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正催马迅速穿过丛林,图昂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当然,赛露西娅就紧随在她身边。她能听到玩具和塔曼尼的谈话,不过纷乱的思绪让她一直没办法专心偷听。他真的是和转生真龙一起长大的?而他一直在否认对转生真龙有任何了解,尽管她非常善于看破谎言,却没能看破这一个。在霄达,看不穿一个谎言就很可能意味着被送上断头台,或者奴隶集市。如果早些知道他在撒谎,她也许会狠狠抽他一个耳光,而不是让他亲吻自己,她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否从那个吻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了。赛露西娅向她描述过被男人亲吻的情形,但和真正的感觉相比,那些描述实在是太乏味了。不,她必须认真倾听。
“你让艾斯丁统率部队?”玩具突兀地喊道。他的声音把一群灰色的鸽子从稀疏的灌木丛里惊飞出来,它们一边盘旋着,一边发出一阵呜呜声,“那家伙是个傻瓜!”
“只要听代瑞德的话,他就不算是傻瓜。”塔曼尼的回答很平静,他似乎是个从不会激动的男人,他一边说话,一边还在持续地扫视周围,不时还会透过浓密的树冠看一眼天空。他只是听说过雷肯,却一直在警戒它们是否会出现,他的口音比玩具还要清脆迅疾,很难听清。这些人说话的速度也太快了!“卡罗明和雷门也不是傻瓜,至少雷门只是偶尔会犯傻而已,只是他们都不愿意听平民的话,无论那个平民的军事经验要比他们丰富多少。艾德隆会,但我想让他跟着我。”
塔曼尼身上的那个红手标记非常有趣,那本应该代表一个古老而且非常著名的家族,他属于那个家族吗?也许真是如此。玩具记得鹰翼的模样,这似乎是绝不可能的,他也否认这一点,但那是个明显的谎言,就像老虎身上的斑纹一样明显。这只红手真的是玩具的徽记?如果是这样,他的戒指呢?当她第一次见到那只戒指时,几乎昏厥了过去,她从孩提时代就知道这枚戒指了。
“这种情况要有所改变,塔曼尼。”玩具怒气冲冲地说道,“我放任他们的时间太久了。如果雷门他们都在指挥旗队,那他们就是旗将了,你则是他们的将军;代瑞德指挥五支旗队,他也是将军了。雷门和其他人必须服从他的命令,否则就回家去。末日战争就要来了,我可不打算因为那帮混蛋拒绝服从一个没有该死的贵族头衔的人,而被敲碎脑袋。”
塔曼尼调转马头,绕过一个石南丛,其他人也都跟随他。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藤蔓上生着许多尖刺和倒钩。“他们不会喜欢这样,麦特,但他们也不会回家。这你很清楚,不过,你有没有什么主意,能让我们离开阿特拉?”
“我正在想。”玩具嘟囔着,“我正在想,那些弩手……”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这样做不聪明,塔曼尼,首先,他们已经习惯了徒步行军,在快速行军的时候,他们之中有一半人要用全部力气才能勉强待在马鞍上,而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前进。他们在这样的树林中,或者有良好掩体的阵地上会非常有用。但如果在开阔战场上,没有长矛手的掩护,他们不等射出第二轮箭,就会被骑兵撞倒。”
很远的地方有一头狮子在咳嗽,众人的马匹纷纷发出紧张的嘶鸣,胡乱地踢蹬了几步。玩具伏下身,拍了拍坐骑的脖子,仿佛还在那匹牲口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他的声音很轻。看样子,这种安抚马匹的方法并非是他信口胡言,这一点倒是值得注意。
“我挑选的都是会骑马的人,麦特。”塔曼尼在胯下的枣红马停止蹦跳之后说道,“而且他们全都装备了新弩机。”他的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一丝兴奋,无论多么懂得克制的男人,在聊到武器的时候都难免会兴致勃发。“只要用曲柄对它旋转三圈。”他的手迅速地转了三圈,似乎是在做示范,“弓弦就能被拉紧,稍加训练,一个人就能在一分钟内射出七到八支箭,而且是重弩箭。”
赛露西娅的喉咙里发出一阵轻微的声音,她有理由感到惊讶,如果塔曼尼说的是实话——当然,他没有理由说这种能够被轻易戳穿的谎话——她必须弄到那种非同寻常的弩机。只要有一个样品,工匠们就能打造出大批仿制品来,弓箭手的射速比弩手更快,但他们需要进行长时间的训练,每一支军队里的弩手都比弓箭手更多。
“七支箭!”玩具难以置信地惊呼了一声,“这太厉害了,我可从不曾听说过这样的武器,从来都没有。”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低,似乎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含义。然后,他摇摇头,“你怎么弄到这种武器的?”
“七支,或者八支箭。莫兰迪有一个机械师,他想拉着一车他发明的东西去凯姆林,因为他听说那里有一所专门收容各种学者和发明家的学院。他需要钱来进行这次旅行,所以他愿意把这种武器的制造方法传授给红手队的武器工匠。用弓箭淹没敌人,总比和近在咫尺的敌人作战要好。”
赛露西娅抬起双手,让图昂能够看见,纤细的手指在飞快地跃动着。他们说的那个红手队是什么?她使用的是正式手语,比顶级手语还要低一级,但她心里的急迫感都明白地写在脸上。刚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让她愈来愈难以保持耐心。图昂也对她隐瞒了几个秘密,不过有些秘密现在也应该告诉她了,她不会容忍赛露西娅把她强行带回艾博达,而她也不会违背自己说过的话。影子侍从有很多工作,有时候甚至需要实现最后的牺牲,她不希望自己不得不判处赛露西娅死刑。
她以命令手语回答。显然是玩具的个人军队,认真听他们说话,我们也许能知道更多东西。
玩具会指挥一支军队,这显得很奇怪。他有时候很有魅力,甚至很聪明、很幽默,但也有时候,他只是个滑稽的角色,一个小无赖。原先她以为,他最适合的角色大概就是泰琳的宠物,但他似乎也很懂得如何与那些马戏团里的演员们打交道,以及那些马拉斯达曼尼和逃亡罪奴。还有在那个地狱炉里,他也是一副如鱼得水的样子,那个地方实在让她失望,竟然没打上一架!随后发生的事情也没能抵偿她的失望。街上发生的斗殴和地狱炉里的打斗并不是一回事,那比她在艾博达听说的酒馆打架要差多了。不过,在那场斗殴里,玩具显示了出乎她预料的一面。这是个难以对付的男人,不过也有一些特别的弱点,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弱点却很可爱。
“这话不错。”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扯着脖子上的黑色丝巾。她很想知道,他费那么大力气遮起来的伤痕是怎样得来的,要藏起这样的伤痕是可以理解的,他为什么会被执行绞刑?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些她都不能问。她不介意让自己的目光稍许低垂,实际上,能给他一些苦恼也是很有趣的事——做这种事对她来说实在易如反掌。但她不想毁掉他,至少,现在不想。
“难道你忘了?”塔曼尼说,“这是你书上的句子,罗德蓝王的图书馆里就有两份抄本,他把那本书都背下来了,他认为这会让他成为一位伟大的将军。当我们做成交易的时候,他还高兴地送给我一份装订精美的印刷副本。”
玩具疑惑地看了塔曼尼一眼。“我的书?”
“你和我说过的那本书,麦特,《迷雾与钢刃》,作者是玛多克·柯马迪恩。”
“哦,那本书。”玩具耸耸肩,“我很久以前读过它。”
图昂咬住牙。手指快速闪动了几下。他们什么时候能不再谈什么书本,继续去说有趣的事情?
也许如果我们仔细听,就能知道更多事情。赛露西娅答道。图昂瞪了她一眼,但那个女人满脸都是无辜的表情,让图昂根本无法维持自己的怒容。她低声笑了起来,同时又要注意不能让玩具察觉到她正紧贴他身后,赛露西娅也和她一起发出低低的笑声。
但玩具这时已经陷入了沉默,塔曼尼似乎也没什么说话的兴致,现在她们能听到的只剩下树林中的声音——鸟鸣声、奇怪的黑尾松鼠在树枝上发出一阵阵窸窣声。图昂开始寻找各种预兆的迹象,却没有任何发现。毛色鲜艳的鸟雀在树丛间窜来窜去,她还看见大约五十头成群野兽,它们又瘦又高,头部两侧各伸出一根长长的直角。听到这支队伍靠近,它们都转过身,面朝着这些人类。领头的一头雄畜甩着头,用蹄子刨着地面,玩具和塔曼尼小心地引导队伍,绕过那个兽群,始终和它们保持着距离。图昂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红手队正牵着驮马从兽群前面经过(为什么他们会被称作“红手队”,图昂一定要问问玩具)。但高德蓝已经举起了弩弓,其他人也都在弓弦上扣住羽箭,看样子,这些野兽一定是有危险的。关于兽类的预兆并不多,随着兽群逐渐远去,图昂松了一口气。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被一头畜生顶死,或者是看着玩具被顶死。
片刻之后,汤姆和亚柳妲来到了她身边。这个女人瞥了她一眼,之后就一直保持着直视前方的样子。这个将头发结成许多细辫子,并装饰以无数彩色小珠的塔拉朋女人在看她和赛露西娅的时候,总是一副木然的表情,很显然,她属于那些拒绝接受伟大回归的逆民。现在她正看着玩具,而她看上去很是……满意,仿佛她已经得到了某种确定无疑的东西。为什么玩具会带着她?肯定不是为了她的焰火,那些的确很漂亮,不过,就连还没有完成训练的罪奴所施放的云光,也要比它们更精彩得多。
汤姆·梅里林则更加有趣,这名白发老者无疑是一名经验丰富的间谍,是谁派他去艾博达的?最有可能的主使者就是白塔。他很少会和那三个自称为两仪师的女人打交道,但一名训练有素的间谍是不会以这种方式泄露身份的。他的存在让图昂很感困扰,在最后一个两仪师被戴上罪铐之前,对白塔的警戒心绝不能放松。只要想到玩具可能是白塔阴谋的一部分,她就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两仪师不可能有这样的手段,但这种念头不时还是会跃入她的脑海。
“真是个奇怪的巧合,不是吗,梅里林师傅?”图昂问道,“我们竟然在阿特拉森林中遇到了玩具的军队。”
汤姆用指节抚着自己的长胡子,却没有遮住一个小小的微笑。“他是时轴,殿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时轴身边会发生什么。当你和一位时轴同行的时候,总是会有……有趣的事情发生,麦特一直都是个心想事成的家伙,有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他需要的东西就已经送上门了。”
图昂盯着他。他的表情很认真。“他是被系在因缘上的?”“时轴”这个词应该就是这样的意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老人惊愕地睁大了他的蓝眼睛。“你不知道?据说亚图·鹰翼就是世间出现过的最强大的时轴,也许像兰德一样强大。我还以为你们全都是……好吧,如果你不知道,就让我告诉你:时轴是能够改变自身周围因缘的人物,是由因缘本身塑造出来的人,他们的存在是为了维持因缘编织的正确轨迹,也许是为了纠正因缘中存在的瑕疵。两仪师一定能比我解释得更好。”看上去,他仿佛真的以为图昂会与马拉斯达曼尼交谈,或者更为恶劣:和逃跑的罪奴打交道。
“谢谢。”图昂礼貌地对他说,“我想,我已经听够了。”时轴,荒谬,这些人真是有无穷无尽的迷信!一只棕色的小雀从一棵高大的橡树上飞出来,在玩具头顶从右向左绕了三圈。她看到了要找的预兆——紧随玩具。她当然不会做出别的决定,她已经向自己做出了承诺:进行游戏,依照它必然的方式。她一辈子都不曾食言。
出发后大约刚过一个小时,一只鸟在前方发出啁啾的啼鸣,赛露西娅指出了那个发出鸟鸣声的哨兵——一名手持十字弩的士兵隐身在茂密的橡树树冠上,正将一只手捂在嘴上。更多的鸟叫声传递着他们到来的讯息,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一座小营地前。这里没有帐篷,但长枪都被整齐地搭成一个个圆锥,马匹被分散拴在树林中,它们旁边就是骑手夜宿的毯子。每匹马的脑袋前都放着马鞍和鞍囊。这支部队能用很短的时间收拾整齐,开始行军,他们的篝火都很小,几乎不会冒起多少烟雾。
他们一出现在营地前,士兵们就全都站了起来,他们都披着暗绿色的胸甲,外衣袖子上绣着红手标记,左臂系着红色长巾。图昂能看见脸带伤疤、头发花白的老兵,也能看见许多年轻人的面孔,他们全都注视着玩具,脸上洋溢着热切与激情,愈来愈响亮的呼喊如同一阵风拂过整片树林。
“是麦特大人。”
“麦特大人回来了。”
“麦特大人找到我们了。”
“麦特大人。”
图昂和赛露西娅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些人语气中流露出的感情是毋庸置疑的,这种情形很少见,通常只有对军纪漫不经心的指挥官才会赢得士兵们的这种好感。她本来也以为玩具的军队只是一群衣冠不整的流浪汉,会把所有时间都用来酗酒和赌博,但如果这些人在翻越过一座大山,又驱驰数百里之后还能维持这样的阵容,他们无疑不比任何优秀的军队更差,更没有一个人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显示出脚步不稳的样子。
“我们通常在白天宿营,晚上行军,以避开霄辰人的侦查。”塔曼尼对玩具说,“我们还没有发现过那些会飞的怪物,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绝对不会在这里。大多数霄辰人似乎都去了更远的北方和南方,不过他们的一座营地就在北边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有传闻说,那里就有他们的那种怪物。”
“你的情报收集做得很不错。”玩具一边说,一边审视他经过的士兵。他忽然点了点头,仿佛已经做出某个决定。看上去,他的面容严峻而且……那会是自暴自弃吗?
“我对此一直都很在意,麦特。我带来了一半的斥候,还联络了一些正在与霄辰人作战的阿特拉人。那些阿特拉人大多不过想偷上几匹马,但的确也有人愿意接受能够真正与霄辰人一战的机会。我想,我已经掌握了马维德狭道以南到这里的大部分霄辰营地。”
一名士兵突然以低沉的声音唱起了歌,其他人也纷纷加入,歌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营地:
美酒里面乐子多,
细脚踝的女孩更快活,
但我最爱的,没错,永远最爱的,
就是和千杀的暗影战上千个回合。
营地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歌唱,数以千计的声音在呼吼着同一首歌:
我们扔出骰子,不管它怎么落,
我们抱紧女孩,热情如喷火,
然后,我们骑上战马,紧随麦特大人,
和千杀的暗影战上千个回合。
他们吼叫着唱完了那首歌,相互拍打着同伴的肩膀。光明在上,千杀的暗影又是什么?
玩具勒住马缰,举起那支样式古怪的长矛。随着他的这个动作,所有士兵都闭上了嘴,看起来,他对于军纪是绝不松懈的。士兵们爱戴统帅的理由各不相同,但似乎都不适合玩具。
“我们不会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除非我们想这样。”
玩具高声说道,他不是在演讲,只是要确保人们听见。那些人听到了,并且不断将他的话向身后传去。“我们离家还很远,但我会带大家回家,做好行动的准备,我们要非常快速地行动,红手队的速度能够比任何人都更快,我们现在就要证明这一点。”人群中没有欢呼,很多人都在点头。他转向塔曼尼,说道:“有没有地图?”
“我有最好的。”塔曼尼答道,“红手队有自己的制图师,罗伊戴尔师傅有从艾瑞斯洋到世界之脊每一处的精细地图,我们穿越丹蒙那之后,他和他的助手一直在制作这个国家的新地图。他们甚至根据我们对霄辰人的侦查,在一张地图上标出了东阿特拉霄辰人的各处营地,不过那些营地大多不是固定的,士兵总是会到处流动。”
赛露西娅在马鞍上动了动身子,图昂用高级命令手语做出了“耐心”的手势。她保持着外表的平静,但在内心里,她已经怒火中烧。知道一支军队所在的位置,就很有可能推测出它下一步的行动,一定要想办法烧掉那些地图,这和取得那种弩机一样重要。
“我很想和罗伊戴尔师傅谈一谈。”玩具说。
士兵们都向自己的马匹跑去,片刻间,场面显得很混乱。一个少了门牙的汉子跑过来,要接过艾金的缰绳。图昂明白地吩咐他,要照顾好这匹母马。他一边鞠躬,一边酸溜溜地瞥了图昂一眼,这片土地上的普通人似乎都相信他们不比任何人更卑微。赛露西娅向接过玫瑰蕾的干瘦年轻人作了同样的吩咐,这是她替自己这匹马取的名字。那个年轻人只是盯着赛露西娅的胸脯,直到被赛露西娅狠狠地抽了一巴掌,然后他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一边揉搓着脸颊,一边牵着赛露西娅的褐色马跑掉了。而对于赛露西娅来说,抽打一名陌生人会让她连续几个月低垂目光。
不管怎样,图昂很快就坐到了一张折叠矮凳上,赛露西娅站立在她身后,矮胖的罗平为她们送来了盛满深褐色茶水的锡杯。他为赛露西娅奉上茶水的时候,也像对图昂一样庄重地鞠了个躬,当然,他鞠得还不够深,但这个秃头男人至少还懂得恭敬。她的茶水里放了分量合适的蜂蜜,他现在经常会为她煮茶,已经很清楚她只喜欢放一点蜂蜜。玩具的两名仆人都在不停地忙着。塔曼尼和灰发的尼瑞姆交谈了几句,尼瑞姆肯定原先是属于他的仆人,这个整天一副哭丧脸的瘦仆人现在竟然露出了微笑,不过这种事情还是应该不要让别人看到为好。莱伊纹和多蒙允许卡灵领着奥佛尔去探索营地,一同跟去的还有泽凌和瑟拉。汤姆和亚柳妲也走了,他们要去活动一下在马鞍上变得僵硬的两条腿。莱伊纹和多蒙则故意坐到紧靠图昂的凳子上,莱伊纹甚至不眨眼地盯了图昂很长时间。赛露西娅发出一阵很像是低吼的声音,图昂没有在乎她的挑衅,而是向安南太太挥挥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那些叛徒和那个贼最终都要受到惩罚,逃走的奴隶也必须回到主人身边。马拉斯达曼尼需要戴上罪铐,但现在她先要顾及更重要的事情。
又有三名军官走了过来,他们都是年轻贵族,深褐色的丝绸外衣上也绣着红手标记。他们和玩具在一起的时候,一边笑着,一边拍打着彼此的肩膀,看样子,他们似乎以此作为相互关爱的表示。图昂很快就从他们的对话中确认了这三个人的名字。艾德隆是那个皮肤黝黑的瘦削男人,除了微笑,其他时刻他的面容一直都很严肃。雷门肩膀宽阔,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卡罗明个子很高,也很瘦。艾德隆没有蓄须,雷门和卡罗明都留着修成尖梢、涂了油的胡子。三个人都向两仪师鞠了很深的躬,他们甚至还向伯萨敏和汐塔鞠躬!图昂不由得摇了摇头。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这是一个对你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安南太太喃喃地说着,“但你还是不太相信,对不对?”
“事实并不一定合理。”图昂答道,“即使那是沿袭了很长时间的事实。”
“也许同样会有人这样评价你们,殿下。”
“也许会。”图昂没有深究这个话题,不过她总是很喜欢跟这个女人交谈。安南太太反对给马拉斯达曼尼戴上罪铐,这一点图昂并不感到奇怪,而她甚至还反对达科维制度,不过她们只是会对这些问题进行讨论,从不会争吵。图昂已经在几个问题上得到了她的认同,她希望最终能彻底说服这个人。不过,今天不行,她要把精神集中在玩具身上。
罗伊戴尔师傅出现了,他是一个灰发圆脸的男人,深褐色的外衣紧绷在他圆胖的身子上。他后面跟随着六名身材匀称、更年轻一些的随从,每个人都拿着一个圆筒形的皮匣。“我带来了所有的阿特拉地图,大人。”他一边鞠躬,一边用乐韵般的音调对塔曼尼说。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说话的速度都要像跑步一样快吗?“有些是这个国家的全图,有些只涵盖了不到一百平方里的地方。当然,最好的地图还是我画的,我在这几个星期里刚刚完成它们。”
“麦特大人会告诉你,他想要看些什么。”塔曼尼说,“麦特,你来和他说吧?”
玩具已经在向那名绘图师索要地图了,他要的是标记了霄辰营地的部分。罗伊戴尔一声令下,立刻有人从皮匣中取出相关的地图,在地面上展开,玩具立刻蹲在地图前。罗伊戴尔师傅命令他的一名助手跑去为他拿凳子,如果要像麦特那样蹲下去,他的外衣扣子大概都要绷脱了,而且他很可能还会一头栽在地图上。图昂如饥似渴地盯着那张地图。该如何把它弄到手?
塔曼尼和另外三名年轻贵族交换着眼神,笑着朝图昂走来,仿佛根本不害怕会在她这里碰什么钉子。两仪师也聚到地图旁,直到玩具要她们别在他身后偷看,她们才向旁边退开一些。伯萨敏和汐塔跟在她们身后,只是依旧和她们保持着一段距离,并且开始低声谈论起来,偶尔还会向他瞥上一眼。如果玩具真的注意到她们的表情,尤其是裘丽恩的,他也许立刻就会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了,无论他是否带着安南太太所说的那件不可思议的特法器。
“我们在这里,对不对?”玩具用手指点在地图上。罗伊戴尔师傅低声表示赞同。“这里就是可能拥有雷肯的营地?就是那种飞行的怪兽?”再次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他说:“很好,那是什么类型的营地?那里有多少人?”
“据报告说,那里是一处辎重营地,殿下,它的任务是为巡逻队提供补给。”刚才跑走的那个年轻人拿回了一张折叠凳子,肥胖的制图师咕哝一声,坐了下去。“那里应该有一百名士兵,大多数是阿特拉人,另外还有两百名劳工,不过随时还可能有另外五百名士兵在该处驻扎。”罗伊戴尔师傅是个仔细的人。
塔曼尼向图昂鞠了一个样式怪异的躬——鞠躬时一只脚伸向前方,另外三个人也像他一样行了礼。“殿下,”塔曼尼说道,“万宁已经和我说了您的状况,以及麦特大人的承诺。我只是想告诉您,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没错,殿下。”艾德隆喃喃地说道,“他从不食言。”图昂示意他向旁边让一让,这样她才能看到玩具。艾德隆照她的指示做了,同时惊讶地瞥了玩具一眼,又瞥了她一眼。图昂以冷峻的目光回视了他一眼,现在她不希望这些男人胡思乱想。她并不要求所有事情都依照她的构想发生,但如果有太多意外,那么重要的事情就可能会出现差错。
“他到底是不是领主?”她问道。
“请原谅,”塔曼尼说,“您能再说一遍吗?我向您道歉,我的耳朵一定是有些问题。”她小心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不过他们还是用了一点时间才搞清楚她在说什么。
“烧了我吧,他不是。”雷门终于笑着说道,他抚了抚胡须,“他只是我们的领主,我们唯一的领主。”
“他对大部分贵族都没什么好感。”卡罗明说,“我是他不讨厌的几个贵族之一,这是我的荣誉。”
“是我们的荣誉。”雷门说道。艾德隆点了点头。
“士兵,罗伊戴尔师傅,”玩具以坚定的口吻说,“替我指出士兵在哪里,我要规模超过几百人的队伍。”
“他在干什么?”图昂皱起眉,“他不可能以为这么多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溜出阿特拉,即使他知道了所有霄辰士兵的位置,到处都有巡逻队,还有进行空中侦察的雷肯。”又一次,他们在回答之前先思考了一会儿,也许她真应该用非常快的速度说话才行。
“我们在三百里之内都没有见到过巡逻队,也没有……雷肯?是的,没有雷肯。”艾德隆低声说道。他正在端详她,现在要阻止他胡思乱想已经太晚了。
雷蒙又笑了。“依照我对麦特的了解,他正在策划一场战争,红手队又要上战场了,我们已经偷闲太久了。”
赛露西娅哼了一声,安南太太也是一样。图昂必须同意这两个女人的看法。“一场战争不会让你们离开阿特拉。”她语气尖锐地说道。
“确实如此。”塔曼尼说,“他的确是在筹划作战方案。”另外三个人赞同地点点头,仿佛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事。雷门甚至还笑了几声,他似乎觉得所有事情都很有趣。
“三千人?”玩具问,“你确定?好的,没问题了,如果他们还没有走出多远,万宁能找到他们。”
图昂看着他俯身在地图上的样子,他的手指正在地图上迅速划动。蓦然间,她觉得他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一个无赖?不。一头蜷缩在马厩里的狮子看上去也许有些奇特与滑稽,但一头立在高原的狮子就完全不同了,玩具现在已经回到了高原。她感到一阵寒意。和她纠缠在一起的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她开始明白,至今她对此还一无所知。
佩林虽然披着裘皮衬里的斗篷,夜晚的寒风还是会让他不时打个哆嗦。半满的月亮周围挂着一圈月晕,表明不久之后又要下雨了,厚重的乌云从月亮上飘过,月光时明时暗,不过他还是能轻易看清周围的一切。他骑在快步的背上,隐身于树林边缘,看着山脊空地上那四座高大的灰色石风车。它们惨白的旋翼旋转着,时而映起月光,时而没入阴影,生锈的齿轮发出响亮的摩擦声,那些沙度人可能根本不知道可以在那些齿轮上涂油来消除这种噪音。石砌水渠如一条黑带,一直向东延伸向另一道山脊和山后的湖泊。在支撑水渠的石拱下面,是被荒弃的农场和篱笆围绕的农田,沙度人曾经在这里进行耕种,但在这个多雨的季节,他们播种显然太早了,梅登在西边的另一道山脊后面。佩林松开腰带上的重锤。梅登和菲儿。再过一个小时,他就要在衣袋中的皮绳上加上第五十四个结了。
佩林将自己的意识伸展出去。准备好了吗,雪之黎明?他想道。你们靠得够近么?狼一直都在躲避城镇。沙度人白天会在周围的树林中狩猎,所以它们会更加远离梅登。
耐心,犊牛,回答传了过来,其中带着一点怒意。不过,雪之黎明平时就容易生气,它是一匹已经有着相当年纪的公狼,曾经独力杀死一头老虎。那些旧伤会让它久久不能入睡。你说过,再过两天我们要到那里,现在让我睡一下。我们明天必须努力狩猎,然后我们就不能狩猎了。这都是一些影像和气味,并非言辞。“两天”是太阳划过天际两次;“狩猎”是一群狼小跑着,将鼻子探进带着鹿的气味的微风中。佩林看到这些景象时,自然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耐心。是的,匆忙将毁掉一切。但在如此靠近目标的时候,想要耐心很难,实在是太难了。
在距离他最近的一座风车基座处,黑色的门中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在头顶上前后挥动着一支艾伊尔短矛。刺耳的摩擦声让佩林知道,那些风车还是处在废弃状态,枪姬众早些时候对它们进行侦查的时候就是如此。没有人能长时间忍受这种噪音,但不管怎样,他还是派高尔和一些枪姬众对那里再一次进行了侦查。
“我们走,密什玛。”他说着拉起了缰绳,“要开始了。”不管怎样。
“你怎么能看得那么清楚?”那名霄辰人嘟囔着,他一直避免去看佩林那对在黑夜中闪闪发光的金色眼睛,这个脸上带着伤疤的男人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发光的时候,曾经吓了一跳。今晚,他的身上也没有半点愉悦的气味,有的只是紧张。现在他正回过头,轻声喊道:“把车赶过来,快,再快些,保持安静,否则我割掉你们的耳朵!”
佩林一踢他的褐色牡马,没有再等其他人和那六辆高轮大车。那些车的车轴上都涂了大量油脂,让它们能发出的声音降到了最低,只是在佩林耳中,它们还是太过吵闹。拉车的马匹蹄子踏在泥地里,发出一阵阵溅水声,车厢的木板相互擦碰,也在不断发出响动。不过佩林相信,在五十步以外,一般人不可能听到它们的声音。在平缓的山坡上,他下了马,让快步的缰绳垂下去,这是一匹受过训练的战马,只要缰绳还这样垂着,它就会一直站在原地。风车在微风中缓缓地转动着,不断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佩林只要跳起来,就能摸到转下来的长旋翼。他向枪姬众藏身的那道山脊走去,那里只有低矮的灌木丛,黑暗中,看不到一丝动静。他和菲儿之间只有一道山脊。枪姬众这时都来到了高尔身边,他们全都戴着面纱。
“这里没有人。”高尔并没有压低声音。风车的噪音在这里已经太大了。
“和我上次来的时候相比,这里的尘土没有人动过。”苏琳说。
佩林挠了挠胡子。一切顺利。如果这里有沙度人,他们就必须将其杀死,并带走尸体,但原因不明的失踪还是会让沙度艾伊尔人注意到这些风车和引水渠,甚至有可能对他们使用的水产生怀疑。
“帮我把盖子抬起来,高尔。”这件事本不需要他来做,不过这样可能会为他们节约几分钟,而且他必须有些事干。高尔将短矛收进绑缚弓匣的皮带里,那里还绑着另外几支短矛。
水渠沿着地面穿过四座风车,一直翻过山脊,高度与佩林的肩膀相当,比佩林身材更高的高尔已经爬到了水渠另一侧。就在风车后面,他们清理掉一段六尺长的水渠上面的泥土,露出一块两尺宽、五尺长的石板,石板两侧都钉着青铜把手。佩林不知道为什么水渠在这里要有一个开口,在山脊的另一侧还有一处同样的开口。也许水渠的建造者添加这些出口,是为了放置隔板,确保水只朝一个方向流动,或者是要进入水渠修理其中漏水的地方。他能看到流向梅登的清水上泛起一阵阵涟漪,水面在石板管道中高度一半以上的地方。
密什玛来到他身边,下了马,用不确定的眼神看着枪姬众们。他也许以为夜色隐藏了他的表情,现在,他散发着谨慎的气味。在他身后,第一名穿着红色外衣的霄辰士兵正爬上泥土山坡,这些士兵都背着两只中等大小的麻袋,麻袋都不算沉,每一只大约只有十磅。这名筋骨坚实的女兵用怀疑的眼神盯着那些艾伊尔人,将麻袋放到地上,用匕首割开其中一只,一把黑色的细小籽粒洒进泥地里。
“把袋子放到水渠上再打开。”佩林说,“每一粒都要落进水里。”
那个干瘦的女人看了一眼密什玛,密什玛坚定地说:“按照佩林大人的命令去做,阿莱塔。”
佩林看着她双手高举过头,把麻袋中的东西倒进水渠里,那些黑色籽粒随着水流朝梅登漂流过去。虽然不愿意有任何一点浪费,但他还是曾经将一撮这样的籽粒放进一杯水中,借此确认了它们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沉淀下去。他希望它们能够在吸饱水之前进入大蓄水池。不过,就算它们沉在水渠中,蓄水池中的水最终还是会变成叉根茶。光明在上,但愿这样泡出来的茶有足够的效力,如果运气好,它的效力甚至有可能影响到雅加德斯威。能够导引的智者是他的目标,不过他现在需要一切可能的优势。光明在上,也希望它的效能发挥时间不要比他预期得更快,如果那些智者过早出现状况,他们就会有所警戒。但现在,行动已经开始,他只能继续做下去,祈祷下去。
等到第二只口袋在水渠上被打开的时候,山坡上已经站了不少人。先是森妮德,这个矮小的女人用手提着深褐色骑马裙的裙摆,以避开地上的污泥。密什玛的注意力从枪姬众那里转移到她身上,并做了一个驱逐邪恶的手势,他们竟然相信这种手势能挡住邪恶,真是奇怪。霄辰士兵们扛着麻袋,排成队列,眼睛却都盯着那名两仪师。不少霄辰人都瞪大了双眼,有些还在不安地挪动着脚步。让霄辰人和两仪师合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森妮德的护法弗伦和特锐就跟随在她身后,两个人都将手按在剑柄上,像霄辰人一样惴惴不安。虽然他们一个皮肤黝黑,满头黑色的卷发中尽是灰丝;另一个是皮肤白皙的年轻人,留着卷曲的胡须,但他们两个就像两颗豆子一样相像——高大、瘦削而且刚毅。罗瓦尔·克凯林在他们之后上了山坡,他是个身材壮硕的男人,有一头正逐渐稀疏的深褐色头发和一副沉郁的表情,他不喜欢和玛苏芮分开。三名护法都背着装满食物的小包裹,肩头挂着大水袋。这时,一名身材瘦长的霄辰士兵将肩头的口袋放到水渠口上,那名女兵已经奔下山坡,继续去取叉根。山坡下的大车上堆满了装叉根的麻袋。
“记住,”佩林对森妮德说,“最危险的一环是从蓄水池潜入城堡,你们必须使用城墙上的卫道。即使在这个时候,城里也可能有沙度人。”盖琳娜并不能确定现在沙度人不会进入城中。雷声在远处隆隆响起。“也许你们需要借助大雨的掩护。”
“谢谢。”森妮德冷冷地说道。她被月影遮住的面孔上戴着两仪师平静的面具,但气味中充满愤怒的尖刺。“如果你不告诉我,我还想不到。”但转眼间,她的表情和缓下来,伸手按在佩林的手臂上。“我知道你在为她担心,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她的声音算不上温暖(这名两仪师从来不是一个和蔼的人),但也不像刚才那样冷峻了,她的气味中流露出一丝同情。
特锐将她举到水渠边上,现在正往水渠里倒叉根的霄辰人,是个几乎像密什玛一样满身伤疤的高大男人,他几乎是倒提着口袋向水渠中倾倒那些黑色籽粒。森妮德微一皱眉,才抬起腿,跨进水渠之内,又轻呼了一声,那里的水一定很冷。最后,她的头也没入水渠,身子向梅登溜了过去。弗伦在她之后爬进水渠,然后是特锐和罗瓦尔,他们必须用力弯下身子,才能进入水渠之中。
艾莱斯拍拍佩林的肩膀,才跃上水渠。“我应该把胡子剪得和你一样短。”他看着渠中的流水说道。他浓密的灰色胡须铺展在胸口上,在微风中一阵阵摆动。他的头发被一条皮绳系在脑后,一直垂到腰间,身上也拴着一小袋食物和一只水囊。“不过,洗个冷水澡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
“我以为这能让你暂时把女人忘掉。”佩林说。他没有心情开玩笑,但他不能期待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严肃地对待这次行动。
艾莱斯笑了。“什么事情能够让一个男人如此烦恼?”然后他就消失在水渠里。塔兰沃取代了他。
佩林抓住他的黑色衣袖。“记住,不要逞英雄。”对于是否要让塔兰沃参与行动,他一直心存犹豫。
“不逞英雄,大人。”塔兰沃应道。长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露出迫切的神情,就连他的气息也因为急切而颤抖着,但他的气味中同样包含着谨慎。正因为如此,佩林才没有把他留在营地里。“我不会为麦玎增加危险,也不会让菲儿殿下有危险,我只想能尽快看到麦玎。”
佩林点点头,让他进了水渠。他能够明白塔兰沃的心情,佩林自己也想要立刻跃入水渠,尽早看到菲儿,但这次行动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而他还有别的任务。如果他真的进入了梅登,他不知道能不能控制自己,不立刻去寻找菲儿。当然,他闻不到自己的气味,他怀疑自己的气味里可能连半点谨慎都没有。风向忽然改变了,风车旋翼的方向也随之发生变动,发出一阵尖利而响亮的摩擦声。至少现在看上去,这些风车还不会停住,如果它们无法带动水流,那么随后而来的只会是一场灾难。
山脊上已经变得相当拥挤了,二十名菲儿的随从正等着进入水渠,除了两个被派去刺探马希玛的人以外,这些随从都在这里了。他们之中的女子也都穿着男人的外衣和长裤,剪短了头发,只在颈后留下了一缕长发,以效仿艾伊尔人,不过艾伊尔人绝不会像他们这样佩戴长剑。他们之中许多提尔人都剃掉了胡须,因为艾伊尔人并不留胡子。在他们身后是五十名携带斧枪和长弓的两河人,他们的弓弦都妥当地收在外衣里,每个人背上都有三只箭囊和粮包水袋。营地中的人们全都报名要参加这次行动,佩林不得不让他们抽签,他甚至曾经考虑过让行动人数增加一倍。霄辰士兵的队伍在山坡上下持续移动着,将装满叉根的袋子往水渠里倒空。他们是一支军纪严明的部队,即使有人在泥地中滑倒,也听不到任何咒骂和抱怨的声音,倒在地上的人只会站起来,继续前进。
赛兰蒂·戴伦金穿着一件胸前有六道彩色横纹的深褐色外衣,站到佩林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她的头顶只到佩林的胸口,但艾莱斯说她极善于使用挂在腰间的那口长剑。佩林已经不再认为这些一心效仿艾伊尔人的随从是傻瓜了——至少他们并非总是在犯傻,也不是他们之中的所有人都很傻。赛兰蒂颈后的一缕黑色长发被一条深褐色的缎带系紧,气息中没有恐惧,只有决心。“感谢你让我们参加行动,大人。”她用清晰的凯瑞安口音说道,“我们不会让你和菲儿殿下失望。”
“我知道你们不会。”佩林握了一下她的手。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曾特意说明,她效忠的对象是菲儿,而不是佩林。佩林跟每一名跃入水渠的随从握手,他们的身上全只闻到决心。班·亚兴也是一样,他负责指挥将要进入梅登的两河人部队。
“等菲儿她们到了,就立刻封闭城堡外门,班。”佩林以前就向他详细解说过这个计划,但他忍不住还是要重复一遍。“然后看看能不能用水渠把她们送出来。”那座城堡曾经被沙度人攻陷过,如果有什么差错,这次它也不太可能把沙度人挡在外面。他并不打算违背和霄辰人订立的条约——沙度人必须为他们对菲儿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而且他也不能让沙度艾伊尔继续蹂躏乡间的平民,但他想让菲儿尽快脱离危险。
班将长弓和斧枪靠在水渠上,踮起脚,将手伸到水渠里面。当他重新站稳以后,将手上的水在外衣上揩干,然后揉了揉自己高耸的鼻子。“这个水渠像池塘一样,石壁上尽是黏滑的水苔,我们滑下去的时候,就算是想要稳住身体都会很困难,佩林大人,更不要说再爬上来了。我认为,最好的策略还是等在城堡里,直到你们来接应。”
佩林叹了口气,他本来想过送绳子下去,但这一段水渠有将近两里长,连接这么长的绳子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梅登城中有沙度人在水渠出口发现了绳头,他们一定会搜遍城中的每一个缝隙,这样做的风险也许没有那么大,却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我会尽快赶去,班,我向你承诺。”
他也跟每一名两河人握了手。方下巴的托德·亚卡;头发中有一道白痕的托奥夫·托芬,这道伤痕是兽魔人留给他的;年轻的肯利·麦金,他刚刚留出的短胡须不时会把他自己刺痛;还有比力·埃达拉,他比佩林矮一掌,肩膀像佩林一样宽。这些两河人中有佩林最近的亲属,有许多人是和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一些人还要比他大几岁,有一些则比他小。佩林还认识他们之中来自戴文骑和望山的所有人。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杀到城堡,这并不只是为了菲儿。
身材瘦削、留着塔拉朋人一样的大胡子的海德·亚洛是最后一个两河人,当他爬进水渠的时候,高尔来到水渠边,他依旧戴着面纱,一只手中拿着四支短矛和牛皮小盾牌,另一只手按在水渠边缘,一跃身坐了上去。
“你也要去?”佩林惊讶地问。
“枪姬众能够完成你所需的一切侦查工作,佩林·艾巴亚。”那名高大的艾伊尔人朝身后的枪姬众瞥了一眼。佩林觉得他似乎面有怒容,不过他脸上只有两只眼睛露在黑面纱的外面,所以佩林对此并不很确定。“我偷听到了她们的一些谈话。和你的妻子不一样,齐亚得是真正的奉义徒,贝恩也是,但我不在乎。齐亚得被我们救出来之后,还要继续完成一年零一天的白袍生涯。当一个女人做一个男人的奉义徒,或者一个男人做一个女人的奉义徒,他们脱下白袍时,女人也许会立刻戴上婚姻花冠,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但我却听到那些枪姬众说,她们会先找到齐亚得,不让她见到我。”在他身后,苏琳的手指划动着枪姬众手语,另一名枪姬众一手捂嘴,仿佛在偷笑。她们肯定是在逗弄他,也许她们实际上并不像装出来的那样认为他配不上齐亚得,或者也许是佩林忽略了一些事。艾伊尔人的幽默有时是很残酷的。
高尔滑进水中,他几乎要将身子折叠起来,才能缩进水渠里。佩林盯着那个开口。跟随高尔跳进去太容易,转过身却太难了。长蛇一般的霄辰士兵队列还在这个开口前不停地移动着。
“密什玛,我要回营地去。你们在这里的任务完成之后,格莱迪会送你们回营地,在离开之前一定要抹除一切痕迹。”
“好的,大人,我已经吩咐我的手下刮下一些车轴上的油脂,抹到这些风车的转轴上。听起来,它们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被锈泥塞死而停住,我们也会对山脊另一边的风车作同样处理。”
佩林拉住快步的缰绳,抬起头看着那些转动缓慢且稳定的旋翼,它们从不会转得很快。“如果有沙度人明天突然想来这里看看,发现它们上面的油脂,又该怎么办?”
密什玛久久地看着他,面孔半隐在月影中,这一次,他似乎没有被那双放射着金光的眼睛吓到,他的气味……仿佛是看见了某种意料之外的东西。“旗将对于你的评价没错。”他缓缓地说。
“她说了我什么?”
“你应该去问她,大人。”
佩林骑马下了山坡,回到街上,心里还想着只要一拉缰绳,就能立刻回去。加仑恩能够在这里进行指挥,计划的一切步骤都已经确定了,只是那个梅茵人相信每一场战役都应该以骑兵突击作为核心,很可能他现在也会发动一次这样的突击。他是否能严格实行既定的计划?亚甘达更有理智,但他急于救出雅莲德女王,很可能会发起同样的冲锋。他只能留在这里。风力变强了,他拉起斗篷,裹住身子。
格莱迪待在一片林间的小空地上,正用手肘支住膝盖,坐在一块半由人工雕凿成的石头上。那块石头生满了青苔,半陷在泥土中,毫无疑问是当年修建水渠时留下的,这片空地上还有几块相同的石头。风把这名殉道使的气味持续地吹进佩林的鼻孔里,直到佩林在他面前拉住马缰,他才抬起头。他们用来到达这里的信道仍然敞开着,信道对面是另一片林间空地,距离霄辰人宿营的地方不远。如果让霄辰人在靠近佩林营地的地方扎营,一切行动都会方便许多,但佩林想要让两仪师和智者与罪奴和罪奴主们保持尽量远的距离。他并不担心霄辰人会违背泰莉的诺言,但两仪师和智者难免会对那些罪奴下手。也许智者和安诺拉还不会那么明目张胆,但对于玛苏芮,他就没什么信心了。让这两伙人之间保持几里格的距离应该不会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格莱迪,你还好吗?”那个人满是风霜的脸上仿佛又增添了几道皱纹,也许是月亮洒在他脸上的树影,但佩林并不这样以为。大车能够轻松地通过他开启的信道,但这个信道比起格莱迪以前打开的那些,似乎确实是小了一点?
“大人,只是有一点累。”格莱迪有些疲惫地说。他依旧坐在石头上,手肘撑着膝盖。“我最近打开过不少次通道……是,我昨天没办法一直支撑着通道,直到全部士兵通过,所以我把它固定住了。”
佩林点点头。这两名殉道使都累了,对男人而言,导引比整日在锻炉边挥动打铁锤更消耗力气。实际上,铁匠的持续工作时间能够比殉道使长得多,所以佩林才决定利用水渠作为进入梅登的路线,而不是使用神行术,也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样,直接打开通道把菲儿和其他人接出来。这两名殉道使在能够休息前所剩余的体力已经相当有限了,这一点体力必须用在最关键的地方。光明啊,要把它用在哪里实在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但如果格莱迪和尼尔德没能打开他们所必须的某一个通道,就会有许多人送命。不管怎样,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后天,我需要你和尼尔德。”他的口气就像是在说他需要空气。的确,没有殉道使,一切都绝无可能。“那时你们将非常忙碌。”又是一句故意轻描淡写的话。
“忙得就像个一条胳膊的人要砌好一幢房子的屋顶,大人。”
“你有准备吗?”
“别无选择,不是吗,大人。”
佩林再次点头。每个人都有必须去做的事。“送我回营地。等你将密什玛和他的部队送回霄辰营地之后,如果你们愿意,你和枪姬众可以睡在那里。”这样能够让格莱迪在随后的两天里多一些休息时间。
“大人,枪姬众们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今晚还是要回家。”他转头望向通道,并没有站起身。通道开始迅速收缩,最终变成一条银蓝色光线,消失无踪,只是在佩林的视野中留下了一道暗痕。“那些罪奴总是让我全身不舒服,她们真的不想得到自由。”
“你怎么知道?”
“我在旁边没有罪奴主的时候和她们之中的一些人交谈过。我刚一提到可以取下她们脖子上的那些镣铐,只是暗示一下,她们就开始尖叫着呼唤罪奴主。那些罪奴不停地嚎哭,罪奴主像安慰宠物一样安抚她们,梳理她们的头发,还用匕首一样的目光瞪我。我全身都是鸡皮疙瘩。”
快步不耐烦地踏着蹄子,佩林轻抚这匹牡马的脖子。罪奴主能让格莱迪完整无缺地离开,就已经是他的运气了。“无论罪奴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格莱迪,不能是这个星期,也不能是下个星期,无论如何,这个问题不该由我们来纠正。所以,不要管那些罪奴了,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哪怕这是和暗帝做的交易。他将这个想法赶走。不管怎样,他已经愈来愈不认为泰莉·科尔甘和密什玛是暗帝一方的人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大人,我只是说,她们让我不舒服。”
终于,另一道银蓝色的光线出现在他眼前,一边旋转,一边敞开成为一片空旷地,远处还有稀疏的树木和突出地面的低矮石块。佩林俯身趴到快步的脖子上,催马穿过通道,通道在他身后开始收缩,佩林则一直骑马穿过树林,来到营地所在的大空旷地前。不远处曾经是一座名叫布里坦的小村子,现在那里只剩下一些满是跳蚤的小棚屋,就算是大雨滂沱的夜晚,也没有人愿意去那些棚子避雨。藏身在树上的哨兵当然没有发出任何警告,他们都认得他。
佩林现在也很想钻进毯子里,好好睡上一觉,但是他没办法忘记菲儿。没有她,他宁愿一个人在黑暗中醒着。他可以像以前那样度过这个夜晚,想她,惦记她。走到环绕营地的十步宽尖木桩丛前面,他勒住缰绳。一头雷肯就蹲伏在木桩丛外面,低垂着长长的灰色脖子,一个穿着附兜帽褐色外衣的女人正搔着它满是皮褶的鼻子。她的兜帽挂在背后,露出她剪短的头发和一张瘦长而刚硬的脸,她看了佩林一眼,仿佛是认得他,然后又回过头,继续去挠雷肯的鼻子。那头怪兽背上的鞍子上能供两个人骑乘,她应该是一名刚刚到来的信使。佩林转过马头,缓步走进尖木桩之间一条可供马匹行走的曲折小路。
现在这里的人大多已经入睡了,不过他还是能感觉到营地中心的栓马栏那里有些动静。那可能是还在工作的凯瑞安马夫和兽医,而所有那些补丁的帆布帐篷,和用常绿树的枝叶搭成的小棚屋都陷入漆黑的影子里,悄然无声。那些树枝现在都已经变成黄褐色的了,艾伊尔人的矮帐篷也是一片沉寂。附近的梅茵人营地中只有几名哨兵在来回巡逻。梅茵人和海丹人并不信任树上的两河哨兵,不过,佩林的红条纹高帐篷里还有灯光,帐篷壁上能看到几个晃动的人影。他在帐篷前刚一下马,埃森·昌丁就跑了过来,接过缰绳,一边鞠躬,一边将指节靠在额头上,向佩林行礼。埃森是一名神箭手,否则他就不会被留在这里了,不过他对待上级总是显得有些谄媚。佩林走进帐篷,解开了斗篷。
“你来了。”贝丽兰满面春风地说道。她一定是在匆忙间穿好的衣服,一头鸦黑色的长发并没有仔细梳理过,不过她的高领灰色骑马裙依旧整洁如新,一尘不染,她的女仆们为她准备的所有衣服都一定是刚刚熨烫过的。她向布琳举起手中的银酒杯,让布琳用一只长颈酒壶为她斟酒,那名凯瑞安女人铁青着脸为她倒了酒。菲儿的侍女都极不喜欢贝丽兰,不过贝丽兰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请原谅我使用你的帐篷,但旗将想要见你,我想,我应该陪陪她,她正在告诉我们一些关于白袍众的讯息。”
巴尔沃正秉承着谦逊的态度站在帐篷的角落里,这个小鸟一样的老者能够像树枝上的蜥蜴般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但在贝丽兰提及白袍众的时候,他的气味立刻变得刺鼻起来。
泰莉的肩膀紧紧地撑着一件和那名雷肯骑士所穿一样的外衣,她并直双腿,向佩林鞠了个躬,同时还用一只眼睛盯着安诺拉。她似乎相信那名两仪师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一头咬人的疯狗。佩林觉得她的气味中带着一丝苦恼,但她黝黑的面孔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类似的情绪。“殿下,有两个讯息,我觉得必须要立刻告知你,你已经开始将叉根放入那座城的饮水里了吗?”
“已经放进去了。”佩林担忧地答道,一边随手将斗篷扔在一个箍铜箱子上。听到泰莉叹息一声,他又说道:“我告诉过你,我会这样做。如果不是那个叫奥米扎的蠢女人做事如此拖沓,我在两天前就会这样做了,出了什么事?”
“请原谅。”莉妮朗声说道,“我是从毯子里爬出来的,现在我想回去睡觉了,今晚还有没有人要求些什么?”这名外表弱不禁风的白发老妇人松垂着辫子,说话的时候既没有行屈膝礼,也没有说一句“大人”之类的敬辞。和贝丽兰完全不同,她的褐色长裙明显是在匆忙间穿上的,如果在平时,她绝不会如此。她的气味中散发出强烈不以为然的态度,和很多人一样,她也相信那个无比荒谬的谣言——在菲儿被俘之后的那个夜晚,佩林和贝丽兰就睡在一起。当佩林的目光扫过帐篷中诸人的时候,她一直在回避看他。
“我还想喝些酒。”亚蓝举起了他的杯子。他穿着红色条纹外衣,面容阴冷而又憔悴,眼睛深陷进眼窝里。他正努力想在一张折叠行军椅里坐舒服一些,但背后的那把剑让他没办法靠在镀金边的椅背上。布琳向他走了过去。
“他已经喝够了。”莉妮厉声说道。布琳转过身,莉妮已经牢牢控制住菲儿的仆人。
亚蓝喃喃地骂了一句,跳起身,把杯子扔到花卉地毯上。“我最好还是找个自在的地方去,不必让一个老太婆管我该喝多少酒。”他又用阴鸷的目光瞪了佩林一眼,才大步走出帐篷。毫无疑问,他是要去马希玛的营地。他曾经恳求佩林让他进入梅登,但佩林担心他会失去理智,破坏营救计划。
“你可以走了,莉妮。”贝丽兰说,“布琳完全可以照顾我们。”莉妮嗯了一声,作为应答——她的仪态甚至可以说是颇为雍容大度。然后,她走出了帐篷,身上依旧散发着刺鼻的不认同感,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过佩林。
“请原谅,大人。”泰莉以谨慎的口气缓缓说道,“不过,你对于你的家族成员似乎……相当宽容。”
“这是我们的处世之道,旗将。”佩林说着,捡起了亚蓝的杯子,不需要再弄脏另一个杯子了。“这里没有人是奴隶。”如果霄辰人觉得他的话很刺耳,那也是他们的问题,在某些方面,他已经对泰莉颇有好感,但霄辰人的不少观念依旧让他无法忍受。他从布琳手中接过酒壶,布琳先是用力抓住酒壶,向他皱了皱眉,但佩林还是自顾自地拿过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才把酒壶还回去。布琳立刻把壶抢了过去。“那么,到底出了什么事?白袍众怎么了?”
“我每天在白天和黑夜各派出一批雷肯,在尽可能大的范围内进行搜索。今晚,一名雷肯骑士提前返回,她看见七千名圣光之子正在距离我的营地不到五十里的地方移动。”
“在向你们靠近吗?”佩林朝手中的酒杯皱起眉,“在黑夜中估量一支部队的规模,七千人已经是一个很精确的数字了。”
“看样子,他们只是一群逃兵。”安诺拉插口道,“至少旗将是这么看的。”她穿着灰色的丝裙,看上去就好像她用了整整一个小时来打理这条裙子。她扬着尖尖的鼻子,饶有兴致地盯着霄辰旗将,仿佛一只留着满头缀珠辫子的乌鸦盯着一块腐肉。她也拿着一个酒杯,不过看起来她和佩林一样,还没有喝过一口。“我听到有传闻说,培卓·南奥在与霄辰人的战斗中阵亡了,但很显然,接替他的艾阿蒙·瓦达已向霄辰女皇宣誓效忠。”泰莉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句,“愿女皇永生。”佩林怀疑只有自己听到了这句话。巴尔沃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有说,白袍众似乎总是让他感到心神不宁。“但在一个月以前,”那名灰宗两仪师继续说道,“加拉德·达欧崔杀死了瓦达,率领七千白袍众脱离了霄辰人的控制区。他和霄辰人沆瀣一气,的确是很可惜的事,但也许这会变成一件好事。不管怎样,霄辰人已经下达严令,只要发现这些人,就立刻剿杀他们。我总结的没有问题吧,旗将?”
泰莉的手抖动着,仿佛很想做出那种驱逐邪恶的手势。“说得没错。”她说话的对象是佩林,而不是安诺拉,这个霄辰人似乎很难和两仪师正常对话。“除了对于加拉德行动的评论以外,违背誓言和逃跑的行径绝不可能被称为‘好事’。”
“我认为他们不是在向你移动,否则你早就会这样说了。”佩林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疑问,但他对此没有丝毫怀疑。
“他们在向北方移动。”泰莉答道。巴尔沃再次张了张口,然后猛地咬住了牙。
佩林转头看着巴尔沃。“如果你有什么建议,就说出来,但我不在乎有多少白袍众从霄辰人那里逃出来,我只关心菲儿。旗将应该也不会放弃一举擒获三四百名罪奴的机会,而去追逐白袍众逃兵。”贝丽兰面色严峻。安诺拉保持着平静,却长饮了一口酒。所有两仪师都不喜欢他的计划,智者们也是一样。
“我不会的。”泰莉坚定地说,“我想,我应该喝一口酒了。”布琳深吸一口气,才朝霄辰旗将走了过来,她的气息中流露出一丝恐惧,她害怕这个黝黑而高大的女人。
“不否认,我很想教训一下那些白袍众。”巴尔沃用那种仿佛干涩沙尘一样的声音说道,“但实际上,我觉得我欠加拉德·达欧崔一个感谢。”也许他的恨意是针对瓦达个人的。“不过您并不需要我的建议。梅登城中的行动已经开始,相信您已经没有时间顾及其他事情了。我既不敢,也不愿建议您改变计划,大人,我非常喜爱菲儿殿下。”
“那就这样吧。”佩林说,“旗将,你说你有两条讯息?”
霄辰人从布琳手中接过酒杯,直视着佩林,看样子,她的眼睛正竭力躲避着帐篷中其他人。“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贝丽兰走到佩林身边,伸手按在他的胳膊上,向他微笑着。“安诺拉和我不介意离开。”光明啊,怎么会有人相信他和她之间有什么龌龊的事?确实,她一如既往地艳丽动人,但她的气味里早已不再有往日那种狩猎的野猫一样的气味了,现在佩林从她身上只能闻到耐心与决心。她已经接受了佩林爱菲儿,并且只爱菲儿的事实,现在她和佩林有着同样的决心,要救出菲儿。
“你可以留下来。”佩林说,“旗将,无论你要说什么,都不用回避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泰莉犹豫着,瞥了一眼安诺拉,终于,她不情愿地说:“有两支艾伊尔人的大部队正在向梅登前进,一支在东南方,一支在西南方,雷肯骑士估计他们在三天之内就会到达这里。”
突然间,佩林眼前的一切都仿佛发生了波动,他感觉到自己也经历着同样的波动。布琳惊呼一声,丢下了酒壶。整个世界似乎又颤抖了一次。布琳抓住他的手臂,泰莉的手似乎固定在那个古怪的手势上——拇指和食指组成了一个新月的形状。万物的第三次波动又紧随而来,佩林觉得自己仿佛只是一团薄雾,整个世界都是一团强风中的雾气。贝丽兰颤抖着,佩林安慰地用手臂搂住她,她紧抓着佩林,全身战栗不已。沉默和畏惧的气息充满了帐篷,佩林能够听到外面有人呼喊,那些声音里同样充满了恐惧。
“这是什么?”泰莉最终问道。
“我不知道。”安诺拉的表情保持着平静,但她的声音不太稳定,“光明啊,我真的不知道。”
“这是什么没有关系。”佩林对她们说,他没有理会她们的瞪视,“三天后,一切都能结束,这才是重要的。”菲儿才是重要的。
太阳还没有升到天顶,菲儿已经感觉到疲惫了。瑟瓦娜晨浴的水不够热(现在她一天要沐浴两次),所以她和雅莲德与其他人一同受到了鞭责,尽管她们两个只是来为瑟瓦娜搓背的。今天上午,又有二十名湿地奉义徒恳求向她宣誓效忠,其中三个人提议发动暴乱,向她强调现在这些帐篷里的奉义徒已经比沙度人还要多了。菲儿却要他们明白,几乎所有艾伊尔人都知道该如何使用短矛,而这里的湿地人都只是农夫和工匠,他们之中没有几个拿过武器,懂得如何使用武器的就更少了。他们似乎是听了菲儿的话,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向她宣誓之后立刻提出这种建议,通常他们都要在追随菲儿几天之后才会说出这种话。湿地人心中的压力正在积聚,如果她不能有效阻止,一场屠杀终将会发生,而现在……
“只是一场游戏,菲儿·巴歇尔。”鲁蓝俯视着她。他们正一同走在沙度人帐篷之间一条曲折的泥泞小道上,他的兴致很好,嘴唇上带着一点微笑,他实在是一个漂亮的男人。
“你说过,是一个亲吻游戏。”她挪动了一下胳膊上塞满毛巾的口袋,好吸引他的注意力,“我还有工作,没有时间玩游戏,特别是亲吻游戏。”
她只能看到少数几个艾伊尔人,其中一些甚至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候已经醉眼惺忪、步履蹒跚了,街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穿着脏污奉义徒长袍的湿地人,或者在昨夜暴雨后留下的泥潭旁玩耍的小孩子。拥挤在街道上的奉义徒们都拿着篮子、木桶或者陶罐,不过并非所有人都真正有事要做。这里的奉义徒已经多到没有足够的工作可供分配的程度了,但这并不能阻止沙度人找些无中生有的事情,让他们看到的“游手好闲”的奉义徒忙碌一下。为了避免去泥地里挖掘毫无用处的土坑,或者擦洗已经干净的罐子,许多奉义徒都会拿些东西,好让自己看上去正在工作。因为腰间和脖子上粗大的金链,菲儿并不害怕普通沙度人这样支使她,但这些金项链和腰带对于智者们并没有用。她已经不止一次被智者命令去擦洗干净罐子了,有时她还会因此而耽误侍奉瑟瓦娜,并因此受到惩罚,这才是她提着一大堆毛巾的原因。
“我们可以从孩子的亲吻游戏开始。”他又说道,“不过这样的话,游戏惩罚有时会有些尴尬。在成人游戏里,惩罚就很有趣了,每一方无论输赢,都会很快乐。”
菲儿禁不住笑了出来,这个人真是不知道死心。忽然间,她看见盖琳娜急匆匆地穿过人群,朝她的方向走过来,两只手提着白色丝绸长袍的下摆,眼睛急切地朝四周搜索着。菲儿听说这个女人在今天早晨重新被允许穿上了衣服,当然,就算是在她全身一丝不挂的时候,也还是要戴着那副黄金质地、嵌满火滴石的宽项圈和宽腰带。现在她的头发还不到一寸长,上面却系了一朵红色的大蝴蝶结,这肯定不是她自己选择的饰物,只有她那张没有一丝皱纹的面孔才能让菲儿相信,她的确是两仪师,除此之外,菲儿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她非常危险。盖琳娜看到了她,立刻停住脚步,双手揉捏着长袍,用不确定的眼神看着鲁蓝。
“我必须好好考虑这件事,鲁蓝。”在确定盖琳娜的打算之前,她不想把鲁蓝赶走。“我需要时间来思考。”
“女人总是想多用些时间来思考,想一想,你完全可以在一个无害的游戏愉悦中忘记自己的苦恼。”
他在走开之前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让她打了个哆嗦。对于艾伊尔,在公开场合碰触别人的脸颊就如同亲吻一样,而这一次轻抚肯定是一个吻。无害?她怀疑,任何与鲁蓝亲吻的游戏最终都不会只以亲吻结束。如果她够幸运,如果盖琳娜没有骗她,她将不必证明这个怀疑,也不必向佩林隐瞒什么。
鲁蓝一走,那名两仪师就向她冲了过来。“它在哪里?”盖琳娜一边问,一边抓住她的胳膊,“告诉我!我知道你拿到了,你一定已经拿到了!”这名两仪师的语气几乎是在恳求,赛莱维的手段已经粉碎了传说一般的两仪师的镇定。
菲儿甩脱了她。“再告诉我一遍,你离开的时候,会带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走。直接告诉我,并且告诉我你会在什么时候离开。”
“你竟然这样对我说话。”盖琳娜嘶声道。
菲儿眼前出现了一些黑点,然后才意识到盖琳娜刚刚打了她一个耳光。令她惊讶的是,她也用最大的力气打了回去,让这名两仪师踉跄了一下。她克制住自己,没有伸手捂住刺痛的脸颊,但盖琳娜一边揉着脸,一边现出惊讶的神情。菲儿绷紧身子,准备迎接至上力的打击或者更严重的伤害,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些经过的奉义徒盯着她们,但没有人停下来,甚至没有人放慢脚步。任何奉义徒聚集的情形都会吸引沙度人的目光,并让被注意到的所有奉义徒都遭到惩罚。
“告诉我。”菲儿再次说道。
“我会带着你和你的朋友们。”盖琳娜猛地摔下捂着脸的手,几乎是在嘶吼着,“如果你拿到了,我明天就离开。如果没有,瑟瓦娜在一个小时之内就会知道你是谁!”好吧,这番话够直接了。
“它被藏在城里,我现在去拿。”
但当菲儿转过身的时候,盖琳娜再次抓住了她的胳膊。这名两仪师的眼睛突然开始向四下里窥看,同时又压低了声音,仿佛害怕被别人偷听一样,她的语气中满是惧意:“不,我不会冒险让别人看到,明天早晨,你把它给我。它在城里,我们就在城里见面,在城里的最南端,我会用红巾标记出见面的房子。”
菲儿眨眨眼。梅登的南半部分已经被烧成一片焦土了。“为什么要在那里?”她狐疑地问。
“因为没有人会到那里去,傻瓜!因为在那里,没有人会看见我们!”盖琳娜仍然在不停地扫视周围。“明天早晨。如果辜负我,你一定会后悔的!”她拢起白丝长袍,转头跑进了人群里。
菲儿紧皱眉头,看着盖琳娜的背影,她应该感到欢欣鼓舞,但她的心却很沉重,盖琳娜几乎就像一头野兽,一头完全无法预期的野兽。不过,两仪师不能说谎,看起来,她没办法再曲解她的这个承诺了。就算她有办法抛弃她们,菲儿也还有别的逃亡方案,只是这名两仪师的单独逃亡会让那些方案更危险,成功的可能性更小。她还可以指望鲁蓝,还有他的亲吻游戏。盖琳娜的话必须是真的,一定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