了,我会以我真正的身份而死,我已经除去了面纱。”

“如您所愿,殿下。”他微笑着,用戴着铁手套的拳头重重击了一下胸口,发出钢铁撞击的声音,“如果我们死了,我们也要以真正的身份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