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非同寻常的监禁生活是非常难熬的,而她相信,像艾伊尔人那样拥抱疼痛还是这种生活中最好受的部分。毕竟,当她因为说谎而失义的时候,曾经被智者们一个接一个地狠狠鞭打过,所以她对此很有经验。拥抱疼痛并不意味着完全屈服于它,不做任何反抗,你必须从内心最深处汲取疼痛,欢迎它成为你的一部分。艾玲达说过,当最剧烈的疼痛仍然紧握着你的时候,你必须能够欢笑以及歌唱,这还不是那么容易。
在监禁中的第一个早晨,太阳尚未升起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希维纳的书房。当这名初阶生师尊将一只硬底便鞋抽在她赤裸的屁股上时,她竭尽全力去拥抱疼痛,当哭泣和嚎叫从体内涌出的时候,她没有试图阻止它们。当她的双腿想要踢蹬时,她任由它们上下甩动,直到初阶生师尊用自己的一条腿压住它们。因为长裙的束缚,希维纳在这样做的时候显得很笨拙。然后,她又放任自己的脚趾不断敲击地板,让自己的头疯狂地甩动。她努力从自己体内汲取疼痛,如同呼吸一样痛饮它。疼痛就如同呼吸一样,是生命的一部分,这就是艾伊尔人的生命观。但,光明啊,这实在太疼了!
当她终于被允许站直身子的时候,仿佛已经过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在穿上衬衫和长袍时,她不住地哆嗦着,白色的羊毛衣料如铅一样沉重。她尝试欢迎这种烧灼的痛楚,但这实在很难,非常非常难,不过,她的抽泣很快就停了下来,脸颊上的泪水也迅速地干掉了。一切凄惶和懊丧都离开了她,她透过墙上的镜子审视着自己,那面镜子边框上的镀金已经消退了不少。在漫长的岁月里,有多少人曾经窥看过自己在这面镜子中的样貌?几万,还是几十万?所有在这个房间中接受惩戒的人都会要求仔细注视自己在这面镜子中的倒影,反省自己为什么会受到惩罚,但这并不是她这样做的原因。她的脸颊依旧红如晚霞,不过它已经……恢复了平静,虽然屁股依然在火烧般地痛着,但她的确已经感觉到完全的平静。也许她应该试试唱一首歌?也许不应该。她从袖口里抽出一条白色的亚麻手绢,小心地擦干了脸颊。
希维纳带着满意的神情审视着她,然后才将那只便鞋放进镜子对面的一座窄壁橱里。“我想,我从一开始就得到了你的注意,否则我就会打得更用力一些。”她冷冷地说着,拍了拍脑后的发髻。“不管怎样,相信短时间之内,我不会再见到你了。你也许愿意知道,我已经依照你的请求进行过查问,那时梅拉尔已经在问那个问题了,那个人是莉安·沙瑞福,但也许只有光明知道,那怎么会……”她摇摇头,闭上嘴,将椅子拖回写字台后面,坐了下去。“她非常急于知道你的情况,甚至都不是很在乎她自己的处境,你在有空闲的时候可以去看看她,如果你真的会有空闲,我会针对你的情况下达指令的,她在开放牢房。现在,如果你还想在第一堂课之前吃些东西的话,最好是跑一跑。”
“谢谢。”艾雯说道,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希维纳重重地叹了口气。“不行礼吗,孩子?”她将钢笔在箍银的墨水瓶中蘸了蘸,开始在惩戒清单上书写,握笔的手动作迅捷而精确。“我要在中午见到你,看样子,你回到白塔之后的前两顿饭都只能站着吃了。”
艾雯可以避免下一场惩罚,但在前一个晚上,在等待宗派守护者们聚集于特·雅兰·瑞奥德的评议会大厅中时,她决定自己必须沿这条狭窄的道路走下去。她要战斗,而且她必须在坚守底线的情况下进行这场战斗,她必须严守由她自己设立的限制。拒绝一切命令只能证明她的倔强无知,这会紧缚住她的手脚,让她完全无所作为;但有些命令,她绝对不能遵从,因为她要保持自己的威严,不是以往权威的残片或痕迹,而是完整无损的地位和尊严。她不能允许她们否认她的身份,无论这将有多么困难。“玉座不会向任何人行礼。”她平静地说着,并且完全清楚自己会看到怎样的反应。
希维纳的脸板了起来,并再一次拿起了钢笔。“我也要在晚餐时间见到你。我建议你尽快离开,不要再说一个字,除非你想要一整天都趴在我的膝盖上。”
艾雯没有说话,走出了书房,也没有行屈膝礼。这是一条狭窄的道路,就像一根悬在深渊上的线,但她必须走过去。
让她惊讶的是,奥瓦琳正在外面的走廊里来回踱步,她用白流苏披肩紧裹住身子,一双眼睛盯着远方某个看不见的东西。艾雯知道,她已经不再是爱莉达的撰史者了,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突然被贬黜,在特·雅兰·瑞奥德中的探查只能提供一些零星琐碎的情报,一些醒来世界的不确定的映射。奥瓦琳一定是听到了她的惨嚎,但奇怪的是,艾雯丝毫不感到羞愧,她正在进行一场非常规的战斗,在战斗中,一个人总是会负伤的。这名平常都冷若冰霜的白宗今天却没有显得特别冰冷,实际上,她似乎相当不安,她的双唇一张一合,眼睛里跳动着火苗。艾雯没有行屈膝礼,奥瓦琳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走进了希维纳的书房。真是一条狭窄的路。
走廊不远处,两名红宗正在看着她,一个面孔圆胖,另一个身材瘦长,两个人都是眼神冰冷,披肩垂挂在手臂上,长长的红色流苏完全显现出来。她们不是艾雯醒来时守在她身边的那两个人,严格来说,她们不是艾雯的看守者,当然,她们待在这里的原因无非也就是为了看住她。艾雯也没有向她们行礼,她们则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艾雯在红绿相间的走廊地板上刚走了几步,就听到一阵女人痛苦的嚎叫从身后传来,即使是希维纳书房的沉重木门也几乎无法挡住这个声音。那就是说,奥瓦琳正在接受刑罚,她竟然这么快就发出如此凄厉的惨叫,除非她也是在拥抱疼痛,这应该是不可能的。艾雯希望得知奥瓦琳为什么会接受刑责,这样的刑责又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影响。每一位将军都会使用斥候和间谍来探查敌人的情况,她却只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以及在梦中世界中能搜寻到的一点可怜线索。但任何蛛丝马迹可能都是有用的,所以她必须努力查找出每一条可能的讯息。
不管还能不能吃到早饭,她依然先回到了自己在初阶生区的小房间里,用盥洗架上的冷水把脸洗净,梳理好头发。这把梳子一直放在她腰间的荷包里,是她被允许保留的极少几件私人物品之一。昨天晚上,她被俘时所穿的衣服就被拿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袭初阶生白袍,不过挂在白墙上的长袍和衬衫的确曾经是属于她的,只是在她晋升为见习生以后被收走了,它们的褶边上还有绣着她名字的标签,白塔从不会浪费任何物资,也许新来的初阶生还能穿这套衣服。她别无选择,只能穿上这套衣服,但无论爱莉达和其他人怎么想,这样并不能让她真的成为一名初阶生。
当她确定自己的面孔不再泛红,外表看上去和她的内心一样平静之后,她才走出了房间,当一个人缺乏武器时,她的外表也可以成为一件武器。刚才那两名红宗正在走廊里等着她。
初阶生吃饭的大餐厅位于白塔的最底层,主厨房的一侧,这座大厅的墙壁全部刷成了白色,不过石板地面却有着全部宗派的七种颜色。大厅里摆满桌子,每张桌子都可以让六到八个人坐在小凳子上一同用餐,现在有大约一百多名穿白袍的少女正坐在这里,一边吃饭,一边闲聊着。爱莉达一定很努力地增加她们的人数,白塔已经多年不曾拥有过如此众多的初阶生了。毫无疑问,即使是白塔分裂的讯息也会让一些人抱着匡扶正义的心态来到这里。不过,这一点人数在艾雯眼中根本算不上什么。她们只占据了整座大厅不到一半的座位,在上面一层,还有一座和这里大致相同的大厅,那里已经被关闭了几个世纪。一旦她掌控白塔,那座大厅也将重新开放,而且即使如此,初阶生们也还是要轮班吃饭,这种景象从兽魔人战争之前许久,到现在都不曾出现过。
她一走进来,妮可拉就看见了她,她似乎一直在等着艾雯。艾雯经过的初阶生纷纷向两旁躲开,沉默如涌浪般扩展到所有桌子的周围,每一个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沿中心通道前行的艾雯,艾雯则始终望着前方,不曾侧头去看任何一个人。
在前往厨房门口的半路上,一名个子矮小、留着黑色长发的初阶生突然伸出一只脚,绊了她一下。艾雯勉强维持住平衡,但还是差点把额头撞在地面上。她冷冷地转过头。又一场遭遇战。那个女孩有着凯瑞安人的白皙皮肤,在这么近的距离中,艾雯能够确定,她已经可以接受见习生测试了,除非她犯了某些错误。当然,白塔很擅长教人改正错误。“你的名字?”她问道。
“奥薇丝特。”那个女孩答道,她的口音进一步证实了她的家乡所在,“为什么你想要知道?这样你就能到希维纳那里去告状了?这对你没什么好处。所有人都会说她们什么都没看见。”
“真可惜,奥薇丝特,你想要成为两仪师,做一个绝不会说谎的人,而你却想让其他人为你说谎,难道你不觉得这很矛盾吗?”
奥薇丝特的脸变得通红。“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教训我?”
“我是玉座,虽然身陷囹圄,但依然是玉座。”奥薇丝特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当艾雯继续向厨房走去的时候,耳语声充满了整个大厅。她们完全没想到,她虽然同样身穿白袍,也和她们睡在一个地方,却还是会宣称自己是玉座。最好尽快让她们明白这一点。
白塔的主厨房非常高大,地面上铺着灰色的地砖。长长的石砌壁炉中,烤肉叉并没有转动,不过,铸铁烤炉还在喷涌着一阵阵热浪。如果不是艾雯已经掌握了忽略寒暑的方法,现在她的身上肯定已经在冒汗了。原先,她经常会在这间厨房中劳作,现在她肯定又要频频造访这里了。厨房周围三面都是餐厅,分别供见习生、两仪师和初阶生使用,蕾拉丝是这里的主人,她正挂着一脸的汗水,昂首阔步地巡视着,穿在她身上的那件洁白无瑕的围裙足够改成三套初阶生长袍。她挥舞着一把长柄木勺,就好像挥舞一根令牌,指点厨师、厨师助手和杂役们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他们的工作,就像是在侍奉一位女王。不过一位女王应该不会因为某个臣仆的动作慢一些,就用令牌去敲他的后脑勺。
这里大量的食物似乎都要被放在托盘中端走,有些托盘是雕银的,有些是雕花木托盘,或者还有些镀金。女仆们正托着它们鱼贯而出,走进两仪师使用的主餐厅去,她们不是胸前绣着塔瓦隆之焰的厨房女仆,而是穿着做工良好,甚至还带有一点绣花的羊毛长裙、仪态庄重的私人侍女。她们必定要爬上很长一段台阶,把食盘送到各宗派区去。
两仪师如果愿意,自然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进餐,不过这就意味着她们要导引至上力,将食物重新加热,而且,大多数两仪师都喜欢在吃饭时和别人聊聊,至少她们曾经是如此。这支手捧盖着餐巾食盘的队伍进一步证明了,白塔现在已经布满了裂隙。她应该对此感到高兴,爱莉达正站在一座随时都可能崩塌的高台上。但白塔是她的家,她能感到的只有哀伤,还有对爱莉达的愤怒。只看那个家伙在篡夺圣巾和令牌之后对白塔所做的一切,就应该立刻将她废黜!
蕾拉丝久久注视着艾雯,并且收起了自己的下巴,直到那个下巴出现了第三道褶皱。然后,她又挥起长柄手,朝一名厨师助手瞪了过去。这位大厨师长曾经帮助史汪和莉安逃出白塔,她对于爱莉达是没有什么忠诚心可言的,她还会帮助别人逃走吗?和艾雯对视一眼之后,她就一直在躲避艾雯的目光。这时,另一名厨师助手朝艾雯走了过来,她是个面带微笑的女人,下巴上刚刚还只有一道皱褶,在她眼里,艾雯和别的初阶生可能没什么不同。她递给艾雯一个木托盘,上面有一个冒着热气的粗大茶杯和一个厚重的白色镀釉盘子,盘子里盛着面包、橄榄和几片松软的白干酪,她捧着食盘回到了餐厅。
寂静再次笼罩了餐厅,艾雯也再一次成为所有人注意的焦点。当然,她们都知道她去过初阶生师尊那里,所以她们正等待着看她是否会站着吃饭。她非常渴望能以比较舒服的姿势坐在硬木凳上,但她还是以庄重的姿势坐了下去,当然,这也让她的屁股重新烧了起来,不像刚才那样强烈,却也足以让她差一点就要挪动身子。奇怪的是,她没有想过要皱眉或者打哆嗦,她想要站起来,但仅此而已。疼痛是她的一部分,她毫不挣扎地接受了它,尽量去欢迎它,只是她做得还不是很好。
她撕下一片面包,这里的面粉中同样能看到象鼻虫。慢慢地,大厅中的议论声再次响起,不过所有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她身旁的初阶生同样在悄悄议论着,但没有人试图和她说话。这样不错。她来这里不是为了在初阶生中结交朋友,更不是要让这些人接纳她,不,她有着另外的目标。
随着初阶生们将食盘交回厨房,离开餐厅之后,她发现另两名红宗正在等着她。其中一个是嘉德琳·亚鲁玎,她有一张狐狸般的面孔,穿一件有密密红色条纹的灰长裙,浓密的鸦黑色波浪长发一直垂到腰间,披肩就垂挂在她的臂弯里。
“喝下这个。”嘉德琳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着,伸出一只细瘦的手,递过来一个锡杯。“全都喝下去。”另一名红宗生就一张黝黑的方脸,她正不耐烦地调整着自己的披肩,脸上满是怒容。很显然,她不喜欢被当作一名仆人使唤,即使只是暂时的,或者她所厌恶的只是杯子里的那样东西。
艾雯压下一声叹息,把杯中的液体喝了下去。这杯叉根淡茶看上去像一杯稍有些浅褐色的清水,尝起来有一点薄荷味道。她刚醒来时就喝下了第一杯叉根茶。那两名红宗迫不及待地给她灌下茶水,解开对她的屏障之后,就忙她们自己的事情去了。嘉德琳的这杯茶晚了一些,但即使不喝下它,艾雯怀疑自己也还没办法导引足够强的至上力去做任何事。
“我不想在第一堂课上迟到。”她一边说着,将茶杯递了回去。嘉德琳接过茶杯,似乎很惊讶艾雯竟然如此不动声色地喝光了叉根茶。没等她表示异议,艾雯就随其他初阶生一同走掉了,她显然也忘记叫住艾雯,斥责她为何不行屈膝礼。
她的第一堂课在一间朴素、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进行,十名初阶生坐在这个足以容纳三十余人的房间里。正如她预料的一样,这是一场灾难,只是并非她的灾难。授课的是伊德勒·孟福德,一名身材细瘦、目光严厉的女子,艾雯记得自己初到白塔的时候,她已经是见习生了,现在她还穿着底襟和袖口有七色彩纹的白色长裙。艾雯坐在一张长凳的一端,这次,她依然不曾顾及臀部的伤痛,痛感减轻了一些,不过也没有好多少。要汲取疼痛,饮下它。
伊德勒站在教室前面的一个小讲台上,从她的长鼻子上面俯瞰着再次穿上白袍的艾雯,眼睛里跃动着不止一点满足的火花,这几乎让她永远紧蹙在额前的眉毛舒展了一点。“你们都已经掌握了制作简单火球的技艺。”她朗声说道,“让我们看看,我们的新人有什么能耐,要知道,她总是以为她天赋超群。”几名初阶生咯咯地笑了起来。“艾雯,做出一颗火球,开始吧,孩子。”一颗火球?这是初阶生最初级的学习内容。她打算干什么?
艾雯向真源敞开自己,拥抱阴极力,让它涌过自己的身体。叉根只允许她导引涓滴的阴极力,尽管她早已习惯了江河一般的洪流,但这毕竟是至上力,哪怕只是涓滴之量,也会给她带来阴极力全部的生命乐趣,让她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这间教室里的每一丝律动,知觉的强化也让她臀部的伤痛更加剧烈,仿佛刚刚被抽打过一样,但她的身子还是没有动。像呼吸空气一样呼吸疼痛。她能嗅到初阶生身上细微的肥皂香气,看到伊德勒额头上一根血管正在跳动。
她有些想用风之力能流抽那个家伙一记耳光,但以她现在能导引的能流强度,伊德勒甚至有可能根本无法感觉到她的抽打。实际上,她导引了火之力和风之力,制造出一颗绿色的小火球,飘浮在她面前,只是一颗可怜的暗淡小球,甚至还是透明的。
“很好,”伊德勒带着挖苦的语气说,当然,她只是想让初阶生们看到艾雯是多么软弱,“放开阴极力,现在,课程……”
艾雯加上了一颗蓝色火球,然后是一颗褐色的,一颗灰色的,它们彼此相互环绕,迅速地旋转起来。
“放开真源!”伊德勒厉声喝道。
一颗黄色火球出现了,然后是白色火球,最终是一颗红色的。她又迅速在环转的火球外面添加了七个相互套叠的火环。这次最先出现的是红色,因为她打算让红色作为最小的一环,最后也是最大的一环是绿色,如果她能选择宗派,那一定是绿宗。七个火环分别朝不同的方向飞快地旋转,七颗火球位于它们正中心,沿着更为复杂的轨迹往复盘旋。它们都很虚弱苍白,但这其中的难度远比将能流分成十四个部分更大,用至上力玩杂耍并不比用两只手玩杂耍更容易。
“停下!”伊德勒吼叫着,“停下!”阴极力的光晕包裹住她,一根风之力的鞭子抽在她的背上。“我说停下!”鞭子一次又一次地抽了下来。
艾雯平静地维持着火环的旋转和火球的舞蹈。和希维纳的硬底便鞋相比,在伊德勒的抽击中汲取疼痛要容易得多,只是艾雯还没有办法欢迎它。被鞭打的时候,她真的能够微笑吗?
嘉德琳和另一名红宗出现在教室门口。“出什么事了?”那名鸦黑色头发的姐妹问道。她的同伴在看到艾雯所做的事情时,立刻睁大了眼,这两名红宗很可能从不曾如此分割过能流。
初阶生全都站起身,向两仪师行屈膝礼,只有艾雯还坐在凳子上。
伊德勒也惊慌地展开了自己的七彩纹裙摆,哀嚎着说:“她就是不停下来,我让她停下来,但她就是不听!”
“停下,艾雯。”嘉德琳发出严厉的喝令。
艾雯继续维持着编织,直到嘉德琳再次张开口。直到此时,她才放开阴极力,站了起来。
嘉德琳猛地闭上嘴,深吸一口气,她的表情依然保持着两仪师的镇定,但一双眼睛却是光芒闪烁。“你立刻跑步去希维纳的书房,告诉她,你没有遵从自己的导师,干扰了课堂秩序。快去!”
艾雯不疾不徐地将衣服拉平,她绝不能显露出任何慌张的迹象。然后,她从两名两仪师身边经过,缓步进了走廊。
“我说了,跑着去。”嘉德琳在她身后喊喝着。
一股风之力击中了她带伤的屁股。接受疼痛。又是一击。像呼吸一样汲取疼痛。第三下,凶狠得足以让她踉跄一步。欢迎疼痛。
“放开我,洁兹莱。”嘉德琳嚷着。
“我可不会这样做。”另一名姐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提尔口音,“你太过分了,嘉德琳,责打一两下是可以的,但进一步的惩罚要由初阶生师尊来完成。光明啊,如果继续下去,她就没办法走到希维纳那里去了。”
嘉德琳喘着粗气。“好吧,但她还要在错误清单上加上一条——违背两仪师的命令,我会去检查你的报告,艾雯,所以不要以为你可以对我的话不予理睬。”
当她走进初阶生师尊的书房,希维纳惊讶地挑起了眉毛:“这么快就又来了,从橱柜里把便鞋拿出来,孩子,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
又上过两堂课,她又两次去了希维纳的书房。她拒绝被嘲弄,如果见习生不想见到她的能力远超过她们,那就不应该让她做任何事。中间还有她早已定好的午间惩戒。那名面容刚硬的初阶生师尊决定,她必须在每天清早接受治疗。
“否则你很快就会因为伤痕太多,只要被打一下就会血流不止,但不要以为我会因此而轻饶你。即使你需要每天被治疗三次,我也会用更凶狠的责打来确保你接受足够的惩罚。如果有需要,我会使用皮带和鞭子,因为我要让你懂事,孩子,不要怀疑我的话。”
这三堂课让三名见习生窘迫得无地自容,也造成了另一种结果,她的课程将完全由两仪师来教授。这意味着她要攀爬过长长的螺旋楼梯,经过一幅又一幅壁挂,到各宗派区去。每一个宗派区的入口处都有姐妹站在那里,实际上,她们是各个宗派的卫兵。来自其他宗派的访问者是不受欢迎的,艾雯也从不曾见到过任何两仪师靠近其他宗派的区域。
除了宗派守护者之外,她很少看见姐妹们单独出现在宗派区以外的走廊里,她们即使出来,也总是几个人结伴而行,通常还要将护法带在身旁,但这与城墙外营地中弥漫的恐惧并不一样。在这里,只有相同宗派的姐妹才会彼此陪伴,当两队人相遇的时候,都是一副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样子。以前,即使在夏季最炎热的时候,白塔中依旧是凉爽的,而现在,当不同宗派的姐妹过于靠近的时候,空气中都仿佛会爆出火苗。就连她认识的那些宗派守护者都总是走得飞快,少数几个知道她来历的人会长久地观察她,而大多数人都是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佩维拉·塔赞诺尼是一名丰满标致的红宗守护者,有一次,她几乎和艾雯撞了个满怀。即使在面对两仪师的时候,艾雯也不会马上让出道路,而佩维拉却只是匆匆走掉了,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艾雯的存在。又有一次,喜欢华丽服饰、身材却像个男孩的多欣·奥维恩正在和另一名黄宗姐妹专注地交谈,也是差一点撞上了艾雯,而且她同样没有多瞥艾雯一眼。艾雯很想知道另外那名黄宗两仪师是谁。
她知道雪瑞安她们派入白塔的那十只“雪貂”的名字,也非常想与她们取得联系,但她不知道她们的相貌,而向别人询问只会让她们遭到怀疑。她希望她们之中的某个人能够把她拉到角落里,或者塞给她一张纸条,但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除非她能靠着偷听来的一些只言片语确认那些“雪貂”是谁,否则她就只能和莉安在这里孤身奋战了。
她当然不会忽视莉安,她回到白塔的第二个晚上就去了开放牢房,虽然那时疲惫感已经渗透她的骨髓。开放牢房指的是白塔第一层地下室中的几间囚室,能够导引的女人如果犯下罪行,却不必严密关押的时候,就会被安置在这里。这些囚室的顶和底都是用岩石砌成,中间围着铁栅,铁栅以外还有四步宽的空间,立着照明用的铸铁立灯。在莉安的牢房里,两名褐宗正坐在靠墙的凳子上,一名肩膀宽阔、相貌英俊,额角略见白斑的护法立于一旁。当艾雯走进来的时候,他抬了一下头,便又在石块上打磨他的匕首了。
这两名褐宗其中之一是菲兰娜·贝维恩,她身材苗条,有一头光彩耀眼的金色长发,似乎她每天都会梳理它们几次。现在她正把一本皮封笔记本放在膝头的一张写字板上,在上面写着什么,看到艾雯,她停下手中的笔,用有些烦躁的声音说:“是你啊,好吧,孩子,希维纳说你可以来看莉安,但无论你要给她什么,都必须先让我和黛勒温看过,也不许有任何过激行为。”然后她就继续去写她的东西了。黛勒温是一个壮实的女人,黑色短发中能看到一些灰色的条纹,她在膝头并排摊开了两本书,一直在对比上面的文字,始终都没抬一下头。阴极力的光晕包裹着她,是她在维持着对莉安的屏障。当然,编织完成之后,她就不必再朝那个编织看一眼了。
艾雯没有浪费半点时间,就跑到铁栅前,伸出双手握住了莉安,笑着说:“希维纳告诉我,她们终于相信你是谁了,但我没想到你的住处还能这么奢华。”
说这里奢华,只是相对于一般被囚禁在这种黑暗的小牢房里等待被判决的姐妹们而言。那些姐妹能得到的往往只是一块充作床垫的破布,幸运的话,也许还有一条毯子。而莉安的住处则相当舒适,她有一张小床,看上去要比初阶生宿舍里的那些床柔软得多。一把梯状靠背的椅子上还有一块附了丝穗的蓝色软垫。一张桌子上放着三本书和一只托盘,托盘里是莉安吃剩的晚餐。这里甚至还有一个盥洗架,尽管上面的白色水罐和脸盆上都有了缺口,镶在盥洗架上的镜子里也有气泡。还有一块私密纱幕挡住了囚室中的夜壶,莉安在那后面只会露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莉安也笑了:“是啊,我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她慵懒地站在艾雯面前,即使是一身朴素的深褐色羊毛衣裙,也无法遮掩这名阿拉多曼女子的魅惑身姿,而在她决定要按照自己的意愿重塑人生之后,就一直保持着这种轻快活泼的声音。“每天都有许多人来看我,包括除了红宗以外所有宗派的姐妹,尤其是那些绿宗,她们一直在说服我向她们传授神行术。因为我‘自称’属于绿宗,所以她们特别想要得到我。”她特别做作地打了个哆嗦,任何人都能看出这个动作根本就不是认真的。“不过,要跟梅拉尔和黛萨拉打交道可不是什么好事,黛萨拉尤其是个可怕的女人。”她的微笑如同正午太阳下的薄雾一般消散了,“她们告诉我,她们让你重新穿上了白袍,我想,这应该算是个不错的结果。她们给你喝了叉根?她们也让我喝了。”
艾雯惊讶地朝那名维持屏障的姐妹瞥了一眼。莉安则哼了一声。
“传统。即使我没有被屏障,也打不死一只苍蝇。但传统规定,开放牢房中的人必须被屏障,不过,她们竟会让你这样随意走动?”
“不是随意走动。”艾雯干巴巴地说,“外面有两个红宗正等着把我送回我的房间里,然后在我睡觉的时候把我屏障。”
莉安叹息一声。“我只能待在牢房里,你被时时刻刻监视着,而且我们全都要喝叉根茶。”她也瞥了一眼那两名褐宗。菲兰娜依旧将精神集中在她的笔尖上,黛勒温一页一页地翻着膝头的两本书,低声嘟囔着什么,那名护法大概是想用他的匕首来刮胡子,所以才一定要把它打磨得如此锋利,不过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应该是放在牢房门口。莉安压低声音:“那我们什么时候逃走?”
“我们不逃走。”艾雯一边用眼角觑着那两名姐妹,一边用接近耳语的声音向她解释了自己的计划,她告诉莉安自己见到的一切。现在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天里被打了多少次,也不清楚自己应对得是否够好,但她必须说服莉安,她不会屈服。
“我知道,任何方式的突袭都是不可能的,但我本来还希望……”那名护法微微动了一下,莉安立刻闭上了嘴,不过他只是将匕首收回鞘里,然后将双臂抱在胸前,伸开两条腿,后背靠在墙壁上。他的眼睛还在盯着牢房门口,只要那里有任何异动,他立刻就会跳起来。“蕾拉丝曾经帮助我逃走。”莉安继续说道,“但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再次这样做。”她打了个哆嗦,这次是真正在发抖了。当蕾拉丝帮助她和史汪逃离白塔的时候,她刚刚遭到静断。“她这样做是为了明,而不是为史汪和我。你真的有信心不会屈服?希维纳·布瑞洪是一个厉害的人物,我听说她处事讲究公平,但铁腕手段足以让钢铁折腰。你对自己有信心么,吾母?”得到艾雯肯定的回答,莉安又叹了口气。“好吧,我们会成为两条啃噬大树根脉的小虫子,不是吗。”
每天吃过晚饭,她只要没有累得直接倒在床上,就会去见莉安。身为一名被关在牢房中的囚徒,莉安总是保持着超乎寻常的乐观情绪,姐妹们也一直持续不断地来看她。按照艾雯的指示,她在和每一名姐妹交谈的时候,都会将一些零星的讯息或暗示掺进对话里。这些来访者不能下令惩戒另一名两仪师,即使她是开放牢房中关押的犯人,不过,的确有几个人在和莉安交谈之后,气恼得恨不得要给她一些惩治。不管怎样,从一名姐妹口中听到这些话,要比从她们眼里的一个初阶生口中听到更有分量。莉安甚至可以公开和她们争论,那些来访者最多也只能转身走出牢房。但根据莉安向艾雯报告的内容,许多姐妹都没有简单地调头走开,甚至有几个人还对她表示了赞同。她们对此都小心翼翼,犹豫不决,可能只是赞同莉安的某一个观点,但那毕竟是赞同。而对莉安而言,还有另一件事几乎同样重要,一些绿宗姐妹认为既然她曾经被静断,那时她就已经不是两仪师了,所以在她重新成为两仪师后,她有权利请求加入任何一个宗派。同情她们的人并不很多,但“不多”总比“没有”要好。艾雯觉得,牢房中的莉安比能够自由活动的她更有能量,当然,她并不嫉妒莉安,她们正在执行一项重要的任务,只要能完成这个任务,谁做得更好并不重要。只是有时当她前往希维纳的书房时,多少还是会羡慕一下莉安。但她已经成功了,至少从某种程度而言是这样。
在白塔的第一个下午,艾雯走进了贝耐·纳萨德杂乱的起居室。这里的地板上到处都是书堆,书架上摆放着各种骨头和颅骨,一些鸟、兽和蛇类的风干表皮和一些小型动物的填充标本。一条棕色的大蜥蜴趴在一头熊的巨大颅骨上,直到它眨了一下眼睛,艾雯才知道它是活的。这名来自夏纳的褐宗两仪师要求艾雯示范了一系列难度极大的编织。她坐在褐色条纹大理石壁炉旁边的一把高背椅中,艾雯颇困难地坐在她对面的另一把椅子里。贝耐并没有邀请她坐下,但也没有制止她。
艾雯依照贝耐的要求,示范了每一种编织,直到她以不经意的口吻提及神行术。这时艾雯只是微笑着,将双手按在膝头。那名姐妹靠回椅子里,稍稍调整一下她的深褐色丝绸裙摆,她的眼睛是蓝色的,目光相当犀利,黑色的头发被束在一只银丝发网中,里面有着不少灰丝。她的两根手指上都有墨水的痕迹,还有一块墨水渍沾在她的鼻翼上,她手里拿着一个盛着茶水的瓷杯,却没有请艾雯喝茶。
“我想,关于至上力的使用,你需要学习的东西已经不多了,孩子,尤其是你那些惊人的发现。”艾雯点一下头,接受了这句恭维。那些新的异能中的确有一部分是她发现的,不过这种事并不重要。“但这样说并不代表你已经不需要学习了,你还没有上过多少初阶生课程,就已经……”那名褐宗皱起眉,看了看艾雯的白袍,清清喉咙。“以后你上的课就更少了。如果你知道,就告诉我,伸恩·重柯犯下了什么错误,导致第三次加林之墙战争爆发?安多和凯瑞安之间的严冬大战爆发原因是什么?是什么造成了威金叛乱?它又是怎样结束的?大多数历史学内容似乎都是对战争的研究,而其中重要的部分是它们开始和结束的原因与过程,如果人们能够注意前人犯下的错误,无数战争就能够被消弭于无形,不是吗?”
“伸恩没有犯任何错误。”艾雯缓缓地说,“但你是对的,我的确有许多东西要学,我甚至还不知道其他那些战争的名字。”她站起身,拿起边桌上盘绳纹银托盘中的银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在银托盘的旁边有一只猞猁标本和一颗蟒蛇的颅骨,那颗颅骨足足有人头那么大!
贝耐皱皱眉,不过并不是为了艾雯倒茶的动作,她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你说伸恩没有犯错是什么意思,孩子?就我所知,她的愚蠢举措让当时的局势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在第三次加林之墙战争以前,”艾雯回到椅子里,“伸恩严格按照评议会的指令去做,除此之外,绝不多做一件事。”也许她对于其他方面的历史学识缺乏了解,但史汪巨细靡遗地向她讲解过每一代玉座犯过的每一项错误,而关于伸恩的作为正是史汪向她讲解的第一个问题。不管怎样,要稳稳地坐在硬木椅子里实在是很费力。
“你说什么?”
“她曾经对白塔进行铁腕统治,绝不做任何妥协,严厉地处置所有反对者。评议会厌倦了她,却找不到合适的替代者。于是,她们没有将她废黜,而是做了更糟糕的选择,她们将伸恩留在玉座的位置上,但无论她试图发布何种政令,她们都会强迫她进行苦修。”艾雯知道自己就像是在做一次演讲,但她必须把自己的观点表达清楚。要想在硬木板上不挪动身子愈来愈困难了,她要欢迎疼痛。“评议会控制着伸恩和白塔,但她们内部也纷争不断,每个宗派都有自己的目标,始终不能为白塔而统合。在这种混乱的统治状态下,地图上几乎每一片区域都有战火燃起,最终,就连姐妹们都开始厌倦了评议会的乱象。在白塔历史上六次政变中的某一次,她们推翻了伸恩和评议会。我知道,在白塔一般性的史籍中,伸恩是自然死亡的,但实际上,在她被放逐五十一年之后,当一个将她重新推上玉座的计划被发现之后,她被闷死在卧榻上。”
“政变?”贝耐满脸狐疑地问,“六次?放逐,然后被闷死?”
“这全都被记录在秘密史典中,在第十三藏书室。不过,我想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艾雯喝了一口茶,一皱眉,茶水中有一股酸腐味,怪不得贝耐始终没有让嘴唇碰一下杯子。
“秘密史典?第十三藏书室?如果有这样的东西,我想我是会知道的,为什么你不应该告诉我?”
“因为根据法律,秘史的存在和它们的收藏地点只有玉座、撰史者和宗派守护者,还有负责照管它们的图书管理员能够知道,即使是这条法律也是第十三藏书室收藏的一部分。所以我猜,这同样是我不应该对你说的。但如果你能找到那间图书室,或者询问某个知情者,你就会知道,我是对的。在白塔历史中曾经有六次,当玉座因为造成内讧或者是无能而让白塔面临危险,评议会却又无法挽回危局的时候,姐妹们曾经自行组织起来,将玉座废黜。”透过这番演讲,她一举将种子深深地埋进了这名褐宗的心里,即使用铁锤凿钉,也不可能钉得如此牢固。
贝耐定定地盯着她,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把茶杯举到唇边,然后把灌进嘴的茶水又喷了出来,急忙掏出一块蕾丝手绢,擦拭溅到衣服上的水滴。“严冬大战,”她一边含混地说着,将茶杯放到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开始于新纪671年深冬……”她没有再提起秘密史典和政变,她也不必再提起了。只是在这堂课上,她不止一次话音愈来愈低,并且皱起双眉,盯着艾雯背后的某个地方。艾雯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
在那一天的黄昏,莉伦妮·多尔雷林说:“是的,爱莉达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在自己起居室的壁炉前来回踱着步。这名凯瑞安姐妹只比艾雯矮一点,但她紧张的眼神让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正在四处躲避猎杀的小动物、一只感觉到周围有许多只猫的麻雀。她暗绿色的长裙上只有四道疏离的红色条纹,而实际上,她曾经是红宗守护者。“她的宣告,再加上绑架了男孩亚瑟,只能让那个男孩不惜一切代价远离白塔,她实在是犯了很多错误。”
艾雯很想问问兰德的近况,还有对他的绑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莉伦妮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只是不停地来回踱步,念叨着爱莉达的错误。她的目光来回逡巡,不自觉地绞动着双手。艾雯不确定这堂课是否能被称作成功,但至少不算失败,而且她的确了解到一些事情。
当然,她的战斗并非都如此顺利。
“这不是一场讨论。”普里陶·耐拜珍说道,她的声音保持着绝对的平静,但眼角上翘的绿色眼睛里却跳动着火焰。她属于黄宗,而她的房间布置看上去却有着更多的绿宗风格,几把不附剑鞘的长剑挂在墙壁上,丝绸壁毯上描绘着人类与兽魔人作战的场面。她一只手握着织银腰带上的匕首握柄,这不是简单的随身小刀,而是一把锋刃将近一尺长的大匕首,握柄顶端还镶嵌着一颗祖母绿。这是一个非常不喜欢教导后辈的姐妹,所以艾雯很奇怪她为什么会答应替自己授课,也许只是因为自己特殊的身份吧。“你来这里是为了学习至上力的限制,这是非常基础的一课,初阶生都必须掌握。”
艾雯想要在三条腿的凳子上动动身子,这是普里陶为她准备的座位,但她将精神集中在痛感上,努力地汲取它,欢迎它。今天,她已经去见过希维纳三次了,估计她很快就会去第四次,现在距离午饭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只是说,如果夏茉琳能够从两仪师被贬谪为见习生,那么爱莉达的权力就毫无限制了,至少她自以为拥有无限的权力。而如果你接受,那么事实也就真的会是如此。”
普里陶紧紧握住腰间的匕首柄,就连指节都变成了白色,她自己却好像毫无察觉。“既然你认为比我更明白现在的局势。”她冷冷地说道,“等我们的课程结束之后,你可以去见希维纳。”也许可以算作部分成功。艾雯不认为普里陶的愤怒是针对她的。
“我以为你应该懂得什么是举止得当。”另一天,瑟兰嘉·科尔文严厉地对她说道。如果要用一个字来形容这名灰宗姐妹,那就是“瘪”,一张瘪嘴、一只瘪鼻子,仿佛总是闻到糟糕的气味,她浅蓝色的眼睛也总是眯着,仿佛不赞同它们所看到的一切。如果不是这样,她应该是个美人。“你明白吗?”
“我明白。”艾雯一边说着,坐到放在瑟兰嘉的高背椅前的凳子上。现在的清晨还有些冷,这个房间的石砌壁炉中烧着一堆小火。饮下疼痛,欢迎疼痛。
瑟兰嘉继续说着:“正确的方式,应该是向我行屈膝礼,并说:‘我明白了,两仪师瑟兰嘉。’课程结束后,我要先写一份关于你各项失误的清单,而你要把它交给希维纳,然后我们才会开始讲课。你明白吗,孩子?”
“我明白。”艾雯做出回答,却没有站起身。瑟兰嘉似乎忘记了两仪师的镇定,她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紫色。到最后,她的错误清单使用了足足四张纸,完全用密集的小字写成。瑟兰嘉写字的时间比她讲课的时间还要长!这可不算成功。
然后是安罗娜·巴斯丁。这名沙戴亚绿宗虽然有些瘦得可怜,也不比艾雯更高,却散发着迫人的气势。如果她面前的不是艾雯,而是一个普通人,很可能会被她的威仪所压倒。“我听说你闯了不少祸。”她从座椅旁边的小嵌花桌上拿起一支象牙背的发刷,“如果你有意在我这里制造麻烦,你就要知道,我会如何使用它。”
艾雯的确知道了,而且并非有意为之。她三次趴在安罗娜的膝盖上,这个女人的确懂得如何让发刷发挥出梳头以外的效果,也让一个小时的课程延长到两个小时。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艾雯最后问道。她平静地用已经湿透的手绢拭干脸颊。呼吸疼痛,吸收这股烈火。“我还要去为红宗取水,我不想迟到。”
安罗娜朝自己的发刷皱皱眉,才将它放回曾经被艾雯乱蹬双腿时踢翻两次的小桌子上。然后她又皱起眉看着艾雯,审视着她,仿佛想要看穿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真希望凯苏安在这里。”她喃喃地说道,“相信她会认为你是个不错的挑战。”她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敬意。
从某种角度来说,那一天是一个转折点,比如说,希维纳在那一天决定让艾雯每天接受两次治疗。
“你似乎在故意找打,孩子,这是没有意义的倔强,我不会容忍这种事,你必须面对现实。下次你来见我的时候,我们要看看你是否会喜欢皮带。”初阶生师尊一边说,一边放下艾雯背上的衬衫,然后她停了一下。“你在笑?我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吗?”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艾雯说,“和你的话没什么关系。”确实和希维纳的话没有关系。她已经明白了该如何欢迎疼痛。她在进行一场战争,而不是一次简单的战役。每次她被抽打,每次她要来见希维纳,她都是在战斗,而且从未屈服过,这疼痛就是她的荣誉勋章。被木鞋底抽击的时候,她像以往一样嚎叫、踢蹬,但在她擦干泪水的时候,她低声地哼着一首歌。欢迎荣誉的勋章要比欢迎疼痛容易得多。
从她被俘的第二天开始,初阶生对她的态度就开始转变了,看样子,妮可拉和爱瑞娜已经把关于她的所有故事都告诉了白塔中的初阶生。现在爱瑞娜在马厩里工作,经常来找妮可拉,即使在公开场合,她们也总是将头凑在一起,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艾雯很想知道她们是否已经成为了床笫密友。不管怎样,她们在把艾雯的故事传播到白塔的各个角落时,肯定又做了夸张的处理。艾雯在她们口里变成了历史中所有传奇两仪师的综合体,大概还要再加上银弓柏姬泰和手持太阳剑冲入战场的埃马苏。超过半数的初阶生很快就对艾雯充满了敬畏,其他初阶生则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对艾雯表示愤怒或者毫不掩饰的轻蔑。有些傻瓜还在课堂上模仿她的行为,结果在希维纳忙碌过一段时间之后,这种愚行便完全平息了。在第三天的午饭时间,有二十多名初阶生站着吃饭,脸上满是羞窘,妮可拉也是其中之一。让艾雯略感惊讶的是,奥薇丝特也在那些人里面。晚饭时,她们的人数减少到了七个。第四天,只有妮可拉和那个凯瑞安女孩还在这样做。那之后就没有人了。
艾雯以为,当她们这么快就被驱回正轨之后,也许会有人因为她的坚持而嫉恨她。但事实恰恰相反,对她感到恼怒和藐视的人减少了,尊敬她的人却增多了。没有人想要成为她的朋友,这不是什么问题,不管是否穿着白袍,她是两仪师,两仪师和初阶生结交为友是不合适的。这样做很可能让无知的女孩有非分之想,惹出麻烦。不过,很快就开始有初阶生来向她征询建议,讨教课堂上学到的知识,最初只是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但每天人数都在增加。艾雯愿意帮助她们学习,通常她要做的只是加强某个女孩的信心,或者说服另一个女孩要时刻保持谨慎,或者耐心地度过危险的阶段。没有两仪师或者见习生在场,初阶生是不能导引的,但她们几乎总在暗中偷偷导引,而艾雯是一位两仪师。不过,她每次还是只会单独帮助一个人。人多自然嘴杂,而且如果事情败露,她不会是唯一要去见希维纳的人,她不介意频繁地去初阶生师尊的书房,但她不想连累别人。至于说建议……既然初阶生的生活中绝不会有男人,那么给她们提供建议就很简单了。不过,床笫密友之间的问题也会像男人制造的问题一样棘手。
一天晚上,艾雯刚刚从希维纳的书房回来,她听到妮可拉正在和两名不过十五六岁的初阶生说话,艾雯几乎不记得自己这么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那仿佛都已经是另外一种人生。这两个女孩分别是矮胖的莫兰迪人麦拉爱,她有着一双调皮的蓝眼睛,还有高瘦的阿拉多曼人娜梅恩,她总是在咯咯地笑着。
“去问问吾母。”妮可拉说,已经有几个初阶生在这样称呼艾雯了,当然,她们绝不会在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这样说。她们都是傻女孩,不过总算还不是愚不可及。“她会给你们建议的。”
娜梅恩紧张地笑着,绞动着手指。“我不想打扰她。”
“而且,”麦拉爱用轻快的声音说,“她们说,她对谁都总给一样的建议。”
“那也是好建议。”妮可拉抬起一只手,一根接一根地扳着手指,“服从两仪师,服从见习生,努力工作,然后更努力工作。”
艾雯稳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嘴角露出微笑。当她是公认的玉座时,她曾经无法纠正妮可拉的言行,而现在,当她被视作一名初阶生时,她也许在这件事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真是漂亮。
她还有一件事可以为她们做:安慰她们。一开始,甚至连她都觉得有些不可能——白塔的内部结构偶尔会发生一些变化,有些人在寻找去过几十次的房间时也会迷路,还有不少人看到穿着旧式服装,甚至是奇装异服的女人从墙壁中走出来,或者直接走进她们自己的身体。这些虚幻的人影中有的穿着用整幅亮彩布匹绕叠而成的长裙,有的穿着宽松的长裤和长及脚踝的刺绣袍服,或者更加奇异的服装。光明啊,是什么时代的女人会穿着完全敞露胸脯的衣服?艾雯可以和史汪在特·雅兰·瑞奥德中讨论这件事,所以她知道,这些都是末日战争来临的预兆。这种解释不可能让人高兴,但她也无能为力,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可改变的,兰德不就是预示末日战争到来的使者么?白塔中的一些姐妹一定知道这些异象的含义,但她们都只是忙着自己的事情,根本无暇理会那些因为恐惧而啜泣的初阶生。艾雯却不会对此漠然置之。
“世界充满了怪异之事。”她对柯丽德说。这时,这个浅色头发的女孩正趴在床上,不住地抽泣。她只比艾雯年轻一岁,在白塔中生活也有一年半了,但她还是个完完全全的女孩。“如果这样的怪事发生在白塔,又有什么好奇怪的?难道还有其他地方能比这里更可能发生奇迹吗?”她对这些女孩绝口不提最后战争。这肯定不会安慰她们。
“但她径直走进了一堵墙!”柯丽德哀嚎一声,扬起了头,她通红的脸上满是泪痕,脸颊上还闪着泪光。“那是一堵墙!而且我们都找不到教室了,派达也没有找到,她还向我们发了火。派达从不曾发过火,她也很害怕!”
“我打赌,派达可不会哭哭啼啼。”艾雯坐在那个女孩的床沿上。她在坐下去的时候没有打哆嗦,这一点着实让她感到欣慰。初阶生床垫绝对算不上柔软。“死人不能伤害活人,柯丽德,她们不能碰触到我们,她们甚至应该看不见我们。而且,她们曾经是这座塔的主人或者仆人,这里是她们的家,正如同也是我们的家。至于房间和走廊的位置发生了改变,你只要明白,白塔是一个奇迹之地,记住这一点,这些就不会让你害怕了。”
这些话似乎对她没什么用,不过柯丽德还是睁大了眼睛,发誓绝不会再害怕了。不幸的是,这里还有一百零二个像她一样的女孩,她们并非都这么容易被安慰。这让艾雯对白塔中的姐妹们更感气恼了。
她的日常生活并非只有上课、安慰初阶生和接受初阶生师尊的责打,尽管最后这一项每天都要占据她的大量时间。希维纳曾经说过,她可能没什么闲置时间。初阶生师尊的话是对的,初阶生总会有各种杂役要做。既然白塔有上千名男女仆人和数不清的劳工,所以给初阶生安排的工作往往只是为了让她们不会游手好闲,让她们消耗掉多余的精力,不至于想男人。艾雯接受的劳役则要比一般初阶生更多,其中一些是把她看作逃亡者的两仪师们对她的惩罚,另一些则是希维纳希望能够压垮她的“反骨”的手段。
每一天,她都要在某一顿饭后,在主厨房的工作室中用粗盐和硬毛刷刷洗脏罐子。蕾拉丝偶尔会探头进来,却从不曾说过一句话,她从不曾对艾雯用过她的长柄勺,即使在看到艾雯揉搓她僵硬的后背时——有时候,艾雯为了擦干净一个大罐子的内部,不得不探头进去刷洗很长时间。而对于想要欺负艾雯的杂役和厨师助手,蕾拉丝从不会手下留情,每次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将长柄勺敲在这些人的后脑勺上,大声喝斥他们赶快去干活,不要偷懒。实际上,欺负来打杂的初阶生几乎可以说是白塔厨房的一种传统,而且艾雯注意到,当其他初阶生被掐屁股,或者被从脖子上倒下一杯凉水的时候,蕾拉丝往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艾雯相信,自己在白塔中是有盟友的,只是她必须搞清楚该如何发挥盟友的作用。
她还要挑着水桶,把水送到厨房,送到初阶生区、见习生区,直到各宗派区,又要为两仪师送饭、清理花园小径、拔除杂草、为两仪师跑腿、侍奉宗派守护者、扫净地面、洗地板、跪在地上擦净地砖,这还只是她的杂役清单的一部分。她从不会逃避这些工作,一部分原因是她不会落人口实,指责她懒惰;另一方面,她将此视为自己的苦修,为了惩罚她在将码头锁链转化为昆达雅石时的莽撞与缺乏准备。苦修和威严是一体两面,只有伏在地面上的努力擦洗,才能让一个人具备她应有的威严。
而且,前往见习生区也让她有机会知道见习生们是如何看待她的。白塔中现在有三十一名见习生,不过她们总是要去教导初阶生,或者接受两仪师的教导,所以艾雯在环绕着一座小花园的九层见习生区中,通常只能看到十几名。不过,每次她前来的讯息总是会很快传遍见习生区,见习生区里也从不缺乏特意来看她的人。一开始,许多见习生都想借由发号施令来压倒她,特别是麦伊儿,她是一个圆胖的蓝眼睛艾拉非人,还有来自塔拉朋,身材苗条、有着浅色头发和褐色眼睛的爱瑟尔。当艾雯进入白塔的时候,她们都还是初阶生,在艾雯离开的时候,因为迅速晋升为见习生,她们都已经心怀嫉妒了。在艾雯面前,她们往往是不住口地说着“把某某拿过来”,或者“把某某送过去”,对于她们而言,她只是闯了许多祸的“初阶生”,自以为是玉座的“初阶生”。艾雯会挑来一担又一担水,直到后背疼痛难忍依然没有一句怨言,但她拒绝服从她们的命令,这当然也让她必须更频繁地去见初阶生师尊。日复一日,她一次又一次地去了希维纳的书房,却没有任何改变。见习生们的命令也渐渐稀少,直至最终彻底消失,就连爱瑟尔和麦伊儿也不再努力支使艾雯了,只是依照她们认为应该对待初阶生的方式继续对待她,不过言语之间却难免有些失落。对于死人行于现世和白塔结构的变化,一些见习生也流露出畏惧的迹象。每当艾雯看见面色煞白、哭肿了双眼的见习生,她都会说几句对初阶生所说的那些话,不是直接对见习生说,而是用自言自语的方式——这样至少不会让她们感觉到被冒犯。这样的举措对于见习生发挥出和初阶生们同样的效果,当她开始这样做的时候,许多见习生都会打个愣怔,或者张开口,似乎想要命令她安静,但没有人真的这样说。她们在艾雯走后,总是会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不久之后,当艾雯进入见习生区时,她们还是会走出房间,聚集在石栏走廊间,但她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好奇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最终,她会让她们明白她是谁——无论是见习生,还是两仪师。
在侍奉宗派守护者和两仪师的时候,一个身穿白袍、站在角落里的人很容易会被当作房间里的一件家具,无论她有多么大的名气。如果两仪师们注意到她,也会改变她们的话题,但她还是偷听到许多只言片语,经常是关于该如何报复其他宗派的刻薄或者冒犯。奇怪的是,大多数姐妹似乎都将白塔中的其他宗派视作比城外的叛逆们更应该警戒的敌人,就连那些宗派守护者们也不例外。这让艾雯只想抽她们的嘴巴。从现实角度考虑,这有利于其他姐妹返回白塔,以及对白塔的重新整合,但这还是让她不由得怒火中烧……
她也的确听到了另外一些事情。剿平黑塔的征伐最后演变为一场难以想象的灾难,一些姐妹至今都无法相信这件事,但那显然只是她们在一厢情愿地自我安慰。另一批姐妹在一场大战之后,被兰德俘虏,而且还被迫向他宣誓效忠。艾雯在此之前已经约略得到这场战役的一些讯息,但她不喜欢姐妹们成为兰德的俘虏,正如同不喜欢她们成为两仪师的俘虏。无论他是时轴还是转生真龙,都没有理由这样做,历史上还没有两仪师向男人宣誓效忠的先例。姐妹们和宗派守护者们一直在争吵着谁该为此负责,她们的矛头所指总是兰德或者殉道使,但还有一个名字不断被她们提起:爱莉达·德·艾佛林尼·亚洛伊汉。她们还会谈论兰德,筹谋如何在末日战争之前找到他。虽然对初阶生和见习生不闻不问,但她们很清楚末日之战已迫在眉睫,为此,她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握进手心。
有时候,艾雯会冒险发言,提醒她们夏茉琳被剥夺披肩的处置违背了一切传统;或者正是爱莉达发布关于兰德的公告,让转生真龙与白塔之间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她向那些在黑塔和杜麦的井被俘的姐妹们表示同情,并同时提一下爱莉达的名字,或者为曾经光洁如镜的塔瓦隆街道变成现在这种垃圾场而感到惋惜。这时她不必再提到爱莉达,她们知道谁该为塔瓦隆负责。有时,这些发言会导致她必须前往希维纳的书房,而且要做更多杂役,但令人惊讶的是,在更多时候她这样做根本不会遭受什么处罚。她仔细地记下了那些只是命令她闭嘴的姐妹,还有那些对她连一句喝斥都没有的人,有些姐妹甚至还会不由自主地对她点头表示赞同。
一些杂役也会导致有趣的遭遇。
进入白塔的第二天早晨,她正在用长柄竹耙从清水花园的池塘中捞取杂物。昨天晚上下了一场暴雨,强风将许多树叶杂草吹到了池塘里的莲叶和含苞待放的鸢尾花中间,她甚至还捞出了一只死麻雀,并将它埋在一片花床里面。两名红宗站在池塘的一座拱桥上,靠在雕花石栏杆后面,看着她,以及在水中打转的红色、金色与白色的小鱼。几只乌鸦从一株羽叶木的树冠中窜出来,展翼向北飞去,白塔的结界应该能将所有乌鸦都挡在外面的!那两名红宗却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埋葬了那只可怜的鸟以后,艾雯蹲到池塘边,洗净自己的双手,这时奥瓦琳出现了。她用白流苏披肩紧裹着身体,仿佛这并非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昨夜的狂风暴雨还没有停息。这是她第三次看见奥瓦琳,每一次,这名白宗都是孤身一人,而艾雯见到的其他白宗姐妹都是结伴而行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缘故?难道奥瓦琳的宗派都出于某种原因在躲避她?白塔内部的分裂应该还不至于到如此程度。
奥瓦琳看了一眼那些红宗,沿着环绕池塘的砾石小径向艾雯走过来。贴近艾雯身边,她才开了口:“和不久之前的日子相比,你是不是觉得落差有些太大了?”
艾雯直起身,在长袍上擦干双手,捡起竹耙。“我不是唯一经历这种落差的人。”她在黎明之前已经见过一次希维纳了,当她离开那个女人的书房时,又看见奥瓦琳正等在外面,这也是这名白宗每天必做的功课。在初阶生区,几乎每个人都在讨论她为什么要受到这种惩罚。“我的母亲总是说,不要为不可挽回的事情哭泣,这似乎很适合我们现在的处境。”
奥瓦琳的双颊上出现了淡淡的红色。“但你似乎流过不少眼泪,而且根据各种报告,你的泪水只会流得愈来愈多。当然,你完全可以避免这些痛苦。”
艾雯捞起一片橡树叶,丢进脚边盛落叶的木桶里。“你对爱莉达的忠诚心并不很多,对不对?”
“为什么这样说?”奥瓦琳狐疑地问。她朝那两名红宗瞥了一眼,那两个人现在似乎正在观赏池中的游鱼。然后,她又向艾雯靠近一步,压低了声音。
艾雯捞起了长长的一股水草,这一定是从外面的河水中流进来的。她是否应该提及这个女人写给兰德的那封信?奥瓦琳在那封信里以明确的言辞向兰德承诺,白塔将会拜倒在他脚下。不,这个情报很有价值,但只能使用一次。“她剥夺了你的撰史者圣巾,并责令你进行苦修,她不会因为你对她的忠诚而这样做。”
奥瓦琳的表情保持着平静,不过她的肩膀明显地松弛下来,两仪师很少会有这种情绪流露的表现,一定是某种巨大的压力才会让她如此失控。她又向两名红宗瞥了一眼,用接近耳语的声音说道:“考虑一下你的处境,如果你不想再承受这些痛苦,你肯定能找到办法。”
“我对我的境况很满意。”艾雯答道。
奥瓦琳难以置信地挑了挑眉毛,但她又向那些红宗瞥了一眼,发现其中一个的注意力已经从游鱼身上转向了她们,便以几近小跑的步伐走开了。
每隔两三天,她就会出现在正忙于杂役的艾雯面前,虽然从不曾直白地提出帮助艾雯逃走,但她却经常有这种暗示。看到艾雯一直拒绝叼住她的诱饵,她开始显露出沮丧的神情。这肯定是诱饵,艾雯完全不信任这个人,也许是因为她写给兰德的那封信——那应该是为了把兰德引入白塔,落入爱莉达的掌握;也许是因为她一直在等待艾雯首先采取行动,向她求告,到那时,她就可以向艾雯提出各种条件。不管怎样,除非别无选择,艾雯不打算逃走,所以她给奥瓦琳的回答也从不曾改变过。
“我对自己的处境很满意。”
奥瓦琳每次听到她这样说,都会发出清晰的咬牙声。
在第四天,她正趴在地上,擦洗着蓝白色地砖,三个穿靴子的男人以及一名穿着精致的红绣花灰色丝裙的姐妹从她面前走过。在距离她数步远的地方,那些人停了下来。
“那就是她。”一个带着伊利安口音的男人声音传来,“我知道是她,我要和她谈一谈。”
“她只不过是一名初阶生,马汀·斯戴潘诺。”那名姐妹开了口,“你现在是要去花园散步。”艾雯在盛着肥皂水的桶里蘸一下刷子,又开始擦抹起地板。
“我可不管这些,卡丽安德,这里也许是白塔,但我是伊利安的法定国王,如果我想要和她说话,我就要这样做。当然,是在你的陪同之下,这一点是完全正当的。我知道,她和亚瑟是在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一双被擦得光亮的靴子向艾雯走了过来。
艾雯这时才站起身,一只手拿着滴水的刷子,另一只手背抹去脸上的头发,虽然很想揉一揉背上紧绷的肌肉,但她还是克制住自己。
马汀·斯戴潘诺身材矮壮,头发几乎完全秃了,留着依照伊利安风格修剪整齐的白胡子,脸上皱纹堆叠,他的目光犀利,其中包含着怒意,对于这样一个男人,披挂一身盔甲要比在袖子和翻领上绣金色蜜蜂的绿丝绸外衣合适得多。“只是一名初阶生吗?”他喃喃地说道,“我想你是错了,卡丽安德。”
那名肥胖的红宗抿起嘴唇,甩开那两名胸前绣着塔瓦隆之焰的仆人,走到秃头的伊利安国王身边。她用不以为然的眼神扫了艾雯一下,然后又转回斯戴潘诺身上。“她是个犯下许多错误的初阶生,现在她的工作是擦地。来吧,早晨的花园一定很美丽。”
但斯戴潘诺说:“如果能和两仪师以外的人聊上几句一定是件乐事,而且,我能交谈的只有红宗,其他人都被你们挡开了,就连你们给我安排的仆人都是哑巴。我相信,白塔守卫肯定也都有命令,禁止和我说话。”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闭上了嘴,因为另外两名红宗走了过来。身材丰满、蓝色眼睛的奈茜塔有着蛇一样的面孔,她朝卡丽安德点点头,贝拉辛则递给艾雯一个她已经非常熟悉的锡镴杯。看这名红宗的神态,就好像她是艾雯的监护人,实际上,现在所有负责看管艾雯的人都是红宗,她们总会准时替艾雯拿来叉根茶。艾雯喝下那杯茶,将杯子交了回去,奈茜塔看到她没有任何抗议或拒绝的表示,似乎显得有些失望。不过这件事并不重要。艾雯曾经拒绝过一次,那次奈茜塔拿出一个早就放在腰带荷包里的漏斗,把那种恶心的药剂强行灌进艾雯的喉咙。现在,她要在马汀·斯戴潘诺面前表现出什么是尊严。
斯戴潘诺看着这无声的一幕,脸上露出困惑与好奇,但卡丽安德拉住他的袖子,催促他快些到花园去。“两仪师会在你口渴的时候给你送水?”当贝拉辛和奈茜塔缓步走开的时候,他向艾雯问道。
“只是一种茶,她们认为那会改善我的心态。”艾雯答道,“马汀·斯戴潘诺,身为一个被爱莉达绑架的囚徒,你看起来还不错。”这个故事已经在初阶生区里传开了。
卡丽安德啧了一声,张开嘴,但斯戴潘诺抢在了前面,咬着牙说道:“爱莉达从亚瑟手中救了我一命。”那名红宗赞许地点点头。
“为什么你会认为他要加害于你?”艾雯问。
这个男人哼了一声。“他杀死了凯姆林的摩格丝,还有凯瑞安的克拉瓦尔,我听说,在杀死克拉瓦尔的时候,他还摧毁了半个太阳王宫,我还听说提尔大君在凯瑞安被毒杀和刺杀。又有谁知道他是不是还杀害了其他君主,并毁掉了他们的尸体?”卡丽安德再次点头,脸上露出微笑。看上去,斯戴潘诺在她面前就好像一个背诵课文的孩子。这个女人难道对男人一点也不懂?斯戴潘诺肯定看到了她的表情,因为他的牙咬得更紧了,双手在片刻间也握成了拳头。
“克拉瓦尔是上吊自尽的。”艾雯确信自己的声音非常平静,“太阳王宫是在她死后,被某个企图杀害转生真龙的人摧毁的,也许是弃光魔使干的。伊兰·传坎已经确认,她的母亲死于雷威辛之手。兰德已经宣布,他支持伊兰·传坎继承狮子王座和太阳王座,他没有杀死过任何对抗他的凯瑞安反叛贵族和提尔大君。实际上,他已经任命一名提尔大君为他在提尔的全权总管。”
“我认为这很……”卡丽安德开了口,她的双手将披肩扯到肩头,但艾雯又截住了她的话头。
“任何姐妹都会告诉你这些,只要她想说,只是她们现在对外人都已经三缄其口。想一想,为什么你只能见红宗姐妹?你有见过两名不同宗派的姐妹在一起说话吗?你已经被绑上了一艘正在沉没的船。”
“够了。”卡丽安德喝道,“你刷完地板之后,要跑去见初阶生师尊,请求她惩罚你,因为你偷懒狡猾,还对两仪师有意冒犯。”
艾雯平静地看着这个怒气冲冲的女人。“我刷完地板之后,马上要去姬育示那里上课,我能否在课后去见希维纳?”
卡丽安德调整着披肩,似乎因为她的平静而感到震惊。最后,她说道:“这个问题由你来解决,来吧,马汀·斯戴潘诺,你已经帮这个女孩偷懒太长时间了。”
在离开希维纳的书房之后,她甚至没有时间换一下湿衣服、梳一下头,这样她才有可能在不跑步的前提下及时赶到姬育示那里。她不会在公众场合奔跑,最后,她迟到了。这名高大瘦削的灰宗对于时间和整洁有着严格的要求,于是,一个多小时以后,她再一次在希维纳的皮带之下嘶声嚎叫,拼命地踢蹬双腿。除了拥抱疼痛的方式,还有另一件事帮助她坦然接受这一切——那就是马汀·斯戴潘诺若有所思的表情,还有当卡丽安德牵着他离开的时候,他两次转回头来看她。她种下了另一颗种子。种下足够多的种子,总会有一些发出芽来,撑裂爱莉达脚下的高台,裂缝够多的时候,再坚实的高台也会轰然崩塌。
在被俘的第七天早晨,她挑水到白宗区,半路上,她突然停住脚步。两个戴灰流苏披肩的女人带着两名护法,沿着螺旋形阶梯从上方向她走来。她觉得自己的肚子上仿佛被狠狠打了一拳。梅拉瓦尔·索门奈林是一名矮壮的凯瑞安人,穿着质量上乘的灰色羊毛长裙,黑发中略带白斑。另一个有着蓝眼睛和深蜂蜜色头发的,竟然正是波恩宁!
“是你出卖了我!”艾雯愤怒地说。但她也同时想到,波恩宁怎么可能在向她宣誓之后又背叛她?“你一定是黑宗!”
梅拉瓦尔尽量挺直身体,但她还是比艾雯矮了几寸,她又将拳头抵在丰满的屁股上,张开口,做出要大声喝斥艾雯的架势。艾雯已经从她那里受过一次教训,这名灰宗在愤怒的时候会变得相当可怕。
波恩宁伸手按住她的粗胳膊。“请让我单独和她谈谈,梅拉瓦尔。”
“相信你一定会好好教训她。”梅拉瓦尔用僵硬的声音说,“她竟然会说这种话!竟然公然提到……”她厌恶地摇摇头,带着自己的护法向楼梯上走了一段距离。他的护法甚至比她还要粗壮,看上去就如同一只拥有护法优雅的熊。
波恩宁打了个手势,她的护法——一个身材瘦长,脸上有一道伤疤的男人也走到了阶梯上方。然后,她调整了几次披肩。“我没有出卖任何人。”她平静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评议会,我不会向你发誓。如果评议会知道了你所知道的秘密,我一定会被处以鞭刑,也许还不止一次。这足以让我向你发誓了,不是吗?我从不曾装作喜爱你,但我一直遵守誓言,直到你被俘虏,那时你就已经不是玉座了,对不对?你拒绝接受援救,已经没有希望脱离囚徒的身份,所以,你又一次变成了初阶生。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让我不必再遵守那个誓言:那场无稽的叛逆结束了,白塔很快就会重归一体。对这样的结果,我不会有任何遗憾。”
艾雯从肩头卸下水桶,双臂抱在胸前,自从被俘之后,她一直努力维持着镇定自若的外表——当然,除了被惩戒的时候之外,但这次遭遇足以让岩石动容。“你为自己辩护的话倒是不少。”她冷冷地说道,“你是在说服自己吗?这没有用,波恩宁,没有用的。如果叛逆结束了,那么有没有成群结队的姐妹跪倒在爱莉达面前,接受她判处的苦修?光明啊,你还出卖了一些什么?你把一切都说了?”很可能是这样。她最近又多次去了特·雅兰·瑞奥德中的爱莉达书房,但那个女人的文件匣一直都是空的,现在她知道是为什么了。
波恩宁的脸颊发热。“我告诉你,我没有出卖……”她发出一阵窒息的哼声,一只手捂在喉咙上,仿佛在拒绝谎言跳出舌头。这证明了她不是黑宗,但也证明了更多事情。
“你出卖了那些‘雪貂’,现在她们是不是全都被关在地牢里了?”
波恩宁的眼睛向上方的楼梯上闪动了一下。梅拉瓦尔正在和她的护法交谈,护法低垂着头,和梅拉瓦尔的头紧靠在一起,虽然也是矮壮体形,他还是比梅拉瓦尔更高。波恩宁的护法特维尔从阶梯上看着她,脸上满是忧虑。三个人距离她们都很远,不可能听到她们说话,但波恩宁还是向艾雯靠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爱莉达已经派人监视她们了,不过我相信,各宗派不会把她们的监视结果完全上报,没有几个姐妹会向爱莉达报告太多讯息。你要明白,我必须这样做,我不可能回到白塔,同时又保守她们的秘密,这迟早是会被发现的。”
“那么你就必须警告她们。”艾雯没办法完全克制语气中的轻蔑。这个女人根本就是在走钢丝,她紧抓着再薄弱不过的理由,想要让自己相信曾经立下的誓言不再有效,并背叛了也是由她参与推选出的玉座。可恶的东西!
波恩宁保持沉默很长一段时间,玩弄着披巾,最后,她说出的话让艾雯吃了一惊。“我已经警告过梅丹妮和结耐特。”她们是‘雪貂’中的两名灰宗,“我已经做了能为她们做到的一切,其他人就只能自求多福了。现在姐妹们会因为过于靠近别的宗派区而遭到袭击,我可不想在回到房间里的时候,身上只有我的披肩和鞭痕……”
“把这个当做苦作吧。”艾雯打断了她。光明啊,姐妹们会在白塔中遭到袭击!情况比她想象的更加严重。她必须提醒自己,这种肥沃的土地很有助于她的种子成长。
波恩宁又向上面瞥了一眼。特维尔向她迈出一步,她却摇摇头,虽然面容镇定,但她的脸颊上依旧带着红晕,她的心里一定已经相当混乱。“你知道我可以让你去找初阶生师尊,是不是?”她的声音显得很僵硬,“我听说你每天有一半时间都要在她那里尖叫,相信你不想再去那里了吧,是不是?”
艾雯向她微笑着,这和两个小时以前,当希维纳的皮带停住时她努力露出的微笑不同,现在她的笑容更严厉得多。“有谁知道我在尖叫些什么?也许是某个誓言?”波恩宁的面孔立时变得煞白,不,她不想听到这件事。“波恩宁,你也许曾经让自己相信,我已经不再是玉座,但现在你该让自己明白,我依旧是玉座。你要警告其他人,无论你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告诉她们,远离我,除非我另有吩咐,已经有太多人在注意她们了,而且从现在开始,你每天都要来找我,因为我随时可能会向她们下达命令。现在我就有一些。”她很快列出了想让“雪貂们”在闲聊中提及的每一件事。夏茉琳被剥夺了披肩,爱莉达在黑塔和杜麦的井造成的灾难,以及所有那些她已经种下的种子。现在这些种子不必再一粒一粒地播种,而是可以广为播撒了。
直到艾雯说完,波恩宁才开口道:”关于其他宗派的情况,我并不清楚,但在灰宗里,姐妹们总是在谈论这些事。最近我们的眼线一直很忙碌,爱莉达想要保守的秘密都被揭露了。我相信,其他宗派应该也是一样,也许我已经不必……”
“警告她们,并传达我的指示,波恩宁。”艾雯重新挑起水桶,把挑担放在肩膀上尽可能最舒服的位置上,如果她耽搁太久,可能会有两三个白宗对她使用发刷或硬底鞋,或者是命令她去见希维纳。拥抱疼痛,甚至欢迎疼痛,并不意味着故意找打。“记住,这是我为你安排的苦修。”
“我会照你说的去做。”波恩宁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她的目光突然变得严厉了,但这不是针对艾雯。“能够看到爱莉达被推翻绝对是一件快事。”她用一种让人不舒服的语调说完这句话,就快步向梅拉瓦尔那里跑去了。
这场令人震惊的会面演变成为一次出乎预料的胜利,让艾雯在这一整天里的感觉都非常良好,就算菲兰恩最终认为她挑水迟到了也不能影响她的心情。那个白宗守护者身上堆满了脂肪,但她的手臂还是和希维纳的一样强壮。
这天吃过晚饭之后,她拖着自己极度疲惫的身体去了开放牢房。除了上课和在希维纳的皮带下嚎叫之外——最后一次就在晚餐以前——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在挑水中度过的。她的脊背和肩膀已经酸痛到极点,手臂和双腿也是一样,疲倦让她不住地摇晃着。奇怪的是,自从被俘之后,她就再没有过那种糟糕的头痛。那种一直在困扰她的黑色噩梦也消失了,她甚至已经记不起它们。不过她相信,今天晚上她肯定会头痛的,这会让她难以辨析那些真实的梦。最近她做了一些美好的梦,关于兰德、麦特和佩林,甚至还有盖温。关于盖温的梦总是美好的。
三个她知道名字的白宗姐妹正看守着莉安:娜格拉是一个瘦削的女人,浅色头发在颈后盘成一个卷,她以极端正的坐姿弥补了身材上的缺陷。诺琳有一双可爱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神却总是茫然得如同一名褐宗。米雅丝高大丰满,有着象牙灰色的头发,她是个严苛的人,不会容忍任何无意义的事情,但在她眼中,无意义的事情到处都是。娜格拉的周身包裹着阴极力的光晕,她在维持对莉安的屏障。她们正在争论某个逻辑问题。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艾雯没办法搞清楚她们到底在争论什么,甚至搞不清她们到底是分成了两个阵营,还是三个人各持己见。她们不曾提高声音,不会挥动拳头,脸上也一直戴着两仪师平静的面具,但她们冰冷的语气清楚地表明,这一场激烈的争论如果发生在普通人身上,将足以引发一阵阵怒吼和互殴。艾雯决定,最好不要引起她们的注意。
一边用眼角觑着那三个人,她竭力走进铁栅,用两只手将它抓住,以稳定自己的身体。光明啊,她太累了!“我今天看见波恩宁了。”她低声说道,“她就在白塔里。她说对我的誓言已经不再有效力,因为我不再是玉座了。”
莉安抽了一口冷气,也贴到铁栅旁边。“她出卖了我们?”
“暗结构所必然导致的不可能性才是确切无疑的。”娜格拉坚定地说,她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锤,“是确切无疑的。”
“她坚称没有出卖我们,我相信她。”艾雯悄声说,“但她承认已经说出了那些‘雪貂’。爱莉达现在只是在监视她们,我让波恩宁去警告她们,她答应了,而且她说她已经警告过梅丹妮和结耐特。但为什么她会先告发她们,然后又提醒她们?她还说,很希望看到爱莉达被推翻。如果她确实想要推翻爱莉达,为什么又要逃回白塔?从她的话里,我还可以推断出知道那件事的其他人并没有背叛我们。我一定有些事情没有想到,我太累了,很多事都想不清了。”她勉强用手遮住嘴,打了个几乎能折断她下巴的哈欠。
“暗结构可以由第六秩序推理的五个公理中的四个推演出来。”米雅丝的声音同样坚定,“是非常严格的推演。”
“所谓的第六秩序推理早已被抛弃了,任何有智慧的人都能看出它的错误。”诺琳插口道,她的声音只是稍有些锐利,“但对于现在白塔中每天都会发生的一些现象,无论以何种方式进行推导,暗结构都会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真实本身正在改变,每天都在改变。”
莉安朝那些白宗瞥了一眼。“有人一直都认为爱莉达在我们中间安插了间谍。如果波恩宁是间谍,她的誓言的确会约束住她,直到她能说服自己你已经不再是玉座。但如果她在这里受到的待遇和她预期的不同,这也许会改变她的忠诚。波恩宁总是野心勃勃,如果时局并没有按照她所预想的状况发展……”她摊开双手,“波恩宁总是自以为能掌控一切。”
“逻辑始终都是要适应真实世界的。”米雅丝不屑地说,“只有初阶生会认为真实世界要符合逻辑,第一原则一定是思想,而不是物质。”娜格拉猛地闭上嘴,眼神也变得阴暗,似乎她觉得自己刚刚失言了。
诺琳站起身,朝艾雯走过来,另外两个人的目光都指向了她。她似乎感觉到她们的注视,不安地左右整理了一下她的披肩。“孩子,你看起来已经累坏了,去睡觉吧。”
艾雯现在心里想的只有她的床,但她首先还要回答一个问题,她必须非常小心,现在这三名白宗都在注意她了。“莉安,来看你的姐妹们还在问那些同样的问题吗?”
“我说了,马上去睡觉。”诺琳厉声说道。她猛地一拍双手,仿佛这样就会让艾雯服从命令。
“是的,”莉安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我们的确能有一点信任。”
“一点点。”艾雯说。
诺琳将拳头抵在腰间,她的脸上和声音中都已不再有多少冷静,更没有任何茫然了。“既然你拒绝回宿舍,你可以去初阶生师尊那里,告诉她,你违抗了一位姐妹。”
“当然。”艾雯迅速地回答着,转身离开。她已经得到了答案,波恩宁并没有泄露神行术,这意味着她也没有泄露其余的事情,也许她的确值得一点信任。娜格拉和米雅丝也朝她走了过来,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是被她们拖到希维纳的书房,米雅丝很能胜任这样的工作,她的臂膀比菲兰恩的还要强壮。
回到白塔的第九天早晨,在第一缕曙光初现之前,多欣走进了艾雯的小房间里,对她进行清晨的例行治疗。窗外,落雨声如同沉闷的咆哮。在她睡觉时监视她的两名红宗给她喝了叉根茶,又向多欣皱皱眉,就迅速离开了。等到屋门被关上,这名黄宗守护者轻蔑地哼了一声,她对艾雯使用的是老式的治疗方法。艾雯喘着粗气,仿佛全身被浸入了一个冰冷的池塘,让她渴望着去大吃一顿早餐,同时屁股上的疼痛也消失了。这真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只要时间够久,一个人就能适应任何状况。屁股上的伤痛对她来说已经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她被俘以来,每一次被治疗所接受的都是这种老式的方法,这也证实了波恩宁的确保留了一些秘密。虽然艾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做,波恩宁只是说过,大多数姐妹都以为那些新编织不过是谣传而已。
“你该死的不是要投降吧,是吗,孩子?”当艾雯将白袍套头穿上的时候,她如此问道。这个女人的言辞和她庄重的外表倒是有着不小的差距,今天她穿了一身绣金蓝色长裙,在耳朵和头发上都装饰着蓝宝石。
“玉座会投降吗?”艾雯一边将头从袍子领口探出来,一边说,然后她把胳膊绕到背后,逐一系上白色的角扣。
多欣又哼了一声,不过这一次,艾雯觉得她的声音中没有轻蔑。“你很勇敢,孩子,不过我还是要打赌,希维纳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教会你什么是坐得正、走得直。”她离开的时候,没有再因为艾雯自称玉座而指责她有错。
艾雯在早餐以前又去了初阶生师尊那里,迄今为止,她每天在这个时候都没有少去过。这次,多欣刚刚耗费的力气转眼间就作废了,而希维纳的皮带刚刚停下,她的泪水就止住了。她从写字台的一端撑起身子,写字台的这一面蒙着一块皮垫,皮革表面已经被不知道多少人磨得光亮。当衬衫和长袍落在艾雯火热的皮肤上时,她并没有立刻要打哆嗦的冲动,她接受了这种灼痛,欢迎它,用它温暖自己,正如同在冬日清晨的炉火前温暖自己的双手。就在此时,她的屁股宛如烧旺的火炉,在镜子里,她看见了一张镇定若素的脸,虽然脸颊通红,但神态中只有平静。
“夏茉琳怎么会被贬谪为见习生的?”她一边用手绢抹去泪水,一边问,“我查问过,但白塔律法中并没有这一条。”
“你有多少次因为这种‘查问’而被送到我这里?”希维纳问。她将叉尾皮带放到皮垫旁边的窄橱柜里软鞭的旁边。“我还以为你早已经放弃了。”
“我很好奇,既然没有相关法条,这件事又是怎么发生的?”
“确实没有法条,孩子。”希维纳温和地说道,仿佛在向小孩解释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但也没有法条阻止这样做。这算是一个漏洞……不管怎样,这不是我们应该讨论的事情,你这样只能让自己再被抽一顿皮带。”她摇摇头,坐到写字台后面,将双手放在桌面上。“问题是,夏茉琳接受了,其他姐妹曾经劝她不要理会这个命令,但当她认识到求告无法改变玉座的决心时,她就搬进了见习生区。”
艾雯的肚子响亮地叫了起来,她急切需要早饭,但在这里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她终于和希维纳进行了交谈,无论这次交谈的题目是多么奇怪。“但为什么她又会逃走?她的朋友们肯定会继续劝说她。”
“的确有人在劝她。”希维纳冷冷地说,“还有一些人……”她抬起两只手,摆成天平的两个托盘的样子,然后她的一只手稍稍向上抬了一些。“还有一些人想要强迫她把现实状况搞清楚。她们不时会让她来见我,几乎像你一样频繁,我以处置私人苦修的方式对待她,但她缺乏你的……”她突然闭住嘴,向后靠近椅子里,将十指在鼻子前面搭成尖脊,审视着艾雯。“好吧,现在你在和我闲聊,当然,这并不违规,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也绝不合适,去吃早饭吧。”她说着拈起了钢笔,拧开墨水瓶的银盖子。“我会记下你的错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向我行屈膝礼,你中午再过来吧。”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了极微弱的一点无可奈何。
当艾雯走进初阶生饭厅的时候,第一个看到她的初阶生站了起来,转瞬间,整个饭厅里都传来凳子擦碰地面的声音,其他初阶生也都站立起来。她们目视艾雯沿着中央通道向厨房走去。爱舍琳忽然离开队列,向厨房跑去,她是个来自阿特拉、身材丰满的漂亮女孩,没有等艾雯走到厨房门口,爱舍琳已经端着一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和平时相同,一大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和一个盛着面包、橄榄和干酪的盘子。艾雯伸手要接过托盘,但那个橄榄色皮肤的女孩快步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把托盘放到一张空凳子前面,在退下的时候,她还做了一个行屈膝礼的动作。她的运气不错,艾雯现在的两名看守都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朝饭厅里瞥上一眼,所有站起来的初阶生运气都很好。
一只软垫被放在那个空凳子上,软垫上的各色补丁比原本的布套还要多,不过它依旧是一只软垫。艾雯将它捡起来,放到桌子一端,然后才坐了下去。欢迎疼痛并不困难,她在用自己的火焰取暖。一阵轻柔的窸窣声在大厅里传开,是一声声不约而同的叹息,直到艾雯将一颗橄榄放进嘴里,初阶生们才坐回到凳子上。
她几乎把那颗橄榄吐了出去——它差不多已经坏掉了,但治疗让她非常饥饿,所以她只是将橄榄核吐在手心里,又放回盘中,然后用一口茶水把它冲下喉咙。茶里放了蜂蜜!初阶生只有在很特殊的时候才能得到蜂蜜。她在扫净盘子的时候,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微笑,就连盘子里的面包和干酪渣,她都用沾湿的手指沾起来吃掉。不让自己笑出来太困难了。先是多欣——一名宗派守护者,然后又是希维纳流露出的无奈,这两名两仪师比初阶生和蜂蜜重要得多。
而所有这些都表明了同一件事:她正在这场战争中赢取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