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失落之裔

在地下三层的镜子迷宫中,罗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恍恍惚惚之间,她看到了更多的幻影。

她愈怕看到,母亲被杀的影像就愈发在眼前重复出现。她还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尽管父亲的面容远比母亲的形象还要模糊,几乎无从分辨,但是她知道那一定就是父亲。她看到变成吸血鬼的父亲在咬了母亲之后灰飞烟灭,她看到母亲无助的哭泣,看到父亲惊骇莫名的脸,看到外公和舅父姨妈们可怕的憎恨,她甚至还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加米尔。

加米尔,加米尔在哪里?

朦胧中,一个黑影正在慢慢向她靠近。

仿佛在深不见底的潭水中陡然看到一根救命的浮木,罗莎朝来人扑了过去。周围的镜壁映出自己惊惧万分的脸,无数的罗莎哭喊着,哀号着,一头扑到那个黑影的怀里。

这里有千百个罗莎,但是黑影只有一个。

他裹着一袭纯黑色的长披风,披风里的身体似乎很瘦弱,就好像一根枯木一般干脆、腐朽、不堪一击,然而他力大无穷。他从披风里伸出雪白干枯的双手,轻松把罗莎打横抱了起来。

罗莎睁大了眼睛,但是近在咫尺的黑色披风下面是比披风本身更加深沉的黑暗。对方的头被压得低低的兜帽遮住了,罗莎看不到他的脸,看不到他的眼睛。面前只是一片夜幕一样纯粹的黑色,仿佛一个恐怖无比的无底黑洞,把身周一切都吸收进去,消化进去,仿佛他就是黑暗本身,黑暗从他这里开始,至他这里终结。

他就是黑夜的主宰。

罗莎骇然心悸,那支火把啪的一声跌落。

最后一丝光芒跳动了两下,发出垂死徒劳的抗争,然后骤然熄灭。

而罗莎也是同样。

她想动,但是却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仿佛行动力和全部的勇气还有信念,就在黑衣人碰触她的一刹那,完全被对方吸得干干净净。罗莎无力地躺在来人冰冷的怀抱里,如同一片渺小飘摇的叶子浮在浩瀚无垠的海面上。

她不敢动,她不能动。她会被打湿,她会沉入波涛,她再也飞不起来了。等待她的只有坠落,只有侵蚀,只有融合。她成为了海底的沙土,成为了珊瑚虫的尸体,成为了海洋的基础和养料,成为了黑暗的食粮。

仿佛她已经被埋葬进深深的土壤之下。

周遭一片窒息般的黑暗。

然后突然又亮了起来。

罗莎眯起眼睛,她看到自己已经来到了这座镜子迷宫的中心。

无数密如蜂巢的正六边形小隔间组成了宽敞的大殿,头顶极高,天花板完全透明,正是拉托尔花园正中那座喷水池的池底。像高耸的哥特教堂,像一口深邃的水井,满月的光辉透过流水毫无保留地透射到六边形的镜墙上,把无数斑驳绚烂的银色水波纹投影在墙壁上。

迷宫中心沉寂于水下,在动荡波纹中奇异地摇摆不休,宛如一个不断旋转着的光球。

在这光球的中心是一座形态奇异的青绿色祭坛,仿佛用整块天然翡翠打造,上面没有供奉任何神像,却在深绿色的基座上摊开了一本古书。

那本令所有人求而不可得的书,也是令蒙特鸠男爵一家和亚历山大·德·蒂利伯爵死于非命的书。

《黑暗圣经》。

这一切的起始。

黑衣人把罗莎横放到祭坛上。

月光在祭坛上投下水波动荡的影子,就好像是一个青绿色的池塘。在那一瞬间,罗莎觉得自己一定会沉下去,但她最终却稳稳当当地浮在了水面上。

拉密那家族最后的血脉,罗莎贝尔·克里斯汀·拉密那……

黑衣人在耳畔低低地念诵,他的声音很怪,仿佛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一般低沉而嘶哑,完全不似人声。

我在此将其鲜血作为献祭,

供奉我们至高无上而万能的,今在、昔在的主。

愿汝之黑暗王朝繁荣昌盛,永生不息。

持十字弓之人已死,我等从此了无威胁。

念毕,黑衣人用一柄锋利的匕首,划开了罗莎的手腕。

罗莎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透明的天花板,凝视着上方喷水池底的水流。

喷水池正中矗立着月与狩猎女神狄安娜的大理石雕像。满月的光辉透过池水洒在罗莎脸上,就好像十字弓射出的一簇纯银箭尖那么亮。璀璨的水波再一次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感觉自己手腕的疼痛,感觉刀锋的冰冷,最后,比刀锋更可怕的东西切入了她的脉搏。

那是披风之后黑衣人锋利的牙齿。

那是血族长老【塔】的吸血獠牙。

一种熟悉的感觉接踵而至。

顷刻间女孩被一只大手猛然拉进回忆,拉进那条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两侧砖墙高耸,家家门窗紧闭,女孩握紧了自己手中小小的匕首,眼泪不顾一切地往下淌。她被冻得哆哆嗦嗦的,血管里的血液似乎凝固了,而颊上未干的泪水也几乎冻成了冰碴,掉在地上啪的一声就摔碎了。

她看到了自己的敌人。三个吸血鬼,狞笑着,冲幼小的女孩一拥而上。

匕首戳进肉体的软绵绵的感觉。污浊的尘土飞扬。冷硬的碎石子路面硌疼了她的后背。

尖叫声。

在那口唇之后,仿佛一个无底的深渊,罗莎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对方吸去了,她张开嘴,但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挣扎,但是四肢完全失去了力量。她躺在那个青绿色的祭坛上,躺在水波动荡的小池塘里,胸口衰弱地起伏着,就好像一条刚刚被断绝水源的金鱼。

黑衣人在啜饮。耳畔吞咽的声音清晰可闻,过往的记忆撞击现实带起回声,一如石头砸落水井,在玻璃大殿里激起涟漪。

罗莎的鲜血顺着对方干瘪的口唇滴落,一滴滴流淌到地面上。

在那吞咽声中,罗莎感受到心底强烈的悲哀,却并不恐惧。也许她所有的恐惧,都在几年前的那一夜,在那条小巷子里,随着自己血液的流淌而消失殆尽。

她生来就是背负荣耀的吸血鬼猎人,拉密那家族唯一的十字弓继承者。

随着她一天天的长大,随着狩猎技艺的完美成熟,吸血鬼对她来说已经微不足惧。一次又一次,她看到那些干瘪可怖的受害者,她为他们祈祷,为他们复仇,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和他们一样,落到如此悲惨无助的下场。

然后她突然想到了加米尔。

加米尔现在在哪里?他安全吗?

罗莎闭上了眼睛。她的手腕被对方紧紧攥住,她的整条手臂都麻木了。然后麻木慢慢上升到肩膀、脖颈,还有另一侧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全身软绵绵的,仿佛已经离开了那个碧绿的小池塘,漂浮在了冰冷的海水里。

她随波逐流,沉沉浮浮,汹涌的海浪一波波地袭上头顶,她裹在冰一样的海水中漂离海岸,周围的整个世界都慢慢远去。

渐渐地,她感觉自己的心跳也慢了下去。

我会就这样死去吗?

她这么想着,眼前又浮现出了加米尔的影子。

“为我活下来。”男孩说。

罗莎的嘴角勾起了微笑。

正在啜饮的黑衣人注意到了这个微笑。他皱起了眉头。这并非是一个正常的迹象。

他想把这可怜的女孩、他的受害者,抓得再紧一些,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突然从肠胃里升起,他很久,不,事实上他从未感受过的剧痛正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像巨型攻城炮将他像城门一样完全打穿,像千军万马载着战车正从他身体上集体碾压而过。

吸血鬼痛弯了身子。他不可置信地嘶声尖叫,挥手把女孩打下祭坛。

“你,你……到底耍了什么花招?”

罗莎狠狠地摔倒在地面上,几乎要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力量跌散了身体。她头脑间一阵恍惚,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勉强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面前的黑衣人像一只负伤的大蝙蝠那样徒然扑倒在地面上,十只白骨般的细手指狠狠掐住脖子,惨白的皮肤上面遍布着蛛网般的血管和青筋,血红的眼睛迸射出燃烧般炫目通红的光。

“……怎么会这样!这……这不可能!”

黑衣人撕心裂肺地尖叫,声音像失去控制的箭矢,纷纷砸落四周的镜墙。回声呼啸而至,在墙壁之前横冲直撞,猛烈却毫无目标。

塔长老伸手扯掉自己的兜帽,露出一个干瘪可怖的秃脑袋,浓黑色的血水不断从深渊一样的眼眶里汩汩冒出。他用尖利的指甲拼命地抓着自己白垩般的脸和脖子,露出一道道皮开肉绽却无法愈合的伤口,就好像砖窑里烧制失败的陶器那样四分五裂。

塔长老的体内正在发生异变。就好像多年以前那个首次吸食她血液的吸血鬼一样,仿佛他刚刚吞咽下的不是罗莎的鲜血,而是一座活动着的火山,在咽喉肠道中迅速喷发形成滚烫的岩浆,泥石流吞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一个又一个的小火球在他体内燃烧爆炸。

那是一股无比古老的、比他强大得多的神秘的力量,它从天而降,正迅速而毁灭性地蚕食着他体内的所有细胞。塔长老的生理机能——如果曾经有过的话,正在迅速枯竭。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不朽的生命正在逐渐流逝,似乎几百年永恒的岁月在这股神秘的力量面前完全失却了控制。

塔无力回天。

罗莎挣扎着爬到最近的墙边,然后扶着墙壁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同样因为眼前的剧变而惊骇莫名。

多年以前的那条小巷子里,当时她吓得要命,刚刚重获自由就头也不回地逃掉了。所以她并未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发生。

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家中,埃德蒙沉默地接受了自己的外孙女,没有赞扬也没有安慰。他只是把她带到那间密闭的白色小房间里,亲手包扎了她颈上那道兀自流血的伤口,然后告诉了她一个天大的秘密。

永远不要畏惧那些獠牙。

因为拉密那家族的血脉曾受到上主庇佑,会在吸血鬼的体内产生一种绝对致命的毒素。

这也是为什么只有他们才可以成为最强大的吸血鬼猎人家族,为什么只有他们被称为预言中可以彻底摧毁黑暗力量的“持十字弓之人”。

当埃德蒙这样对她说的时候,罗莎并不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袭击她的吸血鬼,她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死去。她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死去。总而言之,他消失了。小巷子里只剩下一撮尘灰而已。

而在那之后,她也从未允许自己再次落入相同的处境。这些年以来,她的敌人往往在有机会袭击她之前就已经被杀死了。

对敌人不可以存在半点恻隐之心。

这是埃德蒙不断对她强调的,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罗莎时刻谨记。

此刻黑衣人身上的披风已经全部脱落,眼前是一个干枯瘦小的老人,他的口唇已经全部溃烂,仿佛他是用白蜡雕成的脆弱的蜡人,正在高温下迅速融化。罗莎虚弱地扶住墙壁,无法言述的恐惧第一次闪现在她那对灰绿色的大眼睛里。

而在大殿中央,那个正在融化的小老头抬起一双怨毒愤恨的眼睛,他突然捡起罗莎掉落在地上的长剑,朝罗莎的方向猛地刺了过来!

罗莎已经用尽了全部气力撑起身体,她再也挪不动一步。头顶明亮的月光全部聚集在刺过来的剑尖上,就好像一颗燃烧中的流星刹那间划破了月夜的宁静,毫不犹豫地投入她的怀抱。

那就是她的宿命,她的结局。

罗莎躲不开,也逃不掉。

她闭目待死。

一股巨力随剑尖而至。

罗莎先是听到了破衣裂帛的声音,长剑刺入肉体的声音,然后再是衣料撕裂的声音,全部合在一起,最终化成了一种冰冷而麻木的快感——长剑残忍地刺入她的身体,身后的镜子哗然碎裂一地。

她竟然还感受到身前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罗莎睁开了眼睛。

她以为自己会看到兀自晃动不已的半截剑身,但是她却看到了加米尔。

她这才回忆起了刚刚那个瞬间。

在对方长剑刺出的一刹那,那个金发男孩仿佛从天而降,一下子扑在她的身上,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抵挡了敌人的临终一击。

然而那柄致命的长剑穿过加米尔的身体之后攻势不减,继续穿过了罗莎的身体,最终把他们两人穿在一起钉在墙上。

就在敌人失神的刹那,罗莎举起十字弓。

她拼尽一切力气扣动扳机,绷得紧紧的弓弦铮地一下弹过空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箭了。

与此同时,敌人腐烂的嘴脸蓦然闪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一步步向自己逼来。

那张半融化的头颅近在咫尺,就好像一团来自噩梦池塘里的水蛭,身躯扭结在一起,令人恶心的黏腻感贴上她的脸颊。

罗莎尖叫出声。

当声音振动自己耳膜的时候,她同样感觉到突然付诸在自己身体上的压力,似乎是加米尔用手臂紧紧搂住了自己,然后那股力道又骤然消失。

“砰!”

罗莎猛地震动了一下,摇摇欲坠的身体站立不稳,她感觉到胸腹发热,更多的血涌了出来。她不知道那是自己的血,还是加米尔的。抑或两者皆有。

她耳中只听到那声沉重的闷响,她根本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她听到塔的咆哮,看到那个可怖的吸血鬼长老,就好像一团破烂的抹布一样从男孩的背上慢慢滑落到地板上。

塔的胸口裂开了一个大洞。

一股黑色的烟、带着硫黄和腐肉的味道从塔的胸口弥漫,那个洞仍然在迅速腐蚀着他的身体。

纯银子弹命中了他的心脏。

火药中混入的银砂和体内的致命毒素最终杀死了他。

不消片刻工夫,塔尖叫着,最终嘭地化成一捧混浊的飞灰,升腾在波光粼粼的祭坛上空,缭绕着,盘旋着,最终化归于无。

加米尔手中的火枪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在空旷的大厅里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的火枪已经在干掉杰拉德之后,被他留在地下迷宫的第二层。这一把是罗莎的火枪。就在决战之前,罗莎硬塞了给他。一方面罗莎自己对这种新型武器并不信任,另一方面也因为,无论加米尔如何表示自己“擅长打斗”,但他毕竟并非一位训练有素的吸血鬼猎人,罗莎在心底暗自希望加米尔最终可以用它们来防身。

她的愿望实现了。不,或者没有。

加米尔最终用这两把手枪消灭了敌人,这是事实,但是却无法拯救罗莎,也无法拯救自己。

对二人而言,确定的死亡仍旧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加米尔艰难地把自己的手臂挪到身前,随着这个动作,他胸腹间那个对穿的伤口涌出更多的鲜血,干裂的嘴唇也重新被鲜血染红。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成功的喜悦,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

罗莎同样想哭,但是抽动触痛了左肋的伤口,她张大了嘴,但每一次呼吸都是疼痛,都有更多的血从长剑穿入的地方流下来。

嘀嗒。这是秒针走过表盘的声音。

嘀嗒。这是鲜血滴落到地板上的声音。

嘀嗒。这是生命流逝的声音。

一轮明月悬挂中天。

月光从高高的天顶上透下来,无声地把残忍的光明洒遍大地。

四下里一片静寂。只有鲜血不停地掉落到地板上的声音,开始是一滴滴的,像颗颗散落的艳红的石榴子,然后慢慢连接成一条红宝石项链,汇聚成成涓涓不断的细流,从两人贴合的地方细碎地淌下来,从剑柄的位置涌出来,从插入墙壁的剑锋上滴下来。

罗莎扔下手中的十字弓,她抱紧加米尔。

四周是波光粼粼的镜墙,仿佛无限延伸出去的空间,上面映出了自己的影子,肋下插着长剑,被孤单而悲惨地钉在了墙壁上。

遍地都是镜子的碎片,碎片里映出千万个宇宙,千万个月亮,千万个罗莎,但是却没有加米尔。

无论是墙壁还是地上的碎片,镜子里面并没有加米尔。

哪里都没有加米尔。

罗莎松开了手。

加米尔抬起头。他同样看到了镜墙,看到了罗莎在里面一个人孤单的影子。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罗莎轻轻地笑了一下。

“我早就知道了。”她说,“从我们进入下水道躲藏的时候开始,从我给你包扎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了……”

加米尔愣住了。

“我毕竟是个猎人,我不止一次看过那样的伤口……从小外公就一直对我说,不要相信任何人,十几年来我也一直在这样做……”她挣扎着抬起手臂,触摸加米尔苍白冰冷的脸颊,“你知道吗?其实直到今夜,直到这一刻之前,我都没有完全信任过你。我只是在利用你,让你信任我,让你带我来到这里,仅此而已。”

“罗莎,我……”

罗莎痛苦地摇了摇头,用同样苍白冰冷的手指封住加米尔的嘴唇,“可是我现在知道我错了,外公也错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从我们见面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在帮助我,保护我……你根本从来就没有伤害过我,从来都没有过。而我竟然却不相信你……我真是太傻了……对不起……”

罗莎紧紧抱住加米尔,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加米尔惨然一笑。

“不,你不相信我是对的。我说过我会做你的剑,做你的盾,但是我竟然食言。”

他低头看着那柄穿过自己与罗莎的长剑,罗莎的伤口还在淌血,而自己的伤口却已经开始溃烂。

这柄剑是罗莎前几天才订做好的一对镀银长剑之一,虽然剑心并不是完全是银的,但很显然,诚实的铁匠并没有因此在镀炼上偷懒。

罗莎轻轻捧起加米尔的脸。冰冷、细腻、恍如白瓷一般的触感。在明亮月光的照耀下,濒死的加米尔仍然完美无瑕。

“但是现在我们在一起……”罗莎轻轻地对他说,“在我接过那把十字弓的时候,外公告诉我唯一的一件事,就是不要对你们心存半点怜悯……但是我毁了自己立下的誓言……我背叛了拉密那家族的祖先。”

“不,你没有!”加米尔看着罗莎的眼睛,“我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塔一样,像拉托尔庄园所有的吸血鬼一样。”他自嘲地笑了,“而你会活下去。拉密那家族拥有上天庇佑的血脉,你一定会没事的。你会回家,回到伦敦。你会忘掉所有在巴黎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罗莎拼命摇头。大量失血让她头晕目眩,她摇摇晃晃,疲倦地伏在加米尔的肩膀上,嘴唇摩擦着加米尔的耳朵。

“不要死。”她轻声说,“活下去,永远活下去。”

加米尔苦笑。右肋伤口的溃烂越来越严重,他明白,过不了多一会儿,自己就会像塔长老那样烟消云散。

但是伏在身上的女孩突然对他说了两个字。

毫无逻辑的两个字。

根本不应该在此刻,或在任何时候发生的两个字。

“咬我。”

罗莎对他说。

加米尔一脸惊愕。

“我们的祖先确实承蒙上天庇佑,饮我鲜血之人会中毒而死……但是,更重要的一点却是……”罗莎的头无力地垂在加米尔的肩膀上,虚弱的声音几乎细不可辨,“当我们真心愿意救助他人,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换得饮血之人的生命,饮血之人便可以获得永生。”

加米尔睁大了眼睛,他似乎已经完全呆住了。

“快,在我意识尚存的时候。”罗莎焦急地说,“咬我,喝我的血。”

“……决不。”

“你想让我们两个人都死在这里?”罗莎抬起头,“我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伤!我活不下去了,但是你可以活下去!”

她直直地盯着加米尔,两人离得太近,致使眼睛失去了焦距,加米尔的样貌逐渐模糊。她眼前仿佛突然出现那个恍如西里尔一般的小吸血鬼,他们所有人在宴会上欢愉幸福的表情,还有他融化在自己长剑之下的那份沉重的失落。

罗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也许我们错了,都错了……”

右肋的溃烂随着鲜血的流失而愈发严重,加米尔咬住嘴唇,他挣扎着伸手撑住墙壁。

“我不想再这样毫无意义地活着,我不想再做错事……”罗莎轻声开口,泪流满面,“求求你,加米尔……活下去,为我活下去!”

她扶住加米尔颤抖的手臂,努力地一点儿一点儿,去够对方冰冷的手指。

“……求你喝我的血,让我融化进你的身体,你的灵魂,你的世界……求你给我解脱,让我为自己做一次决定,让我在最后这一刻为自己活一次!”

罗莎紧紧抓住了加米尔的手。她不由分说吻上加米尔的唇,带着咸味的血腥瞬间涌入了口腔。奇怪的是她并未感到恶心,反而一种熟悉的味道弥漫进她的大脑,带来久违的宁馨与平静,四肢百骸都舒展了开来。

在头脑的最深处,她看到天际一轮银白的满月。

加米尔紧紧地抱住了她。刺入身体的长剑在两人的动作中抖落更多的鲜血,头顶的水纹晃动着,摇摆着,仿佛一个脱离了常轨的异度空间,在此发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都是可以原谅的。

加米尔轻啜罗莎的嘴唇。

那是一个悠长、缠绵而湿润的吻。加米尔的嘴唇一路滑落,漫过罗莎的下颌一直到颈,然后就仿佛强行按下了一个“中止”的按钮,笨拙而僵硬地停在了那里。

时间静止在这一刻。所有的历史与未来因他的这个动作而终结。

“求你……”

这不是软弱的恳求,而是急迫的催促。

罗莎的声音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回声,她感受停留在自己颈上的那两片温柔的嘴唇,想起了从凡尔赛歌剧院楼梯上走下来的那只金色的面具,想起了瑞典大使馆令人一醉千里的甜酒,想起了淅淅沥沥的夜雨,想起了于特家里形形色色的香粉瓶,想起了德·蒂利伯爵狭窄逼仄的藏书室,想起了头顶绽放的狂欢节焰火,想起了夜晚街道上的飞奔,想起了下水道中的逃亡,她想起了加米尔的笑,他的泪,还有他清澈而深邃的眼神。

起风了。

窗外的流水声大了起来,一波又一波,从高高的透明穹顶外面泼洒而下,墙壁上映出动荡斑澜的水纹。像一场遥远滂沱的大雨,像山谷深处听不到声音的瀑布,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恋人的眼泪。

世间一切,所感动的、所怀念的、所爱的、所恨的,所有童年时代的甜蜜模糊的记忆幻化成长大之后的月晕华彩,带起了无法释怀的忧伤,摇落千年孤独的悲苦;所有悠悠情思的爱怜,所有切切心伤的等待,穿越千年的迷雾,透过绯红花瓣的流连,在明亮月光的映照下,世间一切都化作四壁镜墙上闪耀斑驳的水纹,流失了时间,流失了记忆,只任凭这高高在上远不可及的流水,挽尽世间怅恨,在不属于他们的天地之间尽情地挥洒。

“……为我活下去。”

罗莎重复,语声微弱但坚定。

加米尔沉下了牙齿。

在那一瞬间,罗莎听到自己的心跳,像一面小鼓在血管里撞击。伴随着这鼓声的是恢宏高亢的咏叹调,一出伟大华丽的歌剧正在她面前徐徐拉开帷幕。

在这舞台上,她看到了颠簸在汹涌海面上的双桅船,狂欢节里巴黎繁荣的街景,奢华的宫廷舞会还有热闹的市井游行。在苏菲·阿诺德夫人动情的高音缭绕下,她的视线一直往东,最终似乎来到了城郊一座废弃的公墓。

那里有古旧断裂的石碑和眼神空洞的天使像,碧绿的常春藤像巨大的蛛网围拢了整个世界,傍晚的空气里飘来雏菊的味道和百合花香。她看到自己母亲的墓碑,看到年迈的外公和舅父姨妈们木偶一般毫无表情的脸,然后她看到六岁的自己,六岁的小罗莎,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远,然后在突然降临的夜幕下迷失了方向。

罗莎看到自己独自站在黑沉沉的墓地里,她看到六岁的小罗莎在哭泣。

她突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她之前就曾经见到过这幅熟悉的画面。

天色越来越暗了,小女孩哭得可怜极了。罗莎忍不住想走过去安慰她,告诉她走出墓园的路,但是她动不了,她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她只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个头戴花环的天使像旁边,好像自己也变成了石像的一部分似的。

然后她看到面前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金发男孩,他蹲下身子,轻轻拂去了小女孩腮边的泪水,温柔地拥她入怀。

男孩抬起头来。

罗莎就在这一刻惊叫出声。

命运的陀螺在此停止了旋转,灰白的幻影逐渐清晰,最后终于静止不动。

梦中的男孩长着柔软的金色鬈发,眼睛在雾霭的映照下闪现出一种奇异的紫色。

他仿佛用黄金和象牙所造,他的唇线将改写历史。

那是她从生至死,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一张脸孔。

罗莎看到了加米尔的脸。

十三年的岁月流逝至今,她已长大成人,而他的容貌却没有丝毫改变。

罗莎想叫,她想再看加米尔一眼,她想问他是否还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但是她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愈发明亮的月光毫无保留地透过喷水池底洒入镜屋,洒在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恋人身上。罗莎突然感受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暖意,仿佛头顶刚刚升起一轮冬日午后的艳阳。

月光透过流水漫入罗莎体内,透过薄薄的皮肤侵入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同时感受到月光的温暖,以及流水的凉意。

波光翻动涟漪,当水珠叮咚掉落水面的声音越飘越远,意识也变得轻盈而毫无知觉。

加米尔汲尽了罗莎体内的最后一滴鲜血。

他怀抱罗莎的尸体,单手推墙把长剑从罗莎的身体中滑出来。

然后他松开了手。

罗莎的身体骤然失却依托,缓缓软倒在地板上。

加米尔把长剑从自己的身体里退出来。他皮肤上的溃烂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仿佛血族独有的愈合能力被骤然加速,当银色长剑最终滑出背脊的那个刹那,他全身的伤口奇迹般地愈合,光滑的皮肤上再也看不出一丁点儿受过伤的痕迹。

加米尔笑了。他的笑容很奇怪、很陌生。

他低头凝视着罗莎。

月光映照在女孩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属般的银色光辉。她的尸体就好像冰冷的大理石一般了无生气,却圣洁而美丽,犹如水池上方月与狩猎女神狄安娜的雕像。

“十三年……”

加米尔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像是期待已久的结果、满足之后的喟叹,带着一抹得意,似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遗憾。

他附身摘下罗莎那枝别在胸口的玫瑰。

玫瑰染了血,红得更加娇艳。他伸手攥住了花头。

正在盛开的花瓣突然在他掌心变色、枯萎,在轻微的折裂声中变成细碎的粉末。

加米尔张开了手掌。

红色的粉末沸沸扬扬地飘散在空气里,在月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如同妖精翅膀上扑落的磷粉。

花殒。

月光透过池水映照在镜墙上。

玻璃大厅里已经没有一个人。

女孩的尸身如同方才一般孤单而悲惨地被遗弃在墙角,就好像一片枯萎的落叶。

四周一片空旷。

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风,大殿中央的翡翠祭坛上面,那本古老的大书开始哗哗翻页,就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不停地翻动它似的。

页面是空白的。

但是当明亮的满月光辉恰巧被水流反射到书页上的时候,光线化作笔触,几行闪烁着银光的字迹清晰地显现在了雪白的书页上。

那是粗心大意的塔不曾看过的。

那是殚精竭虑的加米尔也未曾发现的。

持十字弓之人传承【月】之血脉。

太初诸神纷争,【月】叛入凡尘;

庇佑于光之羽翼,

抑制血渴,繁衍生息……

月,大阿尔克纳第十八张牌。

代表迷惘、不安、动摇与背叛。

月光更强了,映得书页几乎烧灼起来,最后几行字迹闪闪发光:

……失落之裔族终将回归。

当【月】背叛光明之时,便是黑暗之血再次苏醒之日。

满月的光辉洒在角落里女孩毫无生气的身体上。

她的皮肤如大理石般洁白,她的表情如女神像般圣洁。

水波潋滟。

罗莎睁开了眼睛。

十字弓第一部玫瑰之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