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万劫不复的黑暗从广漠的穹宇降临,就好像殓尸官手上一块不祥的裹尸布,徒然跌落死者幽怨的脸庞。
上帝从黑暗中创造了光。先有夜,然后才有昼。犹太历中一天以夜晚开始。
这一天正是圣周的星期四,夜幕开启了基督的受难日。根据《新约》记载,神子耶稣在这一天被叛徒犹大出卖,继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拉托尔庄园的宴会就在这一天举办。
密林深处的拉托尔庄园一如前夜般灯火通明,仿佛一场盛大的节日庆典,所有的蜡烛都被点燃了,炽热而灿亮的火光使天际甫升的一轮圆月黯然失色。宽敞的庭院里遍布用以取暖照明的火把,浓烟冲向半空,远道而来的人们穿上过节时候最好的衣服,围着圈子在院子中央纵歌载舞。
然而真正的宴会隐藏在建筑内部。位于中央的神启院,即“神殿”门口的双排大马蹄形台阶上,众多明晃晃的火把只相隔一步距离,从靠近地面的扶手上旋转上升,一直引往大殿内部。殿内布满教堂式样的彩色尖顶高窗,但丝毫感觉不到窗外月光的流泻,因为室内实在太亮。无数熊熊燃烧着的红烛被承载在水晶玻璃制成的多枝大烛台上,悬挂在每扇窗子的两侧,天花板密布的灯托,大理石雕塑的基座,以及悬挂着镶金画框的巨幅油画的墙壁上。
宽敞的大厅中央是一张巨型狭长餐桌,从马蹄形台阶的尽头横跨整座大殿,一直至花园入口处终止,上面铺着绣着花边的亚麻桌布。桌面上同样布满蜡烛,水晶碟子和高脚酒杯在明亮的烛光中互相辉映,金黄色的香槟酒像花园里的喷泉那样汩汩地冒着气泡,湿润而温暖的夜风里弥漫着加了香料的葡萄酒甜蜜的醇香。
宴会已经开始,宾客们陆续落座,无论是穿着得体的贵族还是穷苦困顿的平民,都在殿里殿外找到了自己相应的位置。看起来这就是一个普通贵族庄园里举办的豪华夜宴,慷慨的庄主为每一位赴宴的宾客,甚至是那些最底层的人们提供了足够的美酒与娱乐,处处都是欢声笑语,人们苍白的脸孔被烛火映得红彤彤的,仿佛温暖的血液正在血管中涌动,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勃勃生机。
这些宾客们大部分都很年轻,其中甚至还有一些小孩子,大家像过节一样围坐在一起,沉浸在某种神秘、未知而与世隔绝的空间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毫无防备的笑容和天真的愉悦。没有一个人对今晚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任何准备,因为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他们大部分并不住在这里,而是在这一天,专程从四面八方来到这座庄严辉煌的庄园。这里有美酒,有筵席,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庇护所。
院子里当然有几个守卫,和往日一样站在各自的岗位上放哨。但此刻他们也在尽情享受这个有美酒相伴的甜蜜夜晚。这是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一桶一桶的陈年佳酿在宴席间传递,今夜拉托尔庄园的葡萄酒取之不竭。就连两个不幸距离宴会大厅最远的倒霉守卫,也靠在外庭的大理石雕像的柱基上喝了个烂醉。
其实拉托尔庄园并不需要特别把守,因为从来也没有人敢在这里撒野。甚至在所有宾客全部落座,酒过三巡之后,林荫大道的尽头的那两扇镀金铁门仍然毫无防备地敞开着,尽情拥抱这个即将到来的长刀之夜。
一轮明月慢慢浮上中天。
醉人的美酒在空气和血管里流淌,烛芯的火焰伴着风声刺啦刺啦地烧。就在这一片几乎被人遗忘的无忧梦境里,一声凄厉的马嘶仿佛惊雷,刹那间打破了院子里欢乐祥和的喜筵。
歌声沉下去了。伴奏的鼓槌也停止了节拍。人们不再嬉笑,在墨一样深沉的夜色里抬起蒙眬的醉眼面面相觑。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首先是院子门口那两个醉得昏昏沉沉的守卫。
在那声突然响起的马嘶之后,一个守卫勉强睁开了眼睛,然后使劲揉了揉。因为眼前银光乍现,院子两侧骤然出现了两匹白色的奔马,以闪电般的速度一晃而逝。庆典的喧闹完全消弭了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响声,等到守卫强迫着自己醉倒的神经站直身子,那两匹幽灵一般的白马已经风驰电掣地跨过整座庭院,分别消失在东边天霆院和西边地焱院的入口处了。
两匹骏马奔行的速度太快,以致守卫并没有看到马背上是否有人骑乘,如果不是耳畔一阵强劲的风声吹得他们几乎站立不稳,他还以为自己所见不过是场逼真的错觉。
“你看到了什么?”
左边的门卫揉了揉眼睛,忍不住问他的同伴,但是他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他疑惑地回过头去,看到他的同伴正奇怪地看着他,然后“啪”的一声轻响,对方手中的酒杯突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对方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他从未见过的恐惧。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低下头去。
他看到自己胸口的衣服裂开了,有红色的东西正慢慢地沿着那道横开的裂口滑下去。他惊叫,抬头望向他的同伴,对方的表情比方才更加惊骇而不可置信,他亲眼看到对方那身漂亮齐整的新制服突然一层层地横向断裂,然后同样的红色就顺着那断口淌了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发生的这一切还不够让他惊惧,那么紧接着,就好像被切断的奶酪一样,他亲眼看到对方的上半身突然可笑地沿着那道断口错了位。
他惊骇莫名地尖叫出声,大量的红色喷泉从对方的体内喷了出来,像拉托尔花园里那样的喷泉,直接喷到了他的脸上,湿漉漉的,闻起来就如同酒壶里温热的美酒一样甜蜜醉人。他怔了半晌,直到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同样迸射出鲜血。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同伴的身体像一根愚蠢的甘蔗那样从中干脆地折断成两截。当他自己的身体也同样折断的时候,他甚至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到,只是惊恐地直视自己颤抖的双脚,脚上是他最近才找凡尔赛的鞋匠订做的一双方跟小牛皮靴,打结的缎带上镶衬着美丽的祖母绿珠宝,在火光里闪闪发亮。
手中的酒杯随着逐渐消逝的意识最后滑落在地,他甚至都没有听到那声意料之中玻璃碎裂的喀嚓声响。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刹那,就好像不久前狂欢节的最后一夜,在震耳欲聋的巨响声中,脚下的大地再次震颤不休,偌大的庭院上空突地腾起焰火,每一朵礼花夹杂着银色颗粒的碎屑在天空中盛放,就好像从天而降的一张晶莹剔透的网,网罗了世间万物。
守卫睁大不可置信的眼睛仰倒在地面上,在他临死前的一瞬间,他看到头顶的星星全部落了下来。
一片灿烂血雨浇熄了庭院里的火把。
院子里已经没有人。片刻之前的歌舞与欢笑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虚假的映像,当月光被云层遮掩的刹那,所有逼真的投影随即消逝无踪。草地上散落缤纷丝绸的碎片,被烧毁得不成形状,混杂在露水和泥土里,还有玻璃和陶瓷碎片的中间。
地面上留下了几个大洞,散落着噼啪作响的火焰余烬,原本碧绿的草地一片焦枯。浓烈的硝石火药味飘荡在空气里,但是院子里并没有尸体。只有一些灰尘的颗粒,与夜晚的雾气混合在一起,尤自缭绕在草地上空。
遥远的庄园内部传来沉闷变了调的音乐,鼓槌的节拍一声声就好像地狱天使的号角。
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吟唱:
天使的号角已经吹响,
星星在天空中燃烧,
当群星坠落的刹那,
大地上所有的生灵都将消亡。
拉托尔一世配殿内部,原本一派欢乐祥和的宴会大厅已经变成了鲜血淋漓的修罗场。
罗莎纵马奔入大厅,挥剑砍杀。正在享受宴席的宾客瞪大不可置信的眼睛注视这个凶残的闯入者,脸上的表情惊愕多于恐惧——因为他们还未来得及恐惧就已经被杀死了。
在圣周星期四的夜晚,在最后的晚餐宴席上,罗莎手中的镀银长剑如同犹大之吻,将赴宴的宾客依次化作飞扬的尘埃。
污秽的颗粒弥散在空气里,就好像伦敦桥下厚重的浓雾,缭绕在宽敞的宴会大厅上空。祭坛前白袍老者的声音如同靡靡的经文,伴随着罗莎每一剑的起落嗡嗡作响,剑风吹起吸血鬼魂魄的粉末,沸沸扬扬,仿佛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伴随着席地而起的飓风,卷走了她的全部意识,麻木了她的大脑,也麻木了她的神经。
罗莎不顾一切地挥剑。
鲜血与尘土满天飞扬,她什么都看不见,仿佛自己已经化为一部纯粹的杀人机器,不分善恶,不问对错,要除尽身边所有活动着的一切。
白马奔入拉托尔一世长廊。更多的敌人,更多的屠杀,更多的鲜血。
一声凄厉的长嘶,奔马前腿中剑,猛地跪了下来。罗莎坠马,在地上一个翻身跃起,本能反应身后有敌人逼近。
她反手狠狠一剑。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大概不过五六岁的小男孩,长着和小表弟西里尔一样柔软的金发和透明的水蓝色眼睛。
男孩幼小的身体软绵绵地挂在锋利的剑尖上,就好像是随手从宴会桌上挑起的一块即将融化的奶油。
罗莎面对的是一个无助而卑微的眼神。那对天真的蓝眼睛里承载不下满满的惊恐,它溢了出来,透过剑身弥漫到罗莎身上。
强大的恐惧感震慑了罗莎的心。
“西里尔要和罗莎一起走!”就在不久之前的伦敦,那个男孩突然跑上来抓住她的裙摆。
“西里尔还太小了,罗莎不能带西里尔一起走。”
“我不管!西里尔喜欢罗莎。西里尔要和罗莎一起玩。”男孩紧紧抱住她的腿,突然之间号啕大哭。
“罗莎很快就会回来,等罗莎回来再陪西里尔一起玩好不好?”
罗莎俯下身子抱住了男孩。
“姐姐……”男孩的嘴角流出血来。
“强盗!你为什么要杀他!他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
斜刺里一个女孩冲上来,一个和罗莎一样年轻的女孩子,村妇打扮,身材结实而凶猛,血红的眼睛里闪现出与她的年纪完全不相称的仇恨火光。她猛地扑上来,罗莎本能地抽出匕首,女孩势头很急却毫无格斗技能,她闷头扑在匕首尖上,继而在尖叫声里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罗莎怀中的那个小男孩最后扭动了几下,蓝色的大眼睛眨巴着,试图去够罗莎的手。但是他还没有够到,就“噗”的一声轻响,同样化作了一篷浑浊的尘灰。剑尖上浓稠的鲜血滴滴答答,在地面上凝聚成一个暗红色的水洼。
剑柄突然像烙铁一样发烫,灼疼了罗莎的手。手一松,长剑啪的一声跌落地面,激起的灰尘在愈加污浊的空气里飞扬。
镀银长剑当啷啷地在光滑的地面上滚动,西里尔那个痛苦的表情似乎仍然映射在灿亮如镜面一般的剑身上,那个小尸体冰冷而柔软的触感还留在罗莎手上,就好像男孩仍在自己怀中,在他临死前的最后一瞬,他叫了一声“姐姐”。
就好像一句万劫不复的咒语。
代表着一种终结。
空气里弥漫着男孩疼痛的表情和女孩不符合年龄的怨毒眼神,如同一柄利剑,瞬间刺破了冥冥天际间老者的念诵,罗莎独自一人跌落进孤寂的尘世,摔得浑身疼痛。她举目四望,但是这里看不到一个人,却充满了无数仇恨的眼睛,它们死死地盯着她,宝石般的蓝眼睛眨呀眨的。
罗莎伸手捂住脸。手上滚烫的鲜血灼痛了她的皮肤。
“不要怜悯你的敌人。不可以对你的敌人产生半点恻隐之心。”白袍老者对她说。但是这个声音很快就被其他的声音压了下去。那些突然出现的尖叫声正在此起彼伏地对她嚷:
“强盗!”“凶手!”“杀人犯——”
“他什么坏事也没做过,你为什么杀他!为什么——”
那个和西里尔同样年纪的男孩,那个被自己刚刚杀死的男孩,大概只是刚刚蜕变而已。蜕变他的人大概是他的姐姐,那个同样被自己杀死的女孩。他们衣服的料子很破,看起来孤苦伶仃,如果不是作为吸血鬼,那么他们迟早也会因为饥饿和贫困而死——不,他们当然早就已经死了!我到底在想什么!可是为什么,就在我挥剑出现之前的那一瞬,这里所有的客人都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愉悦之中……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看起来都是那么开心……
是我错了吗?是外公错了……
罗莎陷入了困惑。然而战场上却容不得半点疏忽。
只是片刻出神之间,罗莎背后一疼,一柄长枪已经率先刺破了她的背心。罗莎抱住身体迅速往前一滚,瞬间离开了原先的位置。她抬头,周围不知何时突然布满敌人。她已经没有坐骑,她无法脱身。更糟糕的是,她此刻蹲伏在地上,而敌人居高临下。
该死的!我刚才到底在想什么?
罗莎懊悔不迭,但是没有时间犹豫了,右侧的守卫率先发动了攻击!
罗莎再次滚倒在地面上,躲开这一劫,但左边守卫的长枪已经刺破了她的小腿。罗莎一疼,左手匕首狠狠挥出,同时右手自腰间掏出纯银十字弓,食指扣动扳机银矢齐发!烛火中无数闪亮的银线仿佛一场自下而上的疾雨,如喷泉,如璀璨的银色烟花,雨落后,空气里腾起一片烟雾,敌人已化为灰烬。
然而更多的守卫和愤怒的民众欺身上前,他们杀红了眼睛,要把入侵者撕成碎片。
耳畔传来一声熟悉的巨响,室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滚烫。罗莎的脸颊被烧得通红,她立即矮下身子,一条熊熊燃烧的火龙贴着她的头发蹿过了整条长廊。围攻的吸血鬼们尖叫连连,被烧得七零八落。
但猛烈的火龙只是一闪即逝,清晰的马蹄声在滚滚浓烟之中响起,瞬间白马已冲破人群,马上骑士扔下刚刚喷射火焰的圣水洒,俯身用腿勾住马腹,伸长手臂递给罗莎,“上来!”
罗莎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借力跃上马背。
加米尔驾马,奔到长廊尽头一个转身勒缰,白马瞬间直立长嘶,掉头冲了回来。
罗莎倒坐在加米尔身前,双腿夹紧马腹,左手伏身挥剑,右手十字弓连发。她身后的空门由加米尔照看,而加米尔的背后由她负责。白色骏马踩着兀自燃烧的火苗一路冲杀,腾云驾雾一般,瞬间扫清了拉托尔一世长廊之中遍体鳞伤的余党,然后直接冲入庄园主殿神启院。
然而塔却不在这里。
不过半点钟的时间,整座拉托尔庄园已经没有一个人——或者说,它原本就不曾有过。这里所有的守卫都死了,侥幸逃脱的民众已经惊慌失措地四散而去。一片湿冷浓重的雾气笼罩在庄园上空,狂欢的火焰熄灭了,拉托尔庄园恢复了它白昼时分的死寂,偶尔传来半灭的火堆里木柴塌落的闷响,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和污浊的灰尘味道。
塔究竟在哪里?
“跟我来!”
加米尔翻身下马,他抓住罗莎的手,穿过空旷的神启院大殿来到后面的花园里。绕过花园正中有狄安娜女神塑像的喷水池,在花园的尽头挺立着一尊高塔。
高塔只有一扇门。罗莎之前来这里探路的时候,曾经试探过,她知道这扇门一直都是锁着的。
但现在这扇门却是打开的。一道明显的隙缝,从里面透出明亮的灯光。
加米尔迈步上前,把那扇门完全打开。
从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塔内的石壁上装饰着无数蜡烛,照亮了眼前的通道。可奇怪的是,这明明是一尊高塔,通入楼上的道路却是封死的。两人面前只有一条旋转深入的下行楼梯,借着墙壁上的烛火,可以看到地下延伸着形状复杂的走廊。
“这是……”
望着那些密如蛛网般深邃得看不见尽头的地道,罗莎今夜第一次出现了犹豫。
“这就是拉托尔庄园的秘密地宫,塔一向住在这里。我们要到下面才可以找到他。”加米尔握紧手中的长剑,他抬头凝视着罗莎。
“你准备好了么?”
罗莎望着对方的眼睛,那是如往常一般坚决而无畏的视线。她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加米尔的手,点了点头。
加米尔在前,罗莎在后,两人沿着迂回的下行楼梯一步步走入地底深处,很快来到了拉托尔庄园秘密地宫的第一层。
在这里,无数粗如儿臂的蜡烛在石墙上的孔洞里燃烧,大量蜡油顺着墙壁的缝隙淌下来,在中途汇聚成诡异的形状,贴合在墙壁上。蜡烛的火焰被从通风口透进来的风吹离了方向,在烛台上突突地跳动着,肆虐的火舌舔舐着墙壁上的烛泪,熔化了,滴流下去,在其他地方再汇聚成厚重的一堆,就好像是一尊尊怪异渎神的塑像。
地宫被高矮不一的石墙分隔成无数小室,里面摆放着空旷的祭坛,敞开的棺木,还有数量惊人的木制酒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腐败堕落的铁锈酸味,和潮湿墙壁蔓延出的霉味混合在一起,还有橡木桶发酵的味道,一时间分不清那里面装的是葡萄酒还是血液——但是在圣周星期四的晚上,在基督受难的这一天,无论对人还是对吸血鬼来说,两者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罗莎皱紧了眉头。
高塔下面的地下一层是空的。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一层住的只是一般喽啰而已。”加米尔对她说,“他们刚才已经被我们在上面干掉了。但是在此之下还有两层。”
加米尔的神色凝重起来,他看着罗莎。
“塔在最下面一层。但是第二层中有一个守卫——拉托尔庄园的总侍卫长,他和上面那些人完全不一样。他很棘手。”加米尔皱了下眉头,然后看着罗莎,斩钉截铁地说,“把他交给我。你直接去找塔。我会送你到地下三层的入口处。”他看到罗莎双手空空,立即把自己那把镀银长剑硬塞到对方手里。
“那你呢?”罗莎接过那把剑,焦急地问。
“你不用顾及我。如果我们今天足够走运,我就会在第三层和你会合。”像是看破了罗莎的疑惑,加米尔紧接着说,“我们没有时间了,如果在进入第三层之前让塔得到风声,他也许会逃走。”今夜他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如果这一次失败了,那我们两个就都完了。”
罗莎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她咬紧嘴唇,点了点头。
身前就是通往地下二层的旋转楼梯,潮湿的空气里腐败的味道更浓烈了,头顶在往下不断滴水。罗莎飞奔下楼。这一次她在前,而加米尔紧跟在后。待到进入第二层地宫之后,加米尔拉紧罗莎的手,在幽深的地下长廊里七拐八绕。
罗莎几乎要被对方转晕了。她勉强根据记忆做出判断,这里应该是拉托尔庄园正北,位于拉托尔花园的正下方。但是她也不确定自己的推断完全正确。
然而和罗莎不同,加米尔却明显对这个地宫异常熟悉,他知道每一条看似迷宫的岔路和每一个隐藏起来的秘密入口。罗莎愈发心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加米尔迅速前行的背影,头脑间转了无数个念头,但是她根本没有机会开口,她也没有任何退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跟着身前的男孩,脚下一刻不停地前进,最终来到了一条狭长走廊的尽头。
那里又是一扇小门,上面雕刻着复杂古怪的图案。
加米尔一把推开那扇门,“快走!”
罗莎倒抽了一口凉气,面前是一副更加狭窄陡峭的楼梯,一直旋转着通往地底深处。她犹豫地看着加米尔,对方握紧她的手,眼睛里闪现出一种炽热、急迫却又犹豫再三的复杂情绪,仿佛有什么想说,却始终无法说出来。
罗莎咽了口口水。她心中同样充满了疑问,但是刚刚张开嘴唇,却突然听到了脚步声。
脚步声极轻,但在走廊深处听起来,就好像死神倏地伸出了细长的白手指,握住了通往地狱大门上的拉环。
加米尔的脸色立刻变了。
“……为我活下来。”他压低声音,匆匆开口。
没有时间了,罗莎点了下头,最后紧攥了一下加米尔的手。
“我在下面等你!”
走廊上的脚步声愈发近了,罗莎几乎可以透过加米尔的肩膀,看到走廊另一端那个突然浮现的黑色身影。一股强烈的不安猛然袭上心头,不管楼梯之下是刀山还是火海,此刻她已经别无选择。
罗莎立刻转身,毫不犹豫冲下了晦暗的楼梯。