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新的跟踪者

蓝色觐见厅因它描绘着蓝天白云景色的拱形天花板和蓝色的地板而得名,它是王宫中最小的觐见厅,宽度还不到十步。正对觐见厅大门的墙上排列着拱顶窗户,从那里能够俯瞰下方的庭院。因为连绵的春雨,所有玻璃窗扉都关闭着,不过还是有足够光线从窗外的雨丝中透射进来。这里有两座高大的雕花大理石壁炉,墙楣是一连串石膏狮子浮雕,在大门两侧各有一幅白狮织锦壁挂,即便如此,如果用这个觐见厅会见凯姆林商团代表,那些富商和银行家们肯定会觉得受到了侮辱。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哈芙尔大妈才会将佣兵安置在这里,他们应该不懂得什么叫做失礼。现在这位首席侍女正在这里“监督”两名穿制服的年轻女仆,而这两个女孩的工作只是站在放有高颈银酒壶的壁桌旁边,准备为房间里的人斟酒。哈芙尔大妈将装有报告的皮夹子紧紧地抱在胸前,她大概认为这些佣兵很快就会被伊兰打发走。哈文·诺瑞垂在耳后的一绺绺白发看上去总像是两丛羽毛,他站在一个角落里,同样将皮夹子抱在自己干瘦的胸膛上。他们的报告是每天例行的公事,最近一段时间,这些报告里已经很少有能让人高兴一下的讯息了,让人心烦意乱的倒是有不少。

因为已经有两名卫士在伊兰之前进入觐见厅进行检查,当伊兰在另外两名卫士的护卫下走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站立起来。德妮·科福德取代了黛维瑞,负责统领现在伊兰身边的卫士。伊兰本来命令她带领卫士们留在外面,她却完全没有理会这个命令,完全没有理会!伊兰知道,她们昂首阔步的样子足以加强自己的威势,但她还是禁不住咬了咬牙。

凯瑞妮和赛芮萨都以庄重的仪态戴着流苏披肩,看到伊兰,她们略一点头表示敬意。麦拉尔则一挥自己的羽毛帽子,一只手按在斜过抛光胸甲的蕾丝镶边肩带上,华丽地鞠了个躬。六枚金结在那副胸甲两侧肩膀的位置上闪闪发光,更增添了伊兰的气恼,不过她只是将这种情绪拨到一旁。麦拉尔那张长脸对她摆出了一副过度热情的微笑,无论伊兰对他多么冷淡,他总是自以为有机会对王太女下手,因为她一直没有否认过腹中孩子的父亲是他的谣言。现在伊兰任由这种肮脏传闻继续传播的原因已经改变了,她不再需要保护自己的孩子,兰德的孩子,不过这个谣言对她还有用处。给这个家伙更多一些表现的机会,他迟早会自己把脑袋伸进绞索里,否则,伊兰也会为他编好一副绞索。

这几个佣兵都已经是中年人了,他们也紧随麦拉尔向伊兰鞠了躬,只不过动作没有那么花哨。埃瓦德·柯德文是个身材高大、方下巴的安多人,在左耳垂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红宝石。奥迪得·高迈森短小精悍,剃光了前额,红、绿、蓝色的横纹覆满了半个胸膛,他在自己的母国凯瑞安很可能并不拥有这样的贵族等阶。哈费恩·巴库文的头发里能见到许多灰丝,他的左耳上有一只粗大的金环,每根手指上都戴着宝石戒指,这名阿拉多曼人的身材很粗矮,看他的动作,那身被撑鼓的衣服下面应该塞满了肌肉。

“你没有事要做吗,麦拉尔队长?”伊兰冷冷地说着,坐进一张椅子里。这间觐见厅里只有五张高背椅,扶手和椅背上雕刻着简单的藤蔓和叶片花纹,没有一点镀金。它们被摆放在窗前,彼此间距很远,光线会从坐在椅子中的人身后照向她对面的人,在阳光明亮的晴天,这足以让觐见者无法直视这里的主人。不幸的是,今天伊兰并不具有这种优势,两名女卫士站到伊兰身后两侧,都将手按在剑柄上,用犀利的目光盯着三名佣兵。与之相对,巴库文露出了微笑,高迈森揉搓着下巴,以掩饰一丝狡诈的笑意。女卫士们并没有因此而显出忿怒的意思,她们明白自己身上的制服有着怎样的含义。伊兰也知道,当她们拔剑的时候,能立刻抹掉所有恶意的笑容。

“我首要的责任当然是保护你,殿下。”麦拉尔稍稍拔出剑刃,瞪着那些佣兵,仿佛认为他们会刺杀伊兰,或者要转身来杀他。高迈森似乎觉得这幅场景非常有趣,巴库文直接大声笑了出来。三名佣兵佩剑的剑鞘都是空的,柯德文背后的一对剑鞘也是一样,佣兵进王宫的时候,身上连一把匕首都不能有。

“据我所知,你还有别的职责。”伊兰不动声色地说,“那是我亲自委派你的工作,队长,你要训练我招募来的新兵,但你用在他们身上的时间远远达不到我的期待。你有一连人需要训练,队长。”一连的老头和小孩,足以占去他许多时间,虽然他还有指挥伊兰卫兵的责任,但他待在她们旁边的时间似乎也不是很久。不过这样也好,他总是喜欢捏女孩子的屁股。“我建议你现在就去训练他们。”

怒火涌过麦拉尔的窄脸,他的确是在打着哆嗦,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愤怒的表情眨眼间就消失了,甚至让伊兰怀疑那只是她的想象。不,那不是想象。“服从您的命令,殿下。”他的声音和微笑都如同涂了一层油一样滑腻造作,“效忠您是我的荣耀。”然后他又卖弄地鞠了个躬,转身向门口走去,依旧是那副大摇大摆的样子。没有什么事情能让督伊林·麦拉尔真正消沉下去。

哈费恩再一次仰头大笑。“我发誓,我从没见过身上有那么多蕾丝的男人,他大概可以教我们跳舞了,现在他不就在跳舞吗?”那名凯瑞安佣兵也笑了起来。那是一种下流、沙哑的笑声。

麦拉尔的后背僵直,脚步也变得有些犹豫,然后,他加快了速度,结果在门口和柏姬泰撞了个满怀。他没有道歉,就径直跑掉了。柏姬泰盯着他的后背,皱了皱眉,约缚中传来一阵转瞬即逝的怒意,以及持续不断的焦躁。她关上觐见厅大门,走到伊兰身边,一只手按在椅背上。她的粗辫子显然解开、擦干过,重新编起时因为匆忙而显得有些凌乱,但她身上的元帅制服和她真的很般配。因为穿了高跟鞋,她显得比高迈森还要高一些。只要柏姬泰愿意,她随时都能表现出指挥官的威严。三名佣兵向她微鞠一躬,脸上带着敬意,尽管并没有多少服从的意味。人们在见到柏姬泰第一面的时候也许会轻视她的能力,但见过她使用弓箭或临敌作战的人都会明白自己犯下了多么大的错误。

“巴库文队长,听你的意思,你似乎很了解麦拉尔队长。”伊兰在声音中添加了一丝疑问,同时依旧保持着语调的平缓。柏姬泰正在尝试让约缚充满能够与她的表情相呼应的自信,但谨慎和忧虑还是不时会袭入约缚之中,当然,还有那股永远不会消失的疲惫感。伊兰咬紧牙,压抑住打哈欠的冲动,柏姬泰必须休息了。

“以前我见过他一两次,殿下。”那个阿拉多曼人小心地回答道,“最多可能有三次,仅此而已。”他侧过头,几乎是斜着眼望向伊兰。“您知道他以前曾经跟随过我吗?”

“他并没有隐瞒这一事实,队长。”伊兰的语气似乎是对这个话题有些厌烦了。如果麦拉尔泄漏任何有趣的讯息,也许伊兰早已经安排对他单独进行审讯了,只是现在还不值得冒险让麦拉尔发现他所受到的怀疑,他可能会因此而逃跑,这样伊兰将一无所得。

“我们真的需要两仪师在场吗,殿下?”巴库文问道,“就是另外那两位。”他瞥了一眼伊兰手上的巨蛇戒。他举起自己的银杯,一名侍女立刻跑过来为他斟满了酒,在这里奉酒的两名侍女都很漂亮,也许她们并不是合适的人选,但莉恩耐实在没有多少可以选择的余地,大多数侍女不是太年轻,就是年纪太大,动作早已没有那么灵活了。“她一直在这里向我们宣扬白塔的力量和权威,没错,我尊敬两仪师,就像任何一个男人一样,但请原谅,她们的威逼恐吓实在让我感到无聊。我发誓,我受够了,殿下。”

“明智的男人总会对白塔保持尊敬。”赛芮萨平静地说着,整理了一下褐色流苏的披肩,她黝黑的方脸上还缺少两仪师那种不受岁月磨蚀的光洁无瑕,她曾承认自己非常想拥有这种两仪师的标志。

“只有傻瓜才不懂得尊敬白塔。”凯瑞妮紧跟着赛芮萨说道。这名绿宗姐妹是个身材壮硕的女人,肩膀就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宽,她的双手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一张古铜色的面孔就像她右手食指上的戒指一样明确地宣示着她的身份。

“我听说,”高迈森面色阴沉地说,“塔瓦隆正在遭受围攻,我听说白塔已经分裂了,有了两位玉座。我还听说白塔已经被黑宗控制住了。”一个敢于向两仪师说出这种话的男人,绝对是一个勇敢的男人,虽然他还是明显流露出了畏缩的表情,却并没有就此住口。“你想让我们敬畏的又是哪一位玉座?”

“不要轻信你听到的任何事,高迈森队长。”赛芮萨的声音依旧沉着镇定,就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人们对事实往往有许多种解读,遥远的距离更是会将现实彻底扭曲。不管怎样,关于两仪师暗黑之友的谎言是危险的,不应该被如此传播。”

“你所应该相信的就是,”凯瑞妮也是同样镇定,“白塔依旧是白塔,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你站在三位两仪师之前,应该懂得谨言慎行,队长。”

高迈森用手背摸了一下嘴巴,但他的黑眼睛里闪烁着挑衅的光芒,一种对猎物的挑衅。“我说的这些话,现在街上的所有人都在说。”他嘟囔着。

“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谈论白塔吗?”柯德文皱起了眉,他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仿佛这场谈话让他感到不安。他已经喝了多少杯?看上去,他的脚步已经有些不稳,声音也变得有些含混了。“白塔距离这里有好几百里格,我们应该说说我们的事。”

“确实,朋友。”巴库文说,“确实,我们要关心的是刀剑,刀剑和鲜血。殿下,这些东西的确算不上干净,但我们要靠这些来挣到……”他晃了晃满是宝石的手指,“金子。每一天,我们都要损失人手,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现在城里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来代替他们了。”

“根本就找不到。”柯德文一边咕哝,一边觑着为他斟酒的侍女,他的眼神让那个女孩满面通红,甚至把酒洒到了地板上,哈芙尔大妈立刻皱了一下眉。“那些合适的人都已经被女王卫兵招走了。”的确如此,女王卫兵的登记兵员正逐日增多,它早晚能发展成一支具备足够规模的部队,只是这些新兵还需要几个月的训练,才能做到不会用剑刺伤自己的脚,让他们上阵杀敌,就更要假以时日了。

“你说得没错,朋友。”巴库文喃喃地说,“说得没错。”他朝伊兰咧开嘴笑了笑,也许他是想表现出友好或者负责任的态度,但伊兰只觉得他像是在向她兜售一头装在麻袋里的猪。“即使我们完成这里的任务,想要找到新人也绝不是容易的事,殿下,合适的人选可不是翻翻甘蓝菜的叶子就能找到的。我们的人愈少,就意味着下次被雇用的时候我们能拿到的钱也愈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我们觉得,总要有那么一点补偿才是合适的。”

愤怒涌进伊兰的胸膛。他们以为她真的会不惜一切代价挽留他们!更可恶的是,他们是对的。这三个人代表着一千多人的队伍,即使有了葛本的援军,损失这支人马对于伊兰也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而且这还有可能让其他佣兵以为她正在走向失败。佣兵不喜欢待在战败者的阵营里,他们会像火灾中的老鼠一样四散逃窜。伊兰怒火中烧,距离爆发只差一线,但她牢牢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只是她无法阻止自己声音中流露出的轻蔑。“你们以为战争不会有伤亡吗?你们以为只要站站岗,不必拔出佩剑,就能拿到金币吗?”

“你们已经签下契约,接受了我们每天付给的酬金。”柏姬泰插口道。她没有说具体金额,因为每支佣兵队的要价都是不同的,让佣兵们因为身价差距而产生嫉妒肯定不是明智的。即便如此,现在凯姆林城中被女王卫兵镇压下去的酒馆斗殴也有半数都发生在不同的佣兵团之间。“我们给的酬金是固定不变的,虽然很残酷,但你们的人愈少,你们每个人拿到的钱也就愈多。”

“是这样没错,元帅。”那个矮壮的老佣兵不疾不徐地说,“但你忘记了我们必须支付给孤儿寡妇的抚恤金。”高迈森咳嗽了两声。柯德文用狐疑的眼神瞪着巴库文,然后又端起酒杯,似乎是想要把脸遮住。

伊兰打了个哆嗦,双手紧握住座椅的扶手,她不会肆意发泄自己的怒火,她不会!“我将继续遵守和你们达成的契约。”她冷冷地说道,至少她没有发火,“你们将依照签订的条款得到酬金,包括在我获得王位之后的胜利酬金,但不会多拿到一个铜板。如果你们想要反悔,我将认为你们打算翻过外衣,投降亚瑞米拉,我将逮捕你们和你们的手下,剥夺武器、马匹,把你们赶出城门。”为柯德文斟酒的侍女突然尖叫一声,跳到一旁,揉搓着自己的屁股。伊兰一直压抑的愤怒变成白炽的火焰喷涌出来。“如果你们之中再有人敢冒犯我的人,他就会被剥夺武器、马匹,并被脱下靴子,赶出城门,我说得够清楚吗?”

“非常清楚,”巴库文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寒意,他的大嘴也抿紧了,“确实非常清楚。那么,既然我们的……讨论……似乎已经有了结果,我们能走了吗?”

“仔细想想,”赛芮萨突然说,“白塔会选择让一位两仪师登上狮子王座,还是会选择亚瑞米拉·马恩这样愚蠢的人?”

“想想这座宫殿中的两仪师。”凯瑞妮又说道,“想想凯姆林城中的两仪师,亚瑞米拉的营地中可没有一个两仪师,考虑清楚再做决定,白塔的眷顾到底属于谁。”

“仔细想一想,”赛芮萨说,“不要忘记,白塔的不悦将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很难相信,她们之中有一个人必定属于黑宗,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除非那个黑宗是茉瑞莉。伊兰希望不会是她,她喜欢茉瑞莉,但她也喜欢凯瑞妮和赛芮萨,虽然在她的心里,她们还比不上茉瑞莉。不管怎样,她所喜欢的一个人是暗黑之友,而且已经犯下了杀人的罪行。

佣兵们匆匆行过礼之后就离开了,哈芙尔大妈也命令两名侍女带着残酒退下。伊兰靠进椅子里,叹了口气。“我处理得很糟糕,对不对?”

“佣兵需要一只强有力的手去控制。”诺瑞用他那种干巴巴的嗓音说,“我想不到您还能怎样应对,温和的态度只会刺激他们得寸进尺。”他一直静静地站立在角落里,伊兰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看他眨眼的样子,就像一只涉禽在寻思脚下的湖水都到哪里去了。与一尘不染的哈芙尔大妈正相反,他的外衣和手指上总能看见墨水的污渍,哈芙尔大妈正带着嫌恶的表情看着他手里的皮夹。

“请离开一下好吗,赛芮萨、凯瑞妮?”伊兰说道。她们显得略有些犹豫,不过还是点头同意,然后如同天鹅一般缓步走出了觐见厅。“你们两个也是。”伊兰转头对身后的两名卫士说,那两个家伙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出去!”柏姬泰一摆头,金色的辫子也被甩了起来,“马上!”哦,那两个家伙听到她的话,立刻蹦了起来,她们几乎是一溜小跑地出了觐见厅。

伊兰紧皱眉头,看着大门在她们身后关闭。“烧了我吧,我可不想听到什么该死的坏讯息了,至少今天不想,我不想听到有多少食物从伊利安和提尔运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腐败了,也不想听到纵火犯的事,面粉因为象鼻虫变黑,还有下水道里塞满了老鼠,苍蝇把凯姆林变成脏马厩的事。我想要听到些该死的好讯息,至少能让我换一下心情。”烧了她吧,脾气坏到什么程度的人才会说出这种话?实际上,她的心情真的很糟糕,而且这番话让她的心情更糟了!她正努力要夺取一个王座,所作所为却好像是育婴室里的小娃娃!

诺瑞先生和哈芙尔大妈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动作进一步破坏了伊兰的心情。诺瑞抚摸着他的皮夹,懊丧地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喜欢喋喋不休地报告他的数字,无论这是多么枯燥而可怕的事情。至少,现在他们不会再拒绝一同做报告了,只是他们仍然对彼此满怀戒心和嫉妒,并且会毫不犹豫地指出对方跨过了他们之间那道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界线。不过不管怎样,正是这两位王室管家将王宫和城市管理得井井有条。

“我们能密谈吗,殿下?”莉恩耐问。

伊兰深吸一口气,开始重复初阶生的精神练习,却没能让心情有丝毫平复。她只好以这种状态尝试去拥抱真源,让她惊讶的是,阴极力轻松地来到了她身边,随着甜美的活力和喜悦注入她的身体,也让她的火气缓和下去。愤怒、哀伤或者怀孕带来的心情波动或许会干扰她拥抱至上力,但只要被至上力充满,她的情绪就能恢复稳定。她轻巧地编织出火之力和风之力,再加上一丝水之力,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并没有放开真源,被至上力充满的感觉真是妙极了,更重要的是,这样她就不至于无缘无故流眼泪或大喊大叫了。当然,她不会愚蠢到不加节制地拼命汲取阴极力。

“现在不会有人听到我们说话了。”伊兰说道。碰触到结界的阴极力都消失了,的确有人在偷听,这样的事情一直都有,有这么多能导引的女人聚集在这座宫殿里,没有人这样做才是怪事,伊兰只希望能追踪这些窃听编织,找到它们的主人。现在,如果没有结界,有许多话她都不敢在王宫里说一个字。

“我这里没有什么好讯息。”哈芙尔大妈一边说,一边摩挲着自己的皮夹,却没有打开它,“乔·斯科立特送来了情报。”这名理发师在莉恩耐的监督之下,正积极地将各种报告带出城去,并带回来他在城外军营中探听到的讯息。他受雇于娜埃安·阿劳恩。身为亚瑞米拉的盟友,娜埃安·阿劳恩肯定会和她分享凯姆林宫廷理发师送给她的情报。不幸的是,斯科立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从城外军营中打探到任何有价值的讯息。“他说亚瑞米拉和支持她的大贵族们打算走在凯姆林进城队列的最前端,亚瑞米拉似乎在和所有人吹嘘这件事。”

伊兰叹了口气。亚瑞米拉总是将她的贵族盟友带在身边,不断在他们的营地中变换居所,无论伊兰怎样努力,也没有能找出他们的移动规律。否则,伊兰只需要施展神行术,就能让一队士兵直接去逮捕他们,结束这场叛乱。当然,有人会死在这场战斗里,也许还会有大贵族逃脱,但只要能抓住亚瑞米拉,就能结束这场战争。爱伦娜和娜埃安已经公开宣布放弃继承权,这种宣告是无法撤销的,她们已经把自己紧紧地绑在亚瑞米拉的战车上,如果逃脱伊兰的追捕,她们很可能会继续支持亚瑞米拉,但只要有亚瑞米拉在手上,伊兰真正需要做的就是再争取到四个大家族的支持。不过这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迄今为止,伊兰为此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没有取得任何成效,也许今天她能得到关于这件事的一点好消息,但如果亚瑞米拉会如此肆无忌惮地说出这种话,那就代表凯姆林城已经到了沦陷的边缘,一切努力都不会再有任何用处,至少亚瑞米拉已经相信她的胜利就在眼前了。这个女人在很多事情上都愚不可及,但绝不能因此而彻底低估她,她还从不曾愚蠢到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种大话的程度。

“这是你的好消息吗?”柏姬泰说道。她也看出了其中的问题。“也许的确是个有用的线索。”

莉恩耐摊开双手。“亚瑞米拉亲手赐给斯科立特一枚金克朗,殿下,他已经把那枚金币交给了我,以证明他的表现。”说到这里,首席侍女抿了抿嘴唇。斯科立特的表现不能让他送上绞刑架,但他再也不会得到信任了。“这是唯一一次他走近亚瑞米拉十步之内,他得到的情报基本上只是来自军营中士兵们的闲聊。”莉恩耐又犹豫了一下,“他非常害怕,殿下,现在亚瑞米拉的士兵们都相信,他们几天之内就能攻下凯姆林了。”

“他会害怕到第三次变色吗?”伊兰平静地问。

“不会,殿下,如果娜埃安或亚瑞米拉知道了他所做的一切,那他将必死无疑,他很清楚这一点。但他很害怕等到城陷的时候,她们会知道。我想,那时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地逃走。”

伊兰严肃地点点头。佣兵不会是唯一逃避火灾的老鼠。“你有什么好消息吗,诺瑞先生?”

首席文员一直安静地站着,用手指抚摸着他的压花皮夹,竭力装作对莉恩耐听而不闻的样子。“我想,我的讯息也许比哈芙尔大妈的好一点,殿下。”他的微笑里显露出一丝胜利的光彩,这段时间里,他的确极少能提供比莉恩耐更好的讯息。“相信我找到了一个能够跟踪麦拉尔的人,我可以把他带进来吗?”

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已经有五个人死在夜间跟踪督伊林·麦拉尔的路上了,他们的确都死于“意外”,而发生这么多意外就不正常了。第一次,跟踪的人撞上了一个拦路贼,伊兰并没有多想,只是给了死者的妻子一笔抚恤金。女王卫兵努力将城中的犯罪率控制在一定比例之下——只有纵火案除外,但强盗还是会趁着黑夜的掩护四处作案。随后的四名跟踪者的死亡也都如出一辙——被一把匕首刺穿身体,钱包也被掏空了。无论夜晚的凯姆林街道多么不安全,如此频繁的暴力犯罪很难让人相信全只是出于偶然。

伊兰一点头,身材细瘦的老文员立刻快步走到门边,推开一扇门,探头出去说了些什么。因为结界的阻隔,伊兰听不到他的声音。一分钟之后,一名身材魁梧的卫兵推着一个人慢吞吞地走了进来,这个人的手脚都戴着镣铐,他身上的每个地方看上去都很……普通,不胖也不瘦,不高也不矮,他褐色的头发和眼睛也找不到任何与众不同的色彩,他的面孔平凡至极,很难找到什么词汇来描述,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特点。他穿着朴素的褐色外衣和裤子,衣料算不上好羊毛,也不是很糟,能看到一点褶皱和污渍,围在他腰上带着一点纹饰的皮腰带被一枚简单的金属搭扣固定住,凯姆林城里肯定有上万条类似的皮带。简而言之,他是那种转眼就会被忘记的人。柏姬泰示意那名卫兵把犯人带到伊兰面前,然后命令他出去等候。

“他是个可靠的人。”诺瑞目送那名卫兵走出去,一边说道,“名叫埃弗利·汉萨德,他曾忠实地为您的母亲服务,很明白该如何闭紧嘴巴。”

“他为什么戴铐?”伊兰问。

“殿下,这是萨姆维尔·赫克。”诺瑞的目光转向这名犯人,仿佛是正在看着某种奇异的动物,“一名极为成功的扒手。卫兵们能抓住他,只是因为另一个犯人……嗯……‘把猫扔到了他身上。’这是街上的那些人常说的一句话。那名罪犯因为暴力抢劫而第三次被捕,为了减刑,他才把这个人供了出来。”第三次被抓住的盗贼总是渴望能得到减刑,不仅因为第三次的鞭刑持续时间更长,而且烙在额头上的盗贼烙印也比第二次时烙在拇指上的印记难以隐藏得多。“像赫克师傅这样从不曾被抓住过的惯犯应该能胜任这一任务。”

“我是无辜的,真的,殿下。”赫克用指节碰了碰前额,带动镣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响,他挂起一副逢迎的笑容,飞快地说道:“对我的指控全都是谎言和误会,全都是,我是诚实的女王子民,真的。暴乱的时候,我的身上是支持您的母亲的颜色,殿下。您知道的,我不是要参加暴乱,我曾经是一名文员,不过那时已经不是了,但我的确戴着那种颜色的帽子,所有人都能看见,我的确戴了。”约缚中全都是柏姬泰的怀疑。

“赫克师傅的房子里有许多箱子装满了被干净利落地割掉的钱包。”首席文员说道,“差不多有好几千,殿下。我想,他现在可能很后悔保留这些……嗯……纪念品,扒手们通常都知道要尽快把空钱包处理掉。”

“我只是在看到这种钱包的时候会把它们捡起来,真的,殿下。”赫克在镣铐允许的范围内摊开双手,耸了耸肩,完全是一副被冤屈的样子。“也许这样做很蠢,但我不认为这会造成什么伤害,只是一种无害的兴趣而已,殿下。”

哈芙尔大妈响亮地哼了一声,脸上明显地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赫克则显得更委屈了。

“他的房子里还藏着价值超过一百二十枚金克朗的钱币,被分散收藏在地板下面、墙洞里和房梁上,对此,他给出的借口是,”看到赫克又要张嘴,诺瑞明显提高了音调,“他不信任银行,他说这些钱是他从四王镇一位年迈的姑姑那里继承来的,我非常怀疑四王镇的行政官员是否记录过这样一笔继承遗产。审问赫克师傅的治安官报告说,当他听到遗产继承还需要进行登记时,显得很是惊讶。”这时,赫克的笑容变得有些不自然了。“他说,他曾为商人威尔宾·赛姆斯工作,直到赛姆斯在几个月之前故去。赛姆斯师傅的女儿正在管理他的产业,她和雇员全都不记得一个叫做萨姆维尔·赫克的人。”

“他们恨我,真的,殿下。”赫克用沉痛的嗓音说道,双手紧紧握住了手腕上的铁链,“那时我正在收集证据,打算指控他们如何偷窃我的好主人的财产——那可是他的女儿啊!但没等我把证据交给主人,他就去世了。我被赶到了大街上,连一个理由或者一个铜子儿都没得到,他们烧掉了我收集的证据,打了我一顿,就把我赶了出来。”

伊兰若有所思地用手指轻敲下巴。“你说,你是一名文员,大多数文员的言谈都要比你合乎礼法。不过,赫克师傅,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证明自己。诺瑞先生,请让人送一张写字台过来好么?”

诺瑞微微一笑。这个老头的笑容怎么也是这样干巴巴的?“不需要,殿下,审案的官员也有着和您一样的想法。”伊兰第一次看到他从胸前的皮夹里抽出了一张纸,那种非同一般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冲锋号嘹亮的号音!赫克的笑容随着那张纸的出现而彻底消失了。

伊兰只在那张纸上瞥了一眼——一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占据了小半张纸的面积,其中勉强能够看清楚的单词连一半还不到。

“这可不是文员的笔迹。”她喃喃地说着,将那张纸交还给诺瑞,同时竭力克制着发笑的冲动。她曾经见过自己的母亲宣布判决,摩格丝总是仪态端庄,肃穆的表情中充满了魄力。“赫克师傅,恐怕你要被留在监牢里,直到四王镇的官员送回讯息,然后,你可能很快会被吊死。”赫克的嘴唇抽动了几下。他伸手捂住喉咙,似乎是已经感觉到了坚韧的吊索。“当然,除非你同意为我跟踪一个人,一个危险的、很不喜欢被跟踪的人,如果你能告诉我他晚上都去了哪里,那么等待你的将不是绞刑架,而是前往巴尔伦的放逐。你在那里将得到良好的指导,拥有一份新的工作,那里的官员将注意你的行动。”

赫克的笑容突然回来了:“当然,殿下,我是无辜的,但我明白,现在的情况对我很不利。您让我盯谁的梢,我就盯谁的梢,我曾经是您母亲的忠实臣民,真的,现在我是您的人了,我是绝对忠诚的,殿下。就算是受多大的苦,我的忠心也不会变。”

柏姬泰冷哼了一声。

“安排赫克师傅看到麦拉尔的脸,不要被他发现,柏姬泰。”这个人很难被注意到,但也不能因此心存侥幸。“然后放他走。”不管是否被铁链束缚住手脚,赫克都是一副打算手舞足蹈的样子。“但首先……你是否看到了这个,赫克师傅?”她抬起右手,将巨蛇戒举到赫克的眼前。“也许你听说过,我是一名两仪师。”既然已经拥抱了真源,编织魂之力就是很简单的事了。“这也是真的。”她在赫克的腰带扣、靴子、外衣和裤子上留下的编织和护法约缚有些相似,只是没那么复杂,衣服和靴子上的觅踪印记能持续数星期,最多几个月,但金属上的能永远保持下去。“我已经在你的身上进行了编织,赫克师傅,现在无论你身在何处,我都能找到你。”确实,只有伊兰能够找到他,觅踪印记只能被编织它的人察觉,不过没有必要对他解释得这么详细。“这样做只是为了确认你的忠心。”

赫克的笑容仿佛冻结在脸上,汗水从他的额头渗了出来。柏姬泰走出去,带汉萨德进来,吩咐他带走赫克并提防有人注意到这名犯人,赫克脚步踉跄地向外走去,如果不是那名魁梧的卫兵扶住了他,他很可能会一头栽倒在地上。

“恐怕我只是让第六个人白白死在麦拉尔的手上。”伊兰喃喃地说道,“看上去,他就算是要跟踪自己的影子,也会被靴子绊倒。”赫克的死并不会让她很难过,毕竟这个家伙就算现在被吊死也是罪有应得。“我想知道,到底是谁把麦拉尔安插在我的王宫里,我想挖出他们,想得牙都痛了!”这座宫殿里的间谍已经都被彻底清查,除了斯科立特以外,莉恩耐还发现了另外十几个间谍,并相信已经没有漏网分子了。但不管麦拉尔在这里是为了刺探情报,还是参与绑架她的行动,这个人要比其他所有间谍都更可怕,为了爬到今天的位置,他曾设局害人性命,或者是亲手杀死了那些人,也许那些人有谋害伊兰的念头,但这不会改变麦拉尔的罪行,杀人就是杀人。

“相信我,殿下。”诺瑞用一根手指揉着他的长鼻子,“扒手……嗯……他们都习惯走在影子里,不惹人注意,但这种人很少能活得很久。他们迟早都会割到一些人的钱包,那些人比他们更快,而且不会等待卫兵来解决问题。”他快速地一挥手,仿佛在挥刀刺向某个人。“哈克干这一行至少有二十年,他的……嗯……收藏品里甚至还有一些绣着感谢艾伊尔战争结束的祈祷花纹,就我所知,这种花纹很快就不再时兴了。”

柏姬泰坐到另一把椅子的扶手上,将双臂抱在胸前,低声说:“我可以逮捕麦拉尔,对他进行审讯,那样你就不需要赫克了。”

“要我说,这可不是个好玩笑,殿下。”哈芙尔大妈僵硬地说道。与此同时,诺瑞先生也开了口:“这样……嗯……是违背法律的,殿下。”

柏姬泰跳起身,怒火充满了约缚。“该死的!我们知道那个人黑烂得就像上个月的臭鱼。”

“不。”伊兰叹息一声,竭力不让自己生出同样的火气,“我们只有怀疑,没有证据,那五个人也许真的是被强盗杀死的。法律清楚地写明,什么样的人需要接受审讯,怀疑不是足够的理由,我们需要可靠的证据。我妈妈经常说:‘女王必须遵循她制定的法律,否则就绝无法律可言。’我不会让我的统治从破坏法律开始。”约缚中传来……倔强的情绪,伊兰稳稳地注视着柏姬泰。“你也不行,明白我的意思吗,柏姬泰·塔荷琳?绝不可以。”

让她惊讶的是,倔强只持续了一会儿就消散无踪,换成了一阵懊丧。“我只是提一个建议。”柏姬泰有气无力地嘟囔着。

伊兰很想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以后如何能再做到这样,有时候,柏姬泰似乎完全不明白该由谁来主导约缚。这时,德妮·科福德悄悄地走进觐见厅,干咳两声,好引起人们的注意,这身材强壮的女人腰间一侧挂着佩剑,另一侧挂着一根镶铜钉的大棒,那根棒子显得比长剑更加抢眼。德妮现在的剑术正迅速进步中,不过她还是更喜欢在车夫酒馆中维持秩序时就用惯了的大棒。“殿下,刚刚一名仆人过来报告,戴玲女士已经到了,她在梳洗完毕之后就会来见您。”

“去告诉戴玲女士,我们在地图室见面。”伊兰仿佛看到一丝希望,也许,她终于能听到一些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